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和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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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玉48岁,小乔39岁,这个年纪,坦白说如果不是足够有钱,尤其对于大玉这么一位中年妇女来说,没人愿意听她的故事,哪怕她动用最为浩大和持之以恒的保养工程,一提到年纪,她就输了。
我可不敢担保能把这个故事讲好,毕竟我本人对中年妇女兴趣一律不大。对小乔倒很感兴趣——在所有39岁的男人中他绝对拥有一种出类拔萃的姿色,包括俊朗的外表和强健的体魄,甚至少算他20岁的年纪都不为过。
他大概脑子也不坏,不然聪明机智的大玉也不会爱上他,在29岁爱上小乔之前大玉就跟一个大她9岁的男人定初结了婚,如此一来,大玉似乎是喜欢年纪大她几岁且成熟稳重的男人。所以对于爱上小乔这回事,大玉也有点莫名其妙。
小乔同样如此,他不知这个大他9岁的女人怎么就吸引了他,以至于坚信大玉才是他的此生挚爱。
爱情发生的瞬间,没有谁能说清理由。大家通常在回答“为什么会爱上”,答案大都是“我也不知道,就这么爱上了”。
(一)
19年前的大玉已经有了个8岁的儿子。
那时一家三口住在河边的一幢小瓦屋里。小瓦屋和那条河被一条很窄的马路隔开,但河边那排高瘦的香椿树总能在每一个清晨太阳升起时在小瓦屋粉刷成灰白色的墙壁上投下影影绰绰的阴翳。树影间依稀可见儿子华生充满稚气的粉笔画。
华生小时候常被母亲大玉用大脚盆盛着在马路上洗澡,洗澡水溅在灰土路上变成一颗颗泥珠,这时单车的叮咛声就响了起来,“别玩水,别玩水,先让大伯把车骑过去”。
而大玉给华生洗澡也不得安生,总会有顾客在家门口嚷嚷,“麻烦给我拿包烟”。
大玉家开了家店,早在19年前,几个村子也就这么一家店,生意挺不错。大玉在家站柜台,而丈夫定初则隔一两天去镇上进货。虽说跟一般农村人比起来尚算体面,好歹也是老板,又不必种庄稼,家里分到的几亩地,总是请人代为耕种,倒少操了那份心,然而大玉的全部生活却都被这家小店占据了。
人家去镇上逛街,她看店;人家非农忙季节打牌扯谈,她看店;人家行动自如想去哪就去哪,她看店;人家几个媳妇在井边捶衣服被子有说有笑,她边洗衣服边看店。这样每天带孩子看店的生活持续了八九年,八九年足够让人麻木、颓废、目光呆滞。
大玉却有内心的念想和安慰,“把孩子带大送上大学,就解脱了”。
直到那天小乔的出现,在她灰濛濛的世界投进来一柱阳光。
“老板娘,给我来包白沙烟”,虎虎生气的小乔接过烟却慢腾腾地抽出一根,边盯着大玉的脸把烟点着,“去上头走亲戚,没烟了”。
点燃的姿势堪称潇洒,大玉心头一热,脸也热了起来。
隔壁村的小乔很少来大玉这个村,这次买烟还是头一遭。
(二)
一见钟情真是件很神奇的事。
两个人在回忆之初都会用到这样一个描述,“他看着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他喜欢我”。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很确定,我有这份信心!”另一个人也会加以补充。
大玉至今回忆起19年前的那一刻,那种跌宕,那种不安,那种慌乱,那种惊心动魄,还是此生仅此一次的剧烈。
“他深邃的眼神就像一口深井,你伸出头往井底看,不仅看不见底,反倒整个人都要被黑洞吸了进去似的。”
“她那少妇的风韵,绝非美貌二字所能形容。你像在哪里见过她,而且一定会再续前缘。更多的是一种亲切感。对,亲切。”
我们拾掇那些一掠而过或笃定的爱情时,每个人对于第一次的体会都不一样,甚至有人不揣大胆,“我就想和她上床,我不曾遇见过任何一个女人像她这样让我产生纯粹的肉欲的想法”。
他们产生爱情的那一刻,好像这个世界都被遗忘了,比如大玉有一个8岁大的儿子以及基本稳定的家庭,而小乔有一个基本称心的未婚妻,哪怕这段关系不过是被略显浮夸的媒妁之言所怂恿。
(三)
大玉的丈夫是家中长子,似乎不缺父母宠溺。宠溺是一切骄矜的肇始。
大玉嫁到定初家的第二个年头,便遭家暴。
定初一逢不顺就朝大玉施以拳脚,而家中营制的恐怖气氛,在儿子华生在课本上学到“白色恐怖”一词的时候就对母亲说,“这叫白色恐怖!”
你不知道火山何时爆发,不知爆发会持续多久,你不知如何控制这种局势,以至于爆发前后的所有时间,你都战战兢兢,随时抱以最坏的念头,“大不了一死了之”。
如果一个人不被尊重,生死都被轻贱,那就没有任何人能强大过他。
当定初在大玉身上用树条抽出第三道血痕,大玉就豁出去了。
她把娘家人全都喊回家,声声控诉丈夫的家暴,控诉这个一惯温良的男人,在变脸之后的暴虐与喜怒无常。
而定初在所有亲友的对峙之下,也放下脸面,作出口头保证,改过从新,绝不再犯。
婚姻之初,所有家庭都像两家人合力雕塑的精美花瓶,磕碰了一块,多留几片叶子遮了瓶口的丑,倒也相安无事,人们看那鲜艳艳的花还是会多看几眼。但在大玉的心里,那只花瓶早就碎了,哪怕两家人用模具稳固了它,大玉心里的花瓶还是碎了。
要么勉勉强强继续用,要么把花瓶换了。
那一年的家暴事件,大玉郑重其事地写在了日记本上,包括其后的第二次、第三次,华生长大后目击的更多次,大玉都不曾遗忘。只是这只花瓶一直没换,也不打算换,“仅仅希望给华生一个完整的家庭,哪怕是表面上的完整。”
负责任的母亲们以爱之名负责,却不知爱的判断焉能分对错。误了自个,说是伟大牺牲,若是孩子也误了,又该怪谁?
(四)
小乔的妻子贵秀倒是漂亮,嫁与小乔便是漂亮的农妇。
所有漂亮的农村少女总是天然没什么上进心,最雄壮的上进心就是嫁个好男人。
然而,漂亮的农村少女们对于捕捉人家的艳羡之情又似乎很有天份,借由这天份,她们有的成了狩猎者,有的成了猎物,总之她们的世界观中只有一条共性:既然漂亮,可不能轻易浪费了。
小乔是所有漂亮少女们的首选,贵秀仅有的那点智慧就花在了嫁给小乔这件事上。至于这算不算真的智慧,只有她自己清楚。
我们认为任何一段长久的婚姻都在于夫妻双方的琴瑟合鸣。鸡同鸭讲,行之不远。
但小乔和贵秀之间的那道隔阂在他们结婚之后一直不曾消失。
订了婚,贵秀跟另一个男人跑了。
如你所知,所有漂亮的农村少妇虽则生养在农村,却总有翩翩富家少年来乡下采花,花儿败坏之前,又总有那么几天可供欣赏的姿容,贵秀自然成为其中一朵也不足为奇。
只可惜赏花人总是薄情,待这花期一过,就让落花随流水而去。
小乔宽恕了眼前的未婚妻,但也关上了心里那道门。
“为什么不能对我更热情一点?”
“我的态度为什么会这样你应该很清楚”,小乔回想往事又重新振作起来,对于妻子虽有愧疚,但妻子的背叛又果真值得原谅?
况且,贵秀除了歇斯底里,也干不出别的什么可圈可点之事。粗活干不了,指手划脚倒很有一套。
(五)
相爱后的大玉和小乔在感情的边界线上走得辛苦却很快乐。
“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我们现在就在一起。”
“那婚姻呢?”
“我们不是在证明一纸婚书的形式主义偏向么?既然我们认同婚姻具有虚假的一面,为什么不信奉真实的情感和内心的知觉,而去遵循世俗的契约?”
大玉在小乔眼前如同事实本身一样,她是位识大体的姐姐,教他明辨世俗常理,而他也会用自己的逻辑去小心翼翼地辩驳,哪怕双方产生激烈的论辩,对于整个话题探讨的高度与深度却大有裨益。
再如何炽热的爱恋都以维持婚姻现状为前提,这是大玉与小乔的约定。
“张医生家嫁女,你说我送多少钱礼金好?”
“50块就差不多了。关系又不是多亲近。”
“我儿子又要缴学费了,恐怕又是一大笔钱啊!”
“我也是啊,女儿和两个双胞胎,压力会越来越大。”
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务之交流总是在所难免。
儿子华生小学快毕业时,大玉家就在河上头建了新楼房,修了大拱桥作地基,多出来的空地用水泥刷平,就成了一块可供往来顾客临时歇脚的所在。
“你平时开车作司机,是个闲职。不如再弄个主业,多挣点钱。在我家门口卖菜吧!卖点猪肉什么的。这块地空着,就利用起来。”
“这样岂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你?”
“这个事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就跟定初预先知会了下。你在我家门口摆肉卖,于你我两家都有利。人家买了南杂百货,自然也还想买点菜果吃食。能打包解决这个问题,对乡里乡亲也算是行了个方便。”
这样,每天清晨小乔就在大玉家门口卖起了菜,而两人交换意见自然也更频繁。
小乔和定初一熟络,大玉碰到难题,他热心帮忙,定初只当是好友,亦不曾生疑。
(六)
华生中学升大学,大玉面临的是一笔不小的学费。
农村里的小店总是挣不上多少快钱。若是靠耕几亩田地供学生念书,那就更是天方夜谭。为了给华生挣好几年的学费,大玉决定去外地打工。
大时局下农民工的滚滚洪流,就这样从农村翻涌而向沿海各地,而大玉正是其中一员。彼时大玉亦已年近四十,却毅然去城市里做起了生意。
“你走了,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也出去。”
“你出去能做什么?”
“我身形高大,足以做保安。只可惜我以后再也当不了独属于你的保安。”
“你在我家门口当保安也当了很多年了。邻居们都开起了玩笑,说你就是我家的保安。”
“我就是要守护你,守护你是我最乐意干的事。”
这是大玉和小乔那长达两年分别前的最后一次对话。
两年的时间,两个人找不到任何理由与机会去见面、约会。那断了线的思念,被世界的浮光掠影所倾轧,人们发现自己存在的惟一价值就是处于一个毫无生气的工作岗位上,做一件萧索无趣之事。
无数个大玉和无数个小乔忙碌城市的水泥格子中,只为了那个遥远的希望。
有的人为了供子女念书,无怨无悔地由家中那个威严的父亲,变成一个眉眼低垂的清洁工,有的人为了子女的生活费,在城市的高架桥底下不知给人缝了多少条裤子,卖了多少块成块的西瓜,煎了多少片臭豆腐。
他们的感情世界被集体忽略,或许自己并不曾忽略,正如小乔,当他回想他站了两年的那个小区以及小区门口的那块石碑时,他都坚信他和大玉终有一天会再相会。
他的思念有多刻骨,大玉的思念就有多刻骨。
(七)
华生大学毕业在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
大玉和小乔也结束了各自的使命回到了那个小村庄,那个爱情生长发芽却饱受磨难的地方。
在浩瀚的历史掌故中,似乎只有名人的历史值得被记录,似乎生动的爱情只有英雄名媛值得拥有,或者真正的传奇被封印于文学作品之中,而寻常人因其太过寻常而活该被遗忘。
幸好他们自己并不打算放弃,并让时间打造出传奇式的坚韧。
“现在儿子都快成家立业了,你该享福了吧?”
“比以前是好些了,至少不用再想着去哪儿挣点钱!”
“不过我还有得忙,大女儿虽然开始去打工,另外那对双胞胎却还有好些年的书要念。”
“反正你还年轻,我都老了。”
“你怎么会老,你在我眼中一直是19年前的模样。每次听你说定初又对你发脾气,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想找个办法难为他。”
“他那个性子是改不了了。好吃懒做是天性,他人生又平坦,不可能突然又发起狠来。”
“定初也老了。”
“你还记得那次我一个人去进货,晚上打电话回家说货太多运不回的那次吗?”
“当然记得,那次我自告奋勇去接你,是我们第一次在很多人眼里挨得那么近又不用担心他们说闲话。那次还骑的还是摩托车,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我特地闻了一下,那风的味道是甜的。”
“说什么傻话,那是河里水草的香味,还混杂了马路边樟树叶的味道。”
小乔开车给城里的堂哥送家具,大玉跟定初说顺道去城市里看看儿子华生,两个人并排坐在主驾和副驾位上。
“真想把车开到哪个江里河里,殉个情,这辈子收尾也算完美了。”
大玉没吭声,夜间马路的两旁有些路灯坏了还没来得及换,她数着这段路坏了多少盏路灯。
回到家之后,她传了短信给小乔,“回答你那个问题:此生我只想你念你爱你一个,就算是那些死掉也没什么遗憾。我若有世间最肉麻的爱,这份爱一定只给你。”
小乔不愿像平时一样删掉这一条,这是最珍贵的一条。贵秀很快偷看了短信,将短信转发给定初。
(八)
我问大玉,后来怎么样?
大玉说,一句话,死不承认,当是朋友的玩笑,反正一直是朋友。
那贵秀怎么样?定初又怎么样?
“贵秀来闹过一回,在店里砸了些东西,但被派出所拘留了罚了款,反正她没讨到什么好处。定初的话,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大概他是猫,也不好来说我什么。只是不准我再去见小乔。事实上,两个人要想见面,还是很多机会见的。”
“什么时候呢?”
“他每天都会开车从家门口路过,我就能看见他,他开的那台车的声音我可熟悉极了。再说,定初不在家,我们就会通电话,分享各自的心事。”
“那他哪句话最令你感动?”
“他说……如果有来世,他会在奈何桥上等我,两个人带着共同的记忆再来一次”,大玉接着说,“冲他这句话,我这辈子就值了。”
我躺在老家那张熟悉的大床上,听大玉讲完整个故事,恍若梦中,不胜唏嘘。
毕竟,大玉是我亲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