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鬍子李福清 - 鄭培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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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時常想到李福清(Boris Riftin, 1932-2012),想到他略呈蒼古清臞的臉龐,還有那一把大鬍子。李福清的鬍子很有特色,雖然黑白夾雜,稍嫌蒼灰暗淡,卻梳理得十分整齊,像寫擘窠大字的羊毫巨椽,使用多年之後,筆穎依然直挺挺的。他一張嘴說話,濃重的陝甘口音,像是出自頭上綁了羊肚子手巾的老農民,土得掉了渣,居然發自俄國大鬍子口中,就讓人想笑。他跟我說,年輕時學習漢語,沒法到中國留學,就到今天的吉爾吉斯斯坦去,那裏有聚居的東幹人,講的就是漢語。這些東幹人原來是陝甘地區的回民,清朝末年陝甘回民起義,左宗棠帶兵清剿,沿着新疆一路逃到俄國的中亞地區,從此定居下來,成了俄國人,不過,語言與生活習慣還是中國的傳統。我就笑他說,你的漢語有傳統,直接繼承了清朝時候的口音。
去年十月初,我到莫斯科開會,之後訪問莫斯科師範大學的東方語文學系。和系主任弗拉迪米爾(中文名耿華)談得很投契,他一定要請我吃飯,而且要吃一頓地道的俄國大菜。到了一間裝修得十分典雅的餐廳,幫我點了前菜、紅菜湯,然後問我,想吃俄羅斯肉餅,還是地道的烏克蘭肉餅?我說,我的俄國大菜經驗有限,就是北京的俄羅斯餐廳,還有紐約俄國移民的布萊登海灘的俄國館,地道不地道,只有天知道,你幫我點吧。他就幫我點了烏克蘭肉餅,還說這家館子做的不但腴潤多汁,而且香糯爽口,很好吃的。菜上來了,真如他說的,肉餅滑潤得很,好吃,口感像揚州的清燉獅子頭,味道卻有點豪放粗獷,有點俄羅斯草原的野性,也不知道是烹調得法,還是烏克蘭的豬肉有其滋味雋永的鄉野本色。餐後喝着咖啡,聊起俄國的漢學研究。我說有位老友李福清,很久沒聯繫了,這次開會匆匆忙忙,也沒有告訴他,不知近況如何?耿華抬起頭,看着我,臉色變得嚴肅凝重,說李福清兩天前剛剛過世。
我第一次見到李福清,應該是一九九二至一九九三那個學年度,在台灣清華大學。我們都是學校邀請的客座教授,都住在學校的專家宿舍,偶爾就會見面。雖然交往不算多,可是印象深刻,知道他研究中國通俗小說與民間文學,根底深厚,而且從事具體的田野調查工作,有些非常獨到的見解。他那一口流利的陝甘口音普通話,天南地北,說得十分溜,你若是閉上眼,不去看那一把俄國大鬍子,就會誤以為眼前是個來自陝北黃土高原的莊稼漢,跟你談論《三國演義》的結構與民間說話傳統的關係,甚至會講到修辭上與荷馬史詩的異同,真讓你感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喜歡跟他聊天,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個性直率爽快,有甚麼說甚麼,從不掖着藏着,意見不同時,就猛搖其頭,大鬍子也就左右搖擺,氣韻生動,讓我聯想到張旭醉後書寫狂草,筆走龍蛇。他講起話來典雅與俚俗並陳,夾雜着陝甘土音,妙語如珠,有時好像《星球大戰》裏的機器人說評彈,有趣得緊。
約莫是十年多前,我負責的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已經漸上軌道,課程的安排也受到師生的認可,但是有些同學對普通話仍然十分抗拒,對於來自大陸的學者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排斥,甚至有一兩個同學公開指斥一位北京來的名學者,在網上抱怨,認為入境就要問俗,這位著名的老學者卻滿口京片子,不說廣東話,就是不尊重香港人,沒有禮貌,不配當學者。雖然這種激烈言論引起其他本地同學的駁斥,但總是反映了某些年輕人的不滿,把自己的獨特地方習慣當成普世一律的道理。心態狹隘而不自知,是很麻煩的事情,會阻礙心靈的開放,更容易陷入固步自封的窠臼,永遠無法振翅翱翔。我突然就想起了李福清,邀請他擔任客座教授,給同學講講中國民俗、民間文學、與通俗小說,讓同學們見識見識一個不會講廣東話的俄國人,卻講得滿口流利的陝甘普通話,不但懂中國各地的民俗與神話,《三國演義》也滾瓜爛熟,只要是關公傳說,從南到北,無不了然於胸。李福清來了一個學期,效果之好,出乎我的意料。有趣的是,同學們不但不抱怨他的陝甘口音,還說他的演講精采萬分。最讓我大為欣慰的是,有好些同學深受感動,在網上發帖子,說連一個大鬍子俄國人都能說流利的普通話,真讓我們慚愧啊。普通話在俄國都這麼流行,我們將來出去打天下、嘆世界,真是該把普通話學好才行。
李福清在城市大學期間,住在校內專家樓,跟另一位客座教授劉再復比鄰。再復喜歡一大早到南山村吃早點,特別喜歡剛炸好的油條,熱騰騰,脆酥酥的。有一天問李福清,要不要到南山村街市去瞧瞧,換換口味,不要總是牛油麵包的。李福清欣然跟隨,從此就愛上了油條,每天早上攛掇再復出門,吃一根熱騰騰的油條,變成了他固定的早課。有一次還特別跟我說,香港的油條好吃,又肥又大,酥脆燙口,比莫斯科炸肉丸子還好吃。我很難想像,油條是怎麼跟炸肉丸連在一起做比的,不過,他說好吃,而且樂此不疲,或許是藉此以慰鄉情,總是一大好事。我問他,莫斯科炸肉丸子是不是像中國北方的乾炸丸子,蘸着椒鹽吃的那一種?他說,不一樣,俄國炸肉丸子不一定是圓形的丸子,比較像肉餅,很大一塊的,下次你來莫斯科,我請你吃俄國肉丸。
沒想到,我在莫斯科吃到俄國肉丸的時候,李福清已經過世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