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镜理红妆》之《闻喜宴》
闻
喜
宴
吊桥放，午门开，有队人马行走在。天晌午，人烟罕，吆吆打打唤众来。你有你的只为明理，他有他的不为做官，听鸣锣开大道，看坐骑随伍后，等它们走近眼前的时候，就是肃静回避两边并，大红喜字正中间的时候，再问问他喜从何来。终有一天，有那么一个时间段，你会问住了他，你会尝到与这样的喜从天降相类似的感觉，那个时候，人，一定高于地平线。
喂。。。。。呜。。。。。
坐，就要坐得四平八稳，很端庄，不让闲人说闲话。也不好去怪罪那塑像样的上首之人目不斜视脸儿抬，他周围方圆十步的视线里，这会儿实在是没人，想装得谦虚谨慎，也装不像么。闲话就是如果有一根绳锁快要断了，大家就会赶忙把手插进袖筒，说，今儿天气不错啊。你看看，这是夏天应该有的姿势吗？不像话。
有路人就问了，哎，哎，你说这一出是哪位相公中了状元出来巡街啊还是谁又触了王法要去问斩呐。
看光景，午时正三刻，凑就凑在这个时辰，合也合在这条路上，官邸再往前方两条街口，法场是向右转三道弯子，这队人马，浩浩荡荡，去向何方？
一台子满杯酒、色香味，围坐着一圈衣冠便脸晴朗的年兄年弟，偶尔谈起十年寒窗，回想又一条鲤鱼跳在了龙门上空的时候，那飞起来的感觉，让谁都会热了民生血，卷起一床棉被准备去救国，救民，救天下的。可他总要落的呀，落下来了，他又变回了一条红背白肚的众生相。鱼，毕竟是鱼，谁也别高抬了别人，谁也别小看了自己。
莘莘苦，人非草木。待到金榜提名时，总会忘了初夜为何劳燕分飞，后来又怎会落得个泪水涟涟。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准备好了吗？齐步向前，齐步向前，齐，步，向，前，谁为首，谁当头，后面有人跟着，后面有人谈论着，高空和落下的话题，福与祸的辩证关系，是吃不到葡萄才叫葡萄酸的还是吃到了葡萄酸也不酸了，许多许多，热得很，为了不再重复人不为己的苦难，来，近前一步说话。
我说，不用拐弯抹角的，你说好了，不就是一笔勾销，从头再来过么，我的爱人都一个个地不辞而别作了古，落得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步，我还有什么挺不住的。
一大清早，本来是想赶一个舒舒畅畅的夏收时限，本来也想不起什么两小无猜的旧址情缘，本来么，事情本来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你走你的，我过我的，从此天各一方，两不相欠。
还不是月圆的三更天坏了事，把一些丢失了求知欲望的绝对真理给抖落了出来，要不这个夏天，要不是以往的所有夏天，就不会有什么特别值得强调的高温伤害，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让我们给他数钱。不知道，也就没什么了。
借酒消愁么，总是口无遮拦的，把一些四世同堂、官居一品的秘密，翻个底朝天。你知道不知道，那年的那件事从头到尾其实是，这么，这么，这么的几个人做出来的那么，那么，那么让人想都想不到的一件事来，他一脸热汗，看上去无比真诚像是要把心都掏给你的样子。
天一亮，他就被五花大绑地给押走了。没有人在背后搞鬼，是他自己失了态，既叛了君，又起了众怒，犯了天下第一忌讳的不赦之罪。他这官，是怎么当的么。今日的皮肉之苦算哪门子的忠义之举，是参了谁的祸国殃民了，还是保了谁的古道瘦马呢？这叫既没打击敌人，又没保存自己，这样的官，光汗青上记着的有多少？
实话讲，还真不多。六十庭杖，痛倒是其次，这般羞辱，换了谁，不七窍生烟，瞪着一双仇恨的大眼睛，想找出官场的脉络，然后自毁或者去服服帖帖地去献媚于它才怪。怎会如他，还好端端地跳进另一边的水塘里，站稳了，水刚没过脚面。真是邪了门了，他那又似屈从，又像坚固的分身之术，让多少次还没审判就可以定下罪名的判官都拿不准主意了。
让人怎么办，这诏书下得不迟不早，你板子落下了，他说他要以观后效。总不见得用顶八台大轿再把这位老爷给送回府上去吧，从来也没这规矩啊。千般不是，万般无奈的，将来你我还要同朝称臣，得罪，得罪，年兄还应不记前嫌才是。
转得风水，把家还，惊一场，岂敢怠慢似昨天。伴君犹伴虎，治民如行舟，危与福，载与覆，虽九死余一生，却告不得老，还不回乡。马蹄袖卷起，掸下，恰一次座骑跨步，鞍前，马后。抖抖兽革披肩，散一地金玉良言，再妙的笔，也生不出卉的鲜艳来，好在四季轮流，梅兰竹菊，足以让负心人悔之晚矣，又岂在春和日丽？燕儿不回，我追去，不道封侯拜相，便为梁上君子。这不就是当时你想要我做到，我却迟迟不得的么，今昔，我奋力追去，还未寻到燕儿的踪迹，自己又没了影，再想回返，可规则一新，又改成了一个十进制的朝代。
先别揭开迷底，让我猜猜看，这一场官司，你又要将什么拿来是问，把什么不由分说地一袖拂走。你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我知道。你也做了不少好事，犯了许多错，这我也知道。我就是猜不准，你会不会还让怀了身孕的娘子在家日夜想念，让中了状元的郎君，又在他乡招了附马。这事，一半恩，一半怨，恩恩缠缠怨怨多了此事古难全，我不想评价，我只是好奇。娘子一人把孩儿拉扯成人，再进京赶考，再中了状元，再招了附马。他比他爹有良心，执意要接娘亲去京城享福，一路吹吹打打，把他俩一生的羞辱都一扫而光，可是乐极又生了悲，娘到底还是含着笑，老死在了去京城的路上。人不会长久，相隔千里也共婵不得什么娟，但愿得再苦，也不过就是连升三级，临了还罪加一等。
亮出你的兵器来吧，今日要与你一比高下，为了娘亲，为了附马，为了一纸功名，忠孝仁义。三式之内必出杀招，要么你死，要么我亡。你我有夺父之仇，欺母之恨，我与你，不共带天。今朝，你我之间只有一人能走出这块决斗的场圈。你，或者我，稍等片刻以后，必需要有一个人，手捂着伤口，躺倒在这块热带雨林的湿土之上，边上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僧侣唱着一口熟练的超度颂歌。非这样做不可，没有别的选择。
双手抱拳，嘴里说着讨教了，可心里都在盘算着怎样快速地置对方于死地。你一刺，我一斩，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打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斩碎扬起的青青草叶。开始还招招致命，可杀着杀着，手下就不知不觉地留了情。我们不是没有过欢乐，没有过幸福，怎么就到了今天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了？是暑热难奈？是耿耿于怀？不是亲如兄弟的么？不是情同手足的么？是你先伤害了我，还是，我先背信的你，是哪一件事情应该铭记心上，哪一个片段可以随风而去？说不清了。说不清了。只记得艰难困苦的时候，你我哽噎着难舍难离。一定会有原因，一定会有一个让我们两个人都可以信服的说法，找到它，也许就可以找到热的根源，暑的毒辣，它们究竟是个怎么样居心呢，丢下剑，我们背靠背地去想一想。
河灯漂在水面上，再生的不死鸟又接着甜言蜜语起来，脸颊有些红彤，可能是因为害臊吧，抬不起头来。三百六十行，行行都会明里暗里地冒出一些怪事情来，比如明枪易躲，比如暗箭难防，比如徒弟学到的手艺能不能真正地派上用场。我们怎么还能血气方刚，孩子一样地用一元不通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多元缤纷的纸卷花筒，它里面多得是一流的好手，我们打得血肉模糊，也打不出个三教九流的状元来，反倒被人笑掉了大牙，还因为酒桌上的俗成礼仪而不好意思吐出来。咽下去吧，这就是你我双方达成协议的‘礼’了。
我要动情地，直点主题地，不经过艺术修饰地，把我的厚道表现出来，你看看。我真的不是有心要抢你的饭碗，你也不是因为怀恨在心而处处刁难，好了吧，该收起家伙，各自上路吧。两个空有一腔理论知识的糊涂青年，再度抱拳，就此告辞，兄长留步。你此去一路凶险，多加保重。两个人又好成了一个人，左右手各握着一把不知道是谁用过的兵器，从此只可以自相矛盾地去活他个血脉相连，让两只对称着的手这么永恒地较着劲来保持出殓前夜的片刻平静，明日祭母，葬父，两不误。
无论如何，我们也得等参加完这个庆祝胜利的夜晚，才可以不爱红妆爱戎装地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吧，都到这个份上了么。我上次说起的那个将军，他凯旋归来也是个死，倒在沙场也是个死，死和死，真的有什么不同吗？登科，谢恩，退朝后，设宴同祝，吵着喊着要士为知己者死，来换得一个将相和的我朝之大幸，我等一醉，便卧床不起。胆大，还包得下天去？天火中烧，登天求来的就是秀才人情纸半张？哈哈，哈哈，恕这么个芝麻绿豆官有孝在身，不便辗闪腾挪，颠倒了的香臭，你闻是不闻？花矫起吧，别了红尘里外，那盖了大印的半张纸。
行人走马，观花灯，是送是迎，且走且歇且玩味着，有道是，人不为利，谁愿早起。官邸法场，一步之遥遥无期，一步之近水楼台，马头向哪儿，是哪儿，先得月者必得天下，得天下者必具熊心豹子胆，起因和结果，哪儿的哪儿,又逞了一回匹夫之勇猛刚强，唱了一出锤震午朝门。今夜是个大喜的日子吧,那唱吧，当是与民同乐了。
百年以后，有人在这片欢乐的遗址上，女人一样地呜咽着，有些家丑，他说不出口来，只好悠悠哭，还不想让人看见。他有得是不能诉说的心事，十年不晚的仇恨，可没人能保证得了，一个君子，就一定可以活过十年，而且还能同样气急败坏地去面对十年前的红口白牙。十年了，那爱还高高在上吗，那红颜还敢直视镜框吗，那许多漂亮的人们都没做成戏子，唱上折子，如今残花拜柳，不怨恨那句没有来由的‘练神功，需自宫’吗。红绒球，厚底靴，护背旗，蟒龙袍，长板坡上，滑车轮下，太君八十接帅印，孔明空城拨古琴，拉勾上吊一百年了，两顽童都已西往，这两人间的童贞盟约，变是不变？
以江山为准的话，十年足可鉴人之真伪功过，何需百年那样老少无欺，光说不练，搭一座空城，还引来颇多不必要的猜测。不用理会是不用理会啊，可做的人为什么老毁在说的人身上？有能耐，你也搭一座出来，我看看，对不对得起黎民百姓，黄天厚土。你用你闻风便可上奏的权利，去参我一本，将我贬官为民，十年寒窗之苦毁于尔等一折，看，又是十年。令公岳王的十年，龙图三臧的十年，一加一减，算出个百年大计来，身往了，神往了，社亟安康祥瑞众星捧月地团结在以谁和谁为中心的什么和什么的周围了。
新王初登基，咚咚锵锵，黄袍珠帘的阶下，既能宣出炮轰功臣宴的绝情皇诏，也能订出一套四菜一汤的两袖清风的门闩来，他用身体奋力挡着的大门，是他自己家的大门，有人正在往里闯，他爱戴的民生，也是他家七大姑八大姨舍命闯法场的那天夜里搞出来的生生不息，全是他的，他家里的。公太宗，元太祖，南朝北代，关里关外，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坐稳了，再后来，当人们差不多快忘记他们的时候，就成为旅游名胜的。而今又见朱雀、玄武，那一副虽洞洞无物却还总叫唤着要透过现象去抓住本质的大无畏神采，可曾见这一路兔死狗烹的滴滴血泪呢，爱之越深，株之越切，可以共患难，不能同享福。
世道跟着就乱了。明刀明枪发展到暗箭齐发，你想要我的命来保你的名，我就心一横眼一闭，用我的名来换你的命。胆敢不悦这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历律者，以复辟旧朝，私通敌国之罪论处。
斩。
这可了不得了。哎哟，哎哟，你让我先过去啊。哎呀，哎呀，你挡了我的道了。你看，你看，造成你我兄弟反目的，原来是我们手里的兵器啊，那亮闪闪的，只要揣着银子到哪儿都能买到的，叫铁匠再沾一遍火，没仇也可以照出几番恨来的，比如名啊。比如命。造成混乱的根本原因，不是你有了的而我没有，不对，不对，是你没有的，我也没有，但我想有。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总结性地弹指三次，一个咒语，朗读完成。要不是夏天，谁会这样大公无私，把别人的娘也背在身上，看花灯去。
热是真的热呀。太阳光晃得视觉就像是要去重新投胎一样。铛。铛。铛。一记一记落在头上，闪着金星，还有莫名其妙的钟声响起，和喉咙口里冒出来的烟尘。灰蒙蒙的一阵子，但并不和灼烫了的仿佛永恒相冲突，热归热，尘归尘，高温不能等同于清朗。大家都在摇着扇子，大家都还说这是好春光，你有什么办法。人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才有可能去拼死一战，给他功名，给他养着百草的后花园，给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宾妃外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号召力，他不贪生怕死，才怪。可是，我们勇往直前，不就是为了有吃有穿，付出了能够有所收获，让别人也把我们当个人来看待吗，后来怎么就含羞待放起来，怎么就不欲之施人之，人五人六的忘了本了,这才吃了几年皇粮，享了几年富贵，说翻脸，就不认人了呀，你睁开眼看看，我是你一奶同胞的兄弟，难道你还要把我给法办了不成，我再给你提个醒，我们是一个娘养的，你说吧，说这天好热也好，说该下场雨了也好，总之，我们在一个屋檐下，过着同一个夏天。
他指给我一个可以打猎捕鱼，采摘蘑菇，自给自足的去向，像是只有等到充军发配才有幸去的地方，空旷，无欲，虽然是山林野居可还是有一股人的气味，到处都是，躲，看来是行不通的了。所以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去，除非天降汗血宝马，我还得能够牢牢地驾驭她。条件太多，一旦加起来实现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我就当她没有，所以，我不去。我嘴上说着，你就是给我马，我也不去，可心里还是惦记着，要不是那股人的味道软绵绵的，不好也不坏，还总让我想家，我是不会这么断了自家香火，去做一个老农不像老农衙役不像衙役的背叛者，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刺客。我背叛的，是我不能不去背叛的皇恩浩荡，不是和我一样已经热得嘴唇干裂的热带民族，面对着他们，我发不出火来。
他们是一帮只晓得植树造林，打算去造福后代的樵夫，他们种下的远远不及已经被他们砍去的，可还得种啊，为了砍。要是就这几个人在种下砍倒地循环着倒也好说，问题是人总是忍不住地喜欢耍耍小聪明，我可以很随便地就砍下你种的我怎么还有心思去种，你种的被人家砍去了以后你也不种了，这作孽的人民，这作孽的矛盾。
管是不管？想管，可怎么管？还可以相信人的公正吗，我们是本家，我们有利益上的瓜葛，我们的父亲是生死的弟兄，我们之间你抓着我的把柄你拉着我的小辫，让你来管我，还是我来管你？受了谁的器重，遭了谁的弹劾，你有你的只为明理，我有我的不为做官，我知道，我知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许就是，原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那么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当朝一品，好端端的一个当朝一品怎么就被推出了午门，都是在这条街上，在这群闲人的注视之下，鸣锣开道，坐骑伍后，生和死，都讲究一个正规的仪式，悦人的排场。
喂。。。。。呜。。。。。
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才觉出了人马疲惫，明天还要起个大早，压送一族株连之人去边疆，该歇的就歇着吧。一席撤下，铺盖摊上，隔壁是监牢，监牢里有哭声，咳嗽声，呼噜声，声声入耳，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那么几家的偷惬，几家的偷生，经得多了，自然就不肯善感，不觉破晓，翻个身，还能睡个回笼。是冷漠吗，可现在是夏天啊，难道无酒就不成席，没爱还一定要结出个顺应自然的果实来？哪家定的这个王法，如此的不讲道理，都要充军发配了，还不许人哭，天快亮了，怎么还是没有一点点的改观呢，哪怕你问一声，一路上还需要些什么你就说出来，这是你的权利也好啊。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哭声，咳嗽声，呼噜声，声声入耳，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
天亮了。起程了。披枷带锁的，和牛马并排走着，身后是声声吆喝，驾！驾！要去西天取真经，要去天山采雪莲咯。当年，他们也是这般模样，他们也是一身袈裟，起初还是走两步一回头的，等到真正的走远，他们就再也不愿意回来了。这是命里最后的归属，能在热得下不去脚的地面上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了。这个时候，人，一定在地平线以下，三尺深的地方，面朝着西南方向，像是花朵要开还未开的模样。
喜
宴
吊桥放，午门开，有队人马行走在。天晌午，人烟罕，吆吆打打唤众来。你有你的只为明理，他有他的不为做官，听鸣锣开大道，看坐骑随伍后，等它们走近眼前的时候，就是肃静回避两边并，大红喜字正中间的时候，再问问他喜从何来。终有一天，有那么一个时间段，你会问住了他，你会尝到与这样的喜从天降相类似的感觉，那个时候，人，一定高于地平线。
喂。。。。。呜。。。。。
坐，就要坐得四平八稳，很端庄，不让闲人说闲话。也不好去怪罪那塑像样的上首之人目不斜视脸儿抬，他周围方圆十步的视线里，这会儿实在是没人，想装得谦虚谨慎，也装不像么。闲话就是如果有一根绳锁快要断了，大家就会赶忙把手插进袖筒，说，今儿天气不错啊。你看看，这是夏天应该有的姿势吗？不像话。
有路人就问了，哎，哎，你说这一出是哪位相公中了状元出来巡街啊还是谁又触了王法要去问斩呐。
看光景，午时正三刻，凑就凑在这个时辰，合也合在这条路上，官邸再往前方两条街口，法场是向右转三道弯子，这队人马，浩浩荡荡，去向何方？
一台子满杯酒、色香味，围坐着一圈衣冠便脸晴朗的年兄年弟，偶尔谈起十年寒窗，回想又一条鲤鱼跳在了龙门上空的时候，那飞起来的感觉，让谁都会热了民生血，卷起一床棉被准备去救国，救民，救天下的。可他总要落的呀，落下来了，他又变回了一条红背白肚的众生相。鱼，毕竟是鱼，谁也别高抬了别人，谁也别小看了自己。
莘莘苦，人非草木。待到金榜提名时，总会忘了初夜为何劳燕分飞，后来又怎会落得个泪水涟涟。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准备好了吗？齐步向前，齐步向前，齐，步，向，前，谁为首，谁当头，后面有人跟着，后面有人谈论着，高空和落下的话题，福与祸的辩证关系，是吃不到葡萄才叫葡萄酸的还是吃到了葡萄酸也不酸了，许多许多，热得很，为了不再重复人不为己的苦难，来，近前一步说话。
我说，不用拐弯抹角的，你说好了，不就是一笔勾销，从头再来过么，我的爱人都一个个地不辞而别作了古，落得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步，我还有什么挺不住的。
一大清早，本来是想赶一个舒舒畅畅的夏收时限，本来也想不起什么两小无猜的旧址情缘，本来么，事情本来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你走你的，我过我的，从此天各一方，两不相欠。
还不是月圆的三更天坏了事，把一些丢失了求知欲望的绝对真理给抖落了出来，要不这个夏天，要不是以往的所有夏天，就不会有什么特别值得强调的高温伤害，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让我们给他数钱。不知道，也就没什么了。
借酒消愁么，总是口无遮拦的，把一些四世同堂、官居一品的秘密，翻个底朝天。你知道不知道，那年的那件事从头到尾其实是，这么，这么，这么的几个人做出来的那么，那么，那么让人想都想不到的一件事来，他一脸热汗，看上去无比真诚像是要把心都掏给你的样子。
天一亮，他就被五花大绑地给押走了。没有人在背后搞鬼，是他自己失了态，既叛了君，又起了众怒，犯了天下第一忌讳的不赦之罪。他这官，是怎么当的么。今日的皮肉之苦算哪门子的忠义之举，是参了谁的祸国殃民了，还是保了谁的古道瘦马呢？这叫既没打击敌人，又没保存自己，这样的官，光汗青上记着的有多少？
实话讲，还真不多。六十庭杖，痛倒是其次，这般羞辱，换了谁，不七窍生烟，瞪着一双仇恨的大眼睛，想找出官场的脉络，然后自毁或者去服服帖帖地去献媚于它才怪。怎会如他，还好端端地跳进另一边的水塘里，站稳了，水刚没过脚面。真是邪了门了，他那又似屈从，又像坚固的分身之术，让多少次还没审判就可以定下罪名的判官都拿不准主意了。
让人怎么办，这诏书下得不迟不早，你板子落下了，他说他要以观后效。总不见得用顶八台大轿再把这位老爷给送回府上去吧，从来也没这规矩啊。千般不是，万般无奈的，将来你我还要同朝称臣，得罪，得罪，年兄还应不记前嫌才是。
转得风水，把家还，惊一场，岂敢怠慢似昨天。伴君犹伴虎，治民如行舟，危与福，载与覆，虽九死余一生，却告不得老，还不回乡。马蹄袖卷起，掸下，恰一次座骑跨步，鞍前，马后。抖抖兽革披肩，散一地金玉良言，再妙的笔，也生不出卉的鲜艳来，好在四季轮流，梅兰竹菊，足以让负心人悔之晚矣，又岂在春和日丽？燕儿不回，我追去，不道封侯拜相，便为梁上君子。这不就是当时你想要我做到，我却迟迟不得的么，今昔，我奋力追去，还未寻到燕儿的踪迹，自己又没了影，再想回返，可规则一新，又改成了一个十进制的朝代。
先别揭开迷底，让我猜猜看，这一场官司，你又要将什么拿来是问，把什么不由分说地一袖拂走。你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我知道。你也做了不少好事，犯了许多错，这我也知道。我就是猜不准，你会不会还让怀了身孕的娘子在家日夜想念，让中了状元的郎君，又在他乡招了附马。这事，一半恩，一半怨，恩恩缠缠怨怨多了此事古难全，我不想评价，我只是好奇。娘子一人把孩儿拉扯成人，再进京赶考，再中了状元，再招了附马。他比他爹有良心，执意要接娘亲去京城享福，一路吹吹打打，把他俩一生的羞辱都一扫而光，可是乐极又生了悲，娘到底还是含着笑，老死在了去京城的路上。人不会长久，相隔千里也共婵不得什么娟，但愿得再苦，也不过就是连升三级，临了还罪加一等。
亮出你的兵器来吧，今日要与你一比高下，为了娘亲，为了附马，为了一纸功名，忠孝仁义。三式之内必出杀招，要么你死，要么我亡。你我有夺父之仇，欺母之恨，我与你，不共带天。今朝，你我之间只有一人能走出这块决斗的场圈。你，或者我，稍等片刻以后，必需要有一个人，手捂着伤口，躺倒在这块热带雨林的湿土之上，边上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僧侣唱着一口熟练的超度颂歌。非这样做不可，没有别的选择。
双手抱拳，嘴里说着讨教了，可心里都在盘算着怎样快速地置对方于死地。你一刺，我一斩，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打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斩碎扬起的青青草叶。开始还招招致命，可杀着杀着，手下就不知不觉地留了情。我们不是没有过欢乐，没有过幸福，怎么就到了今天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了？是暑热难奈？是耿耿于怀？不是亲如兄弟的么？不是情同手足的么？是你先伤害了我，还是，我先背信的你，是哪一件事情应该铭记心上，哪一个片段可以随风而去？说不清了。说不清了。只记得艰难困苦的时候，你我哽噎着难舍难离。一定会有原因，一定会有一个让我们两个人都可以信服的说法，找到它，也许就可以找到热的根源，暑的毒辣，它们究竟是个怎么样居心呢，丢下剑，我们背靠背地去想一想。
河灯漂在水面上，再生的不死鸟又接着甜言蜜语起来，脸颊有些红彤，可能是因为害臊吧，抬不起头来。三百六十行，行行都会明里暗里地冒出一些怪事情来，比如明枪易躲，比如暗箭难防，比如徒弟学到的手艺能不能真正地派上用场。我们怎么还能血气方刚，孩子一样地用一元不通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多元缤纷的纸卷花筒，它里面多得是一流的好手，我们打得血肉模糊，也打不出个三教九流的状元来，反倒被人笑掉了大牙，还因为酒桌上的俗成礼仪而不好意思吐出来。咽下去吧，这就是你我双方达成协议的‘礼’了。
我要动情地，直点主题地，不经过艺术修饰地，把我的厚道表现出来，你看看。我真的不是有心要抢你的饭碗，你也不是因为怀恨在心而处处刁难，好了吧，该收起家伙，各自上路吧。两个空有一腔理论知识的糊涂青年，再度抱拳，就此告辞，兄长留步。你此去一路凶险，多加保重。两个人又好成了一个人，左右手各握着一把不知道是谁用过的兵器，从此只可以自相矛盾地去活他个血脉相连，让两只对称着的手这么永恒地较着劲来保持出殓前夜的片刻平静，明日祭母，葬父，两不误。
无论如何，我们也得等参加完这个庆祝胜利的夜晚，才可以不爱红妆爱戎装地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吧，都到这个份上了么。我上次说起的那个将军，他凯旋归来也是个死，倒在沙场也是个死，死和死，真的有什么不同吗？登科，谢恩，退朝后，设宴同祝，吵着喊着要士为知己者死，来换得一个将相和的我朝之大幸，我等一醉，便卧床不起。胆大，还包得下天去？天火中烧，登天求来的就是秀才人情纸半张？哈哈，哈哈，恕这么个芝麻绿豆官有孝在身，不便辗闪腾挪，颠倒了的香臭，你闻是不闻？花矫起吧，别了红尘里外，那盖了大印的半张纸。
行人走马，观花灯，是送是迎，且走且歇且玩味着，有道是，人不为利，谁愿早起。官邸法场，一步之遥遥无期，一步之近水楼台，马头向哪儿，是哪儿，先得月者必得天下，得天下者必具熊心豹子胆，起因和结果，哪儿的哪儿,又逞了一回匹夫之勇猛刚强，唱了一出锤震午朝门。今夜是个大喜的日子吧,那唱吧，当是与民同乐了。
百年以后，有人在这片欢乐的遗址上，女人一样地呜咽着，有些家丑，他说不出口来，只好悠悠哭，还不想让人看见。他有得是不能诉说的心事，十年不晚的仇恨，可没人能保证得了，一个君子，就一定可以活过十年，而且还能同样气急败坏地去面对十年前的红口白牙。十年了，那爱还高高在上吗，那红颜还敢直视镜框吗，那许多漂亮的人们都没做成戏子，唱上折子，如今残花拜柳，不怨恨那句没有来由的‘练神功，需自宫’吗。红绒球，厚底靴，护背旗，蟒龙袍，长板坡上，滑车轮下，太君八十接帅印，孔明空城拨古琴，拉勾上吊一百年了，两顽童都已西往，这两人间的童贞盟约，变是不变？
以江山为准的话，十年足可鉴人之真伪功过，何需百年那样老少无欺，光说不练，搭一座空城，还引来颇多不必要的猜测。不用理会是不用理会啊，可做的人为什么老毁在说的人身上？有能耐，你也搭一座出来，我看看，对不对得起黎民百姓，黄天厚土。你用你闻风便可上奏的权利，去参我一本，将我贬官为民，十年寒窗之苦毁于尔等一折，看，又是十年。令公岳王的十年，龙图三臧的十年，一加一减，算出个百年大计来，身往了，神往了，社亟安康祥瑞众星捧月地团结在以谁和谁为中心的什么和什么的周围了。
新王初登基，咚咚锵锵，黄袍珠帘的阶下，既能宣出炮轰功臣宴的绝情皇诏，也能订出一套四菜一汤的两袖清风的门闩来，他用身体奋力挡着的大门，是他自己家的大门，有人正在往里闯，他爱戴的民生，也是他家七大姑八大姨舍命闯法场的那天夜里搞出来的生生不息，全是他的，他家里的。公太宗，元太祖，南朝北代，关里关外，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坐稳了，再后来，当人们差不多快忘记他们的时候，就成为旅游名胜的。而今又见朱雀、玄武，那一副虽洞洞无物却还总叫唤着要透过现象去抓住本质的大无畏神采，可曾见这一路兔死狗烹的滴滴血泪呢，爱之越深，株之越切，可以共患难，不能同享福。
世道跟着就乱了。明刀明枪发展到暗箭齐发，你想要我的命来保你的名，我就心一横眼一闭，用我的名来换你的命。胆敢不悦这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历律者，以复辟旧朝，私通敌国之罪论处。
斩。
这可了不得了。哎哟，哎哟，你让我先过去啊。哎呀，哎呀，你挡了我的道了。你看，你看，造成你我兄弟反目的，原来是我们手里的兵器啊，那亮闪闪的，只要揣着银子到哪儿都能买到的，叫铁匠再沾一遍火，没仇也可以照出几番恨来的，比如名啊。比如命。造成混乱的根本原因，不是你有了的而我没有，不对，不对，是你没有的，我也没有，但我想有。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总结性地弹指三次，一个咒语，朗读完成。要不是夏天，谁会这样大公无私，把别人的娘也背在身上，看花灯去。
热是真的热呀。太阳光晃得视觉就像是要去重新投胎一样。铛。铛。铛。一记一记落在头上，闪着金星，还有莫名其妙的钟声响起，和喉咙口里冒出来的烟尘。灰蒙蒙的一阵子，但并不和灼烫了的仿佛永恒相冲突，热归热，尘归尘，高温不能等同于清朗。大家都在摇着扇子，大家都还说这是好春光，你有什么办法。人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才有可能去拼死一战，给他功名，给他养着百草的后花园，给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宾妃外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号召力，他不贪生怕死，才怪。可是，我们勇往直前，不就是为了有吃有穿，付出了能够有所收获，让别人也把我们当个人来看待吗，后来怎么就含羞待放起来，怎么就不欲之施人之，人五人六的忘了本了,这才吃了几年皇粮，享了几年富贵，说翻脸，就不认人了呀，你睁开眼看看，我是你一奶同胞的兄弟，难道你还要把我给法办了不成，我再给你提个醒，我们是一个娘养的，你说吧，说这天好热也好，说该下场雨了也好，总之，我们在一个屋檐下，过着同一个夏天。
他指给我一个可以打猎捕鱼，采摘蘑菇，自给自足的去向，像是只有等到充军发配才有幸去的地方，空旷，无欲，虽然是山林野居可还是有一股人的气味，到处都是，躲，看来是行不通的了。所以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去，除非天降汗血宝马，我还得能够牢牢地驾驭她。条件太多，一旦加起来实现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我就当她没有，所以，我不去。我嘴上说着，你就是给我马，我也不去，可心里还是惦记着，要不是那股人的味道软绵绵的，不好也不坏，还总让我想家，我是不会这么断了自家香火，去做一个老农不像老农衙役不像衙役的背叛者，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刺客。我背叛的，是我不能不去背叛的皇恩浩荡，不是和我一样已经热得嘴唇干裂的热带民族，面对着他们，我发不出火来。
他们是一帮只晓得植树造林，打算去造福后代的樵夫，他们种下的远远不及已经被他们砍去的，可还得种啊，为了砍。要是就这几个人在种下砍倒地循环着倒也好说，问题是人总是忍不住地喜欢耍耍小聪明，我可以很随便地就砍下你种的我怎么还有心思去种，你种的被人家砍去了以后你也不种了，这作孽的人民，这作孽的矛盾。
管是不管？想管，可怎么管？还可以相信人的公正吗，我们是本家，我们有利益上的瓜葛，我们的父亲是生死的弟兄，我们之间你抓着我的把柄你拉着我的小辫，让你来管我，还是我来管你？受了谁的器重，遭了谁的弹劾，你有你的只为明理，我有我的不为做官，我知道，我知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许就是，原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那么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当朝一品，好端端的一个当朝一品怎么就被推出了午门，都是在这条街上，在这群闲人的注视之下，鸣锣开道，坐骑伍后，生和死，都讲究一个正规的仪式，悦人的排场。
喂。。。。。呜。。。。。
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才觉出了人马疲惫，明天还要起个大早，压送一族株连之人去边疆，该歇的就歇着吧。一席撤下，铺盖摊上，隔壁是监牢，监牢里有哭声，咳嗽声，呼噜声，声声入耳，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那么几家的偷惬，几家的偷生，经得多了，自然就不肯善感，不觉破晓，翻个身，还能睡个回笼。是冷漠吗，可现在是夏天啊，难道无酒就不成席，没爱还一定要结出个顺应自然的果实来？哪家定的这个王法，如此的不讲道理，都要充军发配了，还不许人哭，天快亮了，怎么还是没有一点点的改观呢，哪怕你问一声，一路上还需要些什么你就说出来，这是你的权利也好啊。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哭声，咳嗽声，呼噜声，声声入耳，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
天亮了。起程了。披枷带锁的，和牛马并排走着，身后是声声吆喝，驾！驾！要去西天取真经，要去天山采雪莲咯。当年，他们也是这般模样，他们也是一身袈裟，起初还是走两步一回头的，等到真正的走远，他们就再也不愿意回来了。这是命里最后的归属，能在热得下不去脚的地面上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了。这个时候，人，一定在地平线以下，三尺深的地方，面朝着西南方向，像是花朵要开还未开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