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
好几天前,父亲便不断嚷嚷得帮我去买车票了。你照惯例变得沉默起来。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你的每一次沉默都会使我格外恐惧与担忧,每次无非是我做错了事或者有使你不满意的地方。随着我的年岁渐长,你的沉默越发频繁起来,数量的积累远不是最为重要的。重要的是,促使沉默的缘由因为你深沉内敛的爱日益变得复杂和深刻。为了跟上你的节奏,慢慢地我学会去悟,推敲你沉默背后的用心良苦。这种独特的体察方式从未让我感到厌倦和疲惫,每一次的揣度在你那儿获得证实时,心里确实是极其开心的。因为,我更能懂你了。于是越发觉得,我的主动于你更是一种欣慰和幸福。这种智慧,都是源于你的赐予。 还记得第一次你和父亲送我去车站么。当时那班列车尚未更改到站的时刻表,坐车的时间是在凌晨两点。这个时刻在当时于你、于我都是有点毛骨悚然的。倒是于父亲而言,却是一件极为平淡的事情。在去车站的路途中,你未置一词,父亲则显得有些滔滔不绝,讲述着自己年轻时出差途中的奇闻趣事。秋初的夜风在耳畔呼呼而过,凉凉的,有些悲壮,也有些萧瑟,兴奋的情绪未曾抵挡得住它们。 按照之前的计划,这一程是父亲送我的,你的行程在车站时便将终止。车子在站前的广场上停靠下来时,你慌张地跳下车,从后备箱中拉拉杂杂地拖出一件件行李,都是你前几天帮我备好的,小至缝补的针线盒、晒被子的线你都一丝不落地考虑在内,嘴里一个劲地嘱咐父亲到了宿舍如何帮我铺床之类的技术指导。广场上昏黄的灯光晕染在你的四周,我看不清你的眼睛。父亲看了看时间,示意你可以回去了,主要是因为车站不出售站台票,你无法送我们至站台。考虑到这些天的忙碌与操劳,父亲让你早些回去休息。 我和父亲向你摆摆手,本想向你说点什么,开口时竟发觉喉咙口似有物体堵住一般,怎么也说不出,如鲠在喉。事后设想,若是没有那般哽咽,我会说什么呢。竟不自觉害羞起来,想必那些煽情的话是说不出的吧。即使在口无遮拦的上小学的年纪时,母亲节的那天,在路边随手采了一束野花送给你时,那些默念好多遍的话依旧是没有向你表达。小小年纪,便不自觉地避开抒情和譬喻这些带有倾斜性的情感表露,更别提长大之后了。 简短的以肢体呈现的道别后,我和父亲转身走向候车室。清晰地记得,我没有回头,带着一丝固执和倔强,没来由的。事后反复思忖着当时怎么会做出如此自私的举动,兴许是出于对你畏惧与怜爱的心理吧,有种想要保护你的冲动和欲念。在安检完之后,才偷偷地回头瞧了一眼,看到车子消失在夜色中时,多少宽慰了些。 本以为这下情绪会稍微平静一些了,哪知在站台等待火车驶进的时刻,又被一股波涛澎湃的力量席卷了内心。 站台上,人潮攒动,来来往往的人群时刻在我和父亲的身边穿梭,一波波地。当火车徐徐地驶进站台的那一刻,能很明显地感到某种类似欲望的东西在无节制地膨胀。在那一刻,我不觉得火车是穿越过轨道,而是穿越过我周边的人群。在这座我无比熟悉的城市的这一角,第一次被陌生感袭击,是因为它将带我去到一个陌生的地点么,还是身边不再有熟悉的人的陪伴。熟悉与陌生,温柔与凌厉,兴奋与疲乏,各种分野的力量在我心中不断交汇、冲撞。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切实地感到渺小的无所归依感,也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对一座生活了许久的城市的依赖与信任。 那么,在车站前的广场你与我道别时,你也是同样感受到这样一种撞击的吧。它比我上述的心理来得更为有血有肉,其中的痛苦与挣扎也更为强烈。两年前,这些都由你一人承受,即使现在我的体察相较你的也整整迟到了两年。我花了两年来跟上你,那这两年期间的分离带来的其他呢?你能否借着一瓶酒的烈度叫出来?我知道你不会叫出来的,你选择了沉默。 今天晚上在读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在前言中作者表达了这样一种观念:“一本书是某种有开始有结尾的东西,是一个空间,读者必须进入它,在它里面走动,也许还会在它里面迷路,但在某一个时刻,找到一个出口,找到一种打开一条走出来的道路的可能性。即人们在其中发现一个情节,一个旅程,一个结论。” 那么这两年来,我与你断断续续的在地理上的分离,于我也是一个空间,就在今晚曾一度迷路的我找到了一个出口,为我们的情感打开了一条走出来的道路,尽管它整整晚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