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初恋一般黑
#请勿对号入座#
昨天去见从前的一室友，一见面吓了一跳。本来这位东北姑娘走的是女强人路线，衣服是纯色的简单路线，基本全是裤装。昨儿她在羽绒服里头穿了件雪纺的衬衣，下面穿着条波点的雪纺小裙子加legging。真是走在零下许多度的街上，我都替她觉得冷。
仔细一问才知道寒假里闹八卦了。一个仅仅加过她校内的高帅富说送她回家，送到半夜一点才到然后莫名表白。姑娘答应了，然而高帅富之后不搭理她，她一怒之下就分手了。虽然全天下的人都觉得这事不靠谱，姑娘还心心念念不能忘情，连女强人都不要做了：“还是有个人挂念着比较好。”
不晓得是因为年纪到了还是春天快到了，身边的姑娘们都蠢蠢欲动，要死要活。本着“初恋通常不靠谱”的原则，我一般鼓励他人早早尝试早早分手积攒经验：如果连两个人怎么相处都不知道，初恋的误判概率相当之大，最后也不过成了白玫瑰红玫瑰之类的叹息。
说起来我见过的初恋大致分为两种类型：“头一次有人对我好”和“被我自己感动了”。“头一次有人对我好”的一般是寂寞惯了，突然有人殷勤一点而且这人也并不讨厌的话就开始想七想八，被感动得不行，完全失去了拒绝的能力。仿佛一旦拒绝就非常不人道不公平简直浪费了上辈子攒下的运气，恨不得把自己扭得七拐八弯地去适应对方。直到自己/对方终于被难受得不行，才宣告失败。
“被我自己感动”更接近于独角戏。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很有可能跟你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可能只是那人恰好出现在了恰当的时间恰当的位置，所谓的爱情不过来自于自己强大的脑补能力。对方一无所知，而我自己持续伤情，伤情，伤情……然后就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好伟大，于是更加圣母好像打了鸡血一样。这种情况……通常无法痊愈，因为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主角而已。
哎，其实我只是在吐槽自己。
以及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放假放得太舒心无所事事……
附上好久以前犯花痴时写的小说，轻拍。人都有年少无知矫情的时候……
失忆之城
我是在宿舍楼下见到她的。
那时候我正醉得一塌糊涂，头晕得好似有三个那么重。拒绝了一起吃饭的同学想把我搀回去的好意，我独个儿歪歪斜斜地一路走回来，吓跑了不少卿卿我我的情侣。管它呢！看到熟悉的冬青树我松了一口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抱头埋进膝盖。
这时候那姑娘不知从哪飘了出来，伸手递过一瓶绿茶：“喝点吧。”
下意识地接过绿茶，第一反应想要检查一下生产日期。等想明白我在干嘛，突然觉得自己好笑：一个把自己灌成这样的人还在乎饮料有没有过期？难道不是越惨越好么。想到这我差点又哭了，拧开盖一仰脖吞了下去。
“咳咳……”我呛到了。剧烈地咳嗽着，依稀听见那姑娘的声音：“靠。”
突然地我就觉得很亲切：在这种时候不矫揉造作不冲上来搂着我肩膀泪眼婆娑，只是直愣愣地爆粗口的姑娘是多么珍稀的物种啊。我一边挣扎着抬起头，一边问：“我没问题了。有事吗？”
“嗯，我想跟你讲个故事。”
“走吧。”我叹了口气。反正今夜是注定无法安宁了。
小西门外KFC。
连山德士上校都开始二十四小时营业了。真不知道他白白胡子的笑容保持一整天又一整天会不会很累呢？周围的人一团团，有的在三国杀，有的抱着电脑，有的泪流满面。明亮到有些泛白的灯光照下来好像某种波纹飘动的水，让周围的世界折射出冰凉虚妄的痕迹。
那姑娘坐在我对面，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棕色连衣裙，跑鞋，像是一只随时会跳起奔跑的优雅的动物。她左手托腮，右手食指轻轻地在桌上画着圈。这一切都恍然至为熟悉，好像曾经发生在遥远的梦里。
“我喜欢你。”我喃喃地，竟然脱口而出。
她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里面有一丝包容和悲伤。“我知道。”
“诶？”
“发生过的，就不会被忘记，只是一时记不起。”她顿了顿，“这是他留给我的话。”
汉口•江汉路
如果不是那次同学聚会，我不会再见到他。
这个寒假很冷。武汉一直都是阴天，倏而落下无数晶莹的冰珠，是从没见过的异象。没有暖气干燥到流鼻血的温暖，整个武汉浸在水汽里，阴郁地等待着一道阳光划破日夜的分野。大学就是好，没有作业。我裹在羽绒服里，抱着电热饼整日整日地看小说，直到全身冰凉，脖子酸痛，抬起头，不知今夕何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故事，在晕眩的瞬间，我真的分不清。在那个世界里经历的悲欢离合，有时候甚至感觉比这个世界真实许多。那么，何者才是存在的呢？
似乎沉溺于这种莫名的想法并不是一个活得生龙活虎的当代青年应该有的作为。可是说来奇怪，我始终都不是爱交际的人，然而也没有觉得寂寞。好像人人都在试图用热闹填满的地方于我，已经有了一个连我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存在。守着它，我就可以安静地坐在这里，内心安定。
年二十九，正吃着年前简单的晚饭，多年没有联系的初中班长来了短信：“定于在年初四，江汉路步行街‘最好的时光’，初三五班班会，可有时间？”
最好的时光……抬望眼光阴如落雪纷飞。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三年高中，三年大学。从懵懂的小学脱离，初中的时候有了人生第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半大不小的孩子当初临毕业的时候疯狂地互相写同学录，考卷一般大小的粉红色满满四五张。信誓旦旦约定不会忘记彼此，可是碰上中间的各种忙碌，竟没有机会好好相聚一场。
撂下筷子怔怔地发了一会呆。那本我挑了好久的同学录放在什么地方了呢？我偷偷收集的他的作业本又落在何处？那时候我们喜欢写小说，每天写完一段就互相传看。手稿被传得破破烂烂，上面满是方便面的油渍。我还记得那一年狮子座流星雨，我们叽叽喳喳撑到半夜，结果却一起睡着了。然后我们写下字据，当几十年以后流星雨再来，我们回到这里一起看……还有更多的，是不记得了。我想了好一会，也并没有动手去翻找。那些字纸要么在搬家的时候遗失了，要么在柜子深处的某个角落，皱折的不成样子。我不需要它们，就像那时候我最爱的纯蓝墨水，迅速地被氧化只遗留微漠的痕迹。
正月初四的时候，天气依旧没有好起来。
我裹着黑色的外套站在江汉路口，有些茫然。面前是一排坚实的欧式建筑，背后是新建的江滩公园，再后面是滔滔的长江。江汉路，武汉唯一一条步行街，天生就是为了吸引人气的存在。街口是当年的江汉海关，原本是灰色的石料伸展出优雅的曲线，长久地被江边的水雾侵蚀变成暗黑。据说来自瑞士的大钟俯视着整个武汉，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威斯特敏斯特进行曲向全城人宣告着最精确的时间。古老的钟声从许多年以前一如既往的精确，演变至今日一种优雅的浪漫。堂皇的大门似乎换了个牌子——唔，租界博物馆。是么，连武汉关都变了，难怪我找不着路了。
“哎呀，还真的是你！”随着声音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猛地一回头，一张微胖的脸，一双眼睛极是灵活，转一转都是狡黠。
“啊，媒婆！”我抱住她的胳膊差点跳了起来。这位从小热衷八卦配对的小女生，当仁不让地自誉为媒婆，曾经干出过开具结婚证书的壮举。上了初中以后接触到耽美，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腐女事业。据说她现在正在南开学世界史，看APH看得不亦乐乎。
“啊，你瘦了！”我惊讶地捏捏她的脸，“现在真是个大美女了！”这丫头原来就是有点胖，现在的身材只能说是恰到好处。
“那是因为天津的伙食真是太糟糕了。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情况啊？来来来，跟我从实招来。”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就我，怎么可能啊。”我无奈地摊摊手。
“切，才不信你的鬼话嘞。”她笑得好似一朵桃花。“哎呀，光顾着说话，把大帅哥落一边了，罪过罪过。看，这是谁？”
她侧了侧身，背后露出一个高高高的身影。我抬起头，他的脸正好挡住了太阳。我忽而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我曾经很喜欢这个角度仰望着什么。茫然地看着逆光的面容，分辨出那是一张普通又普通的脸，只有一双眼睛有着微微上扬的弧线，漂亮得让人想去触摸。
我努力去回忆，脑海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我的心却比脑子先一步有了反应。好像二月的武汉忽然来了一阵带着微雨的春风，恹头恹脑了一冬天的心舒展开来。它活泼地跳跃着，一声比一声响，几乎要撞出来。我惊讶地感觉到我的眼眶湿了，几乎要流出眼泪。
“你……”有什么东西想要脱口而出，可是虚渺渺的，我抓不住。一无所知，一片空白。
“唉呀，你怎么连大帅哥都不记得了？他是……”
他伸出手拦住了她，一举一动是异样的稳重。那双漂亮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念出了三个字。
第一个字是一样酸甜的水果，第二个字是一种长青的树，第三个字是天空的颜色。
好像有“砰”的一声，一扇尘封已久几乎被忘记的门被推开了。门背后有渺远的声音，透明的线条，大块大块的色彩，气味，温度。斑斓的洪流席卷而来，裹挟着我的心脏，真实而温暖。我不敢相信我刚才，一直，许久以来，居然想不起他——我怎么能忘记他呢？
第一次有印象是一个下午，刚刚换了座位。我正在为离开我的旧同桌而郁闷，打算不要理新搬来的那个高大沉默的家伙。我固执地玩着铅笔盒，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凑了过来。吓得一转头，我看见一双漂亮的线条上扬的眼睛，里面满是透明的笑意。它的主人正在对我说：“嘿，给你讲个笑话吧。”下午的阳光斜斜地从他背后照过来，映得一片金黄美好。
“想起来了？”他依然那般笑着对我，眼里的笑意没有半分褪色。
若是在以前，我还是个无所顾忌的小姑娘，定然扑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呢。我伸出手，像过去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柔顺的，粗糙的乱发：“这么久，你也不知道来找我……”
“这不是来了么。”他还是笑着，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褪去了骄傲锋利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柔软。
“最好的时光”是一家桌游店，布置得很文青。去得早的男生在一个屋子里兴奋地玩实况，女生三三两两不知再说些什么。我站在柜子旁边，低头检阅着一排排的卡片。三国杀，UNO，风声，矮人金矿，OUAT……有的还很新，几乎从来没有被人触碰过的样子。真是寂寞啊，我想。
班长敲敲桌子，大声喊：“来啦来啦，玩游戏啦！”大家喳喳呼呼纷纷就坐。嗯，这游戏是我们刚入学的时候玩的，交换礼物。把大家各自带来的礼物编号，然后抽签，抽到谁是谁。那时候我抽到的是一个粉红色封皮的笔记本，纸质粗糙，一看就是临时拿出来的，一点诚意也没有。
“该你了！”媒婆把盒子塞到我手里。
“17号。”我四下里张望。
“是我的。”他举起了长长的手臂。我接过来一看，是盒好时黑巧克力。这家伙，还是那么喜欢吃巧克力吗？
渐渐地知道，原来男生也是有喜欢吃巧克力的。比如身边这位看上去高大威猛的兄弟。他的桌肚里常年放着一盒德芙黑巧，怎么吃都吃不完。沾了他的光，我也没少吃。过生日之前，我故意对他说：“给我一个娃娃吧。”手直直地伸出去，比画了一下：“这么大。”他笑笑：“书包放不下。”“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结果到了那一天，他从书包里掏出来的，居然是一盒德芙黑巧。我有点高兴，又有点无奈。
很快地便散了。热闹的自有热闹的去处。我可不想这么快又回去呆着，径自走向他。
“喏，吃吧。”我把开了封的巧克力递到他面前，“本来就是你的。”
他拿起一块，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你不知道吧，开学的时候，你抽到的礼物也是我的。”
“什么？那么没有品位的笔记本？”我发出一声怪叫。
“你的也好不到哪去。”他悲悯地看了我一眼。
我猛然想起，那个时候爸妈从家里的一个角落拿出了一盏沉甸甸的玻璃台灯，显然是某个单位的礼品。不中看也不中用，要命的是上面还有那个企业的名字。我赶在交上去之前把那几个红字给刮掉了，不过，也就益发的山寨。
“天哪，别提了，那是被爸妈逼的。”我抱头作羞惭状。
他宽容地笑笑。然后我们各自沉默了。
“刚才，我都没认出你来……”我突然说。
“没事。”他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些年，你都好吗？“
“好。“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哪里的大学生不都是一样，吃饭睡觉翘课。”
他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有了什么新的主意：“帮我个忙吧？”
“嗯？”
“这阵子我在一家报社实习，做《城市旧闻》，领导让我满武汉转转。武汉这几年改得，我老迷路。”
“原来是让我给你当免费导游啊。”
“不行？”
“哪敢？”
出了门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台相机，对着满街的欧式建筑开始拍照。我冷得缩在帽子里，跟在后面。
“都有文艺小青年范儿了，真了不起。还好现在是冬天。”
“怎么？”
“我怕夏天会有美女告你偷拍。”
他笑笑。我羡慕地看着他，心想这一以贯之的黑色风衣穿在他身上怎么就一点都不臃肿呢？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别小看这些建筑，都是租界时期留下的，快一百年了呢。看那儿，花旗银行。别的不说，就民众乐园吧，德国人盖的，哪个武汉人没去过？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是武汉人学习潮流的第一课。”
我啪啪鼓起掌来：“小记者不错，背景资料记得很熟。”
他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我可是小学就知道了。”
“话说这种尽人皆知的东西，写它有人看吗？”
“怎么没有？”他笑得有一丝狡狯，好像刚刚用胡搅蛮缠的方法解出了一道让全班头疼的物理题。“记忆这种东西，总是会慢慢消逝。只有不断地复述，才能让它保持在一个近于稳定的状态。城市的记忆更是危险。城市不能拥有自己的记忆，全靠着无数个记得它的人，以一种庞大而零碎的方式存在。但是对于生活在它里面的人，这记忆有什么用？对于城市之外的人，有多大的频率会提起它？如果不是有这样‘人尽皆知’的东西时常来提醒，就和集体失忆也没什么区别了。”
“……总觉得你在狡辩。”
“那么，你记得‘黯然销魂饭’吗？”
一个名词就够了。我知道他是对的。
汉口是武汉最繁华之处，而武广世贸就是汉口最繁华之处。历时半个世纪的购物中心，面对着武汉最大的中山公园，旁边，就是我们的母校。
学校对面有一条小巷，分外地油黑脏乱，布满了小吃店、文具店。住校的孩子好不容易偷跑出学校，便会在这儿吃点东西。“黯然销魂饭”，虽然并不怎么美味，只是在别处再也没有见过。
只一提起便是青葱年华。
武昌•户部巷
远远就看见他好脾气地站在巷口。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迟到了。今天早上正好是上班的时间，那群白领挤车挤得舍生忘死。后来上的那辆车司机狂飙，超了好几辆，最后还是堵在中南那儿了，抱歉抱歉。”
“没事，饿了吧？我请你过早。”
屁股还没坐定，我就迫不及待地拈起了一个烧卖。透明的皮一碰就要破掉，我慌忙塞进口里。咬上一口，藏在里面的水汽喷薄而出，显现出均匀地裹着胡椒的糯米间点缀着褐色的香菇。香浓的汤汁拌着瘦肉，美好的味觉和温度轮番刺激着我的舌头。一转眼，八个烧卖消失在我的胸腔某处——胃里完全没有撑着的感觉。我满意地咂咂嘴，抬头看那厢，一盘金黄的豆皮也快要消失了。
武汉，若是我全都将你忘记，只怕也忘不了这从小吃到大的烧卖和豆皮呢。我大不敬地想。
“还要什么吗？”
“再来碗糊米酒就完美了。”
我惬意地小口小口喝着米酒，看他对付剩下的豆皮。“外地有豆皮吗？”
“当然没有。我跟他们说起，他们就会表示，‘是那种黄黄软软的豆油皮吗？’”
“真可怜。”我无比同情地看着他。
“今天干嘛来户部巷？我以为黄鹤楼啊长江大桥什么的会更有代表性。”
“当然是胃更重要。早点就是武汉的魂吧。在外地可以抱怨武汉冬天冷死夏天热死，可以抱怨武汉话粗暴好像在吵架，可是只要有了这早点，想一想一切都是很美好的了。”他掏出相机，“好了，现在开始拍照。你知道武汉有多少种早点吗？”
我愣愣地数了数：“还真不知道，几十种吧？”
“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全吃下去。”
他脖子上挂着相机在前面走，我捧着一大堆吃的在后面。糯米包油条，糊汤粉，面窝，欢喜坨，豆丝，糯米鸡……我第一次为了武汉有这么多种小吃哀号。眼看着一条曲折的小巷走到了尽头，我舒了口气。他突然叫了起来，好像很是高兴：“没想到这里还有蔡林记和四季美的分店，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我差点绝望地就地昏过去。
蔡林记黑色的芝麻酱的确够香。像我撑成这样还能被诱惑得奋力吃下半碗。我懒懒地趴在那儿像一只猫：“来，给我看看照片。”
真是活色生香。看见被我消灭的东西，我啧啧地感叹：“要是未来的人看见这样的东西，肯定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吧，羡慕死他们。”
“谁会去看呢？”他说着，好像有点落寞。
“诶？”我有些惊讶，“你不是为了记录城市的记忆吗？”
“你还写日记吗？”
“写。”
“你会看以前的日记吗？”
“几乎不会。”我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同理，你拍的照片，会回头看吗？”
“不会。可是……”
“所以，虽然昨天那么跟你说了，可是我心里真正的想法并没有那么积极。或许记录不是为了记忆，而是忘却。”
“可是……喂你是个记者诶，搞什么啊？”我憋了半天，居然出来这么一句话。
他宽容地笑笑，像是对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本来就是这样。因为知道会失去，所以不断地记录。因为知道它在那里，所以安心地不会去想它。把记忆放在本子里、硬盘上、照片里，作用都是为了把它收藏起来，大胆地忘掉。记者么？更容易看见多少事情都是曝光地越多，消散得越快。”
“可是……可是它们还是在那里啊。”我莫名觉得委屈。
“喂。”他在我眼前挥挥手，“你怎么还是真么认真啊？都不敢跟你讲笑话了。走吧走吧，下一站。”
黄鹤楼改建了许多次，现在这个安了电梯的家伙就算吕洞宾再来，估计也不认得了。他去问门票，一脸黑线地回来：“居然已经涨到八十了。”
“哈哈哈……”我指着他大笑，“看吧，记录还是有用的。要不你怎么知道涨价了。”
在黄鹤楼脚下，顺蛇山溜达着就上了长江大桥。虽然同是跨江大桥，可是长江大桥和二桥的风格差得太多。长江二桥是后建的，跨度也大，露出粗糙的镜面混凝土，一副现代派的样子。而长江大桥年代久得多。据说当初修建的时候为了保险，特意架在龟山和蛇山的中间，缩短了跨度。整个大桥的秀气而细腻，栏杆处满是雕花的饰板。加上两端都是风景秀丽，好多情侣喜欢把这儿当作散步的好去处。
扶着栏杆眺望江面，常年笼罩在长江上的水汽迷蒙，只能看见近处的几艘驳船。猛烈的江风吹来，我的心情好了很多。“嗷……”我对着风吼叫，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看见他又摸出了相机准备开拍。
“别别别，我知道忘了你是我不对，可是你要是真想把我忘了就拍吧。”
他笑笑收起相机：“你听过武汉市长江大桥的笑话吗？”
“当然。哎哟，话说武汉市长到底是江大桥还是江二桥啊？”
“说不定其实是我呢。”
“切，少自恋了。”我拍拍栏杆，细腻的灰色甚合我意。我撑着栏杆蹦达了几下：“我要坐上去。”
“哎别吓人。不要以为没有老汪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一脸不以为然。
班主任，汪正林，人称老汪。好好一条汉子，起了个瓜子的名。
我一向喜欢坐在高处：课桌上，讲台，栏杆，阳台。坐在那里双腿悬空，晃晃荡荡，有一种摆脱大地的错觉。
有一天我坐在课桌上和他聊天，他埋着头写作业。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注意到老汪突然走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赶紧给我下来！”
我吓得摔下来，磕伤了我的膝盖，他的胳膊。
“不坐就不坐，我看是你怕再被连累吧。”
我们愉悦地看着江鸥飞来飞去，像一只只小小的风筝。“哎，你有女朋友吗？”我问道。
“唔。”
“这什么反应？快跟兄弟说说。”
“没啥。”他一副闷闷的样子。
看到他的表情我有点来气。我瞪了两眼栏杆：靠，叫你不说话，姐是关心你懂不懂！看我气死你。我摁了摁栏杆，脚尖点地，弹跳，起飞！
原来从无谓到震惊只要那么短的时间。还没有跳起到一半的高度，他拽住我的胳膊把我生生扯了回来。我撞在他身上，下巴刚好抵到他肩膀，好疼。
“你干嘛！下面是火车桥你知不知道！没被火车压死淹死好玩吗？”
“我会游泳的……”我强辩。
他忍住气，把我扶正，上下打量：“伤到哪里没有？”
一个被破坏的起跳让我全身都在疼。我看着他拧起的眉毛，正想抱怨，忽然阳光穿透雾气从背后照耀过来，同样的角度，刚刚好。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心中一动，说出口的却是：“看，天晴了。”
武大
因为受伤我得以窝在家里不出门。听他每天汇报跑遍了武汉的大街小巷。我悠闲地吃着零食发短信指挥他，然后在指错方向的时候佯装不知，安慰他辛苦了。爸妈也请了假在家陪我，真是其乐融融。
奇怪的是，从那天以后，我开始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是我和他的告别。
是一条狭小又陌生的街道，两边是高高的楼，向中间伸展，遮蔽了视线，只能看见一小段灰色的天空，压得人难以呼吸。两边都是小店，或者关闭，或者有店主坐在门口，露出冷漠的神情。车流匆忙地滑过，安静无声。我握着他的手，这让我安定许多。而他低着头站在我面前，看不清他眼里的表情。
他终于开了口：“你不会再记得我。”
我急了：“怎么可能？”张皇地要去拥抱他，紧紧地固定在我身边。
“对不起。”他顿了顿，补充，“真的对不起。虽然，你都不会记得。”然后他就消失了。黑色的身影小小的，在雾气模糊的尽头。
我想去追，可是动弹不了。车流无动于衷，只余下我一个人。我大声地呼喊，冰冷的雾气淹没了我，直到我醒来。
本来只是淡淡的痕迹，可是到了后来，那种恐慌越来越清晰，一直延伸到醒来之后许久。 那种真实的程度，就好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隔天爸妈带我去姐姐家玩。阔别已久的电脑让我无比欢欣，挥着爪子就冲了上去。在校内上和同学寒暄完毕，我顺手开了QQ。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好友的新状态，我突然愣住了。
我看见好友里，分明有一个是他。
绝对没有错，用的虽然不是他的真名，但是头像、年龄、资料都是我熟稔的。我惊讶地找了一个同学确认。答案是，就是他。
怎么会这样。我完全没有印象。也就是说，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在我的QQ列表里呆了六年，我一直都没有发现。
之前的疑点一一浮了上来：我怎么会一毕业就完全忘记了他？怎么会在一瞬间全都想起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为什么？那个梦……又是什么意思？
突然手机震了起来：“身体好了吗？”
我控制住情绪：“好了啊。”
“明天去武大吧？”
“好。”
“怎么可能？”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视而不见？还有梦？”
“视而不见的可能性很多啊。”她淡淡地说。“从那以后我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发现许多有趣的例子。比如你知道盲点吗？”
“就是视网膜上面有一个神经的通路，投到那个点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对。这只是一种可能。再或者，你听说过盲视？”
“那是什么？”
“有一些神经受伤的人，他们宣称自己是看不见的。但是如果你要他们去‘猜测’面前线条的方向、长短，他们却能够清楚地告诉你。”
“他们只是以为自己看不见了？”
“没错。要知道，我们的大脑，是很容易被欺骗的。”
我和他约在武大的老校门。
武大是全国最漂亮的大学，部分原因是因为它的樱花。虽然武大建在珞珈山上，东湖之畔，建筑古色古香，可是日本人留下的樱花却是最吸引人的理由。每到了四月里，樱花烂漫如海，无数的市民来武大赏樱、拍照。武大顺其自然，每人收十元门票，也无人有异议。
“我还没来武大看过樱花哪。”他说。
“我也是啊。每次开花的时候都是学期中，周末又嫌人多。总觉得以后会有机会的，拖着拖着，还是没有看成。”
他突然戏谑地笑：“记不记得你说要我把你的骨灰撒在武大的樱花树下？”
我脸红了：“啊啊啊，都怪媒婆。”
媒婆那时候迷恋的是《东京巴比伦》。白衣翩翩的少年让她欲罢不能。动辄要死要活，写一些黑暗的东西。
“樱花是最残忍的树，因为它下面埋的尸体越多，来年花就开得越艳。”
那种年纪就是容易被这样半懂不懂的话吸引。我郑重地和他约定：“我死了以后，一定要土葬。如果不能土葬，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武大的樱花树下。”
“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犹豫良久，终于说。
“嗯？”
我停下来，直视他的眼睛，漂亮的眼睛。“我们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垂下眼不看我。我心中一凉：这是他无法面对的时候最标志性的动作。
“还是没有控制好么？也许我根本就不想控制。”他喃喃自语。“你想起来什么了？”
我说着我的记忆、梦、QQ的怪异事件，说到最后已是哽咽。
他静静地看着我：“对，这一切都是真的。”
“包括我的梦？”
“是。”他示意性地伸出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却往后退缩了两步，心中有恐慌的预感。我几乎是恳求了：“去哪里？可不可以不要……”
他收了手，站在那里，看着我。很好的晴天，给他漂亮的眼睛衬上了一圈透明的光晕。“相信我，没事的。”
他说相信，我便信了。我无来由地相信他，从第一次见面即是如此。
我们出了武大的南门，不远处就是东湖。
“你梦里的地方……就是这儿。”
我打量着这条不起眼的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毕业的时候，我以为我不会再回来，没机会和你再相见。与其让你难过，不如让你忘了我。”他依然垂着眼，不看我。“这一次居然有机会回来，想再见见你。没想到你居然想起来那么多。是我太自私了。”
“不，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忘记？那些记忆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你知道吗？你有什么权利剥夺它？那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一部分。即使分别让我难过，我也要记得你啊！”我的声音逐渐变大，几乎成了怒吼，“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是吗？”他居然轻轻地笑了。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依然是透明的笑意：“我要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不过你会记得我的，是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废话！”我突然觉得不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什么叫做你要走了？你要去哪里？”
像梦里一样，他的整个人渐渐在空气中化为了幻影。我惊愕地看见他的袖子在我手中融化，依稀听见他在说：“我把记忆还给你……再见……”
我跌坐在人行道上，右手还保持着捏住衣袖的姿势。可是，什么都没有了。马路上车流无声地滑过，只有我一个人。一些记忆的片段涌进了我的脑海。
我们俩坐在教学楼顶，金黄的太阳，碧绿的梧桐。他在给我讲笑话，我却没有在听。
“我喜欢你。”我脱口而出。
“我知道。”他笑微微，一副很欠打的样子。
圣诞节的黑夜里，我们拿着违禁的烟花在放。金色的闪光在黑夜里分外的温暖而美丽。
“看！”他指给我远处一朵硕大的烟花。应该是有人在长江上放焰火，幕天席地。
我们拥抱。我的下巴刚刚放在他的肩膀上，有一点疼。
“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样。”我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字还是那么难看啊。”他突然冒出来指指点点。
我吓得笔都掉了：“喂，你有意见啊！”
……
“原来是这样……你真是个笨蛋，现在才告诉我……”我已是泪流满面，为我所逝去的一切。
“结束了？”我问道。
“不。”她强打起精神，“为了让你相信我下面要说的话，我要先问你一些问题。”
“嗯。”
“你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三岁吧，怎么？”
“你觉得为什么人没有更早以前的记忆呢？”
我顿时语塞：“也许……智商太低？”
“这也是一种可能。”她露出赞许的表情，“那么你能记得你做过的所有的梦吗？”
“当然不可能啊。有时候会突然地想起来倒是。”
“所以，对于这两种现象，其实可以有一种共同的解释——语言。”
“语言？”
“其实我们的思想都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有心理学家认为，思维不过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为什么幼儿没有记忆呢？最聪明的人也不能追溯到一岁半以前的事情。那是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发展出语言功能，不能用语言编码一件事情，所以即使它们存在，我们也无法提取。”
“至于梦，也是一样的。许多时候梦只是以图像的形式在潜意识里发生，没有经过语言的处理，没有办法进行意识上的‘记得’。其实它们是存在的，只有当你偶然碰到相关的画面或者什么，才能够想起。”
“换而言之，我们的记忆就是语言规整过的仓库，里面堆积了无数的意象。正确的语言就是一把钥匙，通过它，我们才能够回忆起对应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如果丢失了关键的词语，就会好象是忘记了？”
“正是。”她对我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你不奇怪我为什么会来北京？”
问题是我第二天早饭时发现的。
虽然难过得不行，但是也不能不配合爸妈吃饭。当老妈好心地问道：“你今天早上吃什么啊？”
“面窝。”我睡眼惺忪地说。
“什么？”
我皱了皱眉：“面窝啊。”
老妈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
我冲上前摸摸老妈的额头：“没事吧，连面窝都不记得了？”
老妈也困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呢，这孩子。听都没听说过。”
我匆匆梳洗了，陪着老妈一起下楼。楼下卖早点的一如往常，摊开热腾腾的面窝油条糯米鸡。
“喏，这不是。”
“哦，这个焦黄的外软内硬的东西。”老妈恍然大悟状。“管它呢，有吃的就行了。”
我突然隐隐觉得不安：这和我忘记他的时候是何其的相似。我跟小贩说：“要一个面窝。”
“么斯？”小贩忙忙碌碌地，好像完全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只好指了指：“那个。”
“把你。”
我不敢相信那个可怕的可能性：难道，他们全都忘记了？我偷偷跑出去上网，假装无意地和几个同学聊了聊。结果明显得我不愿意承认：武汉被世界遗忘了。
所有关于武汉的词都引不起人们的任何反应，他们只是按照惯性行事，安静又麻木。而对于不在武汉的人，武汉已经不存在了。
“怎么会？”我辩驳道，“那你刚才一直在跟我说什么？”
“是吗？”她微笑着不容反驳，“那么你能否告诉我，湖北的省会城市是哪？”
“不就是……”我都抽一口凉气。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一种依稀的感觉，热的，潮湿的。
“那只是一个瞬间的印象，你明白吗？就好像梦里留下的遥远的痕迹。”她随手画出一幅地图，“你能指出武汉的位置吗？”
我不能。我惊恐地发现，闭上眼我知道这张纸是完整的，而睁开眼我的目光在上面逡巡，却无法寻找到那一个点。
我相信了她。想到她之前说的话，我不由得叫了出来：“你是说，是他取走了所有关于那座城的记忆？可是你还记得？”
“我是这样推测的。”她微笑了一下，看不出表情是苦涩抑或甜蜜，“也许是他故意放过了我。也许是因为，我说要记住他，因此，我不能忘记武汉。”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谁知道？说不定他是好心来救我们呢。也许武汉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的一个梦，而他要醒来了，所以武汉即将消失。他消去了武汉的记忆，让我们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能够无动于衷。”
“也许这是一场实验。所有不需要记忆的人才会不在乎武汉失去了记忆，踏踏实实地在那个没有记忆只有现在，一切转瞬即逝的地方活下去。而从武汉出来的人，再也无法回去。他们会有一个渺远的梦境，可是他们永远找不到家在哪里。武汉和留在那里的人，在消失之前，会变成独立的一个世界也说不定呢。”
“我会看着它。等到我死去，武汉就真的不存在了吧。”
我突然想起什么：“可是……这和你来北京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短促地笑了笑，“难不成我是被你选中的救世主，拥有我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力量？去它的。”我摆摆手，“真是这样我也不干。”
“你还没想到吗？”她安静地看着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里面还有什么我漏掉的东西？电光火石一般，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高大的个子，爱讲笑话，漂亮的眼睛，爱吃巧克力……甚至，对她的那种莫名的熟悉，就好像我自己一样……难道？
我祈祷一般盯着她：“他叫什么名字？”
她开了口，念出三个字。第一个字是一样酸甜的水果，第二个字是一种长青的树，第三个字是天空的颜色。
只是三个字，就有山岳的分量。沉甸甸地从天空中砰然坠落，墨绿色，湿，重，光滑，压得我不能呼吸。心脏的绞痛像闪电一样迅速地蔓延开来，裂纹如此细密，碎得如此彻底。
她也垂下了头，和他一模一样：“我喜欢你，真的。我不能够见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你……”她喘了口气，“我只是想你知道，你不用这么痛苦。你可以选择，记得或者忘记这一切。”
我站起身来离开，不再看她，永远。“你分明知道我会怎么选择的。”
我走在黑蓝色漂亮的夜风里。我只恨这风不是冰冷或者灼热，锋利如刀或者沉重如山，那样的话也许我可以不用这么难过。那三个字让我呼吸暂停血液倒流双手出汗全身冰冷打着哆嗦。我几乎不能呼吸我哭不出来我叫不出来。我想咬什么东西又咽不下去，我想抓住什么流血的只是我的掌心。这都是你，这都是你……
我不自觉地走到他的宿舍门口，停下，仰望。来来往往的人奇怪地看着我，我不在乎。只有你才是我的意义。
我怎么能忘记你？即使如斯痛苦。
不是不知道你要毕业，要远走。你也并没有答允我什么，不是吗？我只是一个傻傻的孩子，一心依傍着第一次遇见的美好，就以为是永恒。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蜂蜜色的光泽，细碎的星光。即使痛苦，也是钻石一般坚硬纯净。那样的时候，我才相信，生命是真实美好的。
当这一切都不能再来，我能做的只有不要忘记。
夜已经深了。幸福的人们已经睡去。有人在夜雾里唱着黑色的骊歌。我还是胆怯，不能去确认你在，或是不在——就算是在了，又能如何呢？你是多么坚定的人，我素来知道。可是为了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渺茫的希望，我茫然地站在门口，不忍离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床上。阳光明媚，室友在玩电脑，窗外杨树飒飒招摇。除了我身上的酒气，似乎一切正常。
“我怎么回来的？”
“你很正常地回来啦，说聚餐喝多了，倒头就睡。”室友抖着脚说。
我愣了一下。莫非昨天晚上的事只是一个梦？我抱着脑袋开始回想：一个小动物一样的女孩，一个渺茫的城市，一个……名字。被刺痛的心惊跳了起来。这样的感觉猛地把一幅画面推到我眼前。梦境结束的地方，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BBS上有什么新闻吗？”
“没什么，很正常啊。征友的征友，团购的团购。你犯事了？”
“说不好。”我一脸阴沉地从床上跳起来，奔了出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不可思议地放缓了脚步。昨晚在绝望地等待中，我捡起一块砖头，在他宿舍楼的墙上、门前的台阶上、马路上，一遍遍地书写他的名字。大的，小的，楷书，隶书，黑体，斜体……满满的，全部都是。它们聚集在一起，像一堆熙熙攘攘的天真的花朵，散发着温柔的凉爽的气味。我蹲在那里一笔笔地写，每写一次都是不同的心情。就这样，它们簇拥着我，像是我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我们无声地交谈着。我们互相陪伴，直到天明。
而现在，它们仍然在那里。虽然在阳光下它们看上去有些黯淡，但是依旧舒展着。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注意到它们。人们无知地走过这巨大的画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是不是风里带来了什么讯息，我突然明白，他是真的不在这里了。他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在那里写着什么，没有人看见我的记忆与梦想。只有我自己知道。它们不存在地存在着，它们不会被刻意地抹去，它们将一直一直暴露在太阳、风、雨之下，它们唯一的敌人，就是时间。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很久以后我会想，也许其实他也只是某个人的一个梦。只要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人记得他，总有一天他会被想起。总有一天，他能够回来。）
昨天去见从前的一室友，一见面吓了一跳。本来这位东北姑娘走的是女强人路线，衣服是纯色的简单路线，基本全是裤装。昨儿她在羽绒服里头穿了件雪纺的衬衣，下面穿着条波点的雪纺小裙子加legging。真是走在零下许多度的街上，我都替她觉得冷。
仔细一问才知道寒假里闹八卦了。一个仅仅加过她校内的高帅富说送她回家，送到半夜一点才到然后莫名表白。姑娘答应了，然而高帅富之后不搭理她，她一怒之下就分手了。虽然全天下的人都觉得这事不靠谱，姑娘还心心念念不能忘情，连女强人都不要做了：“还是有个人挂念着比较好。”
不晓得是因为年纪到了还是春天快到了，身边的姑娘们都蠢蠢欲动，要死要活。本着“初恋通常不靠谱”的原则，我一般鼓励他人早早尝试早早分手积攒经验：如果连两个人怎么相处都不知道，初恋的误判概率相当之大，最后也不过成了白玫瑰红玫瑰之类的叹息。
说起来我见过的初恋大致分为两种类型：“头一次有人对我好”和“被我自己感动了”。“头一次有人对我好”的一般是寂寞惯了，突然有人殷勤一点而且这人也并不讨厌的话就开始想七想八，被感动得不行，完全失去了拒绝的能力。仿佛一旦拒绝就非常不人道不公平简直浪费了上辈子攒下的运气，恨不得把自己扭得七拐八弯地去适应对方。直到自己/对方终于被难受得不行，才宣告失败。
“被我自己感动”更接近于独角戏。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很有可能跟你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可能只是那人恰好出现在了恰当的时间恰当的位置，所谓的爱情不过来自于自己强大的脑补能力。对方一无所知，而我自己持续伤情，伤情，伤情……然后就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好伟大，于是更加圣母好像打了鸡血一样。这种情况……通常无法痊愈，因为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主角而已。
哎，其实我只是在吐槽自己。
以及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放假放得太舒心无所事事……
附上好久以前犯花痴时写的小说，轻拍。人都有年少无知矫情的时候……
失忆之城
我是在宿舍楼下见到她的。
那时候我正醉得一塌糊涂，头晕得好似有三个那么重。拒绝了一起吃饭的同学想把我搀回去的好意，我独个儿歪歪斜斜地一路走回来，吓跑了不少卿卿我我的情侣。管它呢！看到熟悉的冬青树我松了一口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抱头埋进膝盖。
这时候那姑娘不知从哪飘了出来，伸手递过一瓶绿茶：“喝点吧。”
下意识地接过绿茶，第一反应想要检查一下生产日期。等想明白我在干嘛，突然觉得自己好笑：一个把自己灌成这样的人还在乎饮料有没有过期？难道不是越惨越好么。想到这我差点又哭了，拧开盖一仰脖吞了下去。
“咳咳……”我呛到了。剧烈地咳嗽着，依稀听见那姑娘的声音：“靠。”
突然地我就觉得很亲切：在这种时候不矫揉造作不冲上来搂着我肩膀泪眼婆娑，只是直愣愣地爆粗口的姑娘是多么珍稀的物种啊。我一边挣扎着抬起头，一边问：“我没问题了。有事吗？”
“嗯，我想跟你讲个故事。”
“走吧。”我叹了口气。反正今夜是注定无法安宁了。
小西门外KFC。
连山德士上校都开始二十四小时营业了。真不知道他白白胡子的笑容保持一整天又一整天会不会很累呢？周围的人一团团，有的在三国杀，有的抱着电脑，有的泪流满面。明亮到有些泛白的灯光照下来好像某种波纹飘动的水，让周围的世界折射出冰凉虚妄的痕迹。
那姑娘坐在我对面，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棕色连衣裙，跑鞋，像是一只随时会跳起奔跑的优雅的动物。她左手托腮，右手食指轻轻地在桌上画着圈。这一切都恍然至为熟悉，好像曾经发生在遥远的梦里。
“我喜欢你。”我喃喃地，竟然脱口而出。
她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里面有一丝包容和悲伤。“我知道。”
“诶？”
“发生过的，就不会被忘记，只是一时记不起。”她顿了顿，“这是他留给我的话。”
汉口•江汉路
如果不是那次同学聚会，我不会再见到他。
这个寒假很冷。武汉一直都是阴天，倏而落下无数晶莹的冰珠，是从没见过的异象。没有暖气干燥到流鼻血的温暖，整个武汉浸在水汽里，阴郁地等待着一道阳光划破日夜的分野。大学就是好，没有作业。我裹在羽绒服里，抱着电热饼整日整日地看小说，直到全身冰凉，脖子酸痛，抬起头，不知今夕何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故事，在晕眩的瞬间，我真的分不清。在那个世界里经历的悲欢离合，有时候甚至感觉比这个世界真实许多。那么，何者才是存在的呢？
似乎沉溺于这种莫名的想法并不是一个活得生龙活虎的当代青年应该有的作为。可是说来奇怪，我始终都不是爱交际的人，然而也没有觉得寂寞。好像人人都在试图用热闹填满的地方于我，已经有了一个连我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存在。守着它，我就可以安静地坐在这里，内心安定。
年二十九，正吃着年前简单的晚饭，多年没有联系的初中班长来了短信：“定于在年初四，江汉路步行街‘最好的时光’，初三五班班会，可有时间？”
最好的时光……抬望眼光阴如落雪纷飞。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三年高中，三年大学。从懵懂的小学脱离，初中的时候有了人生第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半大不小的孩子当初临毕业的时候疯狂地互相写同学录，考卷一般大小的粉红色满满四五张。信誓旦旦约定不会忘记彼此，可是碰上中间的各种忙碌，竟没有机会好好相聚一场。
撂下筷子怔怔地发了一会呆。那本我挑了好久的同学录放在什么地方了呢？我偷偷收集的他的作业本又落在何处？那时候我们喜欢写小说，每天写完一段就互相传看。手稿被传得破破烂烂，上面满是方便面的油渍。我还记得那一年狮子座流星雨，我们叽叽喳喳撑到半夜，结果却一起睡着了。然后我们写下字据，当几十年以后流星雨再来，我们回到这里一起看……还有更多的，是不记得了。我想了好一会，也并没有动手去翻找。那些字纸要么在搬家的时候遗失了，要么在柜子深处的某个角落，皱折的不成样子。我不需要它们，就像那时候我最爱的纯蓝墨水，迅速地被氧化只遗留微漠的痕迹。
正月初四的时候，天气依旧没有好起来。
我裹着黑色的外套站在江汉路口，有些茫然。面前是一排坚实的欧式建筑，背后是新建的江滩公园，再后面是滔滔的长江。江汉路，武汉唯一一条步行街，天生就是为了吸引人气的存在。街口是当年的江汉海关，原本是灰色的石料伸展出优雅的曲线，长久地被江边的水雾侵蚀变成暗黑。据说来自瑞士的大钟俯视着整个武汉，当钟声敲响的时候威斯特敏斯特进行曲向全城人宣告着最精确的时间。古老的钟声从许多年以前一如既往的精确，演变至今日一种优雅的浪漫。堂皇的大门似乎换了个牌子——唔，租界博物馆。是么，连武汉关都变了，难怪我找不着路了。
“哎呀，还真的是你！”随着声音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猛地一回头，一张微胖的脸，一双眼睛极是灵活，转一转都是狡黠。
“啊，媒婆！”我抱住她的胳膊差点跳了起来。这位从小热衷八卦配对的小女生，当仁不让地自誉为媒婆，曾经干出过开具结婚证书的壮举。上了初中以后接触到耽美，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腐女事业。据说她现在正在南开学世界史，看APH看得不亦乐乎。
“啊，你瘦了！”我惊讶地捏捏她的脸，“现在真是个大美女了！”这丫头原来就是有点胖，现在的身材只能说是恰到好处。
“那是因为天津的伙食真是太糟糕了。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情况啊？来来来，跟我从实招来。”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就我，怎么可能啊。”我无奈地摊摊手。
“切，才不信你的鬼话嘞。”她笑得好似一朵桃花。“哎呀，光顾着说话，把大帅哥落一边了，罪过罪过。看，这是谁？”
她侧了侧身，背后露出一个高高高的身影。我抬起头，他的脸正好挡住了太阳。我忽而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我曾经很喜欢这个角度仰望着什么。茫然地看着逆光的面容，分辨出那是一张普通又普通的脸，只有一双眼睛有着微微上扬的弧线，漂亮得让人想去触摸。
我努力去回忆，脑海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我的心却比脑子先一步有了反应。好像二月的武汉忽然来了一阵带着微雨的春风，恹头恹脑了一冬天的心舒展开来。它活泼地跳跃着，一声比一声响，几乎要撞出来。我惊讶地感觉到我的眼眶湿了，几乎要流出眼泪。
“你……”有什么东西想要脱口而出，可是虚渺渺的，我抓不住。一无所知，一片空白。
“唉呀，你怎么连大帅哥都不记得了？他是……”
他伸出手拦住了她，一举一动是异样的稳重。那双漂亮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念出了三个字。
第一个字是一样酸甜的水果，第二个字是一种长青的树，第三个字是天空的颜色。
好像有“砰”的一声，一扇尘封已久几乎被忘记的门被推开了。门背后有渺远的声音，透明的线条，大块大块的色彩，气味，温度。斑斓的洪流席卷而来，裹挟着我的心脏，真实而温暖。我不敢相信我刚才，一直，许久以来，居然想不起他——我怎么能忘记他呢？
第一次有印象是一个下午，刚刚换了座位。我正在为离开我的旧同桌而郁闷，打算不要理新搬来的那个高大沉默的家伙。我固执地玩着铅笔盒，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凑了过来。吓得一转头，我看见一双漂亮的线条上扬的眼睛，里面满是透明的笑意。它的主人正在对我说：“嘿，给你讲个笑话吧。”下午的阳光斜斜地从他背后照过来，映得一片金黄美好。
“想起来了？”他依然那般笑着对我，眼里的笑意没有半分褪色。
若是在以前，我还是个无所顾忌的小姑娘，定然扑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呢。我伸出手，像过去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柔顺的，粗糙的乱发：“这么久，你也不知道来找我……”
“这不是来了么。”他还是笑着，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褪去了骄傲锋利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柔软。
“最好的时光”是一家桌游店，布置得很文青。去得早的男生在一个屋子里兴奋地玩实况，女生三三两两不知再说些什么。我站在柜子旁边，低头检阅着一排排的卡片。三国杀，UNO，风声，矮人金矿，OUAT……有的还很新，几乎从来没有被人触碰过的样子。真是寂寞啊，我想。
班长敲敲桌子，大声喊：“来啦来啦，玩游戏啦！”大家喳喳呼呼纷纷就坐。嗯，这游戏是我们刚入学的时候玩的，交换礼物。把大家各自带来的礼物编号，然后抽签，抽到谁是谁。那时候我抽到的是一个粉红色封皮的笔记本，纸质粗糙，一看就是临时拿出来的，一点诚意也没有。
“该你了！”媒婆把盒子塞到我手里。
“17号。”我四下里张望。
“是我的。”他举起了长长的手臂。我接过来一看，是盒好时黑巧克力。这家伙，还是那么喜欢吃巧克力吗？
渐渐地知道，原来男生也是有喜欢吃巧克力的。比如身边这位看上去高大威猛的兄弟。他的桌肚里常年放着一盒德芙黑巧，怎么吃都吃不完。沾了他的光，我也没少吃。过生日之前，我故意对他说：“给我一个娃娃吧。”手直直地伸出去，比画了一下：“这么大。”他笑笑：“书包放不下。”“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结果到了那一天，他从书包里掏出来的，居然是一盒德芙黑巧。我有点高兴，又有点无奈。
很快地便散了。热闹的自有热闹的去处。我可不想这么快又回去呆着，径自走向他。
“喏，吃吧。”我把开了封的巧克力递到他面前，“本来就是你的。”
他拿起一块，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你不知道吧，开学的时候，你抽到的礼物也是我的。”
“什么？那么没有品位的笔记本？”我发出一声怪叫。
“你的也好不到哪去。”他悲悯地看了我一眼。
我猛然想起，那个时候爸妈从家里的一个角落拿出了一盏沉甸甸的玻璃台灯，显然是某个单位的礼品。不中看也不中用，要命的是上面还有那个企业的名字。我赶在交上去之前把那几个红字给刮掉了，不过，也就益发的山寨。
“天哪，别提了，那是被爸妈逼的。”我抱头作羞惭状。
他宽容地笑笑。然后我们各自沉默了。
“刚才，我都没认出你来……”我突然说。
“没事。”他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些年，你都好吗？“
“好。“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哪里的大学生不都是一样，吃饭睡觉翘课。”
他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有了什么新的主意：“帮我个忙吧？”
“嗯？”
“这阵子我在一家报社实习，做《城市旧闻》，领导让我满武汉转转。武汉这几年改得，我老迷路。”
“原来是让我给你当免费导游啊。”
“不行？”
“哪敢？”
出了门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台相机，对着满街的欧式建筑开始拍照。我冷得缩在帽子里，跟在后面。
“都有文艺小青年范儿了，真了不起。还好现在是冬天。”
“怎么？”
“我怕夏天会有美女告你偷拍。”
他笑笑。我羡慕地看着他，心想这一以贯之的黑色风衣穿在他身上怎么就一点都不臃肿呢？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别小看这些建筑，都是租界时期留下的，快一百年了呢。看那儿，花旗银行。别的不说，就民众乐园吧，德国人盖的，哪个武汉人没去过？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是武汉人学习潮流的第一课。”
我啪啪鼓起掌来：“小记者不错，背景资料记得很熟。”
他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我可是小学就知道了。”
“话说这种尽人皆知的东西，写它有人看吗？”
“怎么没有？”他笑得有一丝狡狯，好像刚刚用胡搅蛮缠的方法解出了一道让全班头疼的物理题。“记忆这种东西，总是会慢慢消逝。只有不断地复述，才能让它保持在一个近于稳定的状态。城市的记忆更是危险。城市不能拥有自己的记忆，全靠着无数个记得它的人，以一种庞大而零碎的方式存在。但是对于生活在它里面的人，这记忆有什么用？对于城市之外的人，有多大的频率会提起它？如果不是有这样‘人尽皆知’的东西时常来提醒，就和集体失忆也没什么区别了。”
“……总觉得你在狡辩。”
“那么，你记得‘黯然销魂饭’吗？”
一个名词就够了。我知道他是对的。
汉口是武汉最繁华之处，而武广世贸就是汉口最繁华之处。历时半个世纪的购物中心，面对着武汉最大的中山公园，旁边，就是我们的母校。
学校对面有一条小巷，分外地油黑脏乱，布满了小吃店、文具店。住校的孩子好不容易偷跑出学校，便会在这儿吃点东西。“黯然销魂饭”，虽然并不怎么美味，只是在别处再也没有见过。
只一提起便是青葱年华。
武昌•户部巷
远远就看见他好脾气地站在巷口。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迟到了。今天早上正好是上班的时间，那群白领挤车挤得舍生忘死。后来上的那辆车司机狂飙，超了好几辆，最后还是堵在中南那儿了，抱歉抱歉。”
“没事，饿了吧？我请你过早。”
屁股还没坐定，我就迫不及待地拈起了一个烧卖。透明的皮一碰就要破掉，我慌忙塞进口里。咬上一口，藏在里面的水汽喷薄而出，显现出均匀地裹着胡椒的糯米间点缀着褐色的香菇。香浓的汤汁拌着瘦肉，美好的味觉和温度轮番刺激着我的舌头。一转眼，八个烧卖消失在我的胸腔某处——胃里完全没有撑着的感觉。我满意地咂咂嘴，抬头看那厢，一盘金黄的豆皮也快要消失了。
武汉，若是我全都将你忘记，只怕也忘不了这从小吃到大的烧卖和豆皮呢。我大不敬地想。
“还要什么吗？”
“再来碗糊米酒就完美了。”
我惬意地小口小口喝着米酒，看他对付剩下的豆皮。“外地有豆皮吗？”
“当然没有。我跟他们说起，他们就会表示，‘是那种黄黄软软的豆油皮吗？’”
“真可怜。”我无比同情地看着他。
“今天干嘛来户部巷？我以为黄鹤楼啊长江大桥什么的会更有代表性。”
“当然是胃更重要。早点就是武汉的魂吧。在外地可以抱怨武汉冬天冷死夏天热死，可以抱怨武汉话粗暴好像在吵架，可是只要有了这早点，想一想一切都是很美好的了。”他掏出相机，“好了，现在开始拍照。你知道武汉有多少种早点吗？”
我愣愣地数了数：“还真不知道，几十种吧？”
“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全吃下去。”
他脖子上挂着相机在前面走，我捧着一大堆吃的在后面。糯米包油条，糊汤粉，面窝，欢喜坨，豆丝，糯米鸡……我第一次为了武汉有这么多种小吃哀号。眼看着一条曲折的小巷走到了尽头，我舒了口气。他突然叫了起来，好像很是高兴：“没想到这里还有蔡林记和四季美的分店，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我差点绝望地就地昏过去。
蔡林记黑色的芝麻酱的确够香。像我撑成这样还能被诱惑得奋力吃下半碗。我懒懒地趴在那儿像一只猫：“来，给我看看照片。”
真是活色生香。看见被我消灭的东西，我啧啧地感叹：“要是未来的人看见这样的东西，肯定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吧，羡慕死他们。”
“谁会去看呢？”他说着，好像有点落寞。
“诶？”我有些惊讶，“你不是为了记录城市的记忆吗？”
“你还写日记吗？”
“写。”
“你会看以前的日记吗？”
“几乎不会。”我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同理，你拍的照片，会回头看吗？”
“不会。可是……”
“所以，虽然昨天那么跟你说了，可是我心里真正的想法并没有那么积极。或许记录不是为了记忆，而是忘却。”
“可是……喂你是个记者诶，搞什么啊？”我憋了半天，居然出来这么一句话。
他宽容地笑笑，像是对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本来就是这样。因为知道会失去，所以不断地记录。因为知道它在那里，所以安心地不会去想它。把记忆放在本子里、硬盘上、照片里，作用都是为了把它收藏起来，大胆地忘掉。记者么？更容易看见多少事情都是曝光地越多，消散得越快。”
“可是……可是它们还是在那里啊。”我莫名觉得委屈。
“喂。”他在我眼前挥挥手，“你怎么还是真么认真啊？都不敢跟你讲笑话了。走吧走吧，下一站。”
黄鹤楼改建了许多次，现在这个安了电梯的家伙就算吕洞宾再来，估计也不认得了。他去问门票，一脸黑线地回来：“居然已经涨到八十了。”
“哈哈哈……”我指着他大笑，“看吧，记录还是有用的。要不你怎么知道涨价了。”
在黄鹤楼脚下，顺蛇山溜达着就上了长江大桥。虽然同是跨江大桥，可是长江大桥和二桥的风格差得太多。长江二桥是后建的，跨度也大，露出粗糙的镜面混凝土，一副现代派的样子。而长江大桥年代久得多。据说当初修建的时候为了保险，特意架在龟山和蛇山的中间，缩短了跨度。整个大桥的秀气而细腻，栏杆处满是雕花的饰板。加上两端都是风景秀丽，好多情侣喜欢把这儿当作散步的好去处。
扶着栏杆眺望江面，常年笼罩在长江上的水汽迷蒙，只能看见近处的几艘驳船。猛烈的江风吹来，我的心情好了很多。“嗷……”我对着风吼叫，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看见他又摸出了相机准备开拍。
“别别别，我知道忘了你是我不对，可是你要是真想把我忘了就拍吧。”
他笑笑收起相机：“你听过武汉市长江大桥的笑话吗？”
“当然。哎哟，话说武汉市长到底是江大桥还是江二桥啊？”
“说不定其实是我呢。”
“切，少自恋了。”我拍拍栏杆，细腻的灰色甚合我意。我撑着栏杆蹦达了几下：“我要坐上去。”
“哎别吓人。不要以为没有老汪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一脸不以为然。
班主任，汪正林，人称老汪。好好一条汉子，起了个瓜子的名。
我一向喜欢坐在高处：课桌上，讲台，栏杆，阳台。坐在那里双腿悬空，晃晃荡荡，有一种摆脱大地的错觉。
有一天我坐在课桌上和他聊天，他埋着头写作业。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注意到老汪突然走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赶紧给我下来！”
我吓得摔下来，磕伤了我的膝盖，他的胳膊。
“不坐就不坐，我看是你怕再被连累吧。”
我们愉悦地看着江鸥飞来飞去，像一只只小小的风筝。“哎，你有女朋友吗？”我问道。
“唔。”
“这什么反应？快跟兄弟说说。”
“没啥。”他一副闷闷的样子。
看到他的表情我有点来气。我瞪了两眼栏杆：靠，叫你不说话，姐是关心你懂不懂！看我气死你。我摁了摁栏杆，脚尖点地，弹跳，起飞！
原来从无谓到震惊只要那么短的时间。还没有跳起到一半的高度，他拽住我的胳膊把我生生扯了回来。我撞在他身上，下巴刚好抵到他肩膀，好疼。
“你干嘛！下面是火车桥你知不知道！没被火车压死淹死好玩吗？”
“我会游泳的……”我强辩。
他忍住气，把我扶正，上下打量：“伤到哪里没有？”
一个被破坏的起跳让我全身都在疼。我看着他拧起的眉毛，正想抱怨，忽然阳光穿透雾气从背后照耀过来，同样的角度，刚刚好。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心中一动，说出口的却是：“看，天晴了。”
武大
因为受伤我得以窝在家里不出门。听他每天汇报跑遍了武汉的大街小巷。我悠闲地吃着零食发短信指挥他，然后在指错方向的时候佯装不知，安慰他辛苦了。爸妈也请了假在家陪我，真是其乐融融。
奇怪的是，从那天以后，我开始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是我和他的告别。
是一条狭小又陌生的街道，两边是高高的楼，向中间伸展，遮蔽了视线，只能看见一小段灰色的天空，压得人难以呼吸。两边都是小店，或者关闭，或者有店主坐在门口，露出冷漠的神情。车流匆忙地滑过，安静无声。我握着他的手，这让我安定许多。而他低着头站在我面前，看不清他眼里的表情。
他终于开了口：“你不会再记得我。”
我急了：“怎么可能？”张皇地要去拥抱他，紧紧地固定在我身边。
“对不起。”他顿了顿，补充，“真的对不起。虽然，你都不会记得。”然后他就消失了。黑色的身影小小的，在雾气模糊的尽头。
我想去追，可是动弹不了。车流无动于衷，只余下我一个人。我大声地呼喊，冰冷的雾气淹没了我，直到我醒来。
本来只是淡淡的痕迹，可是到了后来，那种恐慌越来越清晰，一直延伸到醒来之后许久。 那种真实的程度，就好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隔天爸妈带我去姐姐家玩。阔别已久的电脑让我无比欢欣，挥着爪子就冲了上去。在校内上和同学寒暄完毕，我顺手开了QQ。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好友的新状态，我突然愣住了。
我看见好友里，分明有一个是他。
绝对没有错，用的虽然不是他的真名，但是头像、年龄、资料都是我熟稔的。我惊讶地找了一个同学确认。答案是，就是他。
怎么会这样。我完全没有印象。也就是说，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在我的QQ列表里呆了六年，我一直都没有发现。
之前的疑点一一浮了上来：我怎么会一毕业就完全忘记了他？怎么会在一瞬间全都想起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为什么？那个梦……又是什么意思？
突然手机震了起来：“身体好了吗？”
我控制住情绪：“好了啊。”
“明天去武大吧？”
“好。”
“怎么可能？”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视而不见？还有梦？”
“视而不见的可能性很多啊。”她淡淡地说。“从那以后我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发现许多有趣的例子。比如你知道盲点吗？”
“就是视网膜上面有一个神经的通路，投到那个点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对。这只是一种可能。再或者，你听说过盲视？”
“那是什么？”
“有一些神经受伤的人，他们宣称自己是看不见的。但是如果你要他们去‘猜测’面前线条的方向、长短，他们却能够清楚地告诉你。”
“他们只是以为自己看不见了？”
“没错。要知道，我们的大脑，是很容易被欺骗的。”
我和他约在武大的老校门。
武大是全国最漂亮的大学，部分原因是因为它的樱花。虽然武大建在珞珈山上，东湖之畔，建筑古色古香，可是日本人留下的樱花却是最吸引人的理由。每到了四月里，樱花烂漫如海，无数的市民来武大赏樱、拍照。武大顺其自然，每人收十元门票，也无人有异议。
“我还没来武大看过樱花哪。”他说。
“我也是啊。每次开花的时候都是学期中，周末又嫌人多。总觉得以后会有机会的，拖着拖着，还是没有看成。”
他突然戏谑地笑：“记不记得你说要我把你的骨灰撒在武大的樱花树下？”
我脸红了：“啊啊啊，都怪媒婆。”
媒婆那时候迷恋的是《东京巴比伦》。白衣翩翩的少年让她欲罢不能。动辄要死要活，写一些黑暗的东西。
“樱花是最残忍的树，因为它下面埋的尸体越多，来年花就开得越艳。”
那种年纪就是容易被这样半懂不懂的话吸引。我郑重地和他约定：“我死了以后，一定要土葬。如果不能土葬，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武大的樱花树下。”
“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犹豫良久，终于说。
“嗯？”
我停下来，直视他的眼睛，漂亮的眼睛。“我们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垂下眼不看我。我心中一凉：这是他无法面对的时候最标志性的动作。
“还是没有控制好么？也许我根本就不想控制。”他喃喃自语。“你想起来什么了？”
我说着我的记忆、梦、QQ的怪异事件，说到最后已是哽咽。
他静静地看着我：“对，这一切都是真的。”
“包括我的梦？”
“是。”他示意性地伸出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却往后退缩了两步，心中有恐慌的预感。我几乎是恳求了：“去哪里？可不可以不要……”
他收了手，站在那里，看着我。很好的晴天，给他漂亮的眼睛衬上了一圈透明的光晕。“相信我，没事的。”
他说相信，我便信了。我无来由地相信他，从第一次见面即是如此。
我们出了武大的南门，不远处就是东湖。
“你梦里的地方……就是这儿。”
我打量着这条不起眼的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毕业的时候，我以为我不会再回来，没机会和你再相见。与其让你难过，不如让你忘了我。”他依然垂着眼，不看我。“这一次居然有机会回来，想再见见你。没想到你居然想起来那么多。是我太自私了。”
“不，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忘记？那些记忆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你知道吗？你有什么权利剥夺它？那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一部分。即使分别让我难过，我也要记得你啊！”我的声音逐渐变大，几乎成了怒吼，“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是吗？”他居然轻轻地笑了。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依然是透明的笑意：“我要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不过你会记得我的，是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废话！”我突然觉得不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什么叫做你要走了？你要去哪里？”
像梦里一样，他的整个人渐渐在空气中化为了幻影。我惊愕地看见他的袖子在我手中融化，依稀听见他在说：“我把记忆还给你……再见……”
我跌坐在人行道上，右手还保持着捏住衣袖的姿势。可是，什么都没有了。马路上车流无声地滑过，只有我一个人。一些记忆的片段涌进了我的脑海。
我们俩坐在教学楼顶，金黄的太阳，碧绿的梧桐。他在给我讲笑话，我却没有在听。
“我喜欢你。”我脱口而出。
“我知道。”他笑微微，一副很欠打的样子。
圣诞节的黑夜里，我们拿着违禁的烟花在放。金色的闪光在黑夜里分外的温暖而美丽。
“看！”他指给我远处一朵硕大的烟花。应该是有人在长江上放焰火，幕天席地。
我们拥抱。我的下巴刚刚放在他的肩膀上，有一点疼。
“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样。”我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字还是那么难看啊。”他突然冒出来指指点点。
我吓得笔都掉了：“喂，你有意见啊！”
……
“原来是这样……你真是个笨蛋，现在才告诉我……”我已是泪流满面，为我所逝去的一切。
“结束了？”我问道。
“不。”她强打起精神，“为了让你相信我下面要说的话，我要先问你一些问题。”
“嗯。”
“你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三岁吧，怎么？”
“你觉得为什么人没有更早以前的记忆呢？”
我顿时语塞：“也许……智商太低？”
“这也是一种可能。”她露出赞许的表情，“那么你能记得你做过的所有的梦吗？”
“当然不可能啊。有时候会突然地想起来倒是。”
“所以，对于这两种现象，其实可以有一种共同的解释——语言。”
“语言？”
“其实我们的思想都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有心理学家认为，思维不过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为什么幼儿没有记忆呢？最聪明的人也不能追溯到一岁半以前的事情。那是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发展出语言功能，不能用语言编码一件事情，所以即使它们存在，我们也无法提取。”
“至于梦，也是一样的。许多时候梦只是以图像的形式在潜意识里发生，没有经过语言的处理，没有办法进行意识上的‘记得’。其实它们是存在的，只有当你偶然碰到相关的画面或者什么，才能够想起。”
“换而言之，我们的记忆就是语言规整过的仓库，里面堆积了无数的意象。正确的语言就是一把钥匙，通过它，我们才能够回忆起对应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如果丢失了关键的词语，就会好象是忘记了？”
“正是。”她对我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你不奇怪我为什么会来北京？”
问题是我第二天早饭时发现的。
虽然难过得不行，但是也不能不配合爸妈吃饭。当老妈好心地问道：“你今天早上吃什么啊？”
“面窝。”我睡眼惺忪地说。
“什么？”
我皱了皱眉：“面窝啊。”
老妈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
我冲上前摸摸老妈的额头：“没事吧，连面窝都不记得了？”
老妈也困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呢，这孩子。听都没听说过。”
我匆匆梳洗了，陪着老妈一起下楼。楼下卖早点的一如往常，摊开热腾腾的面窝油条糯米鸡。
“喏，这不是。”
“哦，这个焦黄的外软内硬的东西。”老妈恍然大悟状。“管它呢，有吃的就行了。”
我突然隐隐觉得不安：这和我忘记他的时候是何其的相似。我跟小贩说：“要一个面窝。”
“么斯？”小贩忙忙碌碌地，好像完全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只好指了指：“那个。”
“把你。”
我不敢相信那个可怕的可能性：难道，他们全都忘记了？我偷偷跑出去上网，假装无意地和几个同学聊了聊。结果明显得我不愿意承认：武汉被世界遗忘了。
所有关于武汉的词都引不起人们的任何反应，他们只是按照惯性行事，安静又麻木。而对于不在武汉的人，武汉已经不存在了。
“怎么会？”我辩驳道，“那你刚才一直在跟我说什么？”
“是吗？”她微笑着不容反驳，“那么你能否告诉我，湖北的省会城市是哪？”
“不就是……”我都抽一口凉气。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一种依稀的感觉，热的，潮湿的。
“那只是一个瞬间的印象，你明白吗？就好像梦里留下的遥远的痕迹。”她随手画出一幅地图，“你能指出武汉的位置吗？”
我不能。我惊恐地发现，闭上眼我知道这张纸是完整的，而睁开眼我的目光在上面逡巡，却无法寻找到那一个点。
我相信了她。想到她之前说的话，我不由得叫了出来：“你是说，是他取走了所有关于那座城的记忆？可是你还记得？”
“我是这样推测的。”她微笑了一下，看不出表情是苦涩抑或甜蜜，“也许是他故意放过了我。也许是因为，我说要记住他，因此，我不能忘记武汉。”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谁知道？说不定他是好心来救我们呢。也许武汉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的一个梦，而他要醒来了，所以武汉即将消失。他消去了武汉的记忆，让我们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能够无动于衷。”
“也许这是一场实验。所有不需要记忆的人才会不在乎武汉失去了记忆，踏踏实实地在那个没有记忆只有现在，一切转瞬即逝的地方活下去。而从武汉出来的人，再也无法回去。他们会有一个渺远的梦境，可是他们永远找不到家在哪里。武汉和留在那里的人，在消失之前，会变成独立的一个世界也说不定呢。”
“我会看着它。等到我死去，武汉就真的不存在了吧。”
我突然想起什么：“可是……这和你来北京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短促地笑了笑，“难不成我是被你选中的救世主，拥有我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力量？去它的。”我摆摆手，“真是这样我也不干。”
“你还没想到吗？”她安静地看着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里面还有什么我漏掉的东西？电光火石一般，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高大的个子，爱讲笑话，漂亮的眼睛，爱吃巧克力……甚至，对她的那种莫名的熟悉，就好像我自己一样……难道？
我祈祷一般盯着她：“他叫什么名字？”
她开了口，念出三个字。第一个字是一样酸甜的水果，第二个字是一种长青的树，第三个字是天空的颜色。
只是三个字，就有山岳的分量。沉甸甸地从天空中砰然坠落，墨绿色，湿，重，光滑，压得我不能呼吸。心脏的绞痛像闪电一样迅速地蔓延开来，裂纹如此细密，碎得如此彻底。
她也垂下了头，和他一模一样：“我喜欢你，真的。我不能够见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你……”她喘了口气，“我只是想你知道，你不用这么痛苦。你可以选择，记得或者忘记这一切。”
我站起身来离开，不再看她，永远。“你分明知道我会怎么选择的。”
我走在黑蓝色漂亮的夜风里。我只恨这风不是冰冷或者灼热，锋利如刀或者沉重如山，那样的话也许我可以不用这么难过。那三个字让我呼吸暂停血液倒流双手出汗全身冰冷打着哆嗦。我几乎不能呼吸我哭不出来我叫不出来。我想咬什么东西又咽不下去，我想抓住什么流血的只是我的掌心。这都是你，这都是你……
我不自觉地走到他的宿舍门口，停下，仰望。来来往往的人奇怪地看着我，我不在乎。只有你才是我的意义。
我怎么能忘记你？即使如斯痛苦。
不是不知道你要毕业，要远走。你也并没有答允我什么，不是吗？我只是一个傻傻的孩子，一心依傍着第一次遇见的美好，就以为是永恒。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蜂蜜色的光泽，细碎的星光。即使痛苦，也是钻石一般坚硬纯净。那样的时候，我才相信，生命是真实美好的。
当这一切都不能再来，我能做的只有不要忘记。
夜已经深了。幸福的人们已经睡去。有人在夜雾里唱着黑色的骊歌。我还是胆怯，不能去确认你在，或是不在——就算是在了，又能如何呢？你是多么坚定的人，我素来知道。可是为了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渺茫的希望，我茫然地站在门口，不忍离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床上。阳光明媚，室友在玩电脑，窗外杨树飒飒招摇。除了我身上的酒气，似乎一切正常。
“我怎么回来的？”
“你很正常地回来啦，说聚餐喝多了，倒头就睡。”室友抖着脚说。
我愣了一下。莫非昨天晚上的事只是一个梦？我抱着脑袋开始回想：一个小动物一样的女孩，一个渺茫的城市，一个……名字。被刺痛的心惊跳了起来。这样的感觉猛地把一幅画面推到我眼前。梦境结束的地方，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BBS上有什么新闻吗？”
“没什么，很正常啊。征友的征友，团购的团购。你犯事了？”
“说不好。”我一脸阴沉地从床上跳起来，奔了出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不可思议地放缓了脚步。昨晚在绝望地等待中，我捡起一块砖头，在他宿舍楼的墙上、门前的台阶上、马路上，一遍遍地书写他的名字。大的，小的，楷书，隶书，黑体，斜体……满满的，全部都是。它们聚集在一起，像一堆熙熙攘攘的天真的花朵，散发着温柔的凉爽的气味。我蹲在那里一笔笔地写，每写一次都是不同的心情。就这样，它们簇拥着我，像是我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我们无声地交谈着。我们互相陪伴，直到天明。
而现在，它们仍然在那里。虽然在阳光下它们看上去有些黯淡，但是依旧舒展着。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注意到它们。人们无知地走过这巨大的画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是不是风里带来了什么讯息，我突然明白，他是真的不在这里了。他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在那里写着什么，没有人看见我的记忆与梦想。只有我自己知道。它们不存在地存在着，它们不会被刻意地抹去，它们将一直一直暴露在太阳、风、雨之下，它们唯一的敌人，就是时间。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很久以后我会想，也许其实他也只是某个人的一个梦。只要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人记得他，总有一天他会被想起。总有一天，他能够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