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时间里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时间的流逝并不仅仅靠着日立台历挂历来计算，不单单凭借四季的更替昼夜的交换来感知，时间也能够以一次死亡的周期为单位来标记。
大年初二，五点，高烧，头痛欲裂。按照习俗，今天一大早就得到庙里烧香，从小就被告知：去的越早，放的鞭炮价格越高，供品越多，你就能够得到神灵越多的庇佑。这一直是我们村原始文化的一种体现，人们常常在无法让自己的命运随心所欲的时候创造了“神”，设想它具有巨大的威力能够决定人的命运，做出虔诚的姿态对它顶礼膜拜，表达他们想要获得平安、拥有财富的情感愿望。尽管接受了十几年的“无神论”教育，也掌握了比较系统的科学知识体系，但是我却不想让自己跋涉在无神论的荒原里。与我而言，相信世上仍有不可亵渎的神灵，对它仍有所敬畏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至少它有时候可以引导人向善抑或制约人们从恶。但是，倘若这样的崇拜近乎疯狂，以为至上的神有意志，以去庙里的时间早晚，鞭炮的价格高低，所带供品的多少来定论一个人的虔诚，却忽略了人的主观努力，那就会将人带进迷信的世界去。村里有一户人家，虽说不上家产万贯，但在村里的“福布斯”可居首位。他们以前一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男人秉持勤劳的品性一点点地积攒着打工赚到的钱，后来终于自己做了老板。有另外一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位老人与其孩子，孩子四肢健全，可是游手好闲，极少去劳动，老人年事已高，心有余力不足。因此，他们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什么收入来源，生活堪称清苦。突然有一天，老人好像幡然醒悟一般，大张旗鼓地做起了我们看不懂的所谓的“法事”，嘴里不停地念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几乎天天如此。富人继续富着，穷人依然贫苦。
八点，烧香归家，睡觉。电话调为静音模式，醒来时已经十一点多，与此被惊醒的还有疼痛。五个未接来电均是堂妹的，一条信息赫然地写着“祖祖过世了……”那一刻，疼痛似乎一下子成群结队地找寻我，到处扩张，渗透，掠夺，侵入肉体、思想，疯狂地渴求占领我的头部，欲将这块可爱的领地变成恶的统治。它们在我的头部肆意发动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战争，我无计可施，只好递交投降书，对它俯首称臣。汉城师兄来电，错愕，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若无其事地和他聊天，还是告诉他此刻承受的一切。回拨，师兄一如既往地“哈喽”，这么一句话让我一刹那眼泪开闸——不知是因为自己的疼痛，还是曾祖母过世悲痛。有没有一个成语可以形容“对方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情，情感却能够达到共鸣”呢？
挂了电话，擦干眼泪。倔强的我，从来就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哭，即使在亲人面前，我也不会。在曾祖母家，我参与了换寿衣，目睹了曾祖母被放入棺材，感受着所有人的悲戚。晚上守灵时，所有人大都在哭，他们的眼泪落在地板上，湿透了整个房子。我一直低着头，突然害怕灯光亮起来照亮我的脸——我没有眼泪。孔子认为，就丧礼说，与其仪文周到，宁可过度悲哀。对于眼泪不翼而飞，我感到万分恐慌，不哭代表冷血，不哭就说明你不孝顺，不哭就意味着……这样想让我拼命地往外挤眼泪，拾荒般拾捡一些关于曾祖母的回忆，脑海里只有她无限寂寥的佝偻的身影，望着远处的某个方向叹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方向，葬着我的曾祖父。门外突然想起一阵鞭炮声，与除夕夜那晚的无异。只有我知道它们的不同，曾祖母在除夕夜大概是听到窗外的鞭炮声了，那是在给死神发出的信号，而且她对时间具有强烈的敏感性。所以，曾祖母才会说“我可能过两天就死了”。我所听到的鞭炮声，是一种揶揄，对我无法唤醒的失去了的悲伤的讽刺。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看到曾祖母在村口拄着拐杖静望。那时候的我就很想问曾祖母：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敏锐的直觉告诉我，很多问题如果问出口会带来很深的伤害，所以我什么都不问。我只记得回家问妈妈时，她总是说，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那时候还在上小学的我一直都是觉得老师无所不知，那一刻突然觉得，长大比老师还厉害，什么都可以明白。
等待长大。原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工作的原因。爷爷、叔叔总是要不断接近各种各样的陌生人，住在陌生的城市，远离曾祖母，没有时间陪她。即便是担心了，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沟通问题，电话的存在使得真正意义上的离别消失了。真正意义上的离别，曾经在电话、手机未普及到我们的小山村时，逢年过节，曾祖母的子孙皆会回来陪她。每一次他们又去工作，曾祖母的眉毛便打上了结，拄杖撞击地面，敲出了一种名为孤寂与不舍的情绪，步履维艰地目送她的子子孙孙。后来，电话手机的出现，使得这一幕幕不再上演，因为很少有人回来了。终于，有那么一个冬天，曾祖母就如此安静地走了，让爷爷、叔叔不禁阵痛和追悔。长大后我明白了这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大年初三。自从雨与天唇枪舌战后，雨负气离家出走，四处游荡。就在出殡这一天，雨一改一沉不变的表情，竟眉开眼笑了。妈妈说，我应该去送曾祖母，因为每个人最后都会被送到某块地里去的，然后土归土，尘归尘。由于雨前段时间与路的暧昧关系，低低的灰色压着阔阔的地，让道路变得很泥泞。原以为一路上一定是肃穆、凝重的，却和想像中大有出入，像变形的寄望，扭曲成狰狞的真相，嗔怒，抱怨，咒骂不止。似乎所有人都在关注脚下，生怕自己的衣裤、鞋子会脏。村里的人都羡慕曾祖母儿孙满堂，但实际上能诚心诚意送曾祖母最后一程的，又有多少人呢？我愣愣地看着泥土变成大衣，披在曾祖母的棺材上，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伸手一抹，是眼泪。终于哭出来了吗？总是这样：因为失去，才知道时间。从小对时间就表现出少有的敏感，甚至在小学二年级填出生年月的时候，我还是搞不清自己是1900出生，还是1990出生。倘若不是曾祖母的离开，我应该是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的，也许是因为我对时间的敏感度取决于生命的存在吧。
人的天性是习惯于得到，而不是习惯于失去。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个不习惯失去的孩子，坚信靠着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我每天努力生活，珍惜呱呱坠地所获得的最宝贵的赠礼——生命。但是，我又极度害怕跟我有关的人或者事的消失，即使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人有旦夕祸福”，我常常没有承受变数的精神准备和勇气。坟前寥落的荒草，几串冥钱，迅速在火中软化，黑屑缓缓地飘。听说在死去的灵魂轮回的必经之路上，有这样一条忘川水，死去的灵魂经过忘川喝下孟婆汤，就可以从此岸通向彼岸，轮回转世，获得新生，我想那黑屑总有希望飘到彼岸吧。出门前，我瞥见桌子上的一杯茶，那水先前是无色无味的，茶叶在沉浮之间，把前世积存的香气，肆无忌惮地渗出，下葬归来时，水满溢着那份单薄而凄凉的记忆，变成了茶。短信突然又想起：筱娴（我高中同学）离开了，煤气中毒，死于卫生间。听到这一消息，我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瞬间脸色苍白把手里端着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转身哭着跑开。我只是觉得我的新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一根针扎了一下，“噗”的一声就放完了我储备许久的坚强，整个人都空瘪瘪地在寒风中飘浮起来，想起了那个梦。
梦
扭曲的面孔，蜷缩的身影
灯光掩映
微微颤动
下水道流淌着泛黄的唠叨
悠长而忧伤
一天又要过去了。于是，这两天过得很快乐，因为我发觉还懂得不快乐；不再流泪，因为我还有流泪的念头。
写于2012年1月25日
大年初二，五点，高烧，头痛欲裂。按照习俗，今天一大早就得到庙里烧香，从小就被告知：去的越早，放的鞭炮价格越高，供品越多，你就能够得到神灵越多的庇佑。这一直是我们村原始文化的一种体现，人们常常在无法让自己的命运随心所欲的时候创造了“神”，设想它具有巨大的威力能够决定人的命运，做出虔诚的姿态对它顶礼膜拜，表达他们想要获得平安、拥有财富的情感愿望。尽管接受了十几年的“无神论”教育，也掌握了比较系统的科学知识体系，但是我却不想让自己跋涉在无神论的荒原里。与我而言，相信世上仍有不可亵渎的神灵，对它仍有所敬畏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至少它有时候可以引导人向善抑或制约人们从恶。但是，倘若这样的崇拜近乎疯狂，以为至上的神有意志，以去庙里的时间早晚，鞭炮的价格高低，所带供品的多少来定论一个人的虔诚，却忽略了人的主观努力，那就会将人带进迷信的世界去。村里有一户人家，虽说不上家产万贯，但在村里的“福布斯”可居首位。他们以前一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男人秉持勤劳的品性一点点地积攒着打工赚到的钱，后来终于自己做了老板。有另外一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位老人与其孩子，孩子四肢健全，可是游手好闲，极少去劳动，老人年事已高，心有余力不足。因此，他们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什么收入来源，生活堪称清苦。突然有一天，老人好像幡然醒悟一般，大张旗鼓地做起了我们看不懂的所谓的“法事”，嘴里不停地念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几乎天天如此。富人继续富着，穷人依然贫苦。
八点，烧香归家，睡觉。电话调为静音模式，醒来时已经十一点多，与此被惊醒的还有疼痛。五个未接来电均是堂妹的，一条信息赫然地写着“祖祖过世了……”那一刻，疼痛似乎一下子成群结队地找寻我，到处扩张，渗透，掠夺，侵入肉体、思想，疯狂地渴求占领我的头部，欲将这块可爱的领地变成恶的统治。它们在我的头部肆意发动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战争，我无计可施，只好递交投降书，对它俯首称臣。汉城师兄来电，错愕，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若无其事地和他聊天，还是告诉他此刻承受的一切。回拨，师兄一如既往地“哈喽”，这么一句话让我一刹那眼泪开闸——不知是因为自己的疼痛，还是曾祖母过世悲痛。有没有一个成语可以形容“对方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情，情感却能够达到共鸣”呢？
挂了电话，擦干眼泪。倔强的我，从来就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哭，即使在亲人面前，我也不会。在曾祖母家，我参与了换寿衣，目睹了曾祖母被放入棺材，感受着所有人的悲戚。晚上守灵时，所有人大都在哭，他们的眼泪落在地板上，湿透了整个房子。我一直低着头，突然害怕灯光亮起来照亮我的脸——我没有眼泪。孔子认为，就丧礼说，与其仪文周到，宁可过度悲哀。对于眼泪不翼而飞，我感到万分恐慌，不哭代表冷血，不哭就说明你不孝顺，不哭就意味着……这样想让我拼命地往外挤眼泪，拾荒般拾捡一些关于曾祖母的回忆，脑海里只有她无限寂寥的佝偻的身影，望着远处的某个方向叹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方向，葬着我的曾祖父。门外突然想起一阵鞭炮声，与除夕夜那晚的无异。只有我知道它们的不同，曾祖母在除夕夜大概是听到窗外的鞭炮声了，那是在给死神发出的信号，而且她对时间具有强烈的敏感性。所以，曾祖母才会说“我可能过两天就死了”。我所听到的鞭炮声，是一种揶揄，对我无法唤醒的失去了的悲伤的讽刺。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看到曾祖母在村口拄着拐杖静望。那时候的我就很想问曾祖母：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敏锐的直觉告诉我，很多问题如果问出口会带来很深的伤害，所以我什么都不问。我只记得回家问妈妈时，她总是说，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那时候还在上小学的我一直都是觉得老师无所不知，那一刻突然觉得，长大比老师还厉害，什么都可以明白。
等待长大。原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工作的原因。爷爷、叔叔总是要不断接近各种各样的陌生人，住在陌生的城市，远离曾祖母，没有时间陪她。即便是担心了，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沟通问题，电话的存在使得真正意义上的离别消失了。真正意义上的离别，曾经在电话、手机未普及到我们的小山村时，逢年过节，曾祖母的子孙皆会回来陪她。每一次他们又去工作，曾祖母的眉毛便打上了结，拄杖撞击地面，敲出了一种名为孤寂与不舍的情绪，步履维艰地目送她的子子孙孙。后来，电话手机的出现，使得这一幕幕不再上演，因为很少有人回来了。终于，有那么一个冬天，曾祖母就如此安静地走了，让爷爷、叔叔不禁阵痛和追悔。长大后我明白了这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大年初三。自从雨与天唇枪舌战后，雨负气离家出走，四处游荡。就在出殡这一天，雨一改一沉不变的表情，竟眉开眼笑了。妈妈说，我应该去送曾祖母，因为每个人最后都会被送到某块地里去的，然后土归土，尘归尘。由于雨前段时间与路的暧昧关系，低低的灰色压着阔阔的地，让道路变得很泥泞。原以为一路上一定是肃穆、凝重的，却和想像中大有出入，像变形的寄望，扭曲成狰狞的真相，嗔怒，抱怨，咒骂不止。似乎所有人都在关注脚下，生怕自己的衣裤、鞋子会脏。村里的人都羡慕曾祖母儿孙满堂，但实际上能诚心诚意送曾祖母最后一程的，又有多少人呢？我愣愣地看着泥土变成大衣，披在曾祖母的棺材上，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伸手一抹，是眼泪。终于哭出来了吗？总是这样：因为失去，才知道时间。从小对时间就表现出少有的敏感，甚至在小学二年级填出生年月的时候，我还是搞不清自己是1900出生，还是1990出生。倘若不是曾祖母的离开，我应该是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的，也许是因为我对时间的敏感度取决于生命的存在吧。
人的天性是习惯于得到，而不是习惯于失去。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个不习惯失去的孩子，坚信靠着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我每天努力生活，珍惜呱呱坠地所获得的最宝贵的赠礼——生命。但是，我又极度害怕跟我有关的人或者事的消失，即使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人有旦夕祸福”，我常常没有承受变数的精神准备和勇气。坟前寥落的荒草，几串冥钱，迅速在火中软化，黑屑缓缓地飘。听说在死去的灵魂轮回的必经之路上，有这样一条忘川水，死去的灵魂经过忘川喝下孟婆汤，就可以从此岸通向彼岸，轮回转世，获得新生，我想那黑屑总有希望飘到彼岸吧。出门前，我瞥见桌子上的一杯茶，那水先前是无色无味的，茶叶在沉浮之间，把前世积存的香气，肆无忌惮地渗出，下葬归来时，水满溢着那份单薄而凄凉的记忆，变成了茶。短信突然又想起：筱娴（我高中同学）离开了，煤气中毒，死于卫生间。听到这一消息，我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瞬间脸色苍白把手里端着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转身哭着跑开。我只是觉得我的新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一根针扎了一下，“噗”的一声就放完了我储备许久的坚强，整个人都空瘪瘪地在寒风中飘浮起来，想起了那个梦。
梦
扭曲的面孔，蜷缩的身影
灯光掩映
微微颤动
下水道流淌着泛黄的唠叨
悠长而忧伤
一天又要过去了。于是，这两天过得很快乐，因为我发觉还懂得不快乐；不再流泪，因为我还有流泪的念头。
写于2012年1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