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欢喜
吴建平今天醒的特别早。窗外天色已亮，奶白色的窗帘由于年头久了而显出微黄的颜色，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爬上吴建平的被子。他侧过头看了看睡在旁边的妻子杨珊珊，她脸上有大片的淡咖啡色斑点，这是怀孕生孩子时留下的。如果用富有情趣的眼光来看，有点像欧洲女人罩在脸上的薄纱，但在吴建平眼中，这个眉头微蹙、鼾声正浓的中年妇女并没什么美感。
眼前一幕和吴建平过去七年的早晨并无差别，还未完全退去的困意掺杂了日常生活的紧迫感，他想像往常那样翻身起床，但是并没有。
也许今天会有所不同，吴建平想。
这是他当科长的第一天。
父母已经在厨房忙活，吴家二位老人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子一起生活，这中生活模式在现在的城市中比较少见。
吴建平听见他的父亲和他的儿子的对话：
“我们吴翔是不是最乖的宝宝呀？”
“是！”
“那我们翔翔吃完早饭要干嘛呀？”
“去外外！”
“去外外”是吴翔自己发明的一个词，意思是去外面玩。
“不对，乖宝宝吃完早饭都去上幼儿园，是不是呀？”
“不是！我要去外外！”
“翔翔最听话了，昨天你们张老师都表扬翔翔了，我们今天再去，张老师再表扬翔翔，好不好？”
“我不要表扬，我要去外外！哇……”
即使是亲生的，吴翔这个孩子也算不上可爱。杨珊珊生他的时候痛得要死，在产房里大声地哭着嚎着，嚎得那些本来哭的很大声的待产妇们都住了嘴，嚎得一旁陪护的吴建平有些尴尬。
杨珊珊扯着嗓子喊了十几个小时，到真正要生的时候却浑身无力。最终，吴翔是被剖腹产剖出来的。医生带着口罩面无表情的对着走廊宣布：“杨珊珊的家属，生了，男孩，母子平安。”吴建平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向医生，走到医生面前，似乎要对这位素昧平生的人说两句什么，然而，巨大的喜悦使他空张着一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此时此刻，其实他也不需要说什么。
待他反应过来应该向医生道谢的时候，医生早已走开了。他站在原地不断重复着、玩味着那句“母子平安”。
吴建平的父母又惊又喜，父亲走上前拍着吴建平的肩膀老泪纵横地说：“你有后了，我们老吴家有后了！”吴建平望着父亲那张兴奋而扭曲的脸，有点出神，他联想到的不是老吴家的祖坟或门楣，而是一辆汽车。
吴建平小两口结婚已经两年，有了几万块的存款。原本，妻子杨珊珊怀孕后二人计划着，如果生个女儿就在下半年买一部汽车，生了儿子就只好把这笔钱存起来作为将来的教育金。这时的吴建平不仅无法购买汽车，还必须责无旁贷地教育这个男孩子读书成人，接受社会主流价值观，并且成为这个社会公认的成功者，他感到自己不是得了个儿子，而是即将重走一次人生路，这条太凶险的路。
想到这里，吴建平产生了一丝波澜不惊的厌恶，但是，很快，他又对自己说：吴建平，你当爸爸啦，不该笑一笑吗？
他勉强咧咧嘴凑出一个微笑，算是对儿子和新生活表示接纳。
也许是因为没买成汽车，吴建平觉得吴翔是自己上辈子欠下的一笔债，并且越看这笔债越觉得心烦。
别人家的孩子即使长得不如童星那样漂亮，但也都有其可爱的一面，而吴翔，从长相到性格都不讨人喜欢，又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难免骄纵任性。
吴翔的头发长得稀稀拉拉，眼珠发黄，说话做事时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吃东西时又会过于努力地向前伸长脖子。吴翔不爱上幼儿园，不爱画画，不爱写作业，事实上他什么也不爱，只爱哭。吴翔长了一根又细又尖的鼻子，不知道像谁，当他稍有不如意，这根鼻子会随着嘴巴的牵引稍稍歪向右边，如果他此时还不能如意，那么这只歪掉的尖鼻子就立刻皱起来，他也随之放声大哭。
吴翔今年还不到五岁，因为总是哭，鼻子上已经留下了几条浅浅的纹路。
吴建平拉过棉被盖住耳朵，他不想听吴翔的哭声。
他想让这不同寻常的一天开始的舒服一点。
在吴翔两岁那年他们还是买了车。吴建平觉得老老小小五口人一起生活，没车确实不方便。同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一年，吴建平由资料室调动到采购科。
瞎子也看得出这两个平级岗位间的巨大差异，人人都在背后议论着平时呆头呆脑的吴建平是如何“活动”的。人们越议论越得不出结论，也就越显得吴建平神秘莫测，于是所有人对他加倍的客气，甚至有点奉承的意味。
吴建平只是老实，并不是傻。他把这些人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更加把调动的原因藏在心里一字不露，即使是妻子杨珊珊对此也毫不知情，只以为厂里领导忽然开了眼，看到了吴建平的勤勉踏实。
以前冷眉冷眼的老同事逐渐对吴建平露出巴结的神情，他感到十分受用。于是吴建平变着花样的利用着这子虚乌有的“神秘感”。有几次，他故意在和同事的谈话中表示他和胡厂长很熟，还有几次，他似是而非地默认了和王局长有某种特殊关系。
总之，每当有人对他的调动和背景表示好奇，他就会闪烁其词、遮遮掩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决定就在这样一个时机掏光家底，买一辆他能承受的最贵的车，他不介意背后的议论声更大一些。
人都是健忘而冷漠的，没人会对别人的事保持恒温的好奇，“神秘感”也有消失的一天，况且，能在采购科工作的人，有谁没有点“神秘感”呢？
吴建平的“神秘感”是假的，但他的勤勉踏实是真的，这一真一假互补互利，做事时他拿出一幅不卑不亢、上头有人的姿态，凡是他经手的事必保证滴水不漏；为人时，他又故意放低姿态，愿意为任何人效劳，久而久之，与他共事的人都感到十分放心，大家也都不在追究吴建平的来历和背景。
于是，当采购科在杨科长荣升为杨副厂长时，吴建平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吴科长。
这一天，吴建平特地从家里早一个小时出发，把杨珊珊送到单位后，他朝着阳光的方向前进。春天的阳光调皮的跳着，吴建平放下了遮阳板，又顺手打开了平时很少听的广播，里面正播放着一首轻快的歌：
“想要光着脚丫在树上唱歌，好多事物全被缩小了……”
吴建平觉得现在的流行歌曲简直毫无逻辑，“光着脚丫”和“树上”“唱歌”根本没有关联嘛！但是“好多事物被缩小了”正中他现在的心情。老婆不够美艳？儿子不够乖巧？房子不够大？车子不够新？没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吴科长会给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带来不一样的生活。只要妻子能经常上美容院做高级护肤和按摩，只要儿子能换一个双语私立幼儿园再请一个家教，他们一家三口也可以像电视广告上那样衣冠楚楚，幸福和美。
吴建平觉得这首毫无逻辑的歌非常好听。
还不到八点，所以一路上很顺畅。吴建平比上班时间早到了一个多小时，单位的电动推拉门只开着一条小小的缝，供上下夜班的工人出入。
门卫保安听到吴建平按喇叭，不耐烦的掀动遥控器，抬头一看是吴建平的车便立刻跑出房门，殷勤的大声问好：“吴科长，吴科，早啊！”吴建平微微点头，踩下油门，汽车无声的滑向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吴建平以为他是今天最早到的人，没注意工会宣传员周琳琳骑着电动车紧随其后。
周琳琳目送着吴建平银灰色的宝来车消失在地下停车场黑色的入口里，才去停放她的电动车。然后，她在大厅里溜达一圈，看到有一部电梯从地下二层开上来，她跑过去等在门前。
电梯在一楼停下，吴建平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端出了科长的气派。
门开了，周琳琳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正笑眯眯的望着吴建平。
“吴科长，早啊！恭喜恭喜！”
“啊，小周，早上好！”
“吴科长，过几天我们要买一批白板和书架，这事由我处理，您看，我第一次办这么大的事，不知道怎么做，能不能找您请教一下？”
吴建平想说“问你们领导不是更合适吗？”
但他看到周琳琳粉扑扑的脸蛋和柔软的嘴唇，改口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不去请教工会领导，倒绕着弯子来问我，怎么？怕你们领导不信任你小毛头丫头？没问题，你有空就来找我吧！”
周琳琳顺着他的意思说：“我本想自己慢慢摸索，大不了挨几次骂，反正我年轻，不怕。但是吴科长你给我感觉特别亲切，所以想向您请教一下。再过一会同事们来上班了，要不我放下包马上下来找你？免得大家看见了笑话我！”
吴建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到了五楼，吴建平一言不发地先下了电梯。打开办公室门，从今天起，他就有自己的办公室了。办公室很大，采光很不错，在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欣欣然的样子。
进门处正对着一组仿皮沙发，茶几上放着一套小型茶具。右边是吴建平的办公桌、椅，后面靠墙放了一组通天书架，书架尽头立着一盆巨大的绿色植物，郁郁葱葱。
吴建平拉开窗让风吹进来，然后，走到办公椅上坐下。他随手按开桌上的电脑，又起身泡了一杯茶，喝一口，太烫，又放下。他翻了翻桌上几天前的报纸，然后开始看着对面墙上的花鸟画发呆。这一天该干什么呢？
周琳琳直接开门进来，没有敲门，把吴建平吓了一跳，他慌忙收回涣散的眼神。周琳琳侧身进来，对着吴建平甜甜一笑，回过身仔细锁好房门。
显然，周琳琳刚才简单而迅速的打扮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被整理的一丝不苟，她的脸蛋比刚刚更加明亮，嘴唇更加粉嫩。这张粉嫩的小嘴向上翘起，吐出一句“吴科长”后就再不说话。
吴建平望着这张稚嫩的小脸，摆摆手示意她坐在沙发上。
周琳琳没听他的话，她径直站在了办公桌前，呈现与吴建平对峙的姿态。
“吴科长，我向您请教工作，坐在沙发上不太方便。”
吴建平一愣。
周琳琳从身后拿出一叠A4纸，递到吴建平面前。
“吴科长，这是我要购买的物品清单，您帮我看看？”
吴建平接过这叠纸，看了起来。
“吴科长，您看这里，报价合适吗？”
周琳琳指着其中一行字，水葱一样的手指就伸在吴建平鼻子底下。
吴建平闻到暖暖的香气，他没有看那行字，而是抬头望向周琳琳。
周琳琳的眼神也没在那行字上，而是直勾勾的迎着吴建平。
这样热烈的眼神，这样半推半就的姿态，谈着这样可有可无的工作。一向沉稳自持的吴建平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吴建平不敢再看周琳琳的脸，眼神不自然向下滑。
吴建平想起刚才在电梯里，周琳琳穿了一件带领子的风衣，脖子里好像还系着一条丝巾。但是现在，她只穿了一件又薄又贴身的鸡心领毛衫，露出她那白嫩紧致的脖颈。他回想起妻子脸上的雀斑。
周琳琳无意识的向前倾着身体，一条浅浅的乳沟蜿蜒向毛衫的最深处，那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件淡粉色的文胸，好像还有一圈精致的蕾丝花边。
吴建平看着周琳琳的领口，他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的身体。
周琳琳把胳膊垫在胸部下面，乳沟更深了，文胸上淡粉色的蕾丝呼之欲出，几乎顶在吴建平的脸上。
吴建平很想揽过眼前这柔软的腰，狠狠抚慰那对淡粉色蕾丝里的花苞。
吴建平在权衡，他和周琳琳不熟，他不知道周琳琳想要干什么。
“吴科长，你觉得这里不对吗？”
周琳琳绕过办公桌，站在吴建平身边，一条富有弹性的大腿贴上了吴建平的腿，隔着毛料西装裤和牛仔裤，吴建平还是感觉到了她身上的热气。
“琳琳。”吴建平把“周”去掉，试探着叫了一声。
周琳琳没回答，只是把身体俯的更低，更靠近吴建平。她的眼睛未曾离开过这一叠A4纸，认真的皱着眉头，同时，她也毫无保留的把幽深的乳沟呈现在吴建平面前，现在，还把浑圆的屁股翘了起来。
吴建平早已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鹅黄色的羊毛衫，浅蓝色的牛仔裤，淡粉色的文胸，不知会是什么颜色的底裤……
吴建平忽然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
那天一大早，两岁大的吴翔闹的不像话，尖厉的哭声伴随着他含混不清的口语。杨珊珊起身帮着吴家二位老人哄孩子。吴建平在卧室里睡也睡不着，只有莫名的烦躁，他决定去上班，早饭都没吃。
大清早的公交车上人不多，吴建平难得坐在靠窗的座位。
快到某一站前，吴建平看到路边有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站在早点摊子前买一只米糕，她一扭头看到公交车，便催着摊子老板快点找钱，作势要追。吴建平心里估算着，这姑娘赶不上了。公交车停车上客时，他留意了一下上车的人，果然没有这个姑娘。
看到这个姑娘，吴建平觉得自己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人，呼吸着早晨干净冰冷的空气，他有些轻松，吹着口哨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
一进门，看到胡厂长和同科室的王晶晶站在办公室中间，脸上带着怪异的神色，望着突然闯入的吴建平。
吴建平没料到这么早办公室里会有人，而且还是胡厂长，而且还是和王晶晶。王晶晶是王局长的女儿，被安排在他们厂里做一份闲职。他想抽身退出去，可这样一来会使局面更加尴尬。于是他搭讪似的将目光从二人身上移开，环顾一下四周，却正好看到王晶晶的椅子扶手上挂着一条淡粉色的三角内裤。
吴建平一言不发的退出办公室，走出单位大门，头也不抬的向前走去。走了差不多三站地，他发现这是回家的方向，前面不远处是今早那个年轻姑娘买早点的摊子，他也走过去买了一块米糕，下决心似的站在路边三口两口吃完，然后昂首阔步的走回单位。
同事已经陆陆续续来上班，人声鼎沸的早晨，机关楼大厅里、楼道里到处都是人们寒暄的声音。吴建平再次踏进他的办公室，胡厂长早已不知所踪，王晶晶打好了开水，正在泡茶，郑媛媛站在窗台前给植物浇水，李可可还没来。没有谁的三角内裤挂在椅子上，在这个和往常一样的早晨。
三个月后，吴建平被调到了采购科。
如今拥有单独办公室的吴建平，看着眼前这具唾手可得的美好肉体，回想着几年前的那个早上。
这间办公室应该只有我有钥匙。他想。
眼前一幕和吴建平过去七年的早晨并无差别，还未完全退去的困意掺杂了日常生活的紧迫感，他想像往常那样翻身起床，但是并没有。
也许今天会有所不同，吴建平想。
这是他当科长的第一天。
父母已经在厨房忙活，吴家二位老人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子一起生活，这中生活模式在现在的城市中比较少见。
吴建平听见他的父亲和他的儿子的对话：
“我们吴翔是不是最乖的宝宝呀？”
“是！”
“那我们翔翔吃完早饭要干嘛呀？”
“去外外！”
“去外外”是吴翔自己发明的一个词，意思是去外面玩。
“不对，乖宝宝吃完早饭都去上幼儿园，是不是呀？”
“不是！我要去外外！”
“翔翔最听话了，昨天你们张老师都表扬翔翔了，我们今天再去，张老师再表扬翔翔，好不好？”
“我不要表扬，我要去外外！哇……”
即使是亲生的，吴翔这个孩子也算不上可爱。杨珊珊生他的时候痛得要死，在产房里大声地哭着嚎着，嚎得那些本来哭的很大声的待产妇们都住了嘴，嚎得一旁陪护的吴建平有些尴尬。
杨珊珊扯着嗓子喊了十几个小时，到真正要生的时候却浑身无力。最终，吴翔是被剖腹产剖出来的。医生带着口罩面无表情的对着走廊宣布：“杨珊珊的家属，生了，男孩，母子平安。”吴建平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向医生，走到医生面前，似乎要对这位素昧平生的人说两句什么，然而，巨大的喜悦使他空张着一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此时此刻，其实他也不需要说什么。
待他反应过来应该向医生道谢的时候，医生早已走开了。他站在原地不断重复着、玩味着那句“母子平安”。
吴建平的父母又惊又喜，父亲走上前拍着吴建平的肩膀老泪纵横地说：“你有后了，我们老吴家有后了！”吴建平望着父亲那张兴奋而扭曲的脸，有点出神，他联想到的不是老吴家的祖坟或门楣，而是一辆汽车。
吴建平小两口结婚已经两年，有了几万块的存款。原本，妻子杨珊珊怀孕后二人计划着，如果生个女儿就在下半年买一部汽车，生了儿子就只好把这笔钱存起来作为将来的教育金。这时的吴建平不仅无法购买汽车，还必须责无旁贷地教育这个男孩子读书成人，接受社会主流价值观，并且成为这个社会公认的成功者，他感到自己不是得了个儿子，而是即将重走一次人生路，这条太凶险的路。
想到这里，吴建平产生了一丝波澜不惊的厌恶，但是，很快，他又对自己说：吴建平，你当爸爸啦，不该笑一笑吗？
他勉强咧咧嘴凑出一个微笑，算是对儿子和新生活表示接纳。
也许是因为没买成汽车，吴建平觉得吴翔是自己上辈子欠下的一笔债，并且越看这笔债越觉得心烦。
别人家的孩子即使长得不如童星那样漂亮，但也都有其可爱的一面，而吴翔，从长相到性格都不讨人喜欢，又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难免骄纵任性。
吴翔的头发长得稀稀拉拉，眼珠发黄，说话做事时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吃东西时又会过于努力地向前伸长脖子。吴翔不爱上幼儿园，不爱画画，不爱写作业，事实上他什么也不爱，只爱哭。吴翔长了一根又细又尖的鼻子，不知道像谁，当他稍有不如意，这根鼻子会随着嘴巴的牵引稍稍歪向右边，如果他此时还不能如意，那么这只歪掉的尖鼻子就立刻皱起来，他也随之放声大哭。
吴翔今年还不到五岁，因为总是哭，鼻子上已经留下了几条浅浅的纹路。
吴建平拉过棉被盖住耳朵，他不想听吴翔的哭声。
他想让这不同寻常的一天开始的舒服一点。
在吴翔两岁那年他们还是买了车。吴建平觉得老老小小五口人一起生活，没车确实不方便。同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一年，吴建平由资料室调动到采购科。
瞎子也看得出这两个平级岗位间的巨大差异，人人都在背后议论着平时呆头呆脑的吴建平是如何“活动”的。人们越议论越得不出结论，也就越显得吴建平神秘莫测，于是所有人对他加倍的客气，甚至有点奉承的意味。
吴建平只是老实，并不是傻。他把这些人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更加把调动的原因藏在心里一字不露，即使是妻子杨珊珊对此也毫不知情，只以为厂里领导忽然开了眼，看到了吴建平的勤勉踏实。
以前冷眉冷眼的老同事逐渐对吴建平露出巴结的神情，他感到十分受用。于是吴建平变着花样的利用着这子虚乌有的“神秘感”。有几次，他故意在和同事的谈话中表示他和胡厂长很熟，还有几次，他似是而非地默认了和王局长有某种特殊关系。
总之，每当有人对他的调动和背景表示好奇，他就会闪烁其词、遮遮掩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决定就在这样一个时机掏光家底，买一辆他能承受的最贵的车，他不介意背后的议论声更大一些。
人都是健忘而冷漠的，没人会对别人的事保持恒温的好奇，“神秘感”也有消失的一天，况且，能在采购科工作的人，有谁没有点“神秘感”呢？
吴建平的“神秘感”是假的，但他的勤勉踏实是真的，这一真一假互补互利，做事时他拿出一幅不卑不亢、上头有人的姿态，凡是他经手的事必保证滴水不漏；为人时，他又故意放低姿态，愿意为任何人效劳，久而久之，与他共事的人都感到十分放心，大家也都不在追究吴建平的来历和背景。
于是，当采购科在杨科长荣升为杨副厂长时，吴建平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吴科长。
这一天，吴建平特地从家里早一个小时出发，把杨珊珊送到单位后，他朝着阳光的方向前进。春天的阳光调皮的跳着，吴建平放下了遮阳板，又顺手打开了平时很少听的广播，里面正播放着一首轻快的歌：
“想要光着脚丫在树上唱歌，好多事物全被缩小了……”
吴建平觉得现在的流行歌曲简直毫无逻辑，“光着脚丫”和“树上”“唱歌”根本没有关联嘛！但是“好多事物被缩小了”正中他现在的心情。老婆不够美艳？儿子不够乖巧？房子不够大？车子不够新？没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吴科长会给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带来不一样的生活。只要妻子能经常上美容院做高级护肤和按摩，只要儿子能换一个双语私立幼儿园再请一个家教，他们一家三口也可以像电视广告上那样衣冠楚楚，幸福和美。
吴建平觉得这首毫无逻辑的歌非常好听。
还不到八点，所以一路上很顺畅。吴建平比上班时间早到了一个多小时，单位的电动推拉门只开着一条小小的缝，供上下夜班的工人出入。
门卫保安听到吴建平按喇叭，不耐烦的掀动遥控器，抬头一看是吴建平的车便立刻跑出房门，殷勤的大声问好：“吴科长，吴科，早啊！”吴建平微微点头，踩下油门，汽车无声的滑向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吴建平以为他是今天最早到的人，没注意工会宣传员周琳琳骑着电动车紧随其后。
周琳琳目送着吴建平银灰色的宝来车消失在地下停车场黑色的入口里，才去停放她的电动车。然后，她在大厅里溜达一圈，看到有一部电梯从地下二层开上来，她跑过去等在门前。
电梯在一楼停下，吴建平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端出了科长的气派。
门开了，周琳琳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正笑眯眯的望着吴建平。
“吴科长，早啊！恭喜恭喜！”
“啊，小周，早上好！”
“吴科长，过几天我们要买一批白板和书架，这事由我处理，您看，我第一次办这么大的事，不知道怎么做，能不能找您请教一下？”
吴建平想说“问你们领导不是更合适吗？”
但他看到周琳琳粉扑扑的脸蛋和柔软的嘴唇，改口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不去请教工会领导，倒绕着弯子来问我，怎么？怕你们领导不信任你小毛头丫头？没问题，你有空就来找我吧！”
周琳琳顺着他的意思说：“我本想自己慢慢摸索，大不了挨几次骂，反正我年轻，不怕。但是吴科长你给我感觉特别亲切，所以想向您请教一下。再过一会同事们来上班了，要不我放下包马上下来找你？免得大家看见了笑话我！”
吴建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到了五楼，吴建平一言不发地先下了电梯。打开办公室门，从今天起，他就有自己的办公室了。办公室很大，采光很不错，在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欣欣然的样子。
进门处正对着一组仿皮沙发，茶几上放着一套小型茶具。右边是吴建平的办公桌、椅，后面靠墙放了一组通天书架，书架尽头立着一盆巨大的绿色植物，郁郁葱葱。
吴建平拉开窗让风吹进来，然后，走到办公椅上坐下。他随手按开桌上的电脑，又起身泡了一杯茶，喝一口，太烫，又放下。他翻了翻桌上几天前的报纸，然后开始看着对面墙上的花鸟画发呆。这一天该干什么呢？
周琳琳直接开门进来，没有敲门，把吴建平吓了一跳，他慌忙收回涣散的眼神。周琳琳侧身进来，对着吴建平甜甜一笑，回过身仔细锁好房门。
显然，周琳琳刚才简单而迅速的打扮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被整理的一丝不苟，她的脸蛋比刚刚更加明亮，嘴唇更加粉嫩。这张粉嫩的小嘴向上翘起，吐出一句“吴科长”后就再不说话。
吴建平望着这张稚嫩的小脸，摆摆手示意她坐在沙发上。
周琳琳没听他的话，她径直站在了办公桌前，呈现与吴建平对峙的姿态。
“吴科长，我向您请教工作，坐在沙发上不太方便。”
吴建平一愣。
周琳琳从身后拿出一叠A4纸，递到吴建平面前。
“吴科长，这是我要购买的物品清单，您帮我看看？”
吴建平接过这叠纸，看了起来。
“吴科长，您看这里，报价合适吗？”
周琳琳指着其中一行字，水葱一样的手指就伸在吴建平鼻子底下。
吴建平闻到暖暖的香气，他没有看那行字，而是抬头望向周琳琳。
周琳琳的眼神也没在那行字上，而是直勾勾的迎着吴建平。
这样热烈的眼神，这样半推半就的姿态，谈着这样可有可无的工作。一向沉稳自持的吴建平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吴建平不敢再看周琳琳的脸，眼神不自然向下滑。
吴建平想起刚才在电梯里，周琳琳穿了一件带领子的风衣，脖子里好像还系着一条丝巾。但是现在，她只穿了一件又薄又贴身的鸡心领毛衫，露出她那白嫩紧致的脖颈。他回想起妻子脸上的雀斑。
周琳琳无意识的向前倾着身体，一条浅浅的乳沟蜿蜒向毛衫的最深处，那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件淡粉色的文胸，好像还有一圈精致的蕾丝花边。
吴建平看着周琳琳的领口，他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的身体。
周琳琳把胳膊垫在胸部下面，乳沟更深了，文胸上淡粉色的蕾丝呼之欲出，几乎顶在吴建平的脸上。
吴建平很想揽过眼前这柔软的腰，狠狠抚慰那对淡粉色蕾丝里的花苞。
吴建平在权衡，他和周琳琳不熟，他不知道周琳琳想要干什么。
“吴科长，你觉得这里不对吗？”
周琳琳绕过办公桌，站在吴建平身边，一条富有弹性的大腿贴上了吴建平的腿，隔着毛料西装裤和牛仔裤，吴建平还是感觉到了她身上的热气。
“琳琳。”吴建平把“周”去掉，试探着叫了一声。
周琳琳没回答，只是把身体俯的更低，更靠近吴建平。她的眼睛未曾离开过这一叠A4纸，认真的皱着眉头，同时，她也毫无保留的把幽深的乳沟呈现在吴建平面前，现在，还把浑圆的屁股翘了起来。
吴建平早已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鹅黄色的羊毛衫，浅蓝色的牛仔裤，淡粉色的文胸，不知会是什么颜色的底裤……
吴建平忽然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
那天一大早，两岁大的吴翔闹的不像话，尖厉的哭声伴随着他含混不清的口语。杨珊珊起身帮着吴家二位老人哄孩子。吴建平在卧室里睡也睡不着，只有莫名的烦躁，他决定去上班，早饭都没吃。
大清早的公交车上人不多，吴建平难得坐在靠窗的座位。
快到某一站前，吴建平看到路边有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站在早点摊子前买一只米糕，她一扭头看到公交车，便催着摊子老板快点找钱，作势要追。吴建平心里估算着，这姑娘赶不上了。公交车停车上客时，他留意了一下上车的人，果然没有这个姑娘。
看到这个姑娘，吴建平觉得自己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人，呼吸着早晨干净冰冷的空气，他有些轻松，吹着口哨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
一进门，看到胡厂长和同科室的王晶晶站在办公室中间，脸上带着怪异的神色，望着突然闯入的吴建平。
吴建平没料到这么早办公室里会有人，而且还是胡厂长，而且还是和王晶晶。王晶晶是王局长的女儿，被安排在他们厂里做一份闲职。他想抽身退出去，可这样一来会使局面更加尴尬。于是他搭讪似的将目光从二人身上移开，环顾一下四周，却正好看到王晶晶的椅子扶手上挂着一条淡粉色的三角内裤。
吴建平一言不发的退出办公室，走出单位大门，头也不抬的向前走去。走了差不多三站地，他发现这是回家的方向，前面不远处是今早那个年轻姑娘买早点的摊子，他也走过去买了一块米糕，下决心似的站在路边三口两口吃完，然后昂首阔步的走回单位。
同事已经陆陆续续来上班，人声鼎沸的早晨，机关楼大厅里、楼道里到处都是人们寒暄的声音。吴建平再次踏进他的办公室，胡厂长早已不知所踪，王晶晶打好了开水，正在泡茶，郑媛媛站在窗台前给植物浇水，李可可还没来。没有谁的三角内裤挂在椅子上，在这个和往常一样的早晨。
三个月后，吴建平被调到了采购科。
如今拥有单独办公室的吴建平，看着眼前这具唾手可得的美好肉体，回想着几年前的那个早上。
这间办公室应该只有我有钥匙。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