蘋果樹下:羊頭與辮子 - 李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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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魯迅當年在廈門大學教書,幾個月才理一次髮。那理髮師見他模樣邋邋遢遢的,未免欺客,頭一次只馬馬虎虎給他理個髮了事。結帳時,他倒給了比定價多兩倍的錢。過了一段日子他再次光顧,這回理髮師加倍殷勤伺候了,哪料到他小費分文不給。問他原因,他答道:「上次你給我亂剪,我付錢就亂付。這回你給我認真理髮,我也就按規矩給錢。」
我可沒有魯迅的幽默感,我最後一次上理髮店是北角一家髮型屋。那1號理髮師十分氣派,牆上掛了張在巴黎學藝的證書,讓我挺放心把頭顱交給他處理。半小時下來,我留了天長地久的披頭四拖把頭不見了,我的媽,人頭換了個羊頭。這傢伙入行前,起碼在澳洲剪了十八年羊毛啦。
自那以後,不管好歹,頭髮我死活都要親手理,哪怕你當過拿破崙的理髮師。這些年絕不假手於人,我可不是省了好些錢?問題倒決非省,要省我大可以光顧橫街陋巷的剃頭檔,當年僅花四毛錢就讓你變成張樂平筆下的三毛,頂上光溜溜的可馬上當兵為國捐軀去。問題是你頭髮多寡,關乎個人美醜榮辱,哪能隨便交給別人去搞他妹的什麼鳥藝術。你頂着個羊頭滿街跑,又不是去參加化裝舞會,感覺挺氣派挺舒服麼?
合意的理髮師可真比遇上日蝕月蝕還難上百倍。難怪村上春樹把家東搬西搬,換了住處也不換理髮店,寧願坐上個半小時車,巴巴的跑去同一個店讓同一人給他理髮,來回三小時,月中這樣子跑上三趟,也絲毫不嫌費事。有些老主顧跟理髮師仿如故交,一見面聊個沒完沒了,就更不輕易換店了。
有時理髮店又是個三姑六婆三教九流聚攏的地方,那麼自成了聽四方是非的好去處。《我的名字叫紅》的作者奧爾罕帕慕克還說,理髮店正是編造謠言、謊話、傳說來對抗宗教領袖和政府的場所。說來也是,顧客在店裏留下滿地細細碎碎的頭髮,帶走的是滿耳城中的蜚短流長。燙個髮,洗個頭,修個甲,哪怕耗掉整個下午,對愛聽家長里短的人而言當然值得。自己頭上的三千煩惱絲不帶給自己一絲煩惱,人家小三給他招來的煩惱倒讓自己聽着心裏甜絲絲,幸災樂禍,誰都樂壞了。
倒有人上理髮店是當真愛理髮的。導演兼演員北野武說,他老爸即使頭髮不長也愛去理個髮,每次理髮必抹髮油,頂着個油光水滑的腦袋瓜回家。他老媽看着不順眼,總偷偷對兒子說:「艾斯老大回來囉。」艾斯是他們鄰家養的狗,渾身的毛又黑又有光澤,跟北野武老爸頭上那亮閃閃的黑髮正好同一個模樣。
說實話,人的頭髮能像黑犬似的永遠烏黑閃亮多好。只是一老了,頭髮要掉誰攔得住,要變白還何須問明鏡何處得秋霜。三千煩惱絲都掉光了,倒不見得三千世界的煩惱都扔掉了。如今但見城中男子腦門子一禿,都趕緊在腦勺子養條辮子,來個將後補前 。這不正合《三字經》那兩句話:「光於前,垂於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