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点儿触动——关于电影《立春》
王彩玲不是音乐学院的正式生，没生活在大城市，没结婚。在北方某座小城当音乐老师，一口山西话，隔段时间就拎个小箱子闯进红尘滚滚的北京。王彩玲长得有点特色，满脸痘包，皮肤黄蜡蜡的，一排大龅牙颇为突出，穿一条紧绷绷的裤子更显出并不曼妙的身材。王彩玲还有点才气，天生一副唱歌剧的喉嗓，相当清高，三十多岁了还拧着一股心气儿想进中央歌剧院。
王彩玲后来对人说，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我心里总是蠢蠢欲动，可等春天整个都过去了，根本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很失望，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她一直梦想着穿上欧洲中世纪的华丽长裙，站在中央歌剧院的舞台，站在巴黎歌剧院的舞台，引吭高歌。她还觉得自己其实不丑，只是有点怪。
这天王彩玲叉着两只脚弯着腰在小院水龙头上洗菜，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穿黑色皮夹克留半长不短头发的男人来找她，年轻帅气点儿的那个说身旁那个黑胖的伙伴想跟王老师学唱歌剧，一脸诚恳。王彩玲想也没想就给拒绝了。
说话的男人叫黄四宝，是炼钢厂职工，但他喜欢画画儿，一心想去北京念美院却屡考屡败。黄四宝喜欢画的是人体，埋头作画的时候被他妈一下打开房门一顿破口大骂乱踢乱砸。周瑜来找他的时候给吓了一跳，因为黄四宝正赤裸裸地从床底下爬出来，一问才知道他妈刚才进来之前他正对着镜子画自己的裸体呢，情急之下只好钻床底下去了。周瑜问你这是画的啥风格，野兽派？黄四宝捡起地上的画笔说了句，你懂个啥。
周瑜自从在广播里听了一次王彩玲的献唱就迷上了这个并不漂亮的女人，不断以拜师的名义追求她。王彩玲看不上周瑜，却对英俊而有艺术理想的黄四宝动了真心，她觉得他俩是一类人。为了帮助自己的心上人完成梦想，王彩玲有意把本来给自己买的而还未办成的北京户口送给黄四宝，黄四宝不要，只请她为自己当一次人体模特。
黄四宝的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看来真是腥，鲜，他俩关在王彩玲局促的小屋里，王彩玲全身只一块围巾搭住半个臀，用手肘拄着腮就那么躺在床上，面朝里，蛛丝一样的头发无力地堆在圆滚滚的肩颈处，往下是厚实的裸背，三层肉挤在腰间，白胖的大腿小腿从围巾下延伸出来微蜷着，被暗暗的灯光笼罩成一盘肥而不腻的扣肉，腾腾冒着热气，任由黄四宝坐在画布前描绘她并不轻倩的背影。黄四宝一脸认真地作画，画到人体有的地方，心里有柄细尾一荡抽他一下。
王彩玲甚至觉得这场景挺浪漫的，还有点幸福，她笑了，扭过脸跟他讲契诃夫的《三姐妹》，说住在俄罗斯偏远一个小镇上的三姐妹，她们很想去莫斯科，却去不了，三姐妹其中之一会说六国语言，她说，在这么个小地方，会说六种语言是一种累赘，就跟六指儿一样。王彩玲自怜地说，我们就像那样。王彩玲认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像自己那么了解黄四宝的女人了，她把这话告诉了他，黄四宝只是尴尬地躲避着打开录音机。她不知道黄四宝一点也不爱她，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到她之后的评价是“长那么丑还那么清高”。
还是画画那天，王彩玲最后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准笑。黄四宝说绝对不笑。王彩玲面含羞涩地说，我还是个处女。黄四宝楞了一下，王彩玲正色道，我不想在这个城市发生爱情。
她想进歌剧院，就真的为这件事几乎付出了一切。她坐在歌剧院表演厅外，待表演开场之后从黄牛党手中买下低价的票奔赴表演厅；她在歌剧院负责人的办公室不顾人家斩钉截铁地拒绝，放下两手的行李，亮开嗓子就唱，负责人说了句“我知道你的水平，其实你去年就来过了”起身走了，王彩玲跪在楼梯口高唱《托斯卡》：“但在这绝望时刻，为何啊，上帝，为何对我这样残酷无情……”那一刻，她显得是那样卑微，却又那样高贵。
回到小镇之后，王彩玲高傲地对别人说，我去北京了，中央戏剧院正调我呢，他们请我看《托斯卡》。
拥挤而无座的绿皮火车上，王彩玲和黄四宝身无长物地靠在两节车厢之间的空格里，王彩玲突然地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眼里是一般恋爱小女生那样幸福羞涩又傻气的神情，黄四宝很惊慌地澄清自己并无此意，他们高声争执起来，最后他说，我认你当姐姐吧。王彩玲的眼睛黯淡了。
黄四宝又一次考试落选，他烂醉如泥地敲开王彩玲的家门，倒在地板上呻吟，王彩玲心乱如麻地跑出房间，犹豫一会儿还是进去，就这么和他发生了关系。第二天，王彩玲在课堂上为学生们弹唱《慕春》，她的心里满是盛开着爱情的春光，就在这当口，黄四宝气急败坏地找来给了她一记耳光，然后南下去了深圳。他说他觉得自己被强奸了。
黄四宝确实看不上王彩玲也从没幻想过和她发生什么，就像王彩玲看不上周瑜一样。当周瑜向王彩玲求婚，他觉得他们两个条件差不多，合适。可王彩玲冷漠地扔下一句“宁尝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对于黄四宝来说，王彩玲也只是一筐烂杏。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工人，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有天会飞黄腾达，会有票子有女人，成功人士有的他都会有。其实哪有那么多仙桃能分给他们尝上一口，可是王彩玲和黄四宝都对远方怀有一份痴迷，尽管无法摆脱卑微的宿命，也宁可选择做那扑火的飞蛾。
黄四宝走后，王彩玲还经历了很多，她固执地追求自己的歌剧梦，她单纯地相信了一个女孩患癌的欺骗，她认识了一个同样不为世人理解的男舞蹈演员并见证了他的毁灭，她还在老家的立春时节看过一场夹杂着炮竹声的大雪……
故事的结局相当现实，王彩玲没能调去北京，而是成了一个卖肉的屠夫，还领养了一个兔唇的女孩；黄四宝从深圳回来，没有成为画家，而是成了一个类似“骗子”的“奸商”。
他们都有那么点儿与众人不同的才情，但是这些与当时社会格格不入的特质反而都成了生活的累赘。他们不能奔赴五百里外的大世界，像梦想的那样展尽风华；他们不能隐逸五百里深山，而要被迫喝尽世事煮沸的肉汤，领会什么是生命的无奈。
这样的人心里有肿胀，非要发泄出来，不吐不快。这样的人虽然不会是世间的幸福人，但缺了他们，幸福也就失去了坐标。人可能常常如此，为自己喜欢的人付出全部的快乐是一样的，被命运的石墩碾过的痛苦是一样的，梦生之狂喜和梦破之无可奈何也是一样的。岁月过后，有多少人还能像火炭上的一滴糖，永远那么“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呢？
《立春》是一部文艺片，看的时候觉得画面丑丑的，人也丑丑的，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触动，像被阵扎了一下。也许，我们总是要通过别人，才能看到自己想走的路。
王彩玲后来对人说，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我心里总是蠢蠢欲动，可等春天整个都过去了，根本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很失望，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她一直梦想着穿上欧洲中世纪的华丽长裙，站在中央歌剧院的舞台，站在巴黎歌剧院的舞台，引吭高歌。她还觉得自己其实不丑，只是有点怪。
这天王彩玲叉着两只脚弯着腰在小院水龙头上洗菜，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穿黑色皮夹克留半长不短头发的男人来找她，年轻帅气点儿的那个说身旁那个黑胖的伙伴想跟王老师学唱歌剧，一脸诚恳。王彩玲想也没想就给拒绝了。
说话的男人叫黄四宝，是炼钢厂职工，但他喜欢画画儿，一心想去北京念美院却屡考屡败。黄四宝喜欢画的是人体，埋头作画的时候被他妈一下打开房门一顿破口大骂乱踢乱砸。周瑜来找他的时候给吓了一跳，因为黄四宝正赤裸裸地从床底下爬出来，一问才知道他妈刚才进来之前他正对着镜子画自己的裸体呢，情急之下只好钻床底下去了。周瑜问你这是画的啥风格，野兽派？黄四宝捡起地上的画笔说了句，你懂个啥。
周瑜自从在广播里听了一次王彩玲的献唱就迷上了这个并不漂亮的女人，不断以拜师的名义追求她。王彩玲看不上周瑜，却对英俊而有艺术理想的黄四宝动了真心，她觉得他俩是一类人。为了帮助自己的心上人完成梦想，王彩玲有意把本来给自己买的而还未办成的北京户口送给黄四宝，黄四宝不要，只请她为自己当一次人体模特。
黄四宝的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看来真是腥，鲜，他俩关在王彩玲局促的小屋里，王彩玲全身只一块围巾搭住半个臀，用手肘拄着腮就那么躺在床上，面朝里，蛛丝一样的头发无力地堆在圆滚滚的肩颈处，往下是厚实的裸背，三层肉挤在腰间，白胖的大腿小腿从围巾下延伸出来微蜷着，被暗暗的灯光笼罩成一盘肥而不腻的扣肉，腾腾冒着热气，任由黄四宝坐在画布前描绘她并不轻倩的背影。黄四宝一脸认真地作画，画到人体有的地方，心里有柄细尾一荡抽他一下。
王彩玲甚至觉得这场景挺浪漫的，还有点幸福，她笑了，扭过脸跟他讲契诃夫的《三姐妹》，说住在俄罗斯偏远一个小镇上的三姐妹，她们很想去莫斯科，却去不了，三姐妹其中之一会说六国语言，她说，在这么个小地方，会说六种语言是一种累赘，就跟六指儿一样。王彩玲自怜地说，我们就像那样。王彩玲认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像自己那么了解黄四宝的女人了，她把这话告诉了他，黄四宝只是尴尬地躲避着打开录音机。她不知道黄四宝一点也不爱她，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到她之后的评价是“长那么丑还那么清高”。
还是画画那天，王彩玲最后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准笑。黄四宝说绝对不笑。王彩玲面含羞涩地说，我还是个处女。黄四宝楞了一下，王彩玲正色道，我不想在这个城市发生爱情。
她想进歌剧院，就真的为这件事几乎付出了一切。她坐在歌剧院表演厅外，待表演开场之后从黄牛党手中买下低价的票奔赴表演厅；她在歌剧院负责人的办公室不顾人家斩钉截铁地拒绝，放下两手的行李，亮开嗓子就唱，负责人说了句“我知道你的水平，其实你去年就来过了”起身走了，王彩玲跪在楼梯口高唱《托斯卡》：“但在这绝望时刻，为何啊，上帝，为何对我这样残酷无情……”那一刻，她显得是那样卑微，却又那样高贵。
回到小镇之后，王彩玲高傲地对别人说，我去北京了，中央戏剧院正调我呢，他们请我看《托斯卡》。
拥挤而无座的绿皮火车上，王彩玲和黄四宝身无长物地靠在两节车厢之间的空格里，王彩玲突然地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眼里是一般恋爱小女生那样幸福羞涩又傻气的神情，黄四宝很惊慌地澄清自己并无此意，他们高声争执起来，最后他说，我认你当姐姐吧。王彩玲的眼睛黯淡了。
黄四宝又一次考试落选，他烂醉如泥地敲开王彩玲的家门，倒在地板上呻吟，王彩玲心乱如麻地跑出房间，犹豫一会儿还是进去，就这么和他发生了关系。第二天，王彩玲在课堂上为学生们弹唱《慕春》，她的心里满是盛开着爱情的春光，就在这当口，黄四宝气急败坏地找来给了她一记耳光，然后南下去了深圳。他说他觉得自己被强奸了。
黄四宝确实看不上王彩玲也从没幻想过和她发生什么，就像王彩玲看不上周瑜一样。当周瑜向王彩玲求婚，他觉得他们两个条件差不多，合适。可王彩玲冷漠地扔下一句“宁尝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对于黄四宝来说，王彩玲也只是一筐烂杏。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工人，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有天会飞黄腾达，会有票子有女人，成功人士有的他都会有。其实哪有那么多仙桃能分给他们尝上一口，可是王彩玲和黄四宝都对远方怀有一份痴迷，尽管无法摆脱卑微的宿命，也宁可选择做那扑火的飞蛾。
黄四宝走后，王彩玲还经历了很多，她固执地追求自己的歌剧梦，她单纯地相信了一个女孩患癌的欺骗，她认识了一个同样不为世人理解的男舞蹈演员并见证了他的毁灭，她还在老家的立春时节看过一场夹杂着炮竹声的大雪……
故事的结局相当现实，王彩玲没能调去北京，而是成了一个卖肉的屠夫，还领养了一个兔唇的女孩；黄四宝从深圳回来，没有成为画家，而是成了一个类似“骗子”的“奸商”。
他们都有那么点儿与众人不同的才情，但是这些与当时社会格格不入的特质反而都成了生活的累赘。他们不能奔赴五百里外的大世界，像梦想的那样展尽风华；他们不能隐逸五百里深山，而要被迫喝尽世事煮沸的肉汤，领会什么是生命的无奈。
这样的人心里有肿胀，非要发泄出来，不吐不快。这样的人虽然不会是世间的幸福人，但缺了他们，幸福也就失去了坐标。人可能常常如此，为自己喜欢的人付出全部的快乐是一样的，被命运的石墩碾过的痛苦是一样的，梦生之狂喜和梦破之无可奈何也是一样的。岁月过后，有多少人还能像火炭上的一滴糖，永远那么“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呢？
《立春》是一部文艺片，看的时候觉得画面丑丑的，人也丑丑的，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触动，像被阵扎了一下。也许，我们总是要通过别人，才能看到自己想走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