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闲兴笔读曾文正公评传所感
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入圣;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 八、九月间读毕曾文正公评传,其中最教人印象深刻的当属所引这两句,语出自晚清湖湘名士罗泽南,此公身处最为动荡的变局之中,早年有雄才大略却蛰居乡壤,一众亲朋无不做明珠蒙尘之叹,然而罗公对自己暂时的困境毫不以为然,掷出此句以明心志,悉者为之动容。其后办团练、募乡勇,出湘平剿,作为湘军的创始人,罗氏始终是曾国藩最为倚重的砥柱之才。可惜在战事最为吃紧的时候积疾而逝,未能共图大业,实在是遗憾。 此处摘这两句,并非是泛陈旧人故事,细细品读回味再三,顿感这竟极为契合旧文人心中“为士”的精神理想:于个人周遭、运途际变之不顾,治学修身便以己之德才兼济天下,此正所谓“内圣外王”之境界,深为当时曾国藩及一批“左手书卷、右手刀兵”的湘军将领所推崇。 对于曾氏的研究,现已蔚然成“学”,就如同红楼梦、金瓶梅之“红学”、“金学”。学校图书馆里居然能有一整个柜子,单单陈列所有关乎曾氏的书籍。纵眼望去,多是种种解读式的文字,以曾氏日记中的只言片语来附会时兴的一些管理理念、处事方法及为人之道。本意是想觅得一本能叙事式地展示其人生平的书,权作兴趣阅读,无奈只得一本曾文正公评传,所以打发两个月读罢。既然是评传,除了传言部分,评语也做细读,文中常对某一事件做同期横向、历史上前后纵向的分析比较,引出诸多发人深省的评论,受教良多。 初时对曾国藩的印象极其不好,大抵是受了较主流同情太平天国的历史文章或传奇小说的影响。凡曾氏的登场描绘,必言之“曾妖”“曾剃头”“满清走狗”或颇具革命色彩措辞之“封建礼教坚守者”,而与彼时军略相关的描写也只愿偏向天国一方,或写其一路北征克十余州而下金陵,或写其纵横赣皖穿插分割几度令湘军存乎一息之间,又或是写遵捻合流在高楼寨斩了僧格林沁,贯穿这一历史区间上的竟全部是太平军的胜利,所彰显之农民革命之坚决性、斗争性果然淋漓尽致。 读罢评传才知晓这位晚清股肱之臣的一生堪称为士的典范:少时聪慧年纪轻轻就点了红翰林,外放不得又枕丁忧回乡,恰逢太平天国作乱,西征军闹得湘省人心惶惶,于是奏办团练带起了队伍,而后一连数战把太平军赶出湖南,整合力量下武昌而后攻九江,在湖北江西拉锯了数年,期间多次险境而又多次绝处逢生,凭借着稳扎稳打的策略一步步压缩敌手的回旋空间,最终攻破安庆顺江直指天京,历时十数年之久的平剿,那些当初出湘时打着“护教卫道”旗号的兵勇们,转身成为拥兵一方的湘军大员,而这么多路部队竟都效忠于一面曾家大旗。 纵览这十余年的战事,若是看陆面上的战斗,太平军能有七分的胜算,但若是看江面上的水师,湘军却能有七分,虽说主力之争终归是要放到地面上的,但湘军的水师绝对是胜负定数最大的那一颗砝码。这厢做比,极容易联想到楚汉相争的典故:汉高祖数战失利,却保有汉中及蜀地,大败而不伤元气,楚霸王勇武无敌,长驱直入却没有坚实的后方,所以只消垓下一战就被灭掉了;同样,曾氏的湘军稳扎稳打,沿着长江这条线从湖北打到江西,从江西打到安徽,再从安徽顺江而下灭了天京,期间湘军主力就不曾远离其水师——准确而言应该是,但凡失了水师的照应,那路湘军肯定会被太平军分割包围生生吃掉。曾氏非常清楚自己水陆师的优劣势,早在拿下武昌时就确定了整体的战略,那就是依靠水师,保住长江上游,夺取沿江而下的一系列据点,直指天京。相比而言,太平军虽也是将星云集,频出奇招,但在大局的战略上却总是被动,先是在湖北失去了水师主力,从而丢掉了初期在长江上的主动权,接着在江西、安徽的拉锯中总不能一举吃掉湘军主力,还常常受到天京方面的牵制,纵使太平军能够合众数十万,轻装机动,但其命门暴露无遗,所以最后被不断地压缩战略空间,竟只剩得一城。依我拙见,太平天国就算是到了破江南江北大营之时,也还是占据大部分赢面的——只是他们太在乎天京的得失——这对于以大规模部队机动见长的农民军而言是致命的,加上内讧造成的分裂,实在是雪上加霜,后来天国领导人回过神来,集中力量在安 徽打了几仗,但还是难以挽回颓势。 十年壮丽天王府,化作荒庄野鸽飞。天国覆灭后,湘军实际上已然控制了中国南方的大片河山,有幕僚建议北上谋取天下,曾氏不做表示,便有了江中吞纸这么一个说法。不过兔死狗烹的规律依旧有效,朝廷开始对湘军集团进行压制,曾氏别无他法只能自裁部队,这是相当无奈的,不过也是彼时最优的选择了。评传上讲了清末四大奇案中的两案,居然都和这个时候湘军和朝廷的关系有关联:刺马案中说是张文祥为报杀兄夺嫂之仇孤身刺杀马新贻,实为湘军集团做局除掉马氏这个替清廷监视湘军的耳目;小白菜案中清廷借着冤假错判拿掉了浙江官场上一批原湘军的官员,这两个案子本就带着传奇色彩,经过阴谋论的渲染,更让人咋舌。不过评传上是认同这些假说的,我就姑且信之罢。 观曾氏一生,果然是践得士人之典范,是最近世的一个楷模了。从一个科举入仕的湖湘士子到匡扶乱世的家国栋梁,曾氏的一生践行着“修身 齐家 治国 平天下”的儒家人生观,为后世景仰。从曾氏说开去,中国历朝的士人,其最大的理想,大概就是如此吧。以往对他们的理解,都是读死书的之乎者也先生,但这决不是他们所希冀的形象,“诗文以载道,御万军以安社稷”这才是他们所向往的。中国古代“士”这个阶层有着出世和入世兼存的特性,这一观点其实钱穆先生在一本历史讲义里有谈过,他将“士”比作“半和尚”,一方面要维护孔孟儒家正道,不近私欲,另一方面要恪守为臣之本,肩负治世的重责,既有着宗教出世的一面,又有着积极入世的一面。而历朝的政治的得失,也可从这二元的结合程度来评判,在清明兴盛之时这结合最为紧密,昏庸乱道之时则被分割开来,很不幸,在大部分时间里“士”的这一双重性都没有得到很好地体现:出世者空谈道论,不知现实;入世者则失去本心,为利欲浮沉。 反观现世里,有这样抱负的“士”怕是也不多了。 二零一二年十月廿一日 近次日凌晨 笔 另:本想对这位晚清栋梁之臣评述一生之功过,奈何才疏学浅,所识不过几本书所言,怎可妄下断言?于是乎便顺着评传所写兴笔几段自己的感想,史实细节未能尽察,但有不实、存议、未断之处,还请诸君一一指点,此处先做拜谢。 二零一三年二月廿八日 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