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之随笔】父後十二日
父後十二日
三皮
天自然是很遙遠的。因為活著，想像是生命擁有的最妙不可言的一件事，其他多為虛妄。逝者也有想像，並不就是絕滅，除非你要拿絕滅冠名。宵小俯拾皆是，但是你根本沒有辦法，這本身就是一個宵小橫行的世界，要痛快，最簡單不過的就是把自己活成宵小，孱頭亦有自己的理想。對星空而言，白晝就是終極的死亡。
01
峰兒開車，同座建榮，都是老弟死黨。說起生死，說起未來，說起屋頭修房子，說起弄菜，說起要學廚師，說起他父親的病，說，唉，也不曉得能不能挨過今年。這狗日的2012究竟是誰的末日？生命的旺盛，從建榮這邊最見得真切，就這一點而言，知識也就是狗屁，無畏一些才更值錢。無山的故土，也有它的壯烈。
02
努爾哈赤後裔十日屠城之後，揚州只好予人傷懷，一如雞肋。舊時過於繁盛，以至稍有一點差池，便覺上當。如此說來，史可法也是罪人。氣節是最虛假不過的古董，中看不中用。煙花三月皆為故實，也只能是故實。煬帝不死在江都，也會暴斃於他鄉，後世駡名抑或頌譽和他統是無關的。這一代的揚州也是悲哀的揚州。
03
一個不眠之夜，和仕小瞎子哥和本家龍標叔聊若干鄉村舊事，從1970年代的帥咖三漏聊到自衛還擊越南。父親就在旁邊，只是躺在冰棺裡，我想他若能聽見，一定也要笑聲連連。即使生死攸關若此，仍然可以無懼悲辛，潑皮對之，一切終究成為演義。酒真是個好東西，稀釋淚水，變得麻木而無懼。莊周是有道理的。
04
八點過一些，楊兵來，電話手機，西房酣睡如泥也沒能聽見，老弟來猛喊，才驚醒。老楊同學二十年，幾乎不曾變過，臨畢業那年，天天騎車到他家去睡，都在晚自習後，路上盡說些生與死的困惑，二十年後，各自父母皆老去，橋上說起來，猶若回憶他人往事，再沒斯時驚心動魄，原來時間洗盡的不只是臉容還有心緒。
05
再沈痛的生離，再慘烈的死別，在小孩子眼中也還是尋常事，甚至尋常都談不上，不過是成長歷程中的一段章節一個句讀，不影響日升，不耽誤月落。生命要永久如是，該有多好。而誰也免不掉衰老拜訪，拒之門外根本無濟於事，以為一時的遮罩就是永生的跡象，也只是愚妄人的愚蠢念頭。今朝有酒倒興許來得從容些。其他的事，誰又說得清呢。
06
九八年的錦州，炎夏，惠安裡，三樓還是四樓，到週六晚上四個人才聚到一起，或者大姨兄溝幫子帶熏雞回來，或者老弟掌勺，爸爸安排工作，我除了讀閒書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做標準的吃貨。有時候會打牌，但也只是偶爾，姨兄輸錢會心疼，不敢老拿牌戲來折磨他。現在父親和他匯合了，錦州故事會更久遠地流傳下去，不妨釀其成酒，隔了空，來喝。
07
來一個人磕一個頭，平輩則單腿跪，長輩就必須雙膝長跪磕頭還禮，胖子老弟兩天磕下來，跑下來，人瘦掉一圈。父親有這樣的兒子也該含笑泉下了。應該打小我就算個不孝孽子，慣看秋月春風的流氓勁始終澎湃胸中，甚至對死亡也還是吊兒郎當，能把父親逗笑大抵也是靠這麼一股無恥吧，那麼就繼續無恥下去好了。
08
在父親這個村莊，沒有高密的高粱地，沒有鳳凰的流水山川，沒有不世出的英雄，甚至也沒有十惡不赦的漢奸、壞蛋，有的不過是一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正經人，生活中亦不免有罅隙，為巴掌大一塊自留地口舌以至老死不往來也不鮮見，到真的天人永隔又前嫌盡棄無言默對淚暗流。流過了即提手一抹一如既往地繼續活。
09
記帳的本子原來卻是女兒六年級（二班）語文筆記簿。字寫得太用勁頭兒，橫穿好幾頁，還看到依稀的筆力。是不是小孩子寫字都這樣狠？爺爺是個很好玩的人，時而疼得簡直要頓頓安排孫女吃肉，時而又因小妮子不聽話而冷眼相加。這一習慣把女兒調教成了一個她口中所謂的百分百2B少女。行事在在顯得喜劇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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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郭發短信，發189，於是又發到女兒手機上去了，被轉發過來。就把電話撥到上海去，老郭一接，還是囁嚅著說也不知道該說甚麼好也沒經歷過。真是人到中年百事哀，一件件一樁樁都得來昂頭迎對了。真見不得同學少年，幾十年一過，有幸還能聚圓，多半則是散散落落碰到一道，活都活著，幾十年哈口氣一樣，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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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外公不同，父親一輩子好像都是個嚴肅的人，只是老來閒居鄉間的這三五年變得黑色幽默起來。而人們對他的記憶終究還是停留在嚴肅的年代。仕小說那一年托他上海帶個鐘，上海沒買著，竟然非要繞道南京去買一個回來，就只是一款電子石英鐘啊。這就是君子然一諾麼？如果非要談鄉野俠氣，這個應該也算的吧。
12
出門向右，一家挨一家，都是熟人，一直走到五隊河，也沒幾個不認識的，即使名字叫不上來（事實上多半叫不出來了）也隔三岔五就得碰上一面。這個多為徐姓的鄉村舊時卻叫朱巷，想必有個姓朱的老財，等不到解放即被滅掉，非要去追溯，也能挖出點故事吧，可是能夠鉤沈得出往昔點滴的也日漸稀落漸趨無聞了。
13
姨爹這張好嘴，真是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只恨沒有營業執照，否則陰陽先生就輪不到別人去幹。七十餘年來，四鄉八野也是有口皆碑，都說永貴能說，難得的是不盡是歪理，言論都有所本，雖然途徑堪疑。我有心問問他對十八大高見，一個轉身已經跑到圍沖飯桌上高談去了。似乎這輩子他唯一敗績也就是在外公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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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來，主家把大區域一指定，老先生即紮到田地裡去，打開羅盤展開卷尺，望望房子，又望望太陽，走上幾百步，在樹與樹之間開始作業。風水學也是一脈相承，祖父做了兒子繼續，孫子再接過來，代代傳，儀式還在，規矩則精簡若干，也算與時俱進。日漸發達的結果其實是排場日趨淡薄，淡薄到形式大過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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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到十三歲的七年間，有電影的晚上就是天堂。本來的曬場，印象很大，邊上的加工廠孤零零地，形單影隻。東山家族服務了半輩子。到龍井叔私營拖拉機，國立加工廠才開始日薄西山。雖則私營也沒搞多久即湮滅掉。露天影院似乎也是在那時走到終點，不再出現，更無驚喜可供期待。連曬場也隨著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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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趴在老爹常坐的位子打瞌睡，俊峰攜陸慧、於飛來了。於自畢業至今不見十七年了，陸零五年後似乎也再未見過。都起了若干波瀾，尤其老陸，離婚、再婚、生子，又生子。攏共三個孩子。說起生活，就是歎息。倒彷佛生活便是所有悲傷的泉源，一涉及即傷悲。老去的也許不是肉軀，根本上還是憂患飽經衰落掉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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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死亡證明，午前去趟袁金蓮家，午後又去一趟，派出所說這個赤腳醫生少給了一聯，再過去，已經在牌桌上。這金蓮原本也是本組姑娘，後來才嫁到裡頭去。見我即說那年給我接生，外公說要多少錢，都給。最後收了五塊，三十餘年前的事情了。現在這個當年的姑娘眼睛也不好使了，只得拿著筆自顧自在表格上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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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赫外公羅老師，真是勤勞。一輩子研究地理，不知在從教的某一年某一節課可曾談到長江下游的這麼一個地界，可曾講述過它的肥沃與落後。我大約經過他曾奮鬥過的老家金寨三次，每次經過皆為大別山的山川所吸引，總會念及一些古舊的歷史。一定意義上講歷史也是地理，它渾厚、多趣、無解，定義了生者未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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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情況下，是不會有人去關注一輛車的孤獨的，如果它真有甚麼孤獨的話，那也身不由己。守夜人是誰，非得去問，自然問得出，只是誰會去問呢，身在美中是沒有人想到甚麼美的，沒那種必要。看魚者就像一條河流的遺忘者。即使夜幕之中，星垂平野闊，他獨自擁有一整條河流，對他有意義的也不過是遊魚和年尾的收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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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莫言文集第一卷「紅高粱」，計畫看完「戰友重逢」。斜臥床上扔掉書封，即見到這枚“否極泰來”印刻，當是2000年前炮製。四個字亦是困頓之時一點願望，否未至極，泰也不曾就來，至少在零四年前。事實是便是而今又能談得上甚麼安泰呢？不過還是為命運驅馳，幹些謀生的勾當，終究還是若即若離。是該好生盤問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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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的傳奇有一多半大約起源於緩慢。農閒必論他人事，曲解誤傳每相隨。和侄兒老赫去金蓮家，先被質疑這孩子就是我兒子，再是說我搭了于家一個姑娘生的孩子都多大了，近乎把人笑死。在農人想像力原來一點不缺，只是想像的結果通常是被想像者一下子變成一個連他自己也陌生的角色，就像一場夢境，無法也無從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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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2000年都在家做農民，自得其樂那種，甚至有些無怨無悔，把工作也辭掉了，一點不顧及父親臉面和母親的擔心。只是一意孤行地下田、上街，學會插秧、打漁、捉青蛙，在盛夏通宵不眠放一整夜的稻田水，晨曦裡扛了鐵鍬回家。沒人怪責，雖然看得出他們眼中的疑竇：這樣一個孔武有力的青年莫非當真要做一個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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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楊營河好像是在八八年前一二年，八八年爸爸第二次修房子，用心之極，以至安好如初，用到而今。80年代挖河是真挖，還沒有用上泥漿泵，全靠人工，由各地召集幾百個村民過來，住工棚，吃大食堂。印象中大食堂的伙食總是特別好吃，連糖糍粑都好吃無比。這河所以會挖，亦不知為何，25年來始終被稱作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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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大姨兄守過夜。09年初秋，已經有些冷，也許不冷，只是姨媽一直飲泣，讓氣氛顯得特別幽寂，不到後半夜即逃到隔壁去睡，傳說的托夢也沒有發生。守夜皆為男眷，免不了說許多陳年舊事，輪番發問輪番答疑。給父親守夜的輪番來，這一夜又是仕小、龍彪，自然又是說越戰，好像永遠都說不完。而仕小還是沉默，一個勁地疊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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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隊的河一度也被稱作新河，後來好像就不這樣叫了，是因為有了楊營新河的原因嗎？我在這裡把狗刨式學會，還和學貴兒子四平幹過一架，似乎是為登山獨子小勇打抱不平。那小勇後來終於做成軍人，月初他娘說已經登上航母了。下水之後遊曳的範圍基本上也只在橋北這一截。南邊接通港河，水深且急，不大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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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八十七歲，奶奶說，我願意拿我的壽限跟我兒子換。可是，怎麼可能呢。即是真有這樣的做法，父親又豈能做出這樣不孝的事。這個世界是這樣的殘酷又是這樣地公平，至少生命，是不能也無權拿來交易的。小姑重又自寧夏趕回來，日夜守著奶奶。逝者也許才是最幸福的，艱難的是活著，活在茫無涯際的哀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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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是躺著聽「棋王」，聽到王一生在鄉間無棋可下四處亂竄，即睡過去。起來都彷佛還縈繞著謝園說話的腔調，他來演王一生真是再確當不過。賭和賽，道和迷信，謠言和互助都是鄉村離不開的話題。因為善良因為不舍同時因為無所在意、無所顧忌，均導致出這個民族最根本的元氣。希望從來不在他鄉，只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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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朗伯家老大，來審菜單。這個老大才是真的老大，有擔當、懂應酬、會說話。到我家正好相反，主持大計理應由我這個不中用的長兄來拿，而竟拿不出，弟弟就門清，識大體、曉分寸，謙和、講禮，把父親的身前身後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近來時常尋思有再生一個的必要，兄弟姐妹在，一是溫暖，再者，內心應該也會覺得更加有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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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生伯來磕頭。79了，這老人去援過朝，抱著獻出生命的氣概，才要去跨鴨綠江，戰爭停了。77年到小學門前圍牆下擺了案子賣豬肉，到我家搬家過來，就做成鄰居。整條巷弄都聽得他一個人大嗓門。卻是個話醜心軟的人，一輩子不曾敢殺過豬。不曉得當日要真踏上硝煙彌漫的陣地，一把槍要向哪裡放。97年大兒子車禍去世後，即歇業，此後，很少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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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守夜的國山、鵬章年紀皆與父親相若，上海回來八十歲不想睡覺只想聊天大罵我黨的金才和愛人（他口中的老婆子）。本先是本鄉大地主陸亞洲千金，不解放好像也輪不到金老抱得美人歸。若干的故人往事，說起來，沒個完。舊時候的友情總是這樣天長地久，父親還是冰棺躺著，一言不發，保持著同樣一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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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山說：農村的老人啊，一直做到不能動，能動都要做。一輩子做過來的，你真叫他退休下來喝茶打牌成了事業，反而是害他，就好像剝奪了他的生趣。一倒就倒，倒下來就妥啊。這樣的話聽起來真不是個味道。國山繼續說，在人家做小工，這朝沒得力氣了，沒得力氣也還要尋思動，只有動著才有動靜，才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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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下來，一如父親並未逝去，他安靜地在客廳躺著，沉默地與這個他度過了六十個春秋的世界相對，喜怒哀樂不再入於胸次。來去的故友至交親朋晚輩，大家亦多以沉默待之。皆說來見最後一面。世界在斯時斯刻不再有生與死的界限，在同一個平面演繹著，淩駕于時光之上。靈與肉真是再奇怪不過，恍若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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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說，現在不覺得，等你去了成都，就要想了。姐姐說錯了，豈止是去了成都，大約是此後的餘生去到任何一個地方，身處任何一種環境，對父親的思念都將綿綿不絕。一輩子太多的緣分，父子一場更是緣分，這緣分牽繫到血緣，從此父親將在我和弟弟的體內長養，慢慢變成一種永遠無法完成的追思，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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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疑是去年冬天聽汪峰的《爸爸》那首歌聽得太多，終於把爸爸聽走了。或者是去年元旦在龍泉給白老母親寫挽聯，埋下禍根。我這樣的疑惑無疑有迷信的成分在，爸爸恐怕都不能答應，這個一輩子無視鬼神的老爺子是斷然不允許他心愛的兒子疑神疑鬼的吧。但願逝者在那邊可以日日無憂無慮，天天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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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這一去，老家偌大的房子空下來，母親和奶奶守著的話，等眾人一散，情形可想而知。奶奶將遠赴大武口，至於母親，不去合肥也是去成都更容易暫時消解睹物思人的悲傷。也許距離的生成，可以產生片刻的疏離，父親有靈，應該會贊同這樣的安排吧。猶記得他握著我的手說最擔心不下的就是他的母親和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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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這樣的傳統總是讓人見出溫馨，上半夜下半夜輪著來，父親躺著大家坐著，小時會怕，及長，就明白，怕都是內心生成。那個躺著的重新成了孩子，安睡得沒有一點脾氣。有半夜的時間由你說話，說出許多日子裡的困惑與不如意，說出每個人的童年無忌少年漂泊中年艱辛。最後無一不將自己說成一個走肉行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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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山跟鵬章說：電腦呢，也是個屁。我總沒有服兵役，不曉得哪個日鬼子給我填了個當兵。有檔案呢，一查，日媽媽的，我就成了個退伍兵。鵬章說：那是，但是也不影響你，我的更弄得亂七八糟，身份證戶口名簿完全不搭調，哦錯了20年，向國家要錢，少掉好幾萬呢。去鬧，他不同意呢。也拿不出個什麼狗日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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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種田，這一組二十二三戶人家，到我這一代，70%以上都讀書出去了，老的還熬著，不肯把田就扔掉，為一點殘存的面子攪擾，由它荒草叢生吧，居然怕人家罵，自己心裡也不忍。其實從城市趕回來種，車票錢都算不過來。承包到戶30年，算下來還得12年才合同到期，突然成了個傷腦筋的事情，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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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一條路，三百米，突然修不下去。網小隔壁修成了，華子不答應，理由是正對著大門，光兒捐5000，唯一要求是把網小門後白果樹砍掉，網小強調那樹天生成在，堵在龍光門口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三大執事之一龍彪說項碰一鼻子灰，和華子幹一架，執事之二罐子說折中方案沒人樂意聽。於是掛著等秋稻收完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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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只有一個姐姐，外婆過世她還不足十歲，和外公相依為命到出嫁，外公也不行了，把家當一乾二淨變賣掉，坐輛小舟到我家來，從此再沒了故鄉。及至我一出生，外公奇跡般恢復過來，把我和弟弟帶大，87歲上才去世。母親每有懷念皆偷偷跑到一個人的地方垂淚，每年祭日都極其認真，永遠像個孩子一樣真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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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中學，書上寫淮海戰役是獨輪車推出來的，這種車一要巧勁，二需腳力。負重太多的話，推起來總有一種一搖三擺的姿態，多遠看到，像唱黃梅戲。因為獨輪，再惡劣的場地似乎就都能去。沒見父親怎麼用過，倒是母親更是輕車熟路的好手，走在秋日黃昏把一捆一捆熟透的稻穀運回來，那也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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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來，又趴到冰棺上哭，口中念這下子坐不到一桌吃飯了，這下子說不成話了。大家來拉亦拉不走，只得她女婿華平來吼，才蹣跚離去，坐到房間繼續傷心。這兩姊妹年紀相差十歲，做姐姐的一生倒有半生在扮演娘的角色。各家都不容易，才一好過，又各自逝去親人，白髮蒼蒼的悲涼，說是說不盡的。人生太多不如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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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一進門，淚脫線的珠子一樣落下，把奶奶、小姑又引得號啕起來。爸爸這個唯一的姐姐亦是中年喪夫。突然得思不遐接。兩個表兄當日都還工作無落，父親憂心如焚，一空即跑過去照問，姑媽也說不了甚麼話，只是選擇流淚，流完了又拉上板車下田。到兩個孩子忙到自己的飯碗，淚似乎也不曾流光，時常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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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惟尚饗啊老爹，華平父母來的豬頭和魚和乾飯。曹根成說你兩個兒子還要發財，豬頭才進門天落大雨，擺下片刻，又重新豔陽，吉兆。財富算甚麼呢，譬如你這個不爭氣的老大這半生甚麼時候對錢財上過心的。他的所有一切還不都是你的縱容結果，愛，就是溺愛，不需要任何言辭。這一點上，你實在是無可挑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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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柿子樹，至少有二十歲了。以為是姑奶奶寶才家的，母親強調不是的，姑奶奶家的是洋柿子，吃起來像果凍，不好吃，這個是外公從花彭莊帶回來的，強穗家的。一棵柿子樹可以牽涉到這麼些人，更多的還有往事。姑奶奶家本先是看墳的，一家史姓紮根我們這個異鄉七十年，有三十年以上的時間都住在野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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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絡繹不絕的人來看你，你看見了嗎？你沒看清也沒關係，我們都替你看在眼睛裡了。就好像一場遺忘多年的聚會，因為一場告別，相關的不相關的，有恩的有罅隙的，都聚到一處，說各自的不易，說別後的時光，親友重新認一認而今的模樣，深信有同行者在，可以無懼。這樣的聚會也是你樂意看到的吧，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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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制墓地提供者，姓毛叫建波，也有名片，上頭劈頭蓋臉三個字：浙江人。說是溫嶺的。原來溫嶺不只有虐童的變態女幼教，還有老毛這樣的踏實生意人。到五點半，活兒已悉數幹完，登山引一圈人去看，都說好，氣派而巴實，貴鳳說你把個電話小勇爸，明年我們家要弄三個，小勇他爺爺第一個必須弄。登山一個勁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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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梅墊回來，不能走同一條路，一路向西，繞道孔橋，過父親服務過的技校，門前冷落，光景大不如前了。弟弟信口說小時在這讀中學事情，房子都還在，物是人非。總記得讀初一那年早春，大雪茫茫，一個人單車回家，哈著白氣。騎到趙王，天漸漸黑下來，黑到只見微茫的雪光。覺得人生就這樣走下去也未嘗不可。
49
那夜鈴蘭嬸跑過來說父親托夢給月華了。說完即撥電話給月華讓她把夢中指令說給母親聽。大約有三點精神，一是要月華在中山大學教書育人別忘團結同僚，二是要她早點要個孩子好讓父母放心，最後是傳話要大家監督勤兒對她媽孝順一些。這話才說四天，早上一起，後頭一排鈴蘭又哭罵起來，和鄰居吵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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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眩眼的東西不多，一本連環畫（在我們這裡用本地話說來是：畫兒書）能看半個月，翻覆著揣摩，想小梁王、嶽鵬舉，想秦檜和梁紅玉，想古代更有意思一些；一根再普通不過的竹子，削削，揮舞掉夏日黃昏，把自己亦舞成少林棍僧；花三年讀完「水滸」，覺得「碧血劍」更帶勁，做夢都想與金蛇郎君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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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西樓上，老娘晾曬衣服後整理衣櫃，老弟摸過去，坐著聊著又說半天話，主角還是爸爸。翻出來一些舊照片，黑白的全是父親作品，三十一二歲，他迷上攝影，一架海鷗時常背著，見人就來一張。三巴子自小和父親一起長大，個子小，視父親為大哥，跟前跑後，馬首是瞻。那年泥漿泵斃命，父親歎息了好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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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月光之下也一樣。一天一天下去，寒天就來了。這地方不南不北，又非中原，入冬之後滴水成凍。也沒有暖氣又必得下雪，一下雪，再無農活可幹，老人圍火堆拉家常，年輕一些的則打麻將度日，贏家當天把錢去買光燒臘，打一二斤燒酒大家喝掉。吃高興了，或者又繼續牌戲或者就蹣跚回家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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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黃昏，老弟說這金榮也不曉得到哪裡了。原來買兩袋子酸菜，那邊不知哪裡釣上來一條十斤的花鰱。當即一條微信過去，要他拿到我家來煮。金榮當即來了，井口洗滌之前，拎到燈下攝影留念，當真一副海明威的彪悍樣。以為史莊所得，卻是開摩托到馬甸搞回來。這金榮小時候就和老弟要好，至今不改，一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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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向左，過紅星河，小橋喚作陸垛小學橋，早已不存，又修房子，改為村委會，時不時響喇叭，通知政務。原先此地又稱為獾子橋，各村以河相隔。小河以東為于家，其實雜住的還是多為徐姓；大河之南則是庵寺橋，庵、寺俱已不在，曾有中學，有籃球場，籃球場後來成為浴室，至於校舍最後又做一段養豬養雞場，終於剩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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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魚，三個青年，一個金榮，一個馬里，一個個子高的，一下子叫不出名字（後來知道也叫徐波，兩個村莊，連我就有四個徐波！堂兄叫徐波，堂弟居然還叫徐晶波），只是激動我在成都，說他三年前在成都呆了三年，在雙橋子附近，事情總是這樣巧。馬里燒火，老被金榮罵，說怎麼可以無能到燒火也不會！草投進去，光是煙，折騰半天，煙反倒更大了。父親一逝，這屋子歡聲笑語少了許多。能夠這樣鬧鬧，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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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人生的彪悍就是，喝到這樣一種時候和狀態，還能說出許多清醒的話，說出厭憎，說出喜樂。都是身邊人，有情緒，有兄弟，也有不忿。檢驗都憑心。老媽睡了。她也有她的夥伴，她在想她的青春。Z，我不知道因何，一當和你通話，總是心潮澎湃，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我只知道愛大約如此，也是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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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這兄弟，兄弟的同學，哈哈，之有趣，非要去口岸洗腳。半途拿微信搖一搖，搖出一個姑娘，馬上回資訊過去：我要日你逼喲。等了半天，對方沒回話。就罵，真她媽媽的啊。老弟又談到三月南京那一場架，想起來就是酒誤事，哎，他媽都是少年血，盡搞些不靠譜的爛事，家鄉就是這樣的嗎，心酸加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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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現代車去送劉軍，河邊躊躇，姐夫開車回了紀溝，把劉氏送至大泗老街丁字路口，劉指示半街房子說這這這這，都是我家的。及至回來家河邊，金榮又提議去洗澡，裁縫弟弟馮聖明要求舉手表決，悉數通過。馳往江邊新鎮，陽光水療之後捏腳。返程已然兩點。到許莊漫天大霧，三步開外，不見一物。盲駕一般歸家，十五公里不到，花了一個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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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閒聊，一腔熱血噴湧。金榮自言家藏尖刀若干。春天裡，橋頭絕殺四平未果，全怪聖明攔阻。起因不過是和四平老婆時常牌局，即被傳出桃色，四平亦是不要命的，哪裡吃得下啞巴虧，一餐酒後便要決鬥。金榮爺爺紹中在世屠宰為業，雄強之名四野盡知，尖刀若干自然正常。舔血只是說說罷了，聊解寒夜寂寞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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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起一個叫馮聖祝的人物，聖明不恥，說本家倒是本家，只是三房的，沒出息，說謊賴白，就是一條狗。金榮亦切齒。二人師兄弟，不大對付。似乎是痛恨其滑與假，男生女相，不是小舅子田田早就完蛋云云。憶一回酒，喝到最後，聖祝狗一樣爬回家去，口中直念：媽媽唻，這傢伙沒得命了。喊赤腳醫生掛水一天才滿血復活過來。
61
外甥磊老二到常州工學院讀外貿英語，心愛的姑娘則在長沙讀同樣一個專業。這磊老二QQ名字改成了：惟愛伊洋洋。初始把大家都嚇一跳，以為和大姨兄兒子李洋有甚麼瓜葛，再看微信，頭像也改成了姑娘的，原來是姑娘就叫張洋。這張洋昨夕二點忽然短信姐夫說磊磊把她拋棄了她很傷心。而且他老吃黃瓜，求叔叔管管。
62
來寶奶奶只是個約定俗成的叫法，若按輩分，還得叫她太太（太太的意思不是老婆，是比奶奶還要大一輩）。這十年來，她和奶奶最要好了，每日都要踱過來聊上半天，都是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奶奶這一走寧夏，她還是慣性地過來，看到老友不在，滿眼眶含著淚，說話以至顫抖，綿長猶似內力上湧，不絕如縷。
63
江南慣常隱藏在冊頁之中，太湖只要一想，心就碎了，恍若一聲歎息也會驚擾好夢。羅衾原本耐不得五更寒，搖舟向蓮葉，吹面楊柳風也只是舊時耽念。候人不至，故國千里，江南雖則兩個字，鉤沈出來，也是灝溢經卷，藏著說不盡的清香甘甜。最後的雲煙，寥寥無幾，都是王謝堂前，都是醉眼千百度的無悔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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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軍太客氣，非說餞行，又喊到文峰酒家吃喝，把鎮長也拉過來。泰興大波、小晶突發趕過來，于家四海被車子撞了，被送到泰州，把肢切了。這老家路一修好，車子就蠻橫起來。遭殃的屢見不鮮。被老大稱為抖逼。這酒也是害人，不高不快樂，總要天昏地黑，才快意。睡睡覺，養養肉，都知道快樂不過，卻又有幾人願意。
65
好像是六歲，和父親先到杭州，看了看西湖，又往江西，到得九江，去爬廬山。同行還有明發哥，他年紀只小父親幾歲，一輩子執弟子禮。三個人日日登山，等某地一個工會主席，後來亦未等到。山居潮濕，天黑得極早，回去旅社打了開水洗腳，洗若干遍，還是驅不掉疲累。我就無所謂得很，精神十足地渴盼下一天。
66
二十年來胖了瘦，瘦了又胖，變化大到自己去翻照片看著的好似另外一個人，當日事也彷佛夢中所為，當日人則多半星散，再也沒有聯繫了。個人的歷史只作用於個人，回憶能夠帶來的，大抵是回不去的惆悵，當真複排，終究還要那樣去做，稀薄的愛，失神的相思，遠去的舊人，要酒催化才帶得出曾經的所有美好。
67
赫赫外婆看「星光大道」八周年盛典，真是如數家珍，裡頭選手簡直沒一個她不認識的，，每個人的背景都能一一道來。母親在旁邊看著，不住點頭，看來也是熟稔之極。父親在世尤其愛看「一周立波秀」，顯然這兩檔節目早成了老年人最愛，其中找得出歡笑。電視想必就是如此，給得出無窮的解決方案，供人消遣。
68
二十四天前清晨，由合肥驅車奔六安、金寨，穿大別山，擦身漢口，入荊門，一氣開到宜昌，天微雨，重到恩施，利川夜餐，到重慶境內，風雨更大，在鄰水休息站睡到清晨，打著哈欠繼續西行。群山如黛，陽光久候不至。女兒醒了又睡，長征一樣移到金堂，過淮口，聽到許巍唱。短短二十四天像過了足足一百年。
69
葉林突然來個電話，跑到陽臺上接了。說近況不佳，明天或要住院。怪病纏身，一下子瘦成個魂靈。臉卻浮腫，查不出毛病。八月青藏轉悠一圈回到山城即渾身不自在，本來兩個月的浪遊安排，一周就厭煩掉。這若干年的淤積一朝爆發，生不如死的悲辛。又說及十年前其母逝，似又落入當日低迷。忽然之間念及我，是為哪般？
70
大家都睡了，老弟焊在沙發裡，鼾聲如雷。一時喊他不醒。這一年端賴他三地跑，辛勞有目共睹。那日父親墳前，終於爆發，和母親吵得不可開交，只為一點細小事，其實是深深的不舍，委屈化作了悲憤。父親的愛也是異類，明知弟弟待他極好，還是時常怨氣，大抵是弟弟更其嚴格，煙酒上不容放縱。愛則深不見底。
71
那年二十不到，去鄰居縣城讀省中，父親陪著，中巴車晃晃悠悠，經過一個叫沙址的村落，薄霧裡見田野中央三棵樹，日後單車途徑，每回都留意去找，從未如願，好像既有的記憶只是一個錯覺。一直不忘的是父親陪同的那個早上因為免不了的一股興奮，路上摔了一跤，父親很不屑，說不就是讀個省中，神氣甚麼！
72
讀到高二，數學爛得人心恍惚，只好去讀文科班。迷上寫詩，一天編出一首，以為堅持下去，成不了普希金，也做得成萊蒙托夫。於是把學堂順便擬想成皇村，似乎一切也就只差一場決鬥了。到第一學期將盡，數學爛得更其腐朽。班主任三天兩頭要求見家長，父親拎了兩瓶茅臺到訪，丁老師順其自然回敬兩瓶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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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鄉還是談老家，把能想起來的人都說一遍，也說不完。老的都老了，年輕的全在他鄉，剩下一片熱土，被當作了依戀之地。往昔的故事漸次浮現，老弟給出兩個字：純粹。老媽說的是：不管人家的閒事。好和壞，都靠一種良心。一喊就來的錦兒，萬人共怨的祝枝山，石頭獅子，牽起又一番回憶，弟弟強調是雕，不是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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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兒和榮江不是同學，一輩子相好是為象棋，一個滔滔不絕，一個沉默寡言，到棋盤上，就都安靜下來，不論在誰家，下完了即離去，不求一頓飯。榮兒說當年棋逢對手的還有一個，就是花子，生來體弱，去複讀都是榮兒蹬單車馱被子送，反正有力氣。等花子做到行長，就再不聯繫，也是理所應當，榮兒並不悲傷。
榮老大理論上是我們這個家族我們這一代的老大，婚結得早，初始繼生大伯又極慣這個長子，以至除了吃酒吹牛，再無一技之長，到三十歲方學會駕駛，去東北去新疆去上海做一大圈，司機而酗酒，總幹不好。妻子大四歲，身體又不好，苦死了。說到當年分家，每每垂淚。到四十三四幹上出租才好過些，人卻老朽了。
繼生大伯亦是個傳奇人物，年輕時候也出去跑，太戀家，出去不久即歸心似箭，賺不賺錢都打道回府，前腳抵家便吆喝了拿秤來磅孩子，一當缺斤少兩，即咆哮、咒駡妻子鳳女，憐子之心可想而知。繼而以酒澆愁，偏偏喝不得，三杯黃湯下肚，壞脾氣火山樣爆發。想來也是壓力所致。到榮兒雙手怒擊玻璃，於是呆了。
華老二，小時候兩項聞名，一是練功，二是遺尿。多大了，還遺。被子三天兩日抱出來曬，不是中國地圖，就是世界地圖。漸長，練功改成鼓搗電器，床頭上弄出一個手搖發電亮燈泡來，電壓難關未能攻破，我們去搖，三兩下，把燈泡鎢絲搖閃掉了。老二一激動，這夜必定又要遺尿。榮老大被榮耀介紹從來都是：來尿大王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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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機悶熱，形如盛夏尚未過完，空氣亦糟糕得要命，重又開始西川生活，人起波瀾，心也迥異昔時，再整行裝的話，徒然空穴來風。一輩子呆在一個地方，脾氣與喜好都渾如當地土著，談吐與吃食也有了偏好，自斯兩個故鄉，說不出優劣。盆地難見太陽，見到了，直堪歡呼。歡呼雀躍才罷，濕寒的冬天就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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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一落地，媽媽突然扭頭過來來了一句：留山（父親小名），落地了。說完即轉過頭去，大約是意識到把我當作父親了，免不了又流一番淚。媽媽和我一道坐飛機這還是頭一次，以前都是父親陪著，她似乎已經習慣問東問西了。這一番天氣好得要命，一路低頭看到腳下的大別山、武漢，長江一路跟隨，都是父親60年間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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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和新來公司的小夥子西西到雙流接，開窗涼爽，不開窗開空調更熱。行在三環，媽媽突然說，要不要打開來給他們看看，原來她一直抱著爸爸的遺像，那日到合肥，才踏進報業園她即提出相框，說弟弟這裡一個你那裡一個，一進家門則即刻找個最鮮明的位置把爸爸放上去，她這是怕父親孤獨一人在那邊十足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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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線上，聊著聊著，頓時截一個圖片過來，正是父親的QQ頭像，還是去前年健康時候的容顏，一點沒變，只是舊時鮮活的彩色成了黑白。老弟努力想半天把密碼想出來用父親的帳號登錄了，又聊幾句，說爸爸的好友只有五個，有一個還是重複的老弟的另外一個號。不用說另外三個好友就是女兒、弟媳，以及我了。
79
三哥提出夜宴，意思是接風。吃路南藤椒牛雜，聊他家史，90年父親去了，年才43；09年長兄走了，年亦43；到去年姐姐又血癌，花下去90萬，方始好轉。三哥說我該悲傷不是，可是你們何曾見過我落淚。生命無非如此，勉強不來，那就笑著過。真該這樣吧，即是從來無從截流的時間，橫豎是流逝，與其惆悵終老，那就醉臥疆場任君笑吧。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一日輯錄
三皮
天自然是很遙遠的。因為活著，想像是生命擁有的最妙不可言的一件事，其他多為虛妄。逝者也有想像，並不就是絕滅，除非你要拿絕滅冠名。宵小俯拾皆是，但是你根本沒有辦法，這本身就是一個宵小橫行的世界，要痛快，最簡單不過的就是把自己活成宵小，孱頭亦有自己的理想。對星空而言，白晝就是終極的死亡。
01
峰兒開車，同座建榮，都是老弟死黨。說起生死，說起未來，說起屋頭修房子，說起弄菜，說起要學廚師，說起他父親的病，說，唉，也不曉得能不能挨過今年。這狗日的2012究竟是誰的末日？生命的旺盛，從建榮這邊最見得真切，就這一點而言，知識也就是狗屁，無畏一些才更值錢。無山的故土，也有它的壯烈。
02
努爾哈赤後裔十日屠城之後，揚州只好予人傷懷，一如雞肋。舊時過於繁盛，以至稍有一點差池，便覺上當。如此說來，史可法也是罪人。氣節是最虛假不過的古董，中看不中用。煙花三月皆為故實，也只能是故實。煬帝不死在江都，也會暴斃於他鄉，後世駡名抑或頌譽和他統是無關的。這一代的揚州也是悲哀的揚州。
03
一個不眠之夜，和仕小瞎子哥和本家龍標叔聊若干鄉村舊事，從1970年代的帥咖三漏聊到自衛還擊越南。父親就在旁邊，只是躺在冰棺裡，我想他若能聽見，一定也要笑聲連連。即使生死攸關若此，仍然可以無懼悲辛，潑皮對之，一切終究成為演義。酒真是個好東西，稀釋淚水，變得麻木而無懼。莊周是有道理的。
04
八點過一些，楊兵來，電話手機，西房酣睡如泥也沒能聽見，老弟來猛喊，才驚醒。老楊同學二十年，幾乎不曾變過，臨畢業那年，天天騎車到他家去睡，都在晚自習後，路上盡說些生與死的困惑，二十年後，各自父母皆老去，橋上說起來，猶若回憶他人往事，再沒斯時驚心動魄，原來時間洗盡的不只是臉容還有心緒。
05
再沈痛的生離，再慘烈的死別，在小孩子眼中也還是尋常事，甚至尋常都談不上，不過是成長歷程中的一段章節一個句讀，不影響日升，不耽誤月落。生命要永久如是，該有多好。而誰也免不掉衰老拜訪，拒之門外根本無濟於事，以為一時的遮罩就是永生的跡象，也只是愚妄人的愚蠢念頭。今朝有酒倒興許來得從容些。其他的事，誰又說得清呢。
06
九八年的錦州，炎夏，惠安裡，三樓還是四樓，到週六晚上四個人才聚到一起，或者大姨兄溝幫子帶熏雞回來，或者老弟掌勺，爸爸安排工作，我除了讀閒書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做標準的吃貨。有時候會打牌，但也只是偶爾，姨兄輸錢會心疼，不敢老拿牌戲來折磨他。現在父親和他匯合了，錦州故事會更久遠地流傳下去，不妨釀其成酒，隔了空，來喝。
07
來一個人磕一個頭，平輩則單腿跪，長輩就必須雙膝長跪磕頭還禮，胖子老弟兩天磕下來，跑下來，人瘦掉一圈。父親有這樣的兒子也該含笑泉下了。應該打小我就算個不孝孽子，慣看秋月春風的流氓勁始終澎湃胸中，甚至對死亡也還是吊兒郎當，能把父親逗笑大抵也是靠這麼一股無恥吧，那麼就繼續無恥下去好了。
08
在父親這個村莊，沒有高密的高粱地，沒有鳳凰的流水山川，沒有不世出的英雄，甚至也沒有十惡不赦的漢奸、壞蛋，有的不過是一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正經人，生活中亦不免有罅隙，為巴掌大一塊自留地口舌以至老死不往來也不鮮見，到真的天人永隔又前嫌盡棄無言默對淚暗流。流過了即提手一抹一如既往地繼續活。
09
記帳的本子原來卻是女兒六年級（二班）語文筆記簿。字寫得太用勁頭兒，橫穿好幾頁，還看到依稀的筆力。是不是小孩子寫字都這樣狠？爺爺是個很好玩的人，時而疼得簡直要頓頓安排孫女吃肉，時而又因小妮子不聽話而冷眼相加。這一習慣把女兒調教成了一個她口中所謂的百分百2B少女。行事在在顯得喜劇之極。
10
老郭發短信，發189，於是又發到女兒手機上去了，被轉發過來。就把電話撥到上海去，老郭一接，還是囁嚅著說也不知道該說甚麼好也沒經歷過。真是人到中年百事哀，一件件一樁樁都得來昂頭迎對了。真見不得同學少年，幾十年一過，有幸還能聚圓，多半則是散散落落碰到一道，活都活著，幾十年哈口氣一樣，沒了。
11
和外公不同，父親一輩子好像都是個嚴肅的人，只是老來閒居鄉間的這三五年變得黑色幽默起來。而人們對他的記憶終究還是停留在嚴肅的年代。仕小說那一年托他上海帶個鐘，上海沒買著，竟然非要繞道南京去買一個回來，就只是一款電子石英鐘啊。這就是君子然一諾麼？如果非要談鄉野俠氣，這個應該也算的吧。
12
出門向右，一家挨一家，都是熟人，一直走到五隊河，也沒幾個不認識的，即使名字叫不上來（事實上多半叫不出來了）也隔三岔五就得碰上一面。這個多為徐姓的鄉村舊時卻叫朱巷，想必有個姓朱的老財，等不到解放即被滅掉，非要去追溯，也能挖出點故事吧，可是能夠鉤沈得出往昔點滴的也日漸稀落漸趨無聞了。
13
姨爹這張好嘴，真是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只恨沒有營業執照，否則陰陽先生就輪不到別人去幹。七十餘年來，四鄉八野也是有口皆碑，都說永貴能說，難得的是不盡是歪理，言論都有所本，雖然途徑堪疑。我有心問問他對十八大高見，一個轉身已經跑到圍沖飯桌上高談去了。似乎這輩子他唯一敗績也就是在外公那裡。
14
陰陽來，主家把大區域一指定，老先生即紮到田地裡去，打開羅盤展開卷尺，望望房子，又望望太陽，走上幾百步，在樹與樹之間開始作業。風水學也是一脈相承，祖父做了兒子繼續，孫子再接過來，代代傳，儀式還在，規矩則精簡若干，也算與時俱進。日漸發達的結果其實是排場日趨淡薄，淡薄到形式大過了內容。
15
六歲到十三歲的七年間，有電影的晚上就是天堂。本來的曬場，印象很大，邊上的加工廠孤零零地，形單影隻。東山家族服務了半輩子。到龍井叔私營拖拉機，國立加工廠才開始日薄西山。雖則私營也沒搞多久即湮滅掉。露天影院似乎也是在那時走到終點，不再出現，更無驚喜可供期待。連曬場也隨著煙消雲散了。
16
正趴在老爹常坐的位子打瞌睡，俊峰攜陸慧、於飛來了。於自畢業至今不見十七年了，陸零五年後似乎也再未見過。都起了若干波瀾，尤其老陸，離婚、再婚、生子，又生子。攏共三個孩子。說起生活，就是歎息。倒彷佛生活便是所有悲傷的泉源，一涉及即傷悲。老去的也許不是肉軀，根本上還是憂患飽經衰落掉的魂靈。
17
辦死亡證明，午前去趟袁金蓮家，午後又去一趟，派出所說這個赤腳醫生少給了一聯，再過去，已經在牌桌上。這金蓮原本也是本組姑娘，後來才嫁到裡頭去。見我即說那年給我接生，外公說要多少錢，都給。最後收了五塊，三十餘年前的事情了。現在這個當年的姑娘眼睛也不好使了，只得拿著筆自顧自在表格上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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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赫外公羅老師，真是勤勞。一輩子研究地理，不知在從教的某一年某一節課可曾談到長江下游的這麼一個地界，可曾講述過它的肥沃與落後。我大約經過他曾奮鬥過的老家金寨三次，每次經過皆為大別山的山川所吸引，總會念及一些古舊的歷史。一定意義上講歷史也是地理，它渾厚、多趣、無解，定義了生者未來的路。
19
正常情況下，是不會有人去關注一輛車的孤獨的，如果它真有甚麼孤獨的話，那也身不由己。守夜人是誰，非得去問，自然問得出，只是誰會去問呢，身在美中是沒有人想到甚麼美的，沒那種必要。看魚者就像一條河流的遺忘者。即使夜幕之中，星垂平野闊，他獨自擁有一整條河流，對他有意義的也不過是遊魚和年尾的收成罷了。
20
翻莫言文集第一卷「紅高粱」，計畫看完「戰友重逢」。斜臥床上扔掉書封，即見到這枚“否極泰來”印刻，當是2000年前炮製。四個字亦是困頓之時一點願望，否未至極，泰也不曾就來，至少在零四年前。事實是便是而今又能談得上甚麼安泰呢？不過還是為命運驅馳，幹些謀生的勾當，終究還是若即若離。是該好生盤問一番了。
21
鄉村的傳奇有一多半大約起源於緩慢。農閒必論他人事，曲解誤傳每相隨。和侄兒老赫去金蓮家，先被質疑這孩子就是我兒子，再是說我搭了于家一個姑娘生的孩子都多大了，近乎把人笑死。在農人想像力原來一點不缺，只是想像的結果通常是被想像者一下子變成一個連他自己也陌生的角色，就像一場夢境，無法也無從解讀。
22
一整個2000年都在家做農民，自得其樂那種，甚至有些無怨無悔，把工作也辭掉了，一點不顧及父親臉面和母親的擔心。只是一意孤行地下田、上街，學會插秧、打漁、捉青蛙，在盛夏通宵不眠放一整夜的稻田水，晨曦裡扛了鐵鍬回家。沒人怪責，雖然看得出他們眼中的疑竇：這樣一個孔武有力的青年莫非當真要做一個農民？
23
挖楊營河好像是在八八年前一二年，八八年爸爸第二次修房子，用心之極，以至安好如初，用到而今。80年代挖河是真挖，還沒有用上泥漿泵，全靠人工，由各地召集幾百個村民過來，住工棚，吃大食堂。印象中大食堂的伙食總是特別好吃，連糖糍粑都好吃無比。這河所以會挖，亦不知為何，25年來始終被稱作新河。
24
我給大姨兄守過夜。09年初秋，已經有些冷，也許不冷，只是姨媽一直飲泣，讓氣氛顯得特別幽寂，不到後半夜即逃到隔壁去睡，傳說的托夢也沒有發生。守夜皆為男眷，免不了說許多陳年舊事，輪番發問輪番答疑。給父親守夜的輪番來，這一夜又是仕小、龍彪，自然又是說越戰，好像永遠都說不完。而仕小還是沉默，一個勁地疊紙錢。
25
五隊的河一度也被稱作新河，後來好像就不這樣叫了，是因為有了楊營新河的原因嗎？我在這裡把狗刨式學會，還和學貴兒子四平幹過一架，似乎是為登山獨子小勇打抱不平。那小勇後來終於做成軍人，月初他娘說已經登上航母了。下水之後遊曳的範圍基本上也只在橋北這一截。南邊接通港河，水深且急，不大敢去。
26
奶奶八十七歲，奶奶說，我願意拿我的壽限跟我兒子換。可是，怎麼可能呢。即是真有這樣的做法，父親又豈能做出這樣不孝的事。這個世界是這樣的殘酷又是這樣地公平，至少生命，是不能也無權拿來交易的。小姑重又自寧夏趕回來，日夜守著奶奶。逝者也許才是最幸福的，艱難的是活著，活在茫無涯際的哀思裡。
27
昨夜是躺著聽「棋王」，聽到王一生在鄉間無棋可下四處亂竄，即睡過去。起來都彷佛還縈繞著謝園說話的腔調，他來演王一生真是再確當不過。賭和賽，道和迷信，謠言和互助都是鄉村離不開的話題。因為善良因為不舍同時因為無所在意、無所顧忌，均導致出這個民族最根本的元氣。希望從來不在他鄉，只在腳下。
28
卜朗伯家老大，來審菜單。這個老大才是真的老大，有擔當、懂應酬、會說話。到我家正好相反，主持大計理應由我這個不中用的長兄來拿，而竟拿不出，弟弟就門清，識大體、曉分寸，謙和、講禮，把父親的身前身後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近來時常尋思有再生一個的必要，兄弟姐妹在，一是溫暖，再者，內心應該也會覺得更加有力些。
29
百生伯來磕頭。79了，這老人去援過朝，抱著獻出生命的氣概，才要去跨鴨綠江，戰爭停了。77年到小學門前圍牆下擺了案子賣豬肉，到我家搬家過來，就做成鄰居。整條巷弄都聽得他一個人大嗓門。卻是個話醜心軟的人，一輩子不曾敢殺過豬。不曉得當日要真踏上硝煙彌漫的陣地，一把槍要向哪裡放。97年大兒子車禍去世後，即歇業，此後，很少見到了。
30
堂屋守夜的國山、鵬章年紀皆與父親相若，上海回來八十歲不想睡覺只想聊天大罵我黨的金才和愛人（他口中的老婆子）。本先是本鄉大地主陸亞洲千金，不解放好像也輪不到金老抱得美人歸。若干的故人往事，說起來，沒個完。舊時候的友情總是這樣天長地久，父親還是冰棺躺著，一言不發，保持著同樣一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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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山說：農村的老人啊，一直做到不能動，能動都要做。一輩子做過來的，你真叫他退休下來喝茶打牌成了事業，反而是害他，就好像剝奪了他的生趣。一倒就倒，倒下來就妥啊。這樣的話聽起來真不是個味道。國山繼續說，在人家做小工，這朝沒得力氣了，沒得力氣也還要尋思動，只有動著才有動靜，才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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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下來，一如父親並未逝去，他安靜地在客廳躺著，沉默地與這個他度過了六十個春秋的世界相對，喜怒哀樂不再入於胸次。來去的故友至交親朋晚輩，大家亦多以沉默待之。皆說來見最後一面。世界在斯時斯刻不再有生與死的界限，在同一個平面演繹著，淩駕于時光之上。靈與肉真是再奇怪不過，恍若一場戲。
33
姐姐說，現在不覺得，等你去了成都，就要想了。姐姐說錯了，豈止是去了成都，大約是此後的餘生去到任何一個地方，身處任何一種環境，對父親的思念都將綿綿不絕。一輩子太多的緣分，父子一場更是緣分，這緣分牽繫到血緣，從此父親將在我和弟弟的體內長養，慢慢變成一種永遠無法完成的追思，如影隨形。
34
我懷疑是去年冬天聽汪峰的《爸爸》那首歌聽得太多，終於把爸爸聽走了。或者是去年元旦在龍泉給白老母親寫挽聯，埋下禍根。我這樣的疑惑無疑有迷信的成分在，爸爸恐怕都不能答應，這個一輩子無視鬼神的老爺子是斷然不允許他心愛的兒子疑神疑鬼的吧。但願逝者在那邊可以日日無憂無慮，天天歡聲笑語。
35
父親這一去，老家偌大的房子空下來，母親和奶奶守著的話，等眾人一散，情形可想而知。奶奶將遠赴大武口，至於母親，不去合肥也是去成都更容易暫時消解睹物思人的悲傷。也許距離的生成，可以產生片刻的疏離，父親有靈，應該會贊同這樣的安排吧。猶記得他握著我的手說最擔心不下的就是他的母親和我的母親。
36
守夜這樣的傳統總是讓人見出溫馨，上半夜下半夜輪著來，父親躺著大家坐著，小時會怕，及長，就明白，怕都是內心生成。那個躺著的重新成了孩子，安睡得沒有一點脾氣。有半夜的時間由你說話，說出許多日子裡的困惑與不如意，說出每個人的童年無忌少年漂泊中年艱辛。最後無一不將自己說成一個走肉行屍。
37
國山跟鵬章說：電腦呢，也是個屁。我總沒有服兵役，不曉得哪個日鬼子給我填了個當兵。有檔案呢，一查，日媽媽的，我就成了個退伍兵。鵬章說：那是，但是也不影響你，我的更弄得亂七八糟，身份證戶口名簿完全不搭調，哦錯了20年，向國家要錢，少掉好幾萬呢。去鬧，他不同意呢。也拿不出個什麼狗日的證據。
38
談到種田，這一組二十二三戶人家，到我這一代，70%以上都讀書出去了，老的還熬著，不肯把田就扔掉，為一點殘存的面子攪擾，由它荒草叢生吧，居然怕人家罵，自己心裡也不忍。其實從城市趕回來種，車票錢都算不過來。承包到戶30年，算下來還得12年才合同到期，突然成了個傷腦筋的事情，不知如何是好。
39
門前一條路，三百米，突然修不下去。網小隔壁修成了，華子不答應，理由是正對著大門，光兒捐5000，唯一要求是把網小門後白果樹砍掉，網小強調那樹天生成在，堵在龍光門口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三大執事之一龍彪說項碰一鼻子灰，和華子幹一架，執事之二罐子說折中方案沒人樂意聽。於是掛著等秋稻收完再議。
40
媽媽只有一個姐姐，外婆過世她還不足十歲，和外公相依為命到出嫁，外公也不行了，把家當一乾二淨變賣掉，坐輛小舟到我家來，從此再沒了故鄉。及至我一出生，外公奇跡般恢復過來，把我和弟弟帶大，87歲上才去世。母親每有懷念皆偷偷跑到一個人的地方垂淚，每年祭日都極其認真，永遠像個孩子一樣真摯。
41
讀中學，書上寫淮海戰役是獨輪車推出來的，這種車一要巧勁，二需腳力。負重太多的話，推起來總有一種一搖三擺的姿態，多遠看到，像唱黃梅戲。因為獨輪，再惡劣的場地似乎就都能去。沒見父親怎麼用過，倒是母親更是輕車熟路的好手，走在秋日黃昏把一捆一捆熟透的稻穀運回來，那也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42
姨媽來，又趴到冰棺上哭，口中念這下子坐不到一桌吃飯了，這下子說不成話了。大家來拉亦拉不走，只得她女婿華平來吼，才蹣跚離去，坐到房間繼續傷心。這兩姊妹年紀相差十歲，做姐姐的一生倒有半生在扮演娘的角色。各家都不容易，才一好過，又各自逝去親人，白髮蒼蒼的悲涼，說是說不盡的。人生太多不如意了。
43
姑媽一進門，淚脫線的珠子一樣落下，把奶奶、小姑又引得號啕起來。爸爸這個唯一的姐姐亦是中年喪夫。突然得思不遐接。兩個表兄當日都還工作無落，父親憂心如焚，一空即跑過去照問，姑媽也說不了甚麼話，只是選擇流淚，流完了又拉上板車下田。到兩個孩子忙到自己的飯碗，淚似乎也不曾流光，時常黯然神傷。
44
伏惟尚饗啊老爹，華平父母來的豬頭和魚和乾飯。曹根成說你兩個兒子還要發財，豬頭才進門天落大雨，擺下片刻，又重新豔陽，吉兆。財富算甚麼呢，譬如你這個不爭氣的老大這半生甚麼時候對錢財上過心的。他的所有一切還不都是你的縱容結果，愛，就是溺愛，不需要任何言辭。這一點上，你實在是無可挑剔的。
45
後院柿子樹，至少有二十歲了。以為是姑奶奶寶才家的，母親強調不是的，姑奶奶家的是洋柿子，吃起來像果凍，不好吃，這個是外公從花彭莊帶回來的，強穗家的。一棵柿子樹可以牽涉到這麼些人，更多的還有往事。姑奶奶家本先是看墳的，一家史姓紮根我們這個異鄉七十年，有三十年以上的時間都住在野田裡。
46
爸爸，絡繹不絕的人來看你，你看見了嗎？你沒看清也沒關係，我們都替你看在眼睛裡了。就好像一場遺忘多年的聚會，因為一場告別，相關的不相關的，有恩的有罅隙的，都聚到一處，說各自的不易，說別後的時光，親友重新認一認而今的模樣，深信有同行者在，可以無懼。這樣的聚會也是你樂意看到的吧，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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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制墓地提供者，姓毛叫建波，也有名片，上頭劈頭蓋臉三個字：浙江人。說是溫嶺的。原來溫嶺不只有虐童的變態女幼教，還有老毛這樣的踏實生意人。到五點半，活兒已悉數幹完，登山引一圈人去看，都說好，氣派而巴實，貴鳳說你把個電話小勇爸，明年我們家要弄三個，小勇他爺爺第一個必須弄。登山一個勁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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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梅墊回來，不能走同一條路，一路向西，繞道孔橋，過父親服務過的技校，門前冷落，光景大不如前了。弟弟信口說小時在這讀中學事情，房子都還在，物是人非。總記得讀初一那年早春，大雪茫茫，一個人單車回家，哈著白氣。騎到趙王，天漸漸黑下來，黑到只見微茫的雪光。覺得人生就這樣走下去也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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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鈴蘭嬸跑過來說父親托夢給月華了。說完即撥電話給月華讓她把夢中指令說給母親聽。大約有三點精神，一是要月華在中山大學教書育人別忘團結同僚，二是要她早點要個孩子好讓父母放心，最後是傳話要大家監督勤兒對她媽孝順一些。這話才說四天，早上一起，後頭一排鈴蘭又哭罵起來，和鄰居吵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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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眩眼的東西不多，一本連環畫（在我們這裡用本地話說來是：畫兒書）能看半個月，翻覆著揣摩，想小梁王、嶽鵬舉，想秦檜和梁紅玉，想古代更有意思一些；一根再普通不過的竹子，削削，揮舞掉夏日黃昏，把自己亦舞成少林棍僧；花三年讀完「水滸」，覺得「碧血劍」更帶勁，做夢都想與金蛇郎君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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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西樓上，老娘晾曬衣服後整理衣櫃，老弟摸過去，坐著聊著又說半天話，主角還是爸爸。翻出來一些舊照片，黑白的全是父親作品，三十一二歲，他迷上攝影，一架海鷗時常背著，見人就來一張。三巴子自小和父親一起長大，個子小，視父親為大哥，跟前跑後，馬首是瞻。那年泥漿泵斃命，父親歎息了好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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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月光之下也一樣。一天一天下去，寒天就來了。這地方不南不北，又非中原，入冬之後滴水成凍。也沒有暖氣又必得下雪，一下雪，再無農活可幹，老人圍火堆拉家常，年輕一些的則打麻將度日，贏家當天把錢去買光燒臘，打一二斤燒酒大家喝掉。吃高興了，或者又繼續牌戲或者就蹣跚回家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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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黃昏，老弟說這金榮也不曉得到哪裡了。原來買兩袋子酸菜，那邊不知哪裡釣上來一條十斤的花鰱。當即一條微信過去，要他拿到我家來煮。金榮當即來了，井口洗滌之前，拎到燈下攝影留念，當真一副海明威的彪悍樣。以為史莊所得，卻是開摩托到馬甸搞回來。這金榮小時候就和老弟要好，至今不改，一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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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向左，過紅星河，小橋喚作陸垛小學橋，早已不存，又修房子，改為村委會，時不時響喇叭，通知政務。原先此地又稱為獾子橋，各村以河相隔。小河以東為于家，其實雜住的還是多為徐姓；大河之南則是庵寺橋，庵、寺俱已不在，曾有中學，有籃球場，籃球場後來成為浴室，至於校舍最後又做一段養豬養雞場，終於剩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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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魚，三個青年，一個金榮，一個馬里，一個個子高的，一下子叫不出名字（後來知道也叫徐波，兩個村莊，連我就有四個徐波！堂兄叫徐波，堂弟居然還叫徐晶波），只是激動我在成都，說他三年前在成都呆了三年，在雙橋子附近，事情總是這樣巧。馬里燒火，老被金榮罵，說怎麼可以無能到燒火也不會！草投進去，光是煙，折騰半天，煙反倒更大了。父親一逝，這屋子歡聲笑語少了許多。能夠這樣鬧鬧，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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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人生的彪悍就是，喝到這樣一種時候和狀態，還能說出許多清醒的話，說出厭憎，說出喜樂。都是身邊人，有情緒，有兄弟，也有不忿。檢驗都憑心。老媽睡了。她也有她的夥伴，她在想她的青春。Z，我不知道因何，一當和你通話，總是心潮澎湃，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我只知道愛大約如此，也是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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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這兄弟，兄弟的同學，哈哈，之有趣，非要去口岸洗腳。半途拿微信搖一搖，搖出一個姑娘，馬上回資訊過去：我要日你逼喲。等了半天，對方沒回話。就罵，真她媽媽的啊。老弟又談到三月南京那一場架，想起來就是酒誤事，哎，他媽都是少年血，盡搞些不靠譜的爛事，家鄉就是這樣的嗎，心酸加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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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現代車去送劉軍，河邊躊躇，姐夫開車回了紀溝，把劉氏送至大泗老街丁字路口，劉指示半街房子說這這這這，都是我家的。及至回來家河邊，金榮又提議去洗澡，裁縫弟弟馮聖明要求舉手表決，悉數通過。馳往江邊新鎮，陽光水療之後捏腳。返程已然兩點。到許莊漫天大霧，三步開外，不見一物。盲駕一般歸家，十五公里不到，花了一個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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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閒聊，一腔熱血噴湧。金榮自言家藏尖刀若干。春天裡，橋頭絕殺四平未果，全怪聖明攔阻。起因不過是和四平老婆時常牌局，即被傳出桃色，四平亦是不要命的，哪裡吃得下啞巴虧，一餐酒後便要決鬥。金榮爺爺紹中在世屠宰為業，雄強之名四野盡知，尖刀若干自然正常。舔血只是說說罷了，聊解寒夜寂寞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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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起一個叫馮聖祝的人物，聖明不恥，說本家倒是本家，只是三房的，沒出息，說謊賴白，就是一條狗。金榮亦切齒。二人師兄弟，不大對付。似乎是痛恨其滑與假，男生女相，不是小舅子田田早就完蛋云云。憶一回酒，喝到最後，聖祝狗一樣爬回家去，口中直念：媽媽唻，這傢伙沒得命了。喊赤腳醫生掛水一天才滿血復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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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磊老二到常州工學院讀外貿英語，心愛的姑娘則在長沙讀同樣一個專業。這磊老二QQ名字改成了：惟愛伊洋洋。初始把大家都嚇一跳，以為和大姨兄兒子李洋有甚麼瓜葛，再看微信，頭像也改成了姑娘的，原來是姑娘就叫張洋。這張洋昨夕二點忽然短信姐夫說磊磊把她拋棄了她很傷心。而且他老吃黃瓜，求叔叔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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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寶奶奶只是個約定俗成的叫法，若按輩分，還得叫她太太（太太的意思不是老婆，是比奶奶還要大一輩）。這十年來，她和奶奶最要好了，每日都要踱過來聊上半天，都是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奶奶這一走寧夏，她還是慣性地過來，看到老友不在，滿眼眶含著淚，說話以至顫抖，綿長猶似內力上湧，不絕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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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慣常隱藏在冊頁之中，太湖只要一想，心就碎了，恍若一聲歎息也會驚擾好夢。羅衾原本耐不得五更寒，搖舟向蓮葉，吹面楊柳風也只是舊時耽念。候人不至，故國千里，江南雖則兩個字，鉤沈出來，也是灝溢經卷，藏著說不盡的清香甘甜。最後的雲煙，寥寥無幾，都是王謝堂前，都是醉眼千百度的無悔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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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軍太客氣，非說餞行，又喊到文峰酒家吃喝，把鎮長也拉過來。泰興大波、小晶突發趕過來，于家四海被車子撞了，被送到泰州，把肢切了。這老家路一修好，車子就蠻橫起來。遭殃的屢見不鮮。被老大稱為抖逼。這酒也是害人，不高不快樂，總要天昏地黑，才快意。睡睡覺，養養肉，都知道快樂不過，卻又有幾人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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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六歲，和父親先到杭州，看了看西湖，又往江西，到得九江，去爬廬山。同行還有明發哥，他年紀只小父親幾歲，一輩子執弟子禮。三個人日日登山，等某地一個工會主席，後來亦未等到。山居潮濕，天黑得極早，回去旅社打了開水洗腳，洗若干遍，還是驅不掉疲累。我就無所謂得很，精神十足地渴盼下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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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來胖了瘦，瘦了又胖，變化大到自己去翻照片看著的好似另外一個人，當日事也彷佛夢中所為，當日人則多半星散，再也沒有聯繫了。個人的歷史只作用於個人，回憶能夠帶來的，大抵是回不去的惆悵，當真複排，終究還要那樣去做，稀薄的愛，失神的相思，遠去的舊人，要酒催化才帶得出曾經的所有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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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赫外婆看「星光大道」八周年盛典，真是如數家珍，裡頭選手簡直沒一個她不認識的，，每個人的背景都能一一道來。母親在旁邊看著，不住點頭，看來也是熟稔之極。父親在世尤其愛看「一周立波秀」，顯然這兩檔節目早成了老年人最愛，其中找得出歡笑。電視想必就是如此，給得出無窮的解決方案，供人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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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天前清晨，由合肥驅車奔六安、金寨，穿大別山，擦身漢口，入荊門，一氣開到宜昌，天微雨，重到恩施，利川夜餐，到重慶境內，風雨更大，在鄰水休息站睡到清晨，打著哈欠繼續西行。群山如黛，陽光久候不至。女兒醒了又睡，長征一樣移到金堂，過淮口，聽到許巍唱。短短二十四天像過了足足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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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林突然來個電話，跑到陽臺上接了。說近況不佳，明天或要住院。怪病纏身，一下子瘦成個魂靈。臉卻浮腫，查不出毛病。八月青藏轉悠一圈回到山城即渾身不自在，本來兩個月的浪遊安排，一周就厭煩掉。這若干年的淤積一朝爆發，生不如死的悲辛。又說及十年前其母逝，似又落入當日低迷。忽然之間念及我，是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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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睡了，老弟焊在沙發裡，鼾聲如雷。一時喊他不醒。這一年端賴他三地跑，辛勞有目共睹。那日父親墳前，終於爆發，和母親吵得不可開交，只為一點細小事，其實是深深的不舍，委屈化作了悲憤。父親的愛也是異類，明知弟弟待他極好，還是時常怨氣，大抵是弟弟更其嚴格，煙酒上不容放縱。愛則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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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二十不到，去鄰居縣城讀省中，父親陪著，中巴車晃晃悠悠，經過一個叫沙址的村落，薄霧裡見田野中央三棵樹，日後單車途徑，每回都留意去找，從未如願，好像既有的記憶只是一個錯覺。一直不忘的是父親陪同的那個早上因為免不了的一股興奮，路上摔了一跤，父親很不屑，說不就是讀個省中，神氣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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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高二，數學爛得人心恍惚，只好去讀文科班。迷上寫詩，一天編出一首，以為堅持下去，成不了普希金，也做得成萊蒙托夫。於是把學堂順便擬想成皇村，似乎一切也就只差一場決鬥了。到第一學期將盡，數學爛得更其腐朽。班主任三天兩頭要求見家長，父親拎了兩瓶茅臺到訪，丁老師順其自然回敬兩瓶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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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鄉還是談老家，把能想起來的人都說一遍，也說不完。老的都老了，年輕的全在他鄉，剩下一片熱土，被當作了依戀之地。往昔的故事漸次浮現，老弟給出兩個字：純粹。老媽說的是：不管人家的閒事。好和壞，都靠一種良心。一喊就來的錦兒，萬人共怨的祝枝山，石頭獅子，牽起又一番回憶，弟弟強調是雕，不是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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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兒和榮江不是同學，一輩子相好是為象棋，一個滔滔不絕，一個沉默寡言，到棋盤上，就都安靜下來，不論在誰家，下完了即離去，不求一頓飯。榮兒說當年棋逢對手的還有一個，就是花子，生來體弱，去複讀都是榮兒蹬單車馱被子送，反正有力氣。等花子做到行長，就再不聯繫，也是理所應當，榮兒並不悲傷。
榮老大理論上是我們這個家族我們這一代的老大，婚結得早，初始繼生大伯又極慣這個長子，以至除了吃酒吹牛，再無一技之長，到三十歲方學會駕駛，去東北去新疆去上海做一大圈，司機而酗酒，總幹不好。妻子大四歲，身體又不好，苦死了。說到當年分家，每每垂淚。到四十三四幹上出租才好過些，人卻老朽了。
繼生大伯亦是個傳奇人物，年輕時候也出去跑，太戀家，出去不久即歸心似箭，賺不賺錢都打道回府，前腳抵家便吆喝了拿秤來磅孩子，一當缺斤少兩，即咆哮、咒駡妻子鳳女，憐子之心可想而知。繼而以酒澆愁，偏偏喝不得，三杯黃湯下肚，壞脾氣火山樣爆發。想來也是壓力所致。到榮兒雙手怒擊玻璃，於是呆了。
華老二，小時候兩項聞名，一是練功，二是遺尿。多大了，還遺。被子三天兩日抱出來曬，不是中國地圖，就是世界地圖。漸長，練功改成鼓搗電器，床頭上弄出一個手搖發電亮燈泡來，電壓難關未能攻破，我們去搖，三兩下，把燈泡鎢絲搖閃掉了。老二一激動，這夜必定又要遺尿。榮老大被榮耀介紹從來都是：來尿大王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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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機悶熱，形如盛夏尚未過完，空氣亦糟糕得要命，重又開始西川生活，人起波瀾，心也迥異昔時，再整行裝的話，徒然空穴來風。一輩子呆在一個地方，脾氣與喜好都渾如當地土著，談吐與吃食也有了偏好，自斯兩個故鄉，說不出優劣。盆地難見太陽，見到了，直堪歡呼。歡呼雀躍才罷，濕寒的冬天就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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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一落地，媽媽突然扭頭過來來了一句：留山（父親小名），落地了。說完即轉過頭去，大約是意識到把我當作父親了，免不了又流一番淚。媽媽和我一道坐飛機這還是頭一次，以前都是父親陪著，她似乎已經習慣問東問西了。這一番天氣好得要命，一路低頭看到腳下的大別山、武漢，長江一路跟隨，都是父親60年間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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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和新來公司的小夥子西西到雙流接，開窗涼爽，不開窗開空調更熱。行在三環，媽媽突然說，要不要打開來給他們看看，原來她一直抱著爸爸的遺像，那日到合肥，才踏進報業園她即提出相框，說弟弟這裡一個你那裡一個，一進家門則即刻找個最鮮明的位置把爸爸放上去，她這是怕父親孤獨一人在那邊十足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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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線上，聊著聊著，頓時截一個圖片過來，正是父親的QQ頭像，還是去前年健康時候的容顏，一點沒變，只是舊時鮮活的彩色成了黑白。老弟努力想半天把密碼想出來用父親的帳號登錄了，又聊幾句，說爸爸的好友只有五個，有一個還是重複的老弟的另外一個號。不用說另外三個好友就是女兒、弟媳，以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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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提出夜宴，意思是接風。吃路南藤椒牛雜，聊他家史，90年父親去了，年才43；09年長兄走了，年亦43；到去年姐姐又血癌，花下去90萬，方始好轉。三哥說我該悲傷不是，可是你們何曾見過我落淚。生命無非如此，勉強不來，那就笑著過。真該這樣吧，即是從來無從截流的時間，橫豎是流逝，與其惆悵終老，那就醉臥疆場任君笑吧。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一日輯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