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记──和习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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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有闲人。城小,但显大,有了闲人,方显得大小合宜。可惜,失望了,这回竟没见着天津的闲人。
动车今日来坐已无飞驰的感觉。记得第一次坐动车是孤身去济南,甫一出京,天色渐沉,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北方的田野、村庄、道路、行人,后来雨点疏忽而骤至,我戴上耳机,听的是R.E.M的摇滚。但京津一线,全程不过半小时,打盹、看书皆不着落,到站,换乘地铁,出站,头顶就是明晃晃的水晶吊灯,再出站,身后竟然是解放桥了。
在郑大圣的《天津闲人》里,那座桥似乎是入了景的,行人接踵,伪君子、大善人某某便坐在轿车里,司机一路鸣笛,狗腿子侧身站在车外,见有围观,老爷一声令下,狗腿子就飞奔过去,旋即飞奔回来:老爷,那边死人了。
都是电影里的故事。一回头,桥还是桥,桥的那一头,就是火车站。早知如斯之近,何必劳神坐地铁呢。
就近下榻如家──天津是没有青年旅馆的。放下行李,顺解放北路南行,皆是当年的洋行。欧式的柱子、门廊、墙饰、屋顶,乃至招牌也残留着上世纪的变迁:从租界时代到革命时代,再从革命时代到开放时代,要么银行,要么投行,都是奢华之界。只是,若当年的这些道路纵横显得豪华,定然是因为城市的其他地方还远不至于“发达”,中国的发达,向来只是热闹,摊贩接连,行客摩肩,各式的声响直冲云霄,跟西洋的汽车喇叭是凑不到一块的,终究不是同一种兴味。如今这金融街,倒是只有车了。
五大道也并不遥远,信步走去不过一两个小时。寒气袭人,倒是忘了街道两旁的树叶是否落光。而五大道,我居然是来过的。某一年夏天,我进入过这些建筑群,徘徊半日,但全都忘却,只记得在一家咖啡馆喝过一杯奶茶,出门时已是傍晚,我把相机摔到了地上,捡起来,幸亏无碍。
可这回不是孤身一人了。在庆王府里面的咖啡馆喝两杯热饮,窗外是缀饰未除的圣诞树,绿草坪,假山,盆景用玻璃柜子罩着,想必前日下雪时定然好看得很。写明信片,吧台后面站着两个外国厨子,习习说,这里的西餐想必正宗。我只是觉得,天冷的日子里,仿佛时间都走得快些,不过是中午,但觉傍晚已经悄然逼近。于是,出得门去,还剩几许夕阳,下班的车和人,终究给这里添加了一些人气。经过某家潮汕私房菜,诧异,以为身处异国他乡。路的另一侧,起重机吊机尚在施工,整个五大道,不过是大城里微缩的盆景。
咖啡店的伙计跟我们说,出门左转,再左转,直行,那里有一座贴满瓷器的房子。终于走到面前,习习忍不住大叫起来──破碎的瓷片铺在墙面上,门口立着断头的石俑、法国的小男孩。到第二天,我们终于进去了,在另一家同样的瓷器房子,三十五大洋的门票,得以领略了鬼魅般的“艺术”。据说那是艺术家张连志花费了二十年的精力造就的,登楼逐层地看,廉价的破败的老家具随意堆放在楼上,灰尘覆盖,玻璃窗外的光投进来,照不见一丝清丽的颜色。吊诡的是,有一群少见多怪的游客,听口音才确信,居然来自我的家乡──这是我第一次在外省见到本家的游客。后来,我们坐上的士离开那座阴森的房子,司机对我们说:“那房主就是一个开饭馆的!”“开饭馆的”,顿时,释然了。
不知为何,我始终对西式建筑亲近不起来。它们如同积木构置而成,空间、布局、门廊、窗以及墙的外饰,也许都精巧,但不让人亲近。石头的寿命太长,让人视之如废墟,而废墟里也许还走出来人,恍惚之间更觉骇人。中国的木建筑固然也是有魂灵的,但那多半是人的魂灵,而洋房,如百年不倒,则深感那只是物的魂灵。
已经很难再回望五大道当年的繁华,如同翌日我们漫步意式风情区,也只感那是一个游客之境而已。可淡季里的五大道让人难受,不是清冷,乃至于觉得荒凉。这荒凉在青岛见过,如今在天津重温了──没有生活的地方,便没有生气,中国已久未有“社区生活”了。
情侣应往人多的地方去才愈见亲密,或者相反,到无人的天地,在那孤独中观照一点天荒地老;否则,最好呼朋唤友,大咧咧地走、逛、吃、拍照,用一点傻气,暂避到久违的青春或童年中去。
于是,“古文化街”自然是不值一提了,因其本是赝品;我第三日独自去的大悲禅院也不值一提──去的当天,寺门紧闭,门口一个中年男人说:今天不开门了。文保单位,不让拍照。我问:谁说的?他说:我说的。见我没理,他最后问了一句:要算命不?
“李叔同书法碑林”走过去了亦是没开门;“天津之眼”就在禅院的附近,我远远地望了一眼,灰霾笼罩,摩天轮小得可怜,宣传海报上的浪漫,看来只能在夜晚实现。可是,百十米的高度尚觉其小,那什么是大呢?到天津的当晚,看本地频道的城市宣传片中航拍的夜景,天津之眼硕大而不失优雅地兀立江上,真到了眼前,倒觉得那一切都是微缩的景观。
到“望海楼教堂”亦是无功而返。这教堂本应是雄伟的,可惜现代的城市不再是匍匐着拥簇在一起,教堂已不复往日的威严。对于俗世子来说,徘徊其外固然难生敬畏心,静坐其中也未必参透出什么名堂来,玻璃彩窗透进来的,不是圣子的光辉,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天光罢了。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说,旅行要趁早。年少时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而年岁渐长之后,则难免有焦促唏嘘之叹。幸得有同路人,否则,见着尘世浮而不华,纵使他乡,也难生超脱了距离的审美,也不免生出一点徒劳的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