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阅】一座城池/12.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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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康宝蓝，黑咖啡，蓝山咖啡，烘焙咖啡，拿铁咖啡，双倍特浓。对王盟来说都一样，全是一袋袋的速溶咖啡，凭他的鼻子闻起来全一回事。这间21人的办公室每年消耗的咖啡量大约能铺满一个篮球场，王盟沏热水时吸了吸鼻子，然后有些厌恶地扭头打了个喷嚏。
原则上他是吴邪的助理，不过他很少张罗吴邪布置的事情。要是工资能再给开高点儿吴邪就是全世界最好的老板了，他从不支派自己干要求太严苛的技术含量太高的活儿，就是懒点儿，特别体现在涨工资这方面。但当一个CEO的助理并没给王盟带来多少优越感，吴邪手下的人多了，使唤他的人也多了。
比如这9杯咖啡，王盟叹了口气，他已经忘了哪杯加奶哪杯加糖哪杯加双糖等等等等。这是他跟着吴邪干的第3年，终于弄明白了吴邪的一番大事业里实在没他什么事，里外里是个混吃等死的命，不过他做助理做到这地步，做错了事顶多遭个白眼挨两句骂。反正他什么也不懂，没人注意他。
他揭开一盒甜奶油，倒进一杯烘焙咖啡里，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晚了。他拍了拍额头，把那杯泡好的咖啡倒进下水道。
“开水不要直接倒进水池。”
陌生的声音让王盟一惊，直接把杯子扔进了水池里。背后一阵嗤笑，王盟愤恨地捞起杯子转过身，看见一个似曾相识又好像完全不认识的人。合衬的衣服，土气的发型，耀眼的笑容。
“泡咖啡？”
“看不出么？你谁啊？”
“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
那陌生男人眯起眼睛，摇摇头，嘴角还是带笑的。他提着一只箱子站在茶水间外，顺手把箱子放下了，走进茶水间，接过王盟手头的工作，对照着王盟贴了一胳膊的贴士，为泡好的咖啡做最后的调制。王盟面色复杂地端详着这个不速之客，直到那人把9杯咖啡放进两个托盘，把贴在王盟身上的贴士撕下来，重新贴在对应的杯子手柄上。
“好了，别撒出来。”
“你到底是哪个办公室的？胸牌也不戴。”
“我来应聘。”
“公司招人我怎么不知道？我是吴邪的助理，知道吴邪是谁？CEO！”
那人捂着嘴笑笑，拍了拍王盟的肩膀，拎起行李走向吴邪的办公室。
“你应聘什么？”
“助理！”
王盟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那人走了老半天以后，他突然一拍大腿叫起来。
“他是李四地！张起灵以前那个助理！”
张起灵在陈文锦的那一爿工作区，跟在陈文锦身后走来走去。他们在谈剧本，陈文锦带着他看了一些草创图，介绍了几个人给他认识，张起灵睡眼惺忪地记下了那些人名，还顺手签了几个自己的名字给他的影迷。档期基本确定了，文锦问他和《九十九》的制片人工作是否冲突，张起灵看了看天花板，反正冲突了也能让黑眼镜安排开，便坦然答道没关系。
陈文锦的办公室很乱，有时她干脆通宵住在这里搞创作，大房间里放着两个衣服箱子，一堆糖纸，几盆说是能净化空气的植物，还有缭绕的烟雾。她有三个烟灰缸，整日都是满的，除了和她最亲近的员工外其他人都对这里望而却步。张起灵倒是很习惯，他知道陈文锦能把日子过得有多混乱，甚至还进了她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不过出来时脸色相当难看，不知道他在里面憋了多久的气。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张起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然后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灌下去，缩回他的椅子上。有人敲了敲他的门，在他搭话前就把门推开了。看那袖口张起灵也知道是黑眼镜，果不其然。黑眼镜没走进来，扶着门说：
“有人给你找了个新助理。”
接着门洞开了，李四地慢悠悠地走进来。张起灵挺直身子，看着李四地，他的办公室还是不开灯，今天阴天，上午的天色昏暗，办公室的光线也昏暗。风很大，吹着窗帘呼啦啦的响。好像没什么能说的，李四地伸出一只手来，张起灵站起身，同他握了握。
李四地在一所不知名的大学念完了表演，是专科，误打误撞，当上了演员助理。他接触过不少演员，有男有女，有人向黑眼镜推介他，他也就去了，那时候谁不知道黑爷响当当的名号？在演艺圈混，和混江湖的差不多。
他第一次见到张起灵，是在一次酒会上。那时他是一个女演员的助理，她以前是模特，根本没演技但身材极好，私生活很乱，总要别人收拾烂摊子，性格也差，李四地做得有点烦。她要李四地送一条披肩，李四地送到了，黑眼镜就在门口抽烟和人谈话，见到李四地来了，掐掉烟找他要口香糖。
李四地看着黑眼镜，欲言又止，黑眼镜嚼着口香糖，用拿着手机的手拍了拍李四地的肩膀。张起灵的车刚到位，看到他被记着簇拥着走过来，黑眼镜终于松了口气。他们站在角落里，黑眼镜指着张起灵说，迟到大王。李四地笑了，看着面无表情的张影帝在两个专业保镖的护卫下钻出蜂窝，走上拦好的阶梯。
“这是个劳什子，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他。”
李四地还是笑，不说话。他总被人说太腼腆，其实是不知道和周围的人说什么好。他认识的演员大多脑袋空空也没什么生活能力，个个信奉及时行乐，和黑眼镜倒是很相投，不过除了工作也没什么好讲。黑眼镜捏了捏李四地的胳膊肘，笑道：
“让你当他助理，你干不干？”
李四地觉得黑眼镜掐的有些疼，不过还是没说话。那时候他还不是那个快人快语的李四地，他还没和张起灵磨合成如今的样子。他还记得他和张起灵出的第一个通告是拍写真照，张起灵渴得要死却不能喝水因为嘴唇上了妆，他忍着不说，也不喝工作室发给他的软包装果汁。李四地一个人跑出去买吸管，回来后被张起灵多看了两眼，他也不解释，把吸管插进矿泉水瓶里递给张起灵。
“我知道你不吃甜。”李四地笑着，看着张起灵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然后了解张起灵的一切变成了李四地唯一的工作，然后张起灵的霍玲的绯闻被人拿来炒作，然后李四地发觉了张起灵的性取向，然后他觉得这对他们的工作关系没妨碍。然后他们遇到了吴邪，然后吴邪成了张起灵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然后张起灵的事业受挫，然后，李四地辞职了。
直到吴邪给他打来电话以前，李四地没再想起过张起灵。
黑眼镜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到他们握手便带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在办公区和吴邪打了个照面，他对吴邪比了个OK的手势。
张起灵和吴邪的日程还是尽量错开，好让他们永远分开回家分开上班，李四地回来以后他们能小心翼翼地制定起那个紧急应对计划了，黑眼镜的情绪好了许多，至少不再开那些无聊的玩笑发泄了。
最近的娱乐版对吴邪开了炮，语气咄咄逼人，但云顶上下无人关心。正经的采访吴邪不是没接过，在他的办公室里，作出一副青年企业家的派头，但那些报道统统没有发出去。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吴邪还是烦闷的很，幸好解语花适时打了电话给他，约他出来吃饭。
他们在湖广会馆私房菜安排了包间，就两个人，面对着孔雀开屏一样铺了半个桌子的珍馐美味，看兴大过吃兴。解语花拿筷子的姿势很标准，落在碗里也没有刮擦声，比吴邪更有少爷派头。吴邪问他要在北京留多久，解语花说不知道。解语花问他和张起灵之间还好，吴邪用新片的事搪塞过去。
杭州贡菊泡的花茶，点了枸杞和冰糖，糖已经化开了，解语花端起来转了转茶杯，抿了一口便放下，翘起二郎腿看着吴邪。吴邪十指交叠放在大腿上，眼睛盯着餐巾上的花纹。刚才解语花问他是不是电影拍得不顺利，吴邪说电影还没开始拍，解语花说以往吴邪谈起电影就兴奋如今却丝毫没有当年的神采。当年么？吴邪反复琢磨着这个词，直到思绪被解语花的笑声打乱。
“你这是被猪油包了心，以前跑个龙套都三天睡不着觉吧？现在当了主角还一脸不乐意。”
“你就笑话我吧。”
解语花没说话，站起来就要走，吴邪没想他会真走，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幸好刚才结了账，现在能直接追出去。解语花没走远，站在门口的小广场，看着玩耍的小孩出神。吴邪在他身后半步开外站住了，要是以前他能说出一箩筐打趣的话来缓和气氛，但今天他觉得自己该老实等着解语花开口。
“姓张的看过你演话剧没？”
吴邪先摇头，想到解语花背对他，又说没有。
“你不知道在他心里自己算不算个好演员吧？他是没说过，也许根本不知道，你演给他看他就明白了。年轻人，要有自信，没自信你怎么有底气说那导演不行呢？”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导演不行？”
“你哥哥是谁，我是你哥哥，我跟你爸的交情比你都深。”
“隔了这么久，你还能演话剧？”
“这有什么的，你能我就能，当我白学了？”
吴邪一步上前，从后面狠狠压住解语花的肩膀。
午餐时间。陈文锦来到顶楼，左手拿着太空杯，右手拎着iPod笔记本。一身牛仔装束，头上还扎着马尾辫，加上IT民工常见的苹果机，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是某个设计员或者程序员。休息区没有双人桌了，她在一张刚清洁过的四人桌后坐下，安放好电脑。
李四地拎着外卖走过来，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绳别在他裤腰带上，后面拴着张起灵。本来陈文锦没看见，但他们找不到位置只好过来拼个桌。两个人都吃吉野家的咖喱饭，陈文锦偶尔瞟一眼，随口问了一句小吴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张起灵没说话，李四地接口到吴老师最近很忙。
过了几分钟陈文锦抬起头盯着李四地看了看，问，你是不是得叫我陈老师。李四地呛了。
“有空带小吴来吃个饭，老头子挺想见见你俩。”
“嗯。”
“他最近在忙什么？”
“不清楚。”
陈文锦下意识要拿烟，拍了拍空口袋，手又放回感应区上。
年轻人的事，她不好管，更何况感情问题她多少年没参与过。眉梢眼角还是看得出，但看出也就看出了，若真去问，八成张起灵也是这不置可否的回答。不在意和太在意，表现出来往往大同小异。陈文锦打了个哈欠，李四地忙说要下楼买杯咖啡给她。
李四地走了，张起灵一本正经地坐在对面，陈文锦只管喝茶也不多开口。
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说：“我什么都没想。”
越解释越有事，和陈文锦刚谈恋爱那阵子差不多，不想承认也怕别人否认。她说不出现在的情况好还是不好，但张起灵心里能有个人，对她来说是桩不可思议的大事。吾家有男初长成，张起灵一直把自己裹得那样紧，如今能参与进别人的生活，也让陈文锦略微松了口气。
他心不坏，但盘算太多，当初陈老爷子嫌弃他也是这一点，不过念在张起灵的确是块材料才提携了两把。要和这么心事重重的人谈恋爱，也就吴邪这样的人受得了。和自己当初有多像，看来爱情故事大多差不多，如香港的李碧华说，痴男怨女，气短情长。
“带他回来吃饭。”
“知道了。”
过了两天，陈文锦收到了几张话剧票，首都剧场，《蝴蝶君》。
五四大街和美术馆东街的交界处，不知何时又布了新海报。国话出的话剧《蝴蝶君》，早两年也演过，导演和主演没有变。画面上两个人坐在戏曲舞台才有的椅子上，左边是吴邪扮演的迦利马，顶着一头滑稽的乱发，穿着款式老旧有些肥大的西服，神态举止却十分严肃。右边是解语花扮演的宋玲丽，画着小旦的妆容，却是一身四十年代公子哥西装革履油头发的打扮。
站在这海报前，阿宁才觉得，说是带着老公出来体验北京的电车，却不知不觉走了这样远……
三毛说：“只要我有，只要你要。”雷锋说：“档期就像乳沟，挤一挤总会有。”可能被吴邪要钱要习惯了，突然他开口改要时间黑眼镜顿时觉得千难万难。可他是谁？大陆当初爆牛逼的金牌经纪人，也就是一顿饭的空档他把吴邪要的一个月每晚6到10点的档期空了出来。
作为报答，吴邪给了他几张话剧票，顺便让他安排一下首映该邀请多少媒体。
“国话的人死光啦？”
“帮帮忙……”
黑眼镜把票摔在了桌面上，打开电脑开始检索联络人的电子表格。
王盟把两张票交给李四地，说，这是张董和你的。李四地笑着说谢谢，把票转交给张起灵。
话剧。张起灵不怎么迷信好演员都该站在舞台上的说法，不过学院派大多把这话奉为皋圭。话剧是种源远流长的艺术形式，很考验人，他倒是有体会，准备毕业大戏的那年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不少中戏毕业的演员谈起话剧就是毕业大戏，说到毕业大戏就情难自控。张起灵的回忆倒没那么生动，也不怀念舞台，拿到票时他只是好奇吴邪会怎么演。
话剧多少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事，无论如何，张起灵是内行。单是他作为昔日影帝坐在台下给吴邪一个半路出家的演员当观众，也够媒体炒几天当新闻了。
吴邪只排练了两周。吴三省去了国话，但大手一挥便把当初的老班底全找回来了。不用磨合，彩排也有人代替他走位，他只要在串戏时能出现对台词就行，连提词员也不用。这两周他每天早出晚归，到家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干。拿到话剧票前张起灵都没开口，直到那天晚上吴邪回来，见到张起灵正在看《蝴蝶君》的电影。
那部电影张起灵是第一次看，他知道主演Jeremy Irons，他看过《一树梨花压海棠》和《中国盒子》，在鉴赏课上，而后他就对这个演员没了兴趣。吴邪坐在张起灵身边，讲了讲《蝴蝶君》的背景新闻，陪着他看完了这部电影。而后张起灵问及解语花，吴邪又把那年遭雪藏的事说了一遍。这还是他第一次告诉张起灵他的想法，整件事情的过程张起灵是知道的，对于华天暗箱操作的诸多事宜张起灵应当知道的比吴邪还清楚。
吴邪说完后很久两个人都没说话，他抓住沙发靠垫的一角，指甲弄出一些让人不怎么松快的声响。张起灵清了清嗓子，吴邪转向他。
“你喜欢他。”
“挺好的演员。”
“不够老。”
“我看《金色池塘》和《美国往事》是因为你喜欢老片子，还有老演员，我知道你喜欢阿尔帕西诺和罗伯特德尼罗。”
“杰里米艾恩斯也是挺老的演员。”
“我还喜欢姜文和阿德里安布罗迪，最近才开始喜欢艾恩斯，可能认识你以后才觉得严肃也能很性感。”
“布罗迪就很性感。”
“可不是你那种性感。”说完，吴邪满意地看着张起灵在性感一词上卡了一会儿。
“看，你还不信我能演话剧。”
“信，不过没真实感。”
吴邪凑过去在张起灵嘴角啄了一下，而后拉远距离重新看着他的双眼，说：“这是真实的。”
至今他们还处在得找个理由才能亲热一下的状态，张起灵对此还是挺满意的。
首演。那天晚上，张起灵满足了双份的好奇心。他迟到了，迟到了不只一丁点，第一幕演了将近一半，他和李四地猫着腰进来。第一眼他没认出女装打扮的解语花，认出后他唯一的感想是很美，而宋玲丽这个角色把赞扬他“很美”变成了一句无用的废话。
他想，解语花可以演陈白露，然后意识到解语花是不折不扣的男人。
而从吴邪身上，张起灵没找到丝毫模仿别人的表现，表演痕迹过重也算不得缺陷。吴邪说台词的方式很现代，稍微有些译文的夸张，有了地毯式话筒后对演员的声音要求也没以前那么高了。吐字很好，让张起灵在观看过程中可以完全闭上眼睛，彻底走进角色的内心。而睁开眼睛后，他已经无法分辨所看到的人究竟是谁。也许过了点儿，可观众反倒会觉得，他很年轻，很有感染力。
吴邪一直不是什么天才，他比天才多的是热情和认真。
散场后张起灵和黑眼镜直接离开了，和蜂拥过来的记者赛跑。黑眼镜推搡着他和李四地将他们两把塞进车里，李四地坐在副驾驶席上，惊现地看着无数张面孔企图贴上已经发动的汽车，张起灵毫不犹豫地挂挡踩油门，轻松开辟出一条路来。
“百老汇是不是这样儿？”说完，李四地扭头看着张起灵。
“更挤，灯更多。”
后台外有很多人，最显眼的是个身材高大的西方人。吴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可能大多数西方人在他眼里都一个样，更何况这位还留着胡子。突然吴邪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天真有邪，声音很耳熟，吴邪反应了一会儿，朝着门外走去。
还没走两步他就被一个身材极好的女人冲过来抱住了，那女人勾着他脖子原地转了好几圈。
“宁姐，你属猴的么？”
“二师弟我想死你了！”
吴邪拍着阿宁的后背，让她从自己身上下来，周围的记者可不管，该摄的全摄进去了。吴邪这才想起来，外国人是阿宁的老公，那个中文译过来叫麦当劳的美国摄影师。
插空接受了几分钟的采访，再转过头来，吴邪看见阿宁已经和解语花聊上了。再仔细一看，是麦当劳先生正在和解语花聊天，阿宁夹在中间偶尔翻译几个互相不通的句子。吴三省还被一群人围着，吴邪挤过去凑在他耳边说：
“票我给文锦了，你出去看看，这儿我盯着。”
吴三省对着吴邪笑笑，又继续回答记者的问题，好像吴邪说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吴邪退到一边看了看，而后跑到前台，在出入口转了半天，只碰到黑眼镜。他问看见陈文锦了没，黑眼镜说她刚走。吴邪叹了口气，又回到后台。
陈文锦当然来过，还送了花，就摆在化妆间里。其中有一束是专门给吴三省的，花里并没有卡片。
散场后的气氛好像更热烈，那么多媒体和同行都来捧你，想不想走都走不开。吴邪的外衣三穿三脱，后来交给王盟拿着，自己干脆坐下来等人采访。解语花在原地站的笔直，被闪光灯晃得面部肌肉僵硬。好不容易没人过来了，解语花弯身凑到吴邪耳边说，那位麦先生想请他当模特小三爷觉得靠不靠谱，吴邪说只要合同靠谱事情就差不离小九爷要是想应就应了。于是解语花决定出去给团领导打个电话，吴邪跳起来说他也想出去一趟。
解语花站在首都剧场门口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打电话，吴邪三步并两步蹦下台阶，举着手机拍了一张剧场上方的夜空，还有上半个剧场。夜色澄明无风，明天会是个冰冷的晴天，但一路上的迎春花都伸出花苞了，东风一吹马上是春天。
那天晚上天真有邪的博客悄无声息多了一篇内容，是一张夜空的照片，像素不怎么高。照片下只有一行字：来，一起等明天。
回去已经是凌晨2点了，吴邪却没见到张起灵。他掏出手机打电话，而后听见楼上传来了张起灵的手机铃声，接着他想打给李四地，但电话刚拨出去还未接通他又挂断了。吴邪在一层呆了半小时，带着不安定的神色洗漱上床，也许张起灵只是临时出差了，像他每次失踪那样。无论两个人在一起多久，总有人无法发生本质上的变化，吴邪打着哈欠，靠在枕头上坐着睡着了。
晚上的故宫着实阴森，特别是北河沿一溜，看着看着从觉得宫墙后要冒出些个神神怪怪来。黑眼镜一直在和李四地说以前有人看见过宫女的影子拓在墙上，整张脸也快糊在了老李呆若木鸡的脸上。张起灵用牙咬开了第二瓶啤酒的瓶盖，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黑眼镜突然转过来说，你很不对。张起灵没搭腔，幽幽的把冰凉的啤酒瓶从后头贴着黑眼镜的脖子放下去，冰得他眼镜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两条腿拧得和大姑娘的麻花辫一样。
他是有点儿不对，又不知道是哪儿不对。他要喝酒，他们就在这儿喝酒，这个地方张起灵以前只来过一回，有一次在首都剧场看完话剧往回走，别人都坐上车了，他自己溜达着。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他看着护城河水和角楼，在河边坐下来，坐了一整夜。
回哪儿都一样，他在北京了，北京没有家，只有一个文锦家。
他想说，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他以为只要找个角色把吴邪填进去就行了，他刚刚意识到演员吴邪和吴邪的角色会互相吸收。所以吴邪不能演随便谁，黑眼镜当初不让吴邪去随便接戏就是这个意思，和养蛊一样，不够毒虽然也能害死人可不能放出来，为什么不能放出来？就因为还能更毒一点，更好一点，更要人命，让人软得吸溜吸溜的脑浆子跟着他一起流，流啊流。
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他不能卡在这里。所以张起灵只是用啤酒冰了一下黑眼镜的后脖子，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之间有这样一个平衡，从不谈论他们共同所有的东西。他们不谈云顶，不谈云顶的片子，不谈云顶的演员，谁想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所以他们不谈吴邪，演员吴邪只有一个，可张起灵的吴邪和黑眼镜的吴邪从来不是同一个人。
张起灵知道自己一定错过了很多东西，可是没办法。吴邪有时离得远，有时走得近，好好坏坏都是他自找的。他一直往前跑，往前跑，从一个人和下一个人之间的空隙里穿过去，把他们栓成一串，吴邪不过是其中之一。
那天凌晨，张起灵回了家，看见睡得很不舒服的吴邪心里又疑惑又温暖。他干嘛要等我，谢谢他等着我。张起灵没叫醒他，洗了个澡，掀开被子一条缝，鳗鱼一样把自己掖进去。
那天夜里还发生了很多事，让第二天一早起云顶的电话就被打爆了。云顶三位老大的旧消息被人捅了出去，爆的全是华天时期的老料，用更辛辣的态度炒了炒，向旧主人摇尾乞怜云云。说实话华天的运作三个人都很清楚，那么大的公司一年能上两百多部电影五百多部电视剧，一个导演要拍一部戏除了他的人没人摸得清。很多消息确实可靠，报道出来也不算错，可是舆论导向想把张起灵白猫描成黑猫。
张起灵的名字见报说明他的上头出了问题，报道没有压住。黑眼镜用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他已经拔了自己办公室的电话，让王盟在外面一个人接三部电话对着玻璃门哭。娱乐信报，报纸就摊在桌上，张起灵的死鱼脸和用过的安全套一个颜色，还占了半个版。接着还会有朝文都市报、京城早报、娱乐星周刊等等对明星不客气的媒体，以及各式各样的八卦杂志会来挖消息。
难道说这也在张起灵的计算之内？那也玩儿得太过了，借对家恶炒然后自己摆平，深藏功与名。他搓了搓手，抓起电话叫李四地进来。
上午九点，张起灵准备去公司。准备工作包括刷碗和熨衬衣，吴邪正在晒早晨洗的一缸衣服。两人过得还是平常日子，像一对老夫老妻，很多话不用说，很多事不必想，一个皱眉和一个笑就能说明全部问题。吴邪没问昨晚张起灵上哪儿了，他话多但问题少，和张起灵过去认识的大多数人正相反。吴邪的心就像一块没有棱角的玻璃，张起灵贴在上面总觉得自己是块水银。他不想腐蚀吴邪，一点也不想。
“电话！”吴邪叫了一声，意思是张起灵手机在响。张起灵放下熨斗走向卧室，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还是昨晚调成的会议状态。在电话里，黑眼镜把早晨的新闻简略说了一遍，告诉他，上午联系了乐视网做访谈，张起灵必需去。
中间张起灵自己没说一句话，黑眼镜已经挂了电话。吴邪走过来问怎么了，张起灵摇摇头，把手机放进兜里。本来，今天他还想去见邱导演，希望他能做些改动，制片是有权向导演提要求的。恶炒是邱导演的团队惯用的手段，但没支会华天的营销团队，这笔账今天也可以一并算。不过事已经出了，张起灵转过来看着吴邪。
“晚点陪我看电影，你演的。”
“哪一部？”
“禁放的那部。”
可能有一些事，吴邪自己也不知道，那部片子是戛纳电影节的非竞赛单元开幕片。那时候吴邪已经进了莲花剧组，二月红根本联系不上他。实际上广电总局没批准那片子出国参赛，是戛纳电影节做出的邀请，那一届的主席刚好看到了这部电影，至于怎样看到的主席本人也没透露。不过放是放了，也没有追究，无非是罚款，反正二月红也没钱。
这些张起灵都知道，他也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二月红，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的师兄。他们互相听说，彼此有印象，但没有交流也没合作过，黑眼镜和他搞得很熟，张起灵并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搞上的。在一个圈里很常见，不常见的是吴邪这样，拍过戏也没建立某种关系，也好，他就该自由。
“《血盲》是吧，当时给了我张盘……在黑店，我找找。”
提起黑店，吴邪很高兴，竟然还经营着，依靠网络平台流传出去，成了许多大学生影迷的俱乐部。在那儿你谁也不是，只是个影迷，没人关心你的学历、外貌、观影量，只要能和大家有交流，对电影有感动，在这儿就能找到归属感。吴邪很久没去过那儿了，店交给华天托管，找了个固定经理，一切维持原貌。他还记得黑店，张起灵去过一次，向他道别，给了他蛇眉铜鱼。
“用我把店关一晚吗？”
“别。”
“那我们还在操作间，偷偷摸摸的。”吴邪笑起来，不是想起好笑的事的那种笑，是油然而生的笑。
“约会。”
“我会招待你的，什么也别带，尤其别送花。”
“我知道。”
“换衣服，上班。”
出门前张起灵给李四地发了短信，收拾好办公室。他不希望吴邪看见那些新闻，在今天别看见，先让他高兴一会儿，再解决所有不高兴的事。张起灵察觉不到他开始维护吴邪的情绪，以前他总觉得那是吴邪自己的事，他能做到，而且一直做到了。正因如此，他才那么的无能为力，他只有一个吴邪，吴邪饱满得就像不需要他一样。
吴邪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他只知道那天张起灵接了个电话，然后突然要看自己的电影。他们在黑店的操作间里看那部电影，坐在不怎么舒服的凳子上，后来干脆两个人趴在桌前站着，喝着黑方，最后也没喝完。张起灵的眼睛因为酒气氤氲着，他认真看了每个画面，看完了还问了吴邪几个小问题，诸如拍某个镜头时他在想什么。
吴邪想不到什么，剧中的角色都很简单，他们不会太想什么。比如那个画家，他只想画画儿，甚至不会想着画得更好。他想画，去画，画完他画的，再想下一个画什么。他不回想，不回想画存在的状态和他思想里的东西有什么差别。他不去想现实和理想的落差，这是一种将思想也视为存现的更贴近自然的存在主义。绘画无法实现他的任何情绪，于是他在窥视女体上满足了自己，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那躯体很美，需要一个人欣赏。躯体如同画作般对自身的美一无所知，他画画时什么也不是，欣赏少女的裸体时才是个画者，在自己眼中将她勾勒得如此之美。
这是二月红告诉他的吗？是的，二月红用镜头告诉了他。没有语言，不需要现成的台词，画面和真实的落差里填满了二月红碎碎叨叨的语言，因为不断被镜头割裂反倒成了诗篇。吴邪觉得张起灵一定比自己更明白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不太明白，可能感觉到。张起灵感觉不到，因为他在看电影时握着吴邪的手，戏外的吴邪不是戏里的吴邪，张起灵不能同时得到两个。不过张起灵很清楚，吴邪相信他什么都清楚，他的眼睛和镜头一样清楚。
还是一次干巴巴的、不太美妙的约会，他们在桌下拉着手，拉了很久，直到吴邪在纸巾上给张起灵画图，告诉他某个调度是如何实现的，他说不出二月红运用镜头的天才笔法，只好画出来，平面图他能画得很好。但约会这样的事，他们无法做得比其他情侣更好了，只能期待下一次，下一次更好。回想起来则是，每一次，每一次都挺好。
在这儿他们还发现了吴邪的相机，里面的胶卷应该还有两张没照完。吴邪说照完了就洗出来，他已经忘了这一卷拍过什么。张起灵拿起相机，世界上还有个不会照相的人孜孜以求地用着胶片机，这件事让他有点想发笑。
张起灵对吴邪说看镜头，吴邪看着张起灵最接近笑的表情，有些惊恐地被拍了第一张，接着放下酒杯，又被拍了第二张。
咖啡。康宝蓝，黑咖啡，蓝山咖啡，烘焙咖啡，拿铁咖啡，双倍特浓。对王盟来说都一样，全是一袋袋的速溶咖啡，凭他的鼻子闻起来全一回事。这间21人的办公室每年消耗的咖啡量大约能铺满一个篮球场，王盟沏热水时吸了吸鼻子，然后有些厌恶地扭头打了个喷嚏。
原则上他是吴邪的助理，不过他很少张罗吴邪布置的事情。要是工资能再给开高点儿吴邪就是全世界最好的老板了，他从不支派自己干要求太严苛的技术含量太高的活儿，就是懒点儿，特别体现在涨工资这方面。但当一个CEO的助理并没给王盟带来多少优越感，吴邪手下的人多了，使唤他的人也多了。
比如这9杯咖啡，王盟叹了口气，他已经忘了哪杯加奶哪杯加糖哪杯加双糖等等等等。这是他跟着吴邪干的第3年，终于弄明白了吴邪的一番大事业里实在没他什么事，里外里是个混吃等死的命，不过他做助理做到这地步，做错了事顶多遭个白眼挨两句骂。反正他什么也不懂，没人注意他。
他揭开一盒甜奶油，倒进一杯烘焙咖啡里，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晚了。他拍了拍额头，把那杯泡好的咖啡倒进下水道。
“开水不要直接倒进水池。”
陌生的声音让王盟一惊，直接把杯子扔进了水池里。背后一阵嗤笑，王盟愤恨地捞起杯子转过身，看见一个似曾相识又好像完全不认识的人。合衬的衣服，土气的发型，耀眼的笑容。
“泡咖啡？”
“看不出么？你谁啊？”
“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
那陌生男人眯起眼睛，摇摇头，嘴角还是带笑的。他提着一只箱子站在茶水间外，顺手把箱子放下了，走进茶水间，接过王盟手头的工作，对照着王盟贴了一胳膊的贴士，为泡好的咖啡做最后的调制。王盟面色复杂地端详着这个不速之客，直到那人把9杯咖啡放进两个托盘，把贴在王盟身上的贴士撕下来，重新贴在对应的杯子手柄上。
“好了，别撒出来。”
“你到底是哪个办公室的？胸牌也不戴。”
“我来应聘。”
“公司招人我怎么不知道？我是吴邪的助理，知道吴邪是谁？CEO！”
那人捂着嘴笑笑，拍了拍王盟的肩膀，拎起行李走向吴邪的办公室。
“你应聘什么？”
“助理！”
王盟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那人走了老半天以后，他突然一拍大腿叫起来。
“他是李四地！张起灵以前那个助理！”
张起灵在陈文锦的那一爿工作区，跟在陈文锦身后走来走去。他们在谈剧本，陈文锦带着他看了一些草创图，介绍了几个人给他认识，张起灵睡眼惺忪地记下了那些人名，还顺手签了几个自己的名字给他的影迷。档期基本确定了，文锦问他和《九十九》的制片人工作是否冲突，张起灵看了看天花板，反正冲突了也能让黑眼镜安排开，便坦然答道没关系。
陈文锦的办公室很乱，有时她干脆通宵住在这里搞创作，大房间里放着两个衣服箱子，一堆糖纸，几盆说是能净化空气的植物，还有缭绕的烟雾。她有三个烟灰缸，整日都是满的，除了和她最亲近的员工外其他人都对这里望而却步。张起灵倒是很习惯，他知道陈文锦能把日子过得有多混乱，甚至还进了她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不过出来时脸色相当难看，不知道他在里面憋了多久的气。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张起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然后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灌下去，缩回他的椅子上。有人敲了敲他的门，在他搭话前就把门推开了。看那袖口张起灵也知道是黑眼镜，果不其然。黑眼镜没走进来，扶着门说：
“有人给你找了个新助理。”
接着门洞开了，李四地慢悠悠地走进来。张起灵挺直身子，看着李四地，他的办公室还是不开灯，今天阴天，上午的天色昏暗，办公室的光线也昏暗。风很大，吹着窗帘呼啦啦的响。好像没什么能说的，李四地伸出一只手来，张起灵站起身，同他握了握。
李四地在一所不知名的大学念完了表演，是专科，误打误撞，当上了演员助理。他接触过不少演员，有男有女，有人向黑眼镜推介他，他也就去了，那时候谁不知道黑爷响当当的名号？在演艺圈混，和混江湖的差不多。
他第一次见到张起灵，是在一次酒会上。那时他是一个女演员的助理，她以前是模特，根本没演技但身材极好，私生活很乱，总要别人收拾烂摊子，性格也差，李四地做得有点烦。她要李四地送一条披肩，李四地送到了，黑眼镜就在门口抽烟和人谈话，见到李四地来了，掐掉烟找他要口香糖。
李四地看着黑眼镜，欲言又止，黑眼镜嚼着口香糖，用拿着手机的手拍了拍李四地的肩膀。张起灵的车刚到位，看到他被记着簇拥着走过来，黑眼镜终于松了口气。他们站在角落里，黑眼镜指着张起灵说，迟到大王。李四地笑了，看着面无表情的张影帝在两个专业保镖的护卫下钻出蜂窝，走上拦好的阶梯。
“这是个劳什子，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他。”
李四地还是笑，不说话。他总被人说太腼腆，其实是不知道和周围的人说什么好。他认识的演员大多脑袋空空也没什么生活能力，个个信奉及时行乐，和黑眼镜倒是很相投，不过除了工作也没什么好讲。黑眼镜捏了捏李四地的胳膊肘，笑道：
“让你当他助理，你干不干？”
李四地觉得黑眼镜掐的有些疼，不过还是没说话。那时候他还不是那个快人快语的李四地，他还没和张起灵磨合成如今的样子。他还记得他和张起灵出的第一个通告是拍写真照，张起灵渴得要死却不能喝水因为嘴唇上了妆，他忍着不说，也不喝工作室发给他的软包装果汁。李四地一个人跑出去买吸管，回来后被张起灵多看了两眼，他也不解释，把吸管插进矿泉水瓶里递给张起灵。
“我知道你不吃甜。”李四地笑着，看着张起灵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然后了解张起灵的一切变成了李四地唯一的工作，然后张起灵的霍玲的绯闻被人拿来炒作，然后李四地发觉了张起灵的性取向，然后他觉得这对他们的工作关系没妨碍。然后他们遇到了吴邪，然后吴邪成了张起灵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然后张起灵的事业受挫，然后，李四地辞职了。
直到吴邪给他打来电话以前，李四地没再想起过张起灵。
黑眼镜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到他们握手便带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在办公区和吴邪打了个照面，他对吴邪比了个OK的手势。
张起灵和吴邪的日程还是尽量错开，好让他们永远分开回家分开上班，李四地回来以后他们能小心翼翼地制定起那个紧急应对计划了，黑眼镜的情绪好了许多，至少不再开那些无聊的玩笑发泄了。
最近的娱乐版对吴邪开了炮，语气咄咄逼人，但云顶上下无人关心。正经的采访吴邪不是没接过，在他的办公室里，作出一副青年企业家的派头，但那些报道统统没有发出去。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吴邪还是烦闷的很，幸好解语花适时打了电话给他，约他出来吃饭。
他们在湖广会馆私房菜安排了包间，就两个人，面对着孔雀开屏一样铺了半个桌子的珍馐美味，看兴大过吃兴。解语花拿筷子的姿势很标准，落在碗里也没有刮擦声，比吴邪更有少爷派头。吴邪问他要在北京留多久，解语花说不知道。解语花问他和张起灵之间还好，吴邪用新片的事搪塞过去。
杭州贡菊泡的花茶，点了枸杞和冰糖，糖已经化开了，解语花端起来转了转茶杯，抿了一口便放下，翘起二郎腿看着吴邪。吴邪十指交叠放在大腿上，眼睛盯着餐巾上的花纹。刚才解语花问他是不是电影拍得不顺利，吴邪说电影还没开始拍，解语花说以往吴邪谈起电影就兴奋如今却丝毫没有当年的神采。当年么？吴邪反复琢磨着这个词，直到思绪被解语花的笑声打乱。
“你这是被猪油包了心，以前跑个龙套都三天睡不着觉吧？现在当了主角还一脸不乐意。”
“你就笑话我吧。”
解语花没说话，站起来就要走，吴邪没想他会真走，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幸好刚才结了账，现在能直接追出去。解语花没走远，站在门口的小广场，看着玩耍的小孩出神。吴邪在他身后半步开外站住了，要是以前他能说出一箩筐打趣的话来缓和气氛，但今天他觉得自己该老实等着解语花开口。
“姓张的看过你演话剧没？”
吴邪先摇头，想到解语花背对他，又说没有。
“你不知道在他心里自己算不算个好演员吧？他是没说过，也许根本不知道，你演给他看他就明白了。年轻人，要有自信，没自信你怎么有底气说那导演不行呢？”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导演不行？”
“你哥哥是谁，我是你哥哥，我跟你爸的交情比你都深。”
“隔了这么久，你还能演话剧？”
“这有什么的，你能我就能，当我白学了？”
吴邪一步上前，从后面狠狠压住解语花的肩膀。
午餐时间。陈文锦来到顶楼，左手拿着太空杯，右手拎着iPod笔记本。一身牛仔装束，头上还扎着马尾辫，加上IT民工常见的苹果机，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是某个设计员或者程序员。休息区没有双人桌了，她在一张刚清洁过的四人桌后坐下，安放好电脑。
李四地拎着外卖走过来，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绳别在他裤腰带上，后面拴着张起灵。本来陈文锦没看见，但他们找不到位置只好过来拼个桌。两个人都吃吉野家的咖喱饭，陈文锦偶尔瞟一眼，随口问了一句小吴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张起灵没说话，李四地接口到吴老师最近很忙。
过了几分钟陈文锦抬起头盯着李四地看了看，问，你是不是得叫我陈老师。李四地呛了。
“有空带小吴来吃个饭，老头子挺想见见你俩。”
“嗯。”
“他最近在忙什么？”
“不清楚。”
陈文锦下意识要拿烟，拍了拍空口袋，手又放回感应区上。
年轻人的事，她不好管，更何况感情问题她多少年没参与过。眉梢眼角还是看得出，但看出也就看出了，若真去问，八成张起灵也是这不置可否的回答。不在意和太在意，表现出来往往大同小异。陈文锦打了个哈欠，李四地忙说要下楼买杯咖啡给她。
李四地走了，张起灵一本正经地坐在对面，陈文锦只管喝茶也不多开口。
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说：“我什么都没想。”
越解释越有事，和陈文锦刚谈恋爱那阵子差不多，不想承认也怕别人否认。她说不出现在的情况好还是不好，但张起灵心里能有个人，对她来说是桩不可思议的大事。吾家有男初长成，张起灵一直把自己裹得那样紧，如今能参与进别人的生活，也让陈文锦略微松了口气。
他心不坏，但盘算太多，当初陈老爷子嫌弃他也是这一点，不过念在张起灵的确是块材料才提携了两把。要和这么心事重重的人谈恋爱，也就吴邪这样的人受得了。和自己当初有多像，看来爱情故事大多差不多，如香港的李碧华说，痴男怨女，气短情长。
“带他回来吃饭。”
“知道了。”
过了两天，陈文锦收到了几张话剧票，首都剧场，《蝴蝶君》。
五四大街和美术馆东街的交界处，不知何时又布了新海报。国话出的话剧《蝴蝶君》，早两年也演过，导演和主演没有变。画面上两个人坐在戏曲舞台才有的椅子上，左边是吴邪扮演的迦利马，顶着一头滑稽的乱发，穿着款式老旧有些肥大的西服，神态举止却十分严肃。右边是解语花扮演的宋玲丽，画着小旦的妆容，却是一身四十年代公子哥西装革履油头发的打扮。
站在这海报前，阿宁才觉得，说是带着老公出来体验北京的电车，却不知不觉走了这样远……
三毛说：“只要我有，只要你要。”雷锋说：“档期就像乳沟，挤一挤总会有。”可能被吴邪要钱要习惯了，突然他开口改要时间黑眼镜顿时觉得千难万难。可他是谁？大陆当初爆牛逼的金牌经纪人，也就是一顿饭的空档他把吴邪要的一个月每晚6到10点的档期空了出来。
作为报答，吴邪给了他几张话剧票，顺便让他安排一下首映该邀请多少媒体。
“国话的人死光啦？”
“帮帮忙……”
黑眼镜把票摔在了桌面上，打开电脑开始检索联络人的电子表格。
王盟把两张票交给李四地，说，这是张董和你的。李四地笑着说谢谢，把票转交给张起灵。
话剧。张起灵不怎么迷信好演员都该站在舞台上的说法，不过学院派大多把这话奉为皋圭。话剧是种源远流长的艺术形式，很考验人，他倒是有体会，准备毕业大戏的那年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不少中戏毕业的演员谈起话剧就是毕业大戏，说到毕业大戏就情难自控。张起灵的回忆倒没那么生动，也不怀念舞台，拿到票时他只是好奇吴邪会怎么演。
话剧多少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事，无论如何，张起灵是内行。单是他作为昔日影帝坐在台下给吴邪一个半路出家的演员当观众，也够媒体炒几天当新闻了。
吴邪只排练了两周。吴三省去了国话，但大手一挥便把当初的老班底全找回来了。不用磨合，彩排也有人代替他走位，他只要在串戏时能出现对台词就行，连提词员也不用。这两周他每天早出晚归，到家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干。拿到话剧票前张起灵都没开口，直到那天晚上吴邪回来，见到张起灵正在看《蝴蝶君》的电影。
那部电影张起灵是第一次看，他知道主演Jeremy Irons，他看过《一树梨花压海棠》和《中国盒子》，在鉴赏课上，而后他就对这个演员没了兴趣。吴邪坐在张起灵身边，讲了讲《蝴蝶君》的背景新闻，陪着他看完了这部电影。而后张起灵问及解语花，吴邪又把那年遭雪藏的事说了一遍。这还是他第一次告诉张起灵他的想法，整件事情的过程张起灵是知道的，对于华天暗箱操作的诸多事宜张起灵应当知道的比吴邪还清楚。
吴邪说完后很久两个人都没说话，他抓住沙发靠垫的一角，指甲弄出一些让人不怎么松快的声响。张起灵清了清嗓子，吴邪转向他。
“你喜欢他。”
“挺好的演员。”
“不够老。”
“我看《金色池塘》和《美国往事》是因为你喜欢老片子，还有老演员，我知道你喜欢阿尔帕西诺和罗伯特德尼罗。”
“杰里米艾恩斯也是挺老的演员。”
“我还喜欢姜文和阿德里安布罗迪，最近才开始喜欢艾恩斯，可能认识你以后才觉得严肃也能很性感。”
“布罗迪就很性感。”
“可不是你那种性感。”说完，吴邪满意地看着张起灵在性感一词上卡了一会儿。
“看，你还不信我能演话剧。”
“信，不过没真实感。”
吴邪凑过去在张起灵嘴角啄了一下，而后拉远距离重新看着他的双眼，说：“这是真实的。”
至今他们还处在得找个理由才能亲热一下的状态，张起灵对此还是挺满意的。
首演。那天晚上，张起灵满足了双份的好奇心。他迟到了，迟到了不只一丁点，第一幕演了将近一半，他和李四地猫着腰进来。第一眼他没认出女装打扮的解语花，认出后他唯一的感想是很美，而宋玲丽这个角色把赞扬他“很美”变成了一句无用的废话。
他想，解语花可以演陈白露，然后意识到解语花是不折不扣的男人。
而从吴邪身上，张起灵没找到丝毫模仿别人的表现，表演痕迹过重也算不得缺陷。吴邪说台词的方式很现代，稍微有些译文的夸张，有了地毯式话筒后对演员的声音要求也没以前那么高了。吐字很好，让张起灵在观看过程中可以完全闭上眼睛，彻底走进角色的内心。而睁开眼睛后，他已经无法分辨所看到的人究竟是谁。也许过了点儿，可观众反倒会觉得，他很年轻，很有感染力。
吴邪一直不是什么天才，他比天才多的是热情和认真。
散场后张起灵和黑眼镜直接离开了，和蜂拥过来的记者赛跑。黑眼镜推搡着他和李四地将他们两把塞进车里，李四地坐在副驾驶席上，惊现地看着无数张面孔企图贴上已经发动的汽车，张起灵毫不犹豫地挂挡踩油门，轻松开辟出一条路来。
“百老汇是不是这样儿？”说完，李四地扭头看着张起灵。
“更挤，灯更多。”
后台外有很多人，最显眼的是个身材高大的西方人。吴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可能大多数西方人在他眼里都一个样，更何况这位还留着胡子。突然吴邪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天真有邪，声音很耳熟，吴邪反应了一会儿，朝着门外走去。
还没走两步他就被一个身材极好的女人冲过来抱住了，那女人勾着他脖子原地转了好几圈。
“宁姐，你属猴的么？”
“二师弟我想死你了！”
吴邪拍着阿宁的后背，让她从自己身上下来，周围的记者可不管，该摄的全摄进去了。吴邪这才想起来，外国人是阿宁的老公，那个中文译过来叫麦当劳的美国摄影师。
插空接受了几分钟的采访，再转过头来，吴邪看见阿宁已经和解语花聊上了。再仔细一看，是麦当劳先生正在和解语花聊天，阿宁夹在中间偶尔翻译几个互相不通的句子。吴三省还被一群人围着，吴邪挤过去凑在他耳边说：
“票我给文锦了，你出去看看，这儿我盯着。”
吴三省对着吴邪笑笑，又继续回答记者的问题，好像吴邪说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吴邪退到一边看了看，而后跑到前台，在出入口转了半天，只碰到黑眼镜。他问看见陈文锦了没，黑眼镜说她刚走。吴邪叹了口气，又回到后台。
陈文锦当然来过，还送了花，就摆在化妆间里。其中有一束是专门给吴三省的，花里并没有卡片。
散场后的气氛好像更热烈，那么多媒体和同行都来捧你，想不想走都走不开。吴邪的外衣三穿三脱，后来交给王盟拿着，自己干脆坐下来等人采访。解语花在原地站的笔直，被闪光灯晃得面部肌肉僵硬。好不容易没人过来了，解语花弯身凑到吴邪耳边说，那位麦先生想请他当模特小三爷觉得靠不靠谱，吴邪说只要合同靠谱事情就差不离小九爷要是想应就应了。于是解语花决定出去给团领导打个电话，吴邪跳起来说他也想出去一趟。
解语花站在首都剧场门口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打电话，吴邪三步并两步蹦下台阶，举着手机拍了一张剧场上方的夜空，还有上半个剧场。夜色澄明无风，明天会是个冰冷的晴天，但一路上的迎春花都伸出花苞了，东风一吹马上是春天。
那天晚上天真有邪的博客悄无声息多了一篇内容，是一张夜空的照片，像素不怎么高。照片下只有一行字：来，一起等明天。
回去已经是凌晨2点了，吴邪却没见到张起灵。他掏出手机打电话，而后听见楼上传来了张起灵的手机铃声，接着他想打给李四地，但电话刚拨出去还未接通他又挂断了。吴邪在一层呆了半小时，带着不安定的神色洗漱上床，也许张起灵只是临时出差了，像他每次失踪那样。无论两个人在一起多久，总有人无法发生本质上的变化，吴邪打着哈欠，靠在枕头上坐着睡着了。
晚上的故宫着实阴森，特别是北河沿一溜，看着看着从觉得宫墙后要冒出些个神神怪怪来。黑眼镜一直在和李四地说以前有人看见过宫女的影子拓在墙上，整张脸也快糊在了老李呆若木鸡的脸上。张起灵用牙咬开了第二瓶啤酒的瓶盖，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黑眼镜突然转过来说，你很不对。张起灵没搭腔，幽幽的把冰凉的啤酒瓶从后头贴着黑眼镜的脖子放下去，冰得他眼镜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两条腿拧得和大姑娘的麻花辫一样。
他是有点儿不对，又不知道是哪儿不对。他要喝酒，他们就在这儿喝酒，这个地方张起灵以前只来过一回，有一次在首都剧场看完话剧往回走，别人都坐上车了，他自己溜达着。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他看着护城河水和角楼，在河边坐下来，坐了一整夜。
回哪儿都一样，他在北京了，北京没有家，只有一个文锦家。
他想说，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他以为只要找个角色把吴邪填进去就行了，他刚刚意识到演员吴邪和吴邪的角色会互相吸收。所以吴邪不能演随便谁，黑眼镜当初不让吴邪去随便接戏就是这个意思，和养蛊一样，不够毒虽然也能害死人可不能放出来，为什么不能放出来？就因为还能更毒一点，更好一点，更要人命，让人软得吸溜吸溜的脑浆子跟着他一起流，流啊流。
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他不能卡在这里。所以张起灵只是用啤酒冰了一下黑眼镜的后脖子，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之间有这样一个平衡，从不谈论他们共同所有的东西。他们不谈云顶，不谈云顶的片子，不谈云顶的演员，谁想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所以他们不谈吴邪，演员吴邪只有一个，可张起灵的吴邪和黑眼镜的吴邪从来不是同一个人。
张起灵知道自己一定错过了很多东西，可是没办法。吴邪有时离得远，有时走得近，好好坏坏都是他自找的。他一直往前跑，往前跑，从一个人和下一个人之间的空隙里穿过去，把他们栓成一串，吴邪不过是其中之一。
那天凌晨，张起灵回了家，看见睡得很不舒服的吴邪心里又疑惑又温暖。他干嘛要等我，谢谢他等着我。张起灵没叫醒他，洗了个澡，掀开被子一条缝，鳗鱼一样把自己掖进去。
那天夜里还发生了很多事，让第二天一早起云顶的电话就被打爆了。云顶三位老大的旧消息被人捅了出去，爆的全是华天时期的老料，用更辛辣的态度炒了炒，向旧主人摇尾乞怜云云。说实话华天的运作三个人都很清楚，那么大的公司一年能上两百多部电影五百多部电视剧，一个导演要拍一部戏除了他的人没人摸得清。很多消息确实可靠，报道出来也不算错，可是舆论导向想把张起灵白猫描成黑猫。
张起灵的名字见报说明他的上头出了问题，报道没有压住。黑眼镜用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他已经拔了自己办公室的电话，让王盟在外面一个人接三部电话对着玻璃门哭。娱乐信报，报纸就摊在桌上，张起灵的死鱼脸和用过的安全套一个颜色，还占了半个版。接着还会有朝文都市报、京城早报、娱乐星周刊等等对明星不客气的媒体，以及各式各样的八卦杂志会来挖消息。
难道说这也在张起灵的计算之内？那也玩儿得太过了，借对家恶炒然后自己摆平，深藏功与名。他搓了搓手，抓起电话叫李四地进来。
上午九点，张起灵准备去公司。准备工作包括刷碗和熨衬衣，吴邪正在晒早晨洗的一缸衣服。两人过得还是平常日子，像一对老夫老妻，很多话不用说，很多事不必想，一个皱眉和一个笑就能说明全部问题。吴邪没问昨晚张起灵上哪儿了，他话多但问题少，和张起灵过去认识的大多数人正相反。吴邪的心就像一块没有棱角的玻璃，张起灵贴在上面总觉得自己是块水银。他不想腐蚀吴邪，一点也不想。
“电话！”吴邪叫了一声，意思是张起灵手机在响。张起灵放下熨斗走向卧室，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还是昨晚调成的会议状态。在电话里，黑眼镜把早晨的新闻简略说了一遍，告诉他，上午联系了乐视网做访谈，张起灵必需去。
中间张起灵自己没说一句话，黑眼镜已经挂了电话。吴邪走过来问怎么了，张起灵摇摇头，把手机放进兜里。本来，今天他还想去见邱导演，希望他能做些改动，制片是有权向导演提要求的。恶炒是邱导演的团队惯用的手段，但没支会华天的营销团队，这笔账今天也可以一并算。不过事已经出了，张起灵转过来看着吴邪。
“晚点陪我看电影，你演的。”
“哪一部？”
“禁放的那部。”
可能有一些事，吴邪自己也不知道，那部片子是戛纳电影节的非竞赛单元开幕片。那时候吴邪已经进了莲花剧组，二月红根本联系不上他。实际上广电总局没批准那片子出国参赛，是戛纳电影节做出的邀请，那一届的主席刚好看到了这部电影，至于怎样看到的主席本人也没透露。不过放是放了，也没有追究，无非是罚款，反正二月红也没钱。
这些张起灵都知道，他也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二月红，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的师兄。他们互相听说，彼此有印象，但没有交流也没合作过，黑眼镜和他搞得很熟，张起灵并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搞上的。在一个圈里很常见，不常见的是吴邪这样，拍过戏也没建立某种关系，也好，他就该自由。
“《血盲》是吧，当时给了我张盘……在黑店，我找找。”
提起黑店，吴邪很高兴，竟然还经营着，依靠网络平台流传出去，成了许多大学生影迷的俱乐部。在那儿你谁也不是，只是个影迷，没人关心你的学历、外貌、观影量，只要能和大家有交流，对电影有感动，在这儿就能找到归属感。吴邪很久没去过那儿了，店交给华天托管，找了个固定经理，一切维持原貌。他还记得黑店，张起灵去过一次，向他道别，给了他蛇眉铜鱼。
“用我把店关一晚吗？”
“别。”
“那我们还在操作间，偷偷摸摸的。”吴邪笑起来，不是想起好笑的事的那种笑，是油然而生的笑。
“约会。”
“我会招待你的，什么也别带，尤其别送花。”
“我知道。”
“换衣服，上班。”
出门前张起灵给李四地发了短信，收拾好办公室。他不希望吴邪看见那些新闻，在今天别看见，先让他高兴一会儿，再解决所有不高兴的事。张起灵察觉不到他开始维护吴邪的情绪，以前他总觉得那是吴邪自己的事，他能做到，而且一直做到了。正因如此，他才那么的无能为力，他只有一个吴邪，吴邪饱满得就像不需要他一样。
吴邪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他只知道那天张起灵接了个电话，然后突然要看自己的电影。他们在黑店的操作间里看那部电影，坐在不怎么舒服的凳子上，后来干脆两个人趴在桌前站着，喝着黑方，最后也没喝完。张起灵的眼睛因为酒气氤氲着，他认真看了每个画面，看完了还问了吴邪几个小问题，诸如拍某个镜头时他在想什么。
吴邪想不到什么，剧中的角色都很简单，他们不会太想什么。比如那个画家，他只想画画儿，甚至不会想着画得更好。他想画，去画，画完他画的，再想下一个画什么。他不回想，不回想画存在的状态和他思想里的东西有什么差别。他不去想现实和理想的落差，这是一种将思想也视为存现的更贴近自然的存在主义。绘画无法实现他的任何情绪，于是他在窥视女体上满足了自己，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那躯体很美，需要一个人欣赏。躯体如同画作般对自身的美一无所知，他画画时什么也不是，欣赏少女的裸体时才是个画者，在自己眼中将她勾勒得如此之美。
这是二月红告诉他的吗？是的，二月红用镜头告诉了他。没有语言，不需要现成的台词，画面和真实的落差里填满了二月红碎碎叨叨的语言，因为不断被镜头割裂反倒成了诗篇。吴邪觉得张起灵一定比自己更明白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不太明白，可能感觉到。张起灵感觉不到，因为他在看电影时握着吴邪的手，戏外的吴邪不是戏里的吴邪，张起灵不能同时得到两个。不过张起灵很清楚，吴邪相信他什么都清楚，他的眼睛和镜头一样清楚。
还是一次干巴巴的、不太美妙的约会，他们在桌下拉着手，拉了很久，直到吴邪在纸巾上给张起灵画图，告诉他某个调度是如何实现的，他说不出二月红运用镜头的天才笔法，只好画出来，平面图他能画得很好。但约会这样的事，他们无法做得比其他情侣更好了，只能期待下一次，下一次更好。回想起来则是，每一次，每一次都挺好。
在这儿他们还发现了吴邪的相机，里面的胶卷应该还有两张没照完。吴邪说照完了就洗出来，他已经忘了这一卷拍过什么。张起灵拿起相机，世界上还有个不会照相的人孜孜以求地用着胶片机，这件事让他有点想发笑。
张起灵对吴邪说看镜头，吴邪看着张起灵最接近笑的表情，有些惊恐地被拍了第一张，接着放下酒杯，又被拍了第二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