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塔，我想起了一個秘密

       安妮塔，我想起了一個秘密，不過這會兒還不能告訴你。你不要這麼看著我，我有不能告訴你的理由。理由是什麽嗎？糟糕，連這理由也不能告訴你，因為重點是“不能告訴你”，所以即便是後退一萬步，不能告訴你的結果還是不會改變的。你瞧你都要哭了。我答應你，時間一到就會告訴你，讓我先到房間裏面坐下，打開電視機下面的那格抽屜，看看裏面有什麽再說。安妮塔，你拉著我也沒用，我不能告訴你。哦，不能告訴你，爲什麽還要告訴你，老實說，這事太讓我開心了。你也知道，開心，那種你一想起來就渾身發毛，不停拍打著自己大腿的開心，碰巧這時候看到了你，安妮塔，所以我迫不及待想對你說啊。我愛你，安妮塔！幸虧有你，讓我在這種時候總不是孤單的。可是我這種人嘛，幸運總是很容易，幸福太容易靜悄悄地溜走了，在你打算安安穩穩睡一覺，醒過來時，空氣就變得不一樣了。昨天還都是幸運的空氣，可是睡一覺醒來，周圍的濕度、溫度，那種被呼吸環抱著你的力度，我發誓都變了。但是幸虧有你啊，你幫我記住了，我這一刻幸福的模樣，只要我下一次見到你，我就想到，我把一個秘密寄存在你那裡了。我聽說，有一種病人，他們每一天醒來以後，都會忘記昨天發生的事情，可是一些習慣卻保留了下來，奇怪，他們怎麼不會忘記習慣呢？他們拉開抽屜。那裡有厚厚的一疊便條紙，上面全都是最近的日期，一天連著一天，上面有最近每天發生的事情，有條不紊地，被他們自己記錄下來。這樣，他就知道了自己昨天做了什麽，如果他昨天是一個衣服縫到一半的人，他就會想起來，啊我今天要接著把它給縫好；絕妙的地方還在於，他會讓你在一種神秘的習慣之下，每天重新認知自己，一旦打開抽屜，翻閱便條紙，這些動作，都是在一種奇怪的熟悉感推動之下完成的，一旦他們這麼做，他們就會重頭，認識自己，不知道哪一個瞬間，哪一秒鐘，他們會回想起來，他們自己的病，他們得了忘記的病，得了被睡眠導致失憶的病。他們也並不是沒有試過一種新的方式。那就像是，每一天，都生成了一個新的自我，要去一勞永逸地挑戰前人們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例如其中一個自我，他就會想，我今天不睡覺，我要看看到底會不會過了那個睡眠時間，我還會一如既往地忘記今天這個自己。天哪，想想還真可怕，這個人大概知道了，他的壽命只有一天，他得設法讓自己活得更久，就這樣，他盯著牆上的時鐘，秒針寂靜地轉著圈，他盯著秒針，一刻不停，用無比堅韌的毅力承受者時光的流動。正如他所言，他延長了自己的壽命，實際上，這件事不只他一個人做過，他的那些兄弟朋友，那些同樣寄存在這尊身體裡的夥伴們，總是會有一兩個性格跟他差不多的，想要跟他一樣，延長自己的壽命。不過最長的一次，充其量也只是半天，他除了盯著時鐘以外，什麽事也沒幹成，等一下就會不知不覺睡過去。更要命的是，那個過程他沒有寫下來，哦，嚴格說起來，這個逾越的動作，他不想讓後來的自己知道，可能是他不想把前一天徒勞無功的失落延續給下一個他吧。奇怪他擔心什麽呢？他都要死了，還要擔心下一個人，那個人跟他有什麽關係呢？嚴格來說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的關係，只有共用一具身體。而且他們永遠也不會見面不是嗎？他於是什麽也沒有記下來。這個半天，就成了世界上最短的一次，有完整生命形態的時間。跟其他任何半天的生命不一樣的是，例如出生半天便夭折的嬰兒，跟這種不一樣，這個半天，他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就好像一首歌，沒有漸入，也沒有淡出，他是一個聲音砸在了樂器上，呈現在音圖上的樣子，一次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過程。就這樣，也許我們每個人在一些註定會失憶的階段肯定有努力抗爭過什麽。可是一覺醒來，總是會在平和的習慣驅使之下，想起自己的病。接著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不過安妮塔，這還不是我的秘密，我的秘密也不在抽屜裡，我有一些秘密，他們時不時會在我這裡想起來，每次想起來我都會很開心，安妮塔，你也是我的秘密。我把秘密告訴給我的秘密聽。這事很刺激，也很危險，我知道。不過，你要相信我，我這會還不能跟你說。因為，恐怕我目前需要去確認一下。這不是因為不信任你！噢，安妮塔，你怎麼能這麼想呢？比起我自己，你可是我更信任的人呢！所以我才想要把秘密告訴你。我自己絕對不會知道的秘密。我想起了一個從久遠的過去，一直到未來，都在發生著的秘密，所有人都有可能想起來，可是現在，大概所有人都還沒想起來。但我想起來了，只是缺少一個步驟，很快，我們就能共用它了。總之你在這裡等我，不要走開，我這就上樓去。
       我雖然知道他每天都在想什麽？可還是會覺得自己很孤獨。他有時候會很開心，像一個小孩子在海邊撿到了一個五彩貝殼那樣的開心。他會很願意跟我分享，那種時候，我當然也很幸福。不過也只是這樣，除了這樣，我們還有什麽共通之處呢？我也想跟他說，瑞修，你的秘密，其實我都知道，你不用這樣子，因為我厭煩透了，你那副好像只有你得到了神明榮寵的模樣，讓我厭煩透了。雖然你一直以來都關心我，害怕我感到孤獨，可是正是你的關心，才讓我覺得我和你之間越來越遙遠。正是如此，所以瑞秋，我不瞞你，我已經不愛你了。我假裝哭泣，假裝對你的事業感興趣，是我知道，你在現實世界，除了我以外一無所有。如果我還有一點談得上優點的東西，那應該是那所謂的女人的軟心腸吧，那種天生的悲憫，不過這些大概在你那裡，都只是陳腔濫調，一點分量也沒有吧。但是我以它們為傲，因為我們身為女人，沒有辦法。可是瑞秋，你不一樣，你除了我以外，你的寶藏多得是，你又何必把我牢牢地套住，不讓我離開你半步呢？好，就像你說的，我現在不走開，等著你從那個該死的房間里的電視機下面的抽屜裡翻出什麽東西之後，再興衝衝跑下樓跟我說你那個秘密？可是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我的意思是說，這個過程，他在我們的日常中，已經重複了無數次，無數次，無數次你興奮著拉著我的手，跟我訴說你的幻想，你的假設，你說的那樣眉飛色舞，簡直就要跳到天花板上，但是這些又有什麽用呢？你都只是在原地踏步，瑞修。你不知道什麽是原地踏步嗎？原地踏步，就是，一個人，每天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同樣的天花板，同樣的窗簾，同樣的日出角度，他沒有感到一絲的討厭，當然也沒有一絲的欣喜，你會說那不是你！那當然不是你！因為你每天看到的天花板、看到的窗簾、看到的日出都是新的，對你而言，但對我而言都不一樣，你每天都會跑出一個嶄新的人格，即便你在那個過程中發現了自己的秘密，又能有什麽結果？你可以每一天都像一頭上了發條的笨熊那樣，猛地坐起來，呼哧呼哧地跑到抽屜邊，檢查你那些過去的歲月。但像我們這樣的，我們能做什麽？我們什麽也做不了，看著你，又會覺得自己不幸。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跑來跟我興奮地抖摟你的秘密。你無數次重複的秘密，而且你絕對不會知道，你每一次，說起他們來，那種噁心的語氣，神情，全都是一摸一樣。你雖然每次只能活一天，但是你永遠無法利用一天的生命，完全誕生出新的自己。你以為上帝給了你一種新的方式活在人世間，可是在我看來，那是一種可笑的表演，可笑的，像機械木偶站在舞臺上被盲眼的操偶師操弄一樣愚蠢的表演。可是問題是，你還那麼快活。你的秘密，難道我還不知道嗎？你的秘密，就是你要不停地探索你的秘密，并為那些早就不成秘密的秘密感到開心。但是只要一到夜晚，你就會忘記他們。永遠的記住並且忘記他們。這就是你的命運啊，瑞秋。可是我煩透了你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