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世（5）
5 岚
再次来到岚堂的时候，姬光有种甜蜜味儿，和西安废墟般的历史感不同，岚堂一个个仿古的木床、木椅都浸透着生机。甜美人没有在他走到门口就喊欢迎光临，而是在他坐下的时候说：
“你来了。”
“恩，岚姐好啊。”
……
“跟那姑娘了了。”
姬光看了看娜岚，“岚姐你真厉害。”
“你笑得没有思念只有苦涩了。”
姬光低下头笑了，目光正好从娜岚的脸庞滑到丰满的胸部，深色女式跨栏背心的映衬下白皙的深邃乳沟颇为刺目。苦涩开始醉了。
“岚姐你真美。”姬光再次抬头看了看娜岚，她的那双大大圆圆的眼睛在甜美的微笑下目光炯炯。
趁娜岚离开吧台招呼其他人的时候，姬光接着翻阅放在吧台上的《心理常识的自白》。
2.2.2.2 雨果之女
“这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年轻女孩，漂洋过海，从家乡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只为了和她爱的人在一起，这我能做到。”——阿黛尔雨果
必须感谢特吕弗，是他给了阿黛尔雨果、这个因为伟大的父亲而被掩埋和铭记的名字一个机会，一个以其失败和自我毁灭的伟业而理应被我们永铭于心的女人。
爱情是一场灾难，当阿黛尔终究在这必败的事业里死于自己的精神分裂，她已丝毫无愧于雨果之名，而特吕弗想要告诉我们，正是雨果的女儿成就了真正的雨果之名。
爱情，顶着浪漫主义之名的雨果心中不会没有这个词语。他为我们留下了艾丝美拉达、留下了卡西莫多，但他不知道，他还为我们留下了阿黛尔、而不是丽奥。
丽奥是雨果的大女儿，新婚不久便溺死水中，她的丈夫挽救未果之后，当即自溺身亡，雨果当时正在出差，悲痛欲绝，后来他把女儿的裙子挂在家里，丽奥是他的骄傲。望着姐姐霓裳的阿黛尔就这样望着不可逾越的爱，望着父亲心中无法顶替的位置，这是阿黛尔的第一个灾难。
对于雨果而言，爱情是属于男人的，女人是物。他对卡西莫多饱含深情，这个并没有什么本事的丑陋男人，仅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仅有他用抚慰、解救、杀戮和殉情所印证了的爱情，遇火不融、遇刀不折的不灭的爱情。而艾丝美拉达，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当她翩翩起舞开启神父心扉的时候，她是穿着裙子的，爱她的男人也正是希望透过她的裙子望着她，这裙子后来就挂在了雨果自己的家里。
丽奥就是艾丝美拉达，艾丝美拉达是理想之物；她拥有自己的卡西莫多，一个仅仅用爱情就印证了悲情的尊严的男人。
所以他就看不见阿黛尔，看不见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女儿，她在父亲的威名中无意识地看到了父亲的缺失，她用自己的整个生命为爱情刻下了雨果的姓氏。
阿黛尔爱上了一个恶棍，一个负债累累只能去当兵的恶棍，一个当了兵除了搞女人没有任何战功的恶棍，一个面对无所不至的爱情能够无动于衷的恶棍，这个恶棍以男人的美貌和剥去女人衣服的固有伎俩摧毁了阿黛尔最初的尊严，然后离她而去，阿黛尔则在此时确定了一件事：她爱他。她知道这意味着至死不渝，于是她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阿黛尔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背井离乡浪迹于恶棍从军的海港，直到精神分裂，在她还清醒的最后日子里，写下了题记中的话。四年中她为了她的爱情与婚姻想方设法，她不断的书写刻下滴滴心血的情书，她用自己的钱给恶棍还债，她无视爱她的人因为她只爱这一个，她对他说不在乎他有其他情妇，她买了妓女送给他。
阿黛尔真是疯了。确实，她疯了，并且四年后她彻彻底底的像尼采一样疯了，也就是说，死了。
然而阿黛尔的疯狂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没有底线，她要求自己是一个妻子，所以当恶棍和当地的法官女儿定亲的时候，她把这桩婚事搅黄了。在一夫一妻制和爱情的理想紧密相连的阿黛尔心中，这条底线划定了她的爱情的范围，在这个范围里，阿黛尔以其极致的疯狂展现出人是如何在自恋的基础上超越自恋的。
雨果在整个过程中推波助澜，因为当女儿为爱疯狂的时候，他总是在说自己的老和妻子的病，总是在让女儿回来，因为他心里明白，爱情不是人之常情，并且爱情很荒谬。
爱情确实荒谬，阿黛尔没有爱上意大利最出色的诗人，而是爱上了一个穿着军装的恶棍。不是每个女人都会爱上恶棍，丽奥就没有爱上恶棍，可假如不是爱上恶棍，如何印证理想之爱的极致？爱情正是在荒谬中仍旧致死不渝。
爱情也就确实不是人之常情，因此更加弥足珍贵。
典雅爱情诞生以来的八百年历史浩荡而过，留下了许多为爱人舍身的血肉男人，而女人，纵使是杜拉斯的传世之作也要让劳儿和自己在情人面前徘徊。在自恋的镜子前，女人总是看不到这面镜子，虽然，自恋的镜子不可超越，打碎它的人只是以超越自恋实现更高的自恋。
在这更高的自恋里，雨果以文字镌刻，阿黛尔则以流星般的生命书写，这个终生姓雨果的女人，她的疯狂留下了女人的尊严：
——女人应以死践行爱情。
然而女人，你可曾听到雨果之名？
“你爱上的姑娘是不是阿黛尔雨果啊？”娜岚在姬光身后飘过，坐在了姬光旁边，牛仔热裤下的双腿天鹅绒般长长地伸向含住双脚的彩色凉拖儿，指甲并没有涂油。姬光整个身体都从一侧酥了起来。
“如果是的话形式也是相反的。”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或者说内脏是凉的，而右耳尖灼烧着，带起半边脸跟着发烫。“岚姐，可以听听你们的故事吗？”
“好啊。”娜岚侧过身，左臂贴在姬光的胳膊上，玉一样的触感把太阳神经丛瞬间打平为一张素描硬纸，翻书的双手并不如想象中纤细，而是有种孩童般的肉感，正在姬光里面画一幅少女式的童话。“你看！”
2.4.3 天婚
汉历，九月二十二，天婚。
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
至少儒家道统以来的历史上，国人结婚都是跪着，跪着面见天地，面见父母，把自己排在最后的时候，也就没剩什么了，跪着的肩膀扛不了任何东西，两个人的事情，向谁折服呢？然而折服了，国人的婚姻是别人的婚姻，从篡夺了天地之名的父母之命开始，男女之间便没有他们自己的位置。
天很无奈。
东正教的信徒们固然可敬，可敬到不得不佩服他们为自己蒙住的眼睛。宗教之路并非没有人知道，不过也许就像有人会笃信《维摩诘经》，东正教也会因此笃信耶稣这个单身汉的大行者走入婚姻祝福新人的时候是把婚姻引向了世俗之外，这自然会使东正教如同宋代以来的汉传佛教那样的败坏下去，却也会更稳定的获得另一个好后果，男女两人、只是这两人、没有其他人，如同获加持一样获得了来自心中唯一的神的支撑、祝福与规范，于是本就不想什么修行登天的两人在这有限的此岸生活里，凭借心中从不会有嫉妒的第三者的绝对力量，堂堂正正的立于人前，所以西人结婚没人跪着。
不过还是东正教，还是俄罗斯，当托尔斯泰深爱的安德烈倒在疆场上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心中的神，而是高高的永恒而永不可触及的天空，让一切荒谬无处遁形的天空，此刻，只有天空。
所以，天还是有些无奈。
上个世纪许多事情变了。尼采之后，上帝之论的荒谬已经在如今如火如荼的无信仰之人一窝蜂般的宗教疯狂中得到了最好的反证，婚姻，以上帝之名便如同猥亵。于是人们学会了走走过场，把担子挑在自己肩上，让爱情替代宗教包裹情人的双手，没有包裹的时候便分手，表面的混乱之下，是一条新的道路披荆斩棘的开启，人，终于走上了自己的道路。
爱的婚姻开启的是人的道路，当明白人出现的时候，就可以迈出最后一步。
今天，就是这最后一步。天婚。
白天、黑夜，晴朗、阴云，室内、室外，天总在每一个地方。天没有人格，要是有，也是至奥至玄的天格。相拥同行，仰天倾诉每一个蒸腾心房的文字，空气的每一个震动都回到彼此那里，每一个欲望与决断都落到自己的脚下，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莫非天下。
可是，天并非法则或是法官，也不是见证，而是一面大镜子，映照我们的一切，看着自身一切的我俩走在路上，赖以推动脚步的乃是面对天宇无处遁形之后的尊严与品格，能在前方提供保证的乃是敬畏苍天的人无法容忍耻辱的精神。
路还没走就跪在地上，听命于父母，或者将彼此间的担子交托给莫须有，都是可耻的，接受一纸文书的保护与统治更是可耻，这份耻辱至少要在我俩这里终结，再过些年，恐怕可以在更多的人那里终结。
萨特与波伏娃的道路是一条全新的道路，在无子的条件下，那是一条坦途，由于我们这个物种的数量早已超过了应有的限度，他们开创的必然是新的时代里最重要的道统。还记得萨特垂垂老矣的时候有一次走在楼梯上，回过头来深情望着波伏娃，说道：
“小海狸，我们也像是夫妻吧？”
毕竟，所有历史与文明，没有一个不是靠婚姻撑起最小的社会结构，伟如萨特也不能创造新的支撑，好在，他的路为自己撑了下来，也为追随他的人撑了起来。当命运的岔路带领我得以回归原点，曾经追随他的我并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以完全独特的方式追了上来，和他走在了一起。
新的道统开始了。数百年的蹉跎之后，大汉民族再次立于天地的时候，超越于异族的必须是精神的脚步，即使只是一小步。
阴历九月二十二，历史终将铭记。
“……”看完，娜岚浸透而来的童话感陡然蒸腾，姬光望着娜岚，感到某种英雄的气息逐渐弥漫，呼吸起来便是利刃的伤怀。娜岚的目光在甜美的光彩中黯淡下来，开始变得凝重。
“我们本来是想私奔，到法国去。”望着《自白》，娜岚眉头微锁。“远山是我的心理医生，这你应该知道，我那时候正要回欧洲完成硕士学业，却坐不了飞机了，登上飞机浑身冒汗惊恐愣是又那么下来了。然后就住进了一院心理科最好的病房，医生护士一天好几班照顾着，他就是主管我的心理医生。”娜岚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姬光笑了笑。“我没多久就喜欢上他，那里是个神奇的地方，像是通向坟墓的伊甸园，我从来没有过那么清净的生活，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和这个好看得有点冷酷的男人呆在一起，他又那么会听人说话。”
“恩，是。好看得冷酷。”姬光也笑了起来。
“你也挺好看。”娜岚抬眼瞟了姬光一下，挺妩媚，“后来……，后来我能坐飞机了，他也喜欢上了我，他自己说是自然而然的喜欢后决定要这样做。”
“决定要这样做？”
“恩，远山说喜欢是一回事，将喜欢付诸于行动是另一回事。可能是男女差异吧，对我这没什么差别。”
“恐怕是两回事。”姬光把玩了一下自己眼前的杯子，回忆带着点酒味儿一下子暖暖的涌起。“我自己就是停止行动了。”再看娜岚的时候，他发现娜岚正在发抖。
“行动……”娜岚抖得越来越厉害，脸部肌肉都在颤动，好像苦味儿是与她的甜美极不协调的杂质，只能通过激烈的动荡表达自身。姬光内心的纠葛在这一刻一下子化解了，好像这股颤动的痛苦冲向了自己，和自己的痛苦一起焚灭了。他抓住了娜岚的手腕，闭上眼紧紧握住，跟她一起慢慢平复下来。
“我们没去成法国，没瞒过那时候的男朋友。他家比我家更厉害，他想在我面前把远山做了。就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娜岚摇着头，声音紧紧的绷着，“他找的人把我们围住。远山问他们是不是一定要他的命，他们说要让他生不如死。我发了疯的喊，冲，好几个人把我架住。远山一边安慰我，一边问他们领头的能不能让他自己来，他们就给他一把刀，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把自己的一只脚切了下来，……一只脚。”
姬光还握着娜岚的手腕，看着她的泪水从脸颊流下，颤抖的身体在刚刚平复之后又变得僵硬。他的心也跟着硬了起来，于是把握住娜岚手腕的手向下滑动，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岚姐，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像杨先生那样，活得像个英雄。”
娜岚在泪痕中微微笑了笑，慢慢地松弛了下来。“你会的。”
“我想找他做分析。”
再次来到岚堂的时候，姬光有种甜蜜味儿，和西安废墟般的历史感不同，岚堂一个个仿古的木床、木椅都浸透着生机。甜美人没有在他走到门口就喊欢迎光临，而是在他坐下的时候说：
“你来了。”
“恩，岚姐好啊。”
……
“跟那姑娘了了。”
姬光看了看娜岚，“岚姐你真厉害。”
“你笑得没有思念只有苦涩了。”
姬光低下头笑了，目光正好从娜岚的脸庞滑到丰满的胸部，深色女式跨栏背心的映衬下白皙的深邃乳沟颇为刺目。苦涩开始醉了。
“岚姐你真美。”姬光再次抬头看了看娜岚，她的那双大大圆圆的眼睛在甜美的微笑下目光炯炯。
趁娜岚离开吧台招呼其他人的时候，姬光接着翻阅放在吧台上的《心理常识的自白》。
2.2.2.2 雨果之女
“这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年轻女孩，漂洋过海，从家乡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只为了和她爱的人在一起，这我能做到。”——阿黛尔雨果
必须感谢特吕弗，是他给了阿黛尔雨果、这个因为伟大的父亲而被掩埋和铭记的名字一个机会，一个以其失败和自我毁灭的伟业而理应被我们永铭于心的女人。
爱情是一场灾难，当阿黛尔终究在这必败的事业里死于自己的精神分裂，她已丝毫无愧于雨果之名，而特吕弗想要告诉我们，正是雨果的女儿成就了真正的雨果之名。
爱情，顶着浪漫主义之名的雨果心中不会没有这个词语。他为我们留下了艾丝美拉达、留下了卡西莫多，但他不知道，他还为我们留下了阿黛尔、而不是丽奥。
丽奥是雨果的大女儿，新婚不久便溺死水中，她的丈夫挽救未果之后，当即自溺身亡，雨果当时正在出差，悲痛欲绝，后来他把女儿的裙子挂在家里，丽奥是他的骄傲。望着姐姐霓裳的阿黛尔就这样望着不可逾越的爱，望着父亲心中无法顶替的位置，这是阿黛尔的第一个灾难。
对于雨果而言，爱情是属于男人的，女人是物。他对卡西莫多饱含深情，这个并没有什么本事的丑陋男人，仅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仅有他用抚慰、解救、杀戮和殉情所印证了的爱情，遇火不融、遇刀不折的不灭的爱情。而艾丝美拉达，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当她翩翩起舞开启神父心扉的时候，她是穿着裙子的，爱她的男人也正是希望透过她的裙子望着她，这裙子后来就挂在了雨果自己的家里。
丽奥就是艾丝美拉达，艾丝美拉达是理想之物；她拥有自己的卡西莫多，一个仅仅用爱情就印证了悲情的尊严的男人。
所以他就看不见阿黛尔，看不见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女儿，她在父亲的威名中无意识地看到了父亲的缺失，她用自己的整个生命为爱情刻下了雨果的姓氏。
阿黛尔爱上了一个恶棍，一个负债累累只能去当兵的恶棍，一个当了兵除了搞女人没有任何战功的恶棍，一个面对无所不至的爱情能够无动于衷的恶棍，这个恶棍以男人的美貌和剥去女人衣服的固有伎俩摧毁了阿黛尔最初的尊严，然后离她而去，阿黛尔则在此时确定了一件事：她爱他。她知道这意味着至死不渝，于是她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阿黛尔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背井离乡浪迹于恶棍从军的海港，直到精神分裂，在她还清醒的最后日子里，写下了题记中的话。四年中她为了她的爱情与婚姻想方设法，她不断的书写刻下滴滴心血的情书，她用自己的钱给恶棍还债，她无视爱她的人因为她只爱这一个，她对他说不在乎他有其他情妇，她买了妓女送给他。
阿黛尔真是疯了。确实，她疯了，并且四年后她彻彻底底的像尼采一样疯了，也就是说，死了。
然而阿黛尔的疯狂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没有底线，她要求自己是一个妻子，所以当恶棍和当地的法官女儿定亲的时候，她把这桩婚事搅黄了。在一夫一妻制和爱情的理想紧密相连的阿黛尔心中，这条底线划定了她的爱情的范围，在这个范围里，阿黛尔以其极致的疯狂展现出人是如何在自恋的基础上超越自恋的。
雨果在整个过程中推波助澜，因为当女儿为爱疯狂的时候，他总是在说自己的老和妻子的病，总是在让女儿回来，因为他心里明白，爱情不是人之常情，并且爱情很荒谬。
爱情确实荒谬，阿黛尔没有爱上意大利最出色的诗人，而是爱上了一个穿着军装的恶棍。不是每个女人都会爱上恶棍，丽奥就没有爱上恶棍，可假如不是爱上恶棍，如何印证理想之爱的极致？爱情正是在荒谬中仍旧致死不渝。
爱情也就确实不是人之常情，因此更加弥足珍贵。
典雅爱情诞生以来的八百年历史浩荡而过，留下了许多为爱人舍身的血肉男人，而女人，纵使是杜拉斯的传世之作也要让劳儿和自己在情人面前徘徊。在自恋的镜子前，女人总是看不到这面镜子，虽然，自恋的镜子不可超越，打碎它的人只是以超越自恋实现更高的自恋。
在这更高的自恋里，雨果以文字镌刻，阿黛尔则以流星般的生命书写，这个终生姓雨果的女人，她的疯狂留下了女人的尊严：
——女人应以死践行爱情。
然而女人，你可曾听到雨果之名？
“你爱上的姑娘是不是阿黛尔雨果啊？”娜岚在姬光身后飘过，坐在了姬光旁边，牛仔热裤下的双腿天鹅绒般长长地伸向含住双脚的彩色凉拖儿，指甲并没有涂油。姬光整个身体都从一侧酥了起来。
“如果是的话形式也是相反的。”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或者说内脏是凉的，而右耳尖灼烧着，带起半边脸跟着发烫。“岚姐，可以听听你们的故事吗？”
“好啊。”娜岚侧过身，左臂贴在姬光的胳膊上，玉一样的触感把太阳神经丛瞬间打平为一张素描硬纸，翻书的双手并不如想象中纤细，而是有种孩童般的肉感，正在姬光里面画一幅少女式的童话。“你看！”
2.4.3 天婚
汉历，九月二十二，天婚。
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
至少儒家道统以来的历史上，国人结婚都是跪着，跪着面见天地，面见父母，把自己排在最后的时候，也就没剩什么了，跪着的肩膀扛不了任何东西，两个人的事情，向谁折服呢？然而折服了，国人的婚姻是别人的婚姻，从篡夺了天地之名的父母之命开始，男女之间便没有他们自己的位置。
天很无奈。
东正教的信徒们固然可敬，可敬到不得不佩服他们为自己蒙住的眼睛。宗教之路并非没有人知道，不过也许就像有人会笃信《维摩诘经》，东正教也会因此笃信耶稣这个单身汉的大行者走入婚姻祝福新人的时候是把婚姻引向了世俗之外，这自然会使东正教如同宋代以来的汉传佛教那样的败坏下去，却也会更稳定的获得另一个好后果，男女两人、只是这两人、没有其他人，如同获加持一样获得了来自心中唯一的神的支撑、祝福与规范，于是本就不想什么修行登天的两人在这有限的此岸生活里，凭借心中从不会有嫉妒的第三者的绝对力量，堂堂正正的立于人前，所以西人结婚没人跪着。
不过还是东正教，还是俄罗斯，当托尔斯泰深爱的安德烈倒在疆场上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心中的神，而是高高的永恒而永不可触及的天空，让一切荒谬无处遁形的天空，此刻，只有天空。
所以，天还是有些无奈。
上个世纪许多事情变了。尼采之后，上帝之论的荒谬已经在如今如火如荼的无信仰之人一窝蜂般的宗教疯狂中得到了最好的反证，婚姻，以上帝之名便如同猥亵。于是人们学会了走走过场，把担子挑在自己肩上，让爱情替代宗教包裹情人的双手，没有包裹的时候便分手，表面的混乱之下，是一条新的道路披荆斩棘的开启，人，终于走上了自己的道路。
爱的婚姻开启的是人的道路，当明白人出现的时候，就可以迈出最后一步。
今天，就是这最后一步。天婚。
白天、黑夜，晴朗、阴云，室内、室外，天总在每一个地方。天没有人格，要是有，也是至奥至玄的天格。相拥同行，仰天倾诉每一个蒸腾心房的文字，空气的每一个震动都回到彼此那里，每一个欲望与决断都落到自己的脚下，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莫非天下。
可是，天并非法则或是法官，也不是见证，而是一面大镜子，映照我们的一切，看着自身一切的我俩走在路上，赖以推动脚步的乃是面对天宇无处遁形之后的尊严与品格，能在前方提供保证的乃是敬畏苍天的人无法容忍耻辱的精神。
路还没走就跪在地上，听命于父母，或者将彼此间的担子交托给莫须有，都是可耻的，接受一纸文书的保护与统治更是可耻，这份耻辱至少要在我俩这里终结，再过些年，恐怕可以在更多的人那里终结。
萨特与波伏娃的道路是一条全新的道路，在无子的条件下，那是一条坦途，由于我们这个物种的数量早已超过了应有的限度，他们开创的必然是新的时代里最重要的道统。还记得萨特垂垂老矣的时候有一次走在楼梯上，回过头来深情望着波伏娃，说道：
“小海狸，我们也像是夫妻吧？”
毕竟，所有历史与文明，没有一个不是靠婚姻撑起最小的社会结构，伟如萨特也不能创造新的支撑，好在，他的路为自己撑了下来，也为追随他的人撑了起来。当命运的岔路带领我得以回归原点，曾经追随他的我并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以完全独特的方式追了上来，和他走在了一起。
新的道统开始了。数百年的蹉跎之后，大汉民族再次立于天地的时候，超越于异族的必须是精神的脚步，即使只是一小步。
阴历九月二十二，历史终将铭记。
“……”看完，娜岚浸透而来的童话感陡然蒸腾，姬光望着娜岚，感到某种英雄的气息逐渐弥漫，呼吸起来便是利刃的伤怀。娜岚的目光在甜美的光彩中黯淡下来，开始变得凝重。
“我们本来是想私奔，到法国去。”望着《自白》，娜岚眉头微锁。“远山是我的心理医生，这你应该知道，我那时候正要回欧洲完成硕士学业，却坐不了飞机了，登上飞机浑身冒汗惊恐愣是又那么下来了。然后就住进了一院心理科最好的病房，医生护士一天好几班照顾着，他就是主管我的心理医生。”娜岚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姬光笑了笑。“我没多久就喜欢上他，那里是个神奇的地方，像是通向坟墓的伊甸园，我从来没有过那么清净的生活，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和这个好看得有点冷酷的男人呆在一起，他又那么会听人说话。”
“恩，是。好看得冷酷。”姬光也笑了起来。
“你也挺好看。”娜岚抬眼瞟了姬光一下，挺妩媚，“后来……，后来我能坐飞机了，他也喜欢上了我，他自己说是自然而然的喜欢后决定要这样做。”
“决定要这样做？”
“恩，远山说喜欢是一回事，将喜欢付诸于行动是另一回事。可能是男女差异吧，对我这没什么差别。”
“恐怕是两回事。”姬光把玩了一下自己眼前的杯子，回忆带着点酒味儿一下子暖暖的涌起。“我自己就是停止行动了。”再看娜岚的时候，他发现娜岚正在发抖。
“行动……”娜岚抖得越来越厉害，脸部肌肉都在颤动，好像苦味儿是与她的甜美极不协调的杂质，只能通过激烈的动荡表达自身。姬光内心的纠葛在这一刻一下子化解了，好像这股颤动的痛苦冲向了自己，和自己的痛苦一起焚灭了。他抓住了娜岚的手腕，闭上眼紧紧握住，跟她一起慢慢平复下来。
“我们没去成法国，没瞒过那时候的男朋友。他家比我家更厉害，他想在我面前把远山做了。就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娜岚摇着头，声音紧紧的绷着，“他找的人把我们围住。远山问他们是不是一定要他的命，他们说要让他生不如死。我发了疯的喊，冲，好几个人把我架住。远山一边安慰我，一边问他们领头的能不能让他自己来，他们就给他一把刀，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把自己的一只脚切了下来，……一只脚。”
姬光还握着娜岚的手腕，看着她的泪水从脸颊流下，颤抖的身体在刚刚平复之后又变得僵硬。他的心也跟着硬了起来，于是把握住娜岚手腕的手向下滑动，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岚姐，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像杨先生那样，活得像个英雄。”
娜岚在泪痕中微微笑了笑，慢慢地松弛了下来。“你会的。”
“我想找他做分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