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合影
瑾山坐在沙发上看报的时候,熙玫洗完碗筷,又洗了盘葡萄,“有啥新闻没?”瑾山没反应,定了格一般坐在那——熙玫是雕塑家,常让瑾山给他当模特,保持同一个姿势呆好久。后来他们一有争吵,瑾山就忽然定住,仿佛是摆姿势,要被熙玫做成雕塑,熙玫晓得这是他在示好,即将发作的怒气顿时没了对象,又委屈又如释重负,一脸哭笑不得,去刮他的鼻子,就这么和好了。有时瑾山想跟她亲昵,也是忽然在时间中停下,活生生地定在那儿,熙玫总要先打量他一会儿,带着惊奇,像是第一次看见那恰到好处的美:再瘦一分则会略显清寒,再高一点就太修长了,正面看是书中走出来的君子,侧面看又是宦游人间的俊朗公子。她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一个人,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她伸出手,轻触瑾山,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惊醒了一场真实的梦。 但今天她有些淡淡的,大概因为那个搁置了好久的胸像,抑或感冒没好,还有点头痛。“再不复活,葡萄可被我吃完喽。” 瑾山是战地记者。死亡以各式各样的姿势隐藏在他拍摄的图片里。他的镜头记录了很多尸体、残骸、和废墟,但他说他从未目睹过死,那些停留在镜头里的,只是生命留在原处的脚印。“死总在未来,哪怕它发生在近处。”瑾山喜欢念叨苏格拉底那句,哲学即练习死亡——因为苏格拉底认为死亡是灵魂从肉体中脱身。而瑾山的摄影哲学是理解死亡,理解那个悬临在生命中的最大的可能性。 这几天台风过境——瑾山刚从战场回家,台风就跟来了,仿佛尾随着瑾山的一股自然力。盛夏正午,窗外一片黯淡,暴风雨呼啸如狼群。他们关紧门窗,日光灯的照耀呈现出惨白,关掉灯又像旧照片里的一对儿人影。 瑾山要睡个午觉。他大概累坏了,回来的这几天,每天都得睡十个小时。熙玫有点疲倦,但又不困,拿本小说到床上,倚在床头。瑾山像抱着枕头那样偎在她身边,像个柔弱的孩子。熙玫并没有天然的母性。她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稚气。但惟独对瑾山不同。瑾山偶尔流露出的童稚,让她感到一阵柔软,仿佛他俩融化在了一起,成了一个共同的生命。她看着熟睡的瑾山,听他均匀的呼吸,那么安稳,面颊也柔嫩得像个孩子,她想拍一拍,又怕弄醒了他。 她看了几页小说,觉得空调有些凉,便起身给瑾山盖被子。他怕热,迷糊着又把被子瞪掉。她摇了摇头,泡了壶茶,去书房帮瑾山整理图片。书房很大,隔出了一间工作室。工作室又被白色木质屏风隔成两半,一侧是处理图片的地方,另一侧摆放文字资料和电脑。屏风上有个浅浅的侧面轮廓,不晓得是雕出来的,还是木纹碰巧如此。瑾山常说,这轮廓是个圆圈儿就好了。“哈,你想要年轮么?那得多大多粗的一棵树,才能锯一片树桩来做屏风。” 熙玫翻阅着那些进入瑾山镜头的瞬间,仿佛是在另一个时空里,悄然进入瑾山已然经过的人生片段:惊险的、危急的、残酷的、暴力的、血腥的,所有这些,在黑白图片的安静里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张力和暗示。她一直不明白,为何所谓艺术摄影往往矫情空泛,战地抓拍却经常摄人心魄,让生和死、人性和天意直接而突兀地呈现于对面——因为真实本身所带有的表现力?发生着的真实,难道不是最有力的浑然一体的创造? 他们听说山间新修了个寺庙,在山脚下,殿堂很小,佛像比殿堂大,坐在后院,背对山,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台风消停之后,他们打算去拜访,又不晓得这寺庙具体在哪儿。只当在山间随意走走,若不遇寺门,也算趁兴而至、尽兴而返了。 烈日炎炎,但树荫浓密,倒也不觉得太热。树影泼墨般映在泛白的石阶上,竟像满山的蝉鸣叫出的爱憎分明。熙玫看见前面两段石阶之间石板上,站着一个婴孩手掌大小的东西,按说没那么大的昆虫。他们凑近一看,竟是精工雕刻的石像:一个和尚,敞胸露怀,抱着个酒壶,哈哈大笑。“好个风流的野和尚”,瑾山感叹。“看上去也挺豁达”。不晓得这石像是谁放在那的,也不晓得在这石板上呆了多久。熙玫想看看它能否挪动,但瑾山说,还是别碰,就让他在那儿吧。 日光柔和下来,树影开始变浅,让人感到莫名的悲悯和感怀。他们沉浸在偶遇袖珍野和尚的情绪里,竟忘了原本是来寻找寺庙的。这会儿有点累了,见远处有酒肆,便走过去。是个吃斋的地方,菜单上很多肉菜,但前面都加个上“素”字,比如素鸡,就是把豆制品做成鸡肉的样子。“这是何苦”,熙玫笑着说。瑾山吃了块素鸡,说,给你讲个公案?熙玫看着瑾山,整理了一下衣裙,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讲个荤段子。 夏天到了末尾。白日他们各自工作,傍晚一起坐在阳台上读剧本,扮演不同的角色,带着少许手势。有时瑾山擅自跳出剧情,打量熙玫朗读的样子,那么认真地说些无关国计民生的修辞,又荒唐又可爱,便笑起来。熙玫不好意思地背过身,轻声说他耍赖。他走过去,揽住她的腰,低下头吻她的脖颈。她的脸庞被霞光染红了,晚霞却褪去了黛色,两只喜鹊在树梢嬉戏——瑾山拉上窗帘。 有时他们去河边散步,瑾山时而捏一下握在手中的她的手,捏她的时候,向她眨眨眼,给他们的默契打上标点。河水看上去那样平静,仿佛并不曾流淌。他们的时间也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只有草木枯荣,为他们背后的流逝结绳记事。 熙玫接到一个工作任务,要求她在短期内赶出一组塑像。刚开始她挺兴奋,因为她本能地喜欢挑战。但不久之后又觉得很累。她是个缓慢的人,习惯慢慢地生活,慢慢地做事。做雕塑也是如此。她要让一个形象如一颗种籽,在心中孕育,生长,让它在静默中拥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是的,死,她要让塑像能够像一个死亡那样独特而丰富。 人死之后,身体渐渐僵硬,那僵硬是死亡展示给他人的触觉符号。一个雕塑就是对死亡的一次逼近,一个模仿,在模仿中,雕塑叙述了一个完整的人生。 但现在,她没法按照自己习惯的模式工作,又来不及从容摸索新的进度。熙玫变得焦虑、烦躁。她似乎已经不是在思考如何做,而是如何尽快做完。她越来越频繁地掉进情绪的漩涡,不情愿却又仿佛沉溺于此。日常的闲情逸趣也被仓惶卷入,她都没注意到,茶壶已经落上了灰,很久不曾和瑾山一起品茶谈天了。她希望瑾山把她一把拽出来,让她回到风和日丽的地面。可正在这个时候,瑾山接到报社的通知——他将在下月初前往战场。 熙玫很低落。除了一如既往地担心瑾山的安全,又觉得他这次离开太不是时候。她需要瑾山在身边,因为她现在特别害怕自己,害怕自己的漩涡。她有点闷闷不乐,念叨着不让瑾山走——在她只是说说,在瑾山,却因为不能真的不走而感到沮丧。他开始变得沉默,很少说笑,有时面对面吃饭,他忽然抬头看见她,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诧异,仿佛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有个人坐在他对面,她坐在他对面。熙玫越是渴望瑾山把她从自身的深渊中拽出来,瑾山就越深的陷入沉默。 有天半夜,熙玫醒来想去洗手间,发现瑾山不在旁边。她起身找瑾山,见他在阳台上发呆,他从不吸烟,但此时指缝见居然闪出微弱的烟光,和它照亮的随风飞散的灰烬。她很震惊。也不敢惊动他,悄悄回到卧室,坐在床上等他。一阵子之后,听见他去了书房,然后就没动静了。又等了一会儿,她决定还是去看看。 瑾山面前堆着些本书,见熙玫走进来,便对她说,他在看《笑傲江湖》——他从小便最不喜欢这本,因为对岳不群有心理阴影。长大后他把金庸小说都重读过一遍,惟独这本没有。但如今翻阅起来,竟发现记忆深刻,读到熟悉的字句,还能忆起自己少年时的反应。瑾山又说,令狐冲如何是加强版的张无忌,他们的主要性格一般无二,都仁慈,但张无忌憨厚,令狐冲洒脱。他们的仁,在于自己不愿受到羁绊,傲气十足,也在于他们不愿羁绊别人,爱任由他人去。所以注定做不了群雄的领袖,喜欢挂冠而去,为女人画眉。说着说着,大概精神放松下来,觉得困了,便和熙玫回卧室睡觉。 熙玫却彻底失眠了。因为她明白,瑾山只有在压力很大的时候,才会去重温武侠小说,才会去点燃一支烟,让它在指间缓慢的灰飞烟灭。 瑾山喜欢自己的职业。在战场上,他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也是一个形而上的介入者头。在极端的情境下,人性如何绽露;在摧毁中,又有什么在得以生成。在和平中的日常生活和在炮火硝烟中的生死未卜,于瑾山而言,正是理解人性、理解人类历史的最好经验。第一次去战地之前,他跟熙玫说了很多他的好奇和困惑——“《蒂迈欧》不是讲宇宙论么,为何以重述理想国和阿特兰蒂亚神话开篇?奇怪的是,苏格拉底为何那么想看到他的纸上王国在战争中的表现?记得不,在《理想国》里,他不是认为战争起于人的贪欲么?一个发烧的城邦才需要战争啊!因为它得掠夺别人来获得奢侈的本钱。” 所以他要去战场看看。他必须去战场看看,去战场度过生命中将近一半的时间。他要弄明白,为何苏格拉底那么想知道理想国在战争中的样子。他要弄明白,那场对话中创世的序曲,为何选择了战争。这是瑾山选择,这个选择构成着他的生存。她怎么能因为一点情绪,就希望瑾山不去战场,陪在她身边逗她开心呢。她猛然发觉,这些日子里,她把自己生命的重量压在瑾山身上,家里到处都是她制造出来的沉重的空气,她如此自私却浑然不觉。 她感到羞愧,为自己的不假思索的依赖。她为什么不试着走出情绪的深渊?她为什么不把自己承担起来,却等着瑾山来拯救她?说到底,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成为自己的救世主。这个道理她难道不懂么? 她必须快乐起来。 第二天下午,熙玫早早回家,做了一桌子菜:排骨炖山药、白菜烧蛋青,小葱炒豆腐,香菇肉丁炒毛豆——他最爱吃毛豆,每次炒菜,都少不了放些毛豆。熙玫还烤了好多板栗作饭后的点心,板栗在烤箱里噼里啪啦炸开,像节日的鞭炮。瑾山回来,闻到一屋子饭菜香,也兴致勃勃的。他俩边吃边说,居然把这些全吃完了。吃完之后才想起来,刚才若是开瓶酒,岂不更妙。 他们坐在阳台上,喝着普洱聊天。熙玫说,“我发现自己的很多焦虑都来源于对人生的一个误解。比如筹划未来,仿佛未来是个客观的等待构建的东西。但其实,人生的每一刻,都是当下的。人生便是由无数的此刻构成。”瑾山安静聆听,让她觉得,她是在把自己一点点地放在一个恬适的地方。他的目光里有鼓励也有疼惜,还有她所不明了,却让她觉得绝对安全的东西。 “既然死亡孕育自生,那么,死亡,于死者而言,也是一个此刻喽?人都死于一个此刻,他自己的最后一个此刻?”瑾山说,“但死亡不会进入现在。他死了,就不是他了;他还是他,便没有死去。” “在他死之前,还有意识的最后一刻?无限趋近于死的一个个时刻?” “所以永远不是现在。而是未来。” “是哦,那个无限被趋近,却无法抵达的时刻。” “死亡正是由于在那个未达之点上,才属于生命本身。”瑾山还想说点什么,紧缩着眉头,沉默了一阵儿——“我突然感觉到,怀疑主义的静观,佛祖或有道之人的那种超然,一方面是超然,但另一方面又悲天悯人。他们的体验都是自身的直接体验,但放入到更高的层次。静观,不是对象式的观察。超然也不是冷漠。” 熙玫为他斟上普洱。阳台边有一株高大的银杏。他们坐在树冠底下。夜色中亮丽的黄叶,让熙玫觉得他们坐在曝光过度的底片里。瑾山说,初中的时候,学校草场的跑道旁边有株银杏,他每天都跳起来去摸银杏叶,几年下来,长成了大个子。熙玫端详他的脸。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不觉得这张面庞有何陌生之处,仿佛在她的童年梦见过,便一直陪伴着她。 瑾山临行前的那天,他们去海边。秋日的空气是疏朗的,让海更显得开阔而不是磅礴。他们站在礁石上。因为长久浸泡在海水里,很多贝类嵌在礁石表面,密集如鳞,仿佛这些礁石是些搁浅的大鱼,整个陆地都是一条搁浅的大鱼。 阳光很好。顺着他们的目光,有道闪烁的水波,金灿灿地蜿蜒向远,“像条蛇”。瑾山忆起第一次抱住熙玫的情形——“看着你走在路上,像是去就义;在你面前,和你说话,也像隔着一个世界那么远。但把你抱在怀里,你就柔软了,像条软绵绵的蛇,缠在我身上。那感觉如同:生擒了你。” 熙玫偎依着瑾山,他的皮肤的象牙白里有微微的古铜色,胳膊上鼓起恰到好处的肌肉——“奥德休斯一定没你迷人,阿喀琉斯一定没你勇猛。”瑾山搂紧她,笑着说,“傻孩子”。 远处,岛的背后出现了一艘扁平的重型货轮,深色而笨重,慢悠悠地行驶,仿佛来自古代,不晓得要驶向哪里。仔细看去,原来并不止那一艘货轮,其实还有两艘,也缓慢得仿佛停在更远处的海面上。他们分不清这究竟是因为时间真的停滞了,还是天空和大海用它们广袤静谧的湛蓝,让人类丧失了距离这个概念。 瑾山去战场了。四处顿时显得萧索,天一下子就到了深秋。每次熙玫接听瑾山的电话,都会闭上眼睛,让他的声音弥漫在她周围。有时她能听见战地的炮火,她害怕瑾山遭遇意外,但心揪紧到极致时,反倒又平静了,她相信瑾山会平安的——愿望到了一定的强度,似乎就变成了相信,而这相信又真的可以变成现实。她生出一种交付于宿命的安心。她甚至不觉得这安心是根据不足的,倘若质疑,她便反问自己:“根据”究竟是什么?她的相信怎么就不算根据了? 熙玫常去美术馆。这天她看到些版画,有一幅很触动她:四匹骏马的马车,就要从画里冲出来——马的前半身已然在画外,作者把它们做成了泥塑。 她一直觉得雕塑是跟永恒相关的,一尊雕塑在那儿的样子,就是在时间中站定,决然退出一切流逝和变迁。但这幅版画让她有所领悟——或许应该反着理解雕塑:雕塑毋宁是从永恒中跃出一个个体。人像的眼睛都是盲的,不是因为他们拒斥感官,而是因为视觉太静态了。人像就是回到身体,回到每一寸具体的肌肉和感官。塑像不是描绘死亡,而是一次复活、一次毅然的觉醒。 又到旧历的月中旬。在电话里,熙玫说,其实每个月的这个时候,月亮都很圆呀,她压根儿看不出中秋那天的月亮最圆。瑾山没说话。熙玫等了一会儿,以为电话断了,“喂”了一声。瑾山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你对着月亮照镜子,我这边就能看见你在月亮上的脸。” 冬天来了。她喜欢冬天,因为天冷的时候,更容易感到温暖:回家时泡杯热茶,握在手里,就让她非常心满意足。每天重复这样的小幸福,让她觉得很踏实。但近来战事激烈,很少有瑾山的消息。有天早晨她做了个梦,梦见瑾山发给她一条短信:“熙玫,再见。”她就醒了。查看手机,并没有短信,也没有错过的电话。天阴沉沉的,下午开始飘雪,没有人在街上走,仿佛末世,有种恐怖的安静。 第二天醒来,仍然没有瑾山的消息。她去烤了片面包,煎了鸡蛋,夹在面包里做午餐。吃着吃着,莫名其妙的哭起来,哭到嗓子沙哑,手上的面包已经干了。她起身去看书,又看不进去。窗外的积雪厚了,她穿上羽绒大衣出门走走。见社区里有人做了很多雪砖砌出了一座雪城:四面城墙,大概半人高,有模有样的。她也想玩雪了,伸手去团雪球,站在远处,往城墙里扔,看能扔进去几个。她还想打雪仗,可惜没有对手。于是动手堆雪人——她忘了雪人是无法还手的。 熙玫没带手套,手很快就冻麻了。只好回家,把剩下的三明治吃完。她开始感到头昏、四肢无力。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吊扇悬挂正中,五片木制扇叶,僵硬地伸张着,有些滑稽。她奇怪吊扇怎么不掉下来,仿佛她躺在那儿,就是等着吊扇掉下来——否则,她还能等待什么?她知道自己已经发烧了,额头滚烫,但她不想做什么,她就那么仰面躺着,无所谓什么发生在她身上。昏睡中朦胧听见电话响也不去管它,天黑天明也不去管它,饿了渴了也不去管它。 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样持续了多久。太阳出来了,有只松鼠跳到窗台上,蓬松的尾巴在半透明的窗帘上扫来扫去,看上去很可爱。她起床了,洗漱洗澡,然后弄些吃的。垫好肚子,又去炖一锅羊肉萝卜汤。等着汤好的时候,她恍惚想起看看电话,竟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和十来条短信,都是瑾山在询问她怎么了。熙玫有些木然,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正好这时瑾山又打来电话。接通的时候,瑾山焦急地问她一切可好,她淡淡地说,病了,但现在应该好了。瑾山似乎将信将疑——连她自己都觉得是做了场梦——但也并不追究,只是叮嘱她注意身体,弄些好吃的养一养。 后来瑾山问她,对他有没有过怨气。熙玫想了想,说,没有。小脾气当然有过,但转念又觉得是自己不妥,反而更觉甜蜜了。在她的感受中,瑾山就像他的名字,既博大仁厚,又体贴细腻,对他哪里生得出气来。面对瑾山,熙玫彻底懂得了昔日的信徒何以能够笃定地把自己交给信仰,交给他们信仰的神。 圣诞时节,很多人买了圣诞树放在家里。晚上散步的时候,熙玫看到很多窗口都立着一棵挂着彩灯的树。室内的树,总让熙玫想到奥德休斯的床,想到佩涅罗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缀泣和等待。 想念瑾山的时候,她就去堆雪人——瑾山要她带上厚厚的棉手套,才可以出门玩雪——给雪人安上瑾山那样的高大的鼻子。瑾山最喜欢蓝色,于是熙玫给雪人戴上蓝色的围巾和帽子,让它神奇地站在雪地里。 她在窗前看这个蓝色的雪人,孤单地站在夜里,竟一阵心疼。她把自己包裹严实,在它身边又堆了个小雪人,给她带上红色的毛线帽,搭上红色的披巾,让它们陪伴彼此。它们在雪地上,仿佛刚从哪里走来,正乐呵呵地要走去哪里,而熙玫的窗口只是他们经过的一个地方。 今年开春比往常早了很多。枝头的新芽,远看是片朦朦胧胧的绿。瑾山快回来了。她每天买块新鲜的奶酪蛋糕放在冰箱里——瑾山最爱的甜点——第二天把前一天的吃掉,这样瑾山回来,吃到的一定是当天的。 这天熙玫从工作室回来,见瑾山在门口玩社区里的一只大黄猫,猫懒洋洋的,随着他摆弄。他看见熙玫,便拎起大黄猫的两只前爪,向她招手。 在瑾山怀里,她觉得自己是条柔软的小河,他抚摸到哪儿,哪儿就泛起涟漪,一圈一圈,波及她的全身——仿佛她的掌纹和手指头上的圈纹,都是因此停留下来,不愿消失的水纹。当他进入她,河岸便被淹没,她是水,纯粹的水,时而汹涌,时而涓涓,一点点渗进大地,在幽暗而坚实的泥土里温暖流淌。 春夜,他们吃晚饭散步回家,还回味着餐馆里的八仙桌和长条木凳,让想掏出纸笔写下几个“茴”字。服务员出奇的多,都站在角落。吃完出门,发现门前站着更多的服务员,聚在一起谈天。这情景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又有趣。有细细的春雨,非常柔和地飘在脸上,让人分不清,它们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一直就轻盈的浮在空中。 快走到社区的时候,忽然一只猫头鹰飞来,停在瑾山的肩上,瞪着眼睛打量他俩,像个古板又滑稽的老学究,还有几分吹胡子瞪眼的意思。它站了半天,还抬起一只脚挠痒,挠掉了一根羽毛。它看了看那根落下的羽毛,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便飞走了。 熙玫拾起那根羽毛:底气很足的墨绿和深蓝,泛起夜的光泽:微弱、神秘,仿若一种神性,在谁的手中由内而外地缓缓溢出。 第二天晚饭后,瑾山直接钻进工作室。熙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瑾山背着手走过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项链:吊坠是一粒月白的珍珠和一颗透明的宝石竖着排列,底下穿进了那根猫头鹰的羽毛!熙玫惊喜得合不拢嘴,她爱极了这条项链。瑾山把她拉到穿衣镜前,为她戴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看镜中的瑾山,然后镜子就变成了克里木特的那幅名画。 每次瑾山吻了她,她的嘴唇就变得红艳艳的。他总要诧异,不晓得自己的嘴如何给她涂上了口红。而在他的爱恋的凝视中,她的脸便因为羞涩和悸动而变成了桃红的。她从不化妆,因为在瑾山面前,她已是妆容。 周末他俩都睡到自然醒。各自睡觉时,他的自然睡眠比她短两个多小时。但在一块儿,他们总是在一个折中的钟点儿上,不约而同的睁开眼睛,看着彼此,目光澄澈,仿佛在宇宙之初,一切才刚刚开始。他们赤裸相拥,在彼此的身体里感受天地的起伏和久远。 所以每到周末,他们就错过楼下快餐店里的早餐,瑾山吃不到油条,熙玫吃不到糍米饭团。这天他们本打算去博物馆看新出土的青铜器展,结果吃完饭,博物馆都快关门了。瑾山喜欢青铜器,他们经常去博物馆。博物馆旁边有个公安局,他们每次经过公安局,熙玫都觉得荒诞而搞笑,“像是去投案自首”。“哦?是什么罪呢?” 熙玫调皮地蹦到瑾山面前,拉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太好看了。没人有权利这么好看。”瑾山刮刮她的鼻子,“傻孩子。” 看完青铜器回来,路过一个看上去很平常的门。瑾山说,小时候家人带他来这参观——是上世纪初繁华的地方,在汉则叫民众乐园,戏台子式的建筑还保存着,如今满是店铺摊位,倒也是时髦女子淘宝的好去处——但这扇门关着,里面也没有人声。他们推开门进去,黑漆漆的,仿佛仍是个戏院,但暂时没有剧目上演。一个打盹的看门人起身,“你们找谁?” 走出来后,瑾山又看了看那扇门,若有所思。他的侧面,喉结坚硬地突出着,但他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又像孩子的专注。熙玫生出一股原始的母性:她要保护他,谁如果欺负了他,她是会起杀意的。 那天晚上,瑾山跟熙玫聊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比如,有次父亲骑自行车带他,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不但不喊疼,还不让父亲告诉别人。父亲乐了,觉得儿子是男子汉,便到处跟人说起这事,带着炫耀的神气。瑾山却纳闷,自认为只是胆小而已。他说他小时候特别胆小——熙玫心想:他的胆小,长大以后,似乎变成了细腻和善感。他可不胆小了,但也不莽撞。整个儿一稳重中庸的士大夫。 就这么着聊到深夜,俩人都困了,又说到他刚上大学,走过校门口的过街地道,觉得很熟悉,仿佛是很久以前来过的地方。但那分明是他第一次走。“你在梦里走过?”瑾山摇摇头,但又不置可否。 转眼入夏了。他们出门买衣服,熙玫最怕逛商场,在商场里不出半小时,准开始缺氧犯困。但她瞥见街角老建筑上的几个字:永安百货。很多年前,她读陈丹燕的人物传记,有一本写黛西,郭家四小姐,父亲从澳洲回来经营永安百货——说来也是百年前了,居然仍在这里。她兴冲冲地拉着瑾山走了进去,更让她惊奇的是,里面竟是再平常不过的商场。 瑾山从来不穿短裤。再热的炎夏天儿,他也捂着条一本正经的厚厚的长裤,“你这个士大夫”,熙玫觉得他又好笑又迷人。“你穿七分裤一定很好看。”但他喜欢的那个品牌偏偏没有七分裤,只有九分裤。他试了条黑的,配上白色T恤,走出试衣间,熙玫和店员都觉得惊艳死了。但他非说自己有肚子,不肯穿浅色T恤。“你哪有肚子啊,非得腹部凹陷才算没肚子?”熙玫着急也没用,他就是有股要完美劲儿,也不能拦着他。好歹买下九分裤。“还真是凉快了一大截。” 走出永安百货,门口站着个中年男人,面前堆着大包小包——想来是等着妻子逛出来——旁若无人地做起了广播体操,一招一式毫不马虎。瑾山和熙玫乐了,“怎么样,士大夫同志,来套太极拳吧?” 瑾山又快出发去战场了。 他们一起去看雕塑展。有件作品的标题是:数字时代的死亡:一只伸出的手,即将点击“账号注销”。熙玫问瑾山,注销账号算一种“死”么?“不。真正有意义的死亡并非消逝,而是在生本身之中的那种悬临。”熙玫若有所悟,却又不甚明了。她有时把雕塑看作死,有时又看做复活。无论怎样,都带着些许片面的决断。死充满于生,正如死是生的完成者,生的父与子。而刚做好的雕塑是未完成的。它得在时间中,在忽略和遗忘中,在尘埃和残破中,甚至,在毁灭中,才能成为一件获得了生命的作品,就像,人的一生。 熙玫想起瑾山提到过的那条路。“带我去看看?”“不晓得还在不在了。” 校园本是绿树红墙,红墙却被拆了,说是要显得开放。可毕竟不喜欢那无遮无拦的暴露,又种了竹子掩映着。他们沿着竹墙慢慢地走,看着墙内的操场上打篮球的学生,瑾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学生时代的旧事,有天晚上去上自习,带了本《活着》作调剂,结果整个晚上都看小说去了,哭掉了一包纸巾——还不巧坐在教室第一排。他牵着熙玫的手。熙玫恍然觉得他们是一对年青的学生,趁着假期去人生里游玩了一大圈,这会儿得回学校了。 校门口车水马龙,已不见过街地道入口的痕迹。瑾山看着这失忆的空间,“嗯,早都没了。” 他又带她去看从前的宿舍,一栋三层的青灰小楼,内部正在装修。瑾山从前住一楼。他们站在一堆建筑材料上往里张望,等着光阴里的人和事从走廊里探出头——却只是听见了安静。 十多年了。熙玫想象着瑾山十几年前的样子。倘若那时遇见他,会是怎样?不,不行。那时她还不够好,她得用十几年的光阴来雕刻一个自己。十几年也不够,她现在仍然不够好。但每每想到这里,眼前出现的瑾山,总是微笑地看着她,仿佛是在默许,又仿佛是慈爱地看着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没关系的”,或者,“慢慢来”。他就是山脚的那尊佛像,如今,她已经遇见了他。他就是那座山,在这世上,无论她有没有遇到,无论世间是怎样的治乱兴衰。 临走前一天,瑾山说,好久没看电影了。他们走去影院的路上,路过一个爬满壁虎的老房子,走近观赏,得知那是个私人放映厅,里面有很多小小的放映室和老片子,可以自选。他们索性不去影院,找个值得反复把玩的老电影看看。熙玫说,选个女主角很美的片子吧,否则不容易看。“那就《卡萨布兰卡》。” 男主角里克长得像加谬,行事做派也有点局外人的意思,直到接近片尾,里克变身为鼠疫中的里厄医生——艾尔莎惊愕了,她含着泪问里克:那我们呢?“我们有巴黎。”看到这里,熙玫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她看着艾尔莎慢慢地走上飞机,她觉得电影一定拍错了,艾尔莎怎么能就那么上了飞机,怎么可能就那么上了飞机!她难道不曾在旋梯上突然转身,再一次奔向里克? “我们有巴黎”——这是永远属于他们的城市,是他们的雕像,它在他们的记忆中失而复得,并从此而固有不失。曾在,便永在。哪怕“时光飞逝”,那支曲子响起,又结束。 走出放映厅,熙玫红着鼻子和脸,问瑾山为什么里克到底还是把那张通行证给了拉斯罗。“前天晚上不是已经说好,是他俩一起走的么,里克为什么改变了注意?因为他知道了拉斯罗宁愿让艾尔莎一个人去美国,而自己留在卡萨布兰卡?还是他并没有改变注意,当时那么说只是安慰艾尔莎?”瑾山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她。“看你哭成这样。饿了吧?带你去吃咖喱牛肉。” 回家的路上,熙玫仿佛不晓得家在何处。她只是跟着瑾山走,也不晓得转弯,每每瑾山把她的手往一边牵,她就跟着转弯,像只温顺的小动物。 路过水果摊,瑾山买了串樱桃。到家之后,他给父母打电话,报告自己明天出发。熙玫去洗樱桃,觉得一颗颗樱桃的朱红很好看,应该用白瓷碗来盛放它们。但家里的碗都是蒙德里安方块色。熙玫干脆用洗漱的白瓷杯来装樱桃。 瑾山还在讲电话,她想等他一块儿吃,便先去洗澡。 淋浴的时候,她从水中抬起头,见瑾山正在她面前,“你怎么跑来了?”瑾山不说话,脱掉衣服,走进淋浴房。只有水声哗啦作响,他们抱紧彼此,在水中仿佛一对孪生兄妹在母亲的子宫里,对世界一无所知,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他们差点儿是同一个生命,却不巧分成了两个,在生命的源头紧紧相依。 入睡前,瑾山说明早不用送他,他得很早出发,让熙玫多睡会儿。 翌日清晨,熙玫觉得脸上有轻轻的吻。但又迷糊睡去。之后听见关门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瑾山出发了。她赶紧起床,守在窗口。天蒙蒙的,还没完全亮。她等了一下,见瑾山走了出来,也就在这个时候,太阳在窗子对面露出头。仿佛瑾山正是走向日出,要走去太阳上。 瑾山回头看窗子,见熙玫站在窗口,便停下来,向她挥挥手,似乎还眨了眨眼,她看不清,但感觉他一定是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继续前行。 太阳整个儿的出来了。一只鸟在枝头鸣叫,一声一声的,挺有节奏,也不单调,仿佛清晨就是这么被它一声一声衔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