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新篁(吴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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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笼罩了阳朔,只在稀疏的路灯下还能看清道路,别处都已落在乌黑之中。我一脚高一脚低,沿漓江捉摸着方向和岔道回旅店去,心里很有些着急了。快到旅店大门口,一个黑黑的人影早在等着,那是我的老伴。她一见我,急得哭起来了。
那是1972年年底,各艺术院校师生还正在各部队农场劳动,咀嚼着臭知识分子的滋味。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总算获准短短的假期,到贵阳去探望老岳母的病情。路经桂林下车几天,到阳朔只能停留一天一夜。多年来我似乎生活在禁闭中,早被剥夺了拥抱祖国山河的权利。即使只有一天,我多么渴望在阳朔能作一幅画呵!要作画,我必须先江左江右、坡上坡下四处观察构思,第二天才好动手。但住定旅店,已近黄昏,因此我只好不吃晚饭,放下背包便加快步子走马选景。其时社会秩序相当混乱,小偷流氓猖獗,老伴不放心在这人地生疏暮色苍茫的情况下让我一人出去乱跑,但她知道是无法阻止我这种强烈欲望的,她只好在不安中等待,也吃不下晚饭。直到我回到旅店后,她只能拿出饼干就水来吃,因供应紧张的饭店早已不卖晚饭了。
我彻夜难眠,构思第二天一早便要动手的画面。翌晨,却下起细雨来!我让老伴去观光,自己冒雨在江畔作画,祈求上帝开恩,雨也许会停吧!然而雨并不停,而且越下越大了!老伴也无意观光,她用一把小小的雨伞遮住了我的画面,我俩都听凭雨淋。我淋雨作画曾是常事,但不愿她来吃苦头。她确乎不乐于淋雨,但数十年的相伴,她深深了解劝阻是徒然的,也感到不应该劝阻,只好助我作画。画到一个阶段,我需搬动画架变动写生地点,迁到了山上。雨倒停下来了,但刮起大风来,画架支不住,我几乎要哭了。老伴用双手扶住画面,用她的身体作了画架。冬日的阳朔虽不如北方凛冽,但大风降温,我们四只手都冻得僵硬了!
我们已是鬓色斑斑的老伴,当时我们的三个孩子:老大在内蒙边境游牧,老二在山西农村插队,老三在永远流动的建筑工地,我们俩也不在同一农场,不易见面,家里的旧房子空锁着已三四年了,这回同去探望她弥留中的老母,心情是并不愉快的。但她体谅到我那种久不能作画的内心痛苦,在陪我淋雨、挨冻中没肯流露出心底的语言:“还画什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