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组织一次成功的起义 ——《七武士》中侠客聚义与养成模式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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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是个带有明显个人英雄主义情结的人,从小到大,无论是《水浒传》、《三国演义》,还是《天龙八部》、《七剑下天山》、《勇敢的心》,甚至是周星驰《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都能看得大义凛然并心潮澎湃,恨不得提起家里的张小泉来一次横刀立马杀富济贫名留青史的光荣起义。据说如今恰逢亘古未见的和谐盛世,自是无事可举,只留无数热血男儿空叹乱世出英雄,时不我待。
这些大大小小的英雄故事,大都有一个固定的范式:忧国忧民的英雄主角出身草根,历尽磨难与痛苦,途中顺便收集了各地的豪杰配角/智囊谋士/神兵魔器/红瓶蓝瓶补血补魔•••等等,最后毕其功于一役,杀身成仁,天下太平,自己则或归隐山林或同归于尽。说穿了,开头结尾很相似,所以作品的优劣高下便不在此,而在于大部分时间的故事主线,即英雄们的聚义过程和性格刻画。劣质的作品,聚义和养成过程仿佛玩一款不用动脑的网游:接任务、收伙伴、砍怪升级打装备,一条直线撸到底,具体请参考经典之作《诸神之战》;优秀的作品,则是在矛盾和碰撞中表现出群像人物复杂的个性差异,表现出历史与时代的内涵与导演的语言,并在过程中重塑并定义何为英雄,即英雄之所以为英雄所必经的自我认同再造。
所以,好的英雄片,故事和冲突是为人物服务的,而个体和群像是为主旨服务的,三者有明确的主次之分,事实上这也是鉴别电影优劣的一条通用准绳。有了它,我们不需要抽烟喝酒吸毒纹身,也能轻松地鉴别出谁才是电影工业中的婊子。由此而看,1954年黑泽明的《七人の侍》的确是教科书般的经典作品,便也不难理解它为什么能成为之后几十年内英雄片与武侠片导演们所必须膜拜和学习的标杆。以下探讨《七人の侍》的文本中英雄聚义模式为主,并以图片兼谈镜头语言为辅。
七侠聚义,核心人物自然是岛田勘兵卫,是影片前半段着墨最多的人物。开篇通过胜四郎的第三人称视角,目睹了勘兵卫削发力斩山贼的场面——这是其勇;以野武士们的气势姿态便能提早判定决斗胜负——这是其智;再三推辞后仅因农民们辛苦凑出的一碗白米饭便决定打抱不平——这是其义。如此一来,勇智义三者俱全,黑泽明镜头下的完美武士形象便立了起来,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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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农民在一碗白米饭的特写下显得无力、可怜而窘迫 |
岛田认为防御村子需要集齐七位战士的力量,立马开始社团招新进程,他使用了一个荒谬又合理的方法来鉴婊:让胜四郎在暗处偷袭,以考验武士们的实战经验、反应力和气度。在此过程中多位勇士以不同的方式加入队伍,并且展现了他们鲜明立体的个性:孤高且武力值最强的久藏轻松过关,后被岛田等人的义气所感召;挑担小贩七郎次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两句话没说完,放下担子,欣然前往,一派幽隐侠客的大风范;五郎兵卫看穿了勘兵卫的把戏,因为纯粹喜欢他的个性而爽快答应;平八胆小却想成一番事业;菊千代出身神秘,行为乖张,一路跟踪而来,迫切地想证明自己“武士”的实力;胜四郎年轻气盛,代表武士们的未来。自此性格相异的七人初聚,铺开一个充满矛盾和碰撞的格局,等待进一步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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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四郎年轻气盛,勘兵卫饱经战祸不忍将其卷入,一前一后的身位,同一镜头内展现不同心理状态 |
与一般剑戟片不同的是,作为被保护一方的村子里的农民,占据了文本中非常关键的戏份,可以说全片的主要内容都是七武士与农民间协作、冲突、互动的故事。农民一开始对七武士的到来心存恐惧,认为他们与落草为寇的“野武士”一样,也是烧杀劫掠的主儿。故而有父亲强剪女儿的头发,让其扮作男孩的情节。农民是蒙昧又不善言辞的,只有少数人认同雇佣武士的计划,其余大多数则对武士敬而远之;这里几乎不用多少台词,几个眼神的特写,一出强剪头发的戏,烘托更强烈的戏剧矛盾,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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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们无力雇佣武士,垂头丧气,利吉的眼神很凌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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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女硕大的臀部,性与生殖力旺盛的强烈暗示,为后文埋伏笔 |
从七武士进驻村庄至第一次与山寨交火,其间主要描绘七武士勘察地形并构筑防御工事,并穿插多条直线,如胜四郎与农民女孩的爱情、农民利吉的心事、老农夫不肯放弃家园等等。从武士们的眼光来看,农民们愚昧、自私、猥琐、短视,而且生活窘迫、贱如草芥;于是七武士们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哲学问题:农民们究竟值不值得自己豁出性命来帮助?这是一个看似无解的问题——今天我们当然能说众生平等,但中古时代的武士即便落魄也留着贵族血液,本该为大名们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的力量被用在了保护一群下等而低贱的人的身上,本身便是一件违反正常理性思维的事。当七武士对农民们的真实面目了解得越透彻,失望得越彻底,这时候,残酷的现实让侠客精神变得无比荒谬可笑,让这群自命清高的武士陷入无比的窘迫;这是黑泽明向观众抛出的第一个哲学挑战。
这时发生了一件影响全片的关键事件:菊千代与农民找出了一堆上等铠甲武器,是从前农民杀死落荒武士后拾来的,这让六位武士感到非常羞耻和愤怒:“我真想杀了这村子里的人!”此时菊千代爆发了,在狂笑与怒泪中,向六位武士们严苛地质问——你们把农民当做什么?以为是菩萨吗?简直笑话!农民最狡猾,要米不给米,要麦又说没有,哼,其实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有!掀开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储物室,一定会发现很多东西!米!盐!豆!酒!哈!哈哈!表面忠厚但最会撒谎,不管什么他们都会撒谎,一打仗就去杀残兵抢武器!听着,所谓农民,最吝啬!狡猾!懦弱!坏心肠!低能!是杀人鬼!但是,是谁让他们变成这样的?是你们!是你们武士!你们都去死!为打仗而烧村,蹂躏稻田,恣意劳役,凌辱妇女,杀光反抗的人,你叫农民怎么办?他们应该怎么办?该死!该死!
自此,所有人才知道原来菊千代出身下层农民,并不是武士,因此只有他才最了解农民的猥琐与卑贱。他摔门而去,其余的武士们则低下头陷入深深的沉思。影片自此点到为止,并没有明显交代后续进展,类似于文学作品中的“留白”,给观众以思考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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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们感到巨大的羞辱,五人神色各异,精彩的群像镜头捕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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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千代真性情的爆发,怒斥伪善的武士阶层,狂士出箴言,最具有精神冲击性的一出戏 |
如果说志村乔扮演的岛田勘兵卫是萧峰式的团队领袖,策略控场并平衡各方矛盾,那三船敏郎扮演的菊千代则是段誉式的疯癫队友,专司捣乱并激化冲突。而团队中武力值最高的久藏也性格分明:严肃冷峻,沉默寡言,醉心剑道,目睹胜四郎与农女幽会但替他保密开脱一节,又能让观众感受到英雄冷面下的细腻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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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人关系上,农女主动决意,胜四郎优柔寡断,气势上反倒输了一成 |
在与山寨进行了两次短兵相接后,七武士们捕获了俘虏,获得了山贼据点的情报,便决定趁夜偷袭。他们发现了被掳走的利吉的未婚妻,从而揭开了利吉的心结。未婚妻并不逃跑,自愿与山贼一道葬身火海,这让武士们感到震撼——农民们并不如他们之前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也有保护家园和亲人的意志,而这样的意志甚至比他们所谓的武士魂来得更有力量。自愧之后,他们再一次陷入迷茫与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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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崎雪子眼神流转,没有一句台词,依靠眼神传递出大量的信息,神级表演 |
影片的后半段,随着七武士成员的不断阵亡,基调开始从高昂转入悲愤,年轻的胜四郎开始从中学习生命的意义。以开篇的着装判断,这是位出身不错的年轻武士,家教良好,涉世未深,血气方刚。他一度沉溺于与农女的爱情中难以自拔,并在违背武士道德的羞耻感中不断处于被动。影片中有很多场景都是由他的角度来叙述的,比如第一次目睹战友的阵亡,第一次斩杀敌人等。明显地,这个人物所承担的叙事任务便是重新定义何为英雄的自我认同的建立。从一开始的仁厚犹疑,到崇敬并学习久藏的武功和人格,再到后来坚定地投入战斗并保护队友,胜四郎在这场英雄主义的自我践行中也被塑造成了与岛田等人一样的武士。这样的角色,一般的类型片导演也大都懂得设置,功力的区别则在于如何靠小人物的视角去完成众英雄人物的性格拼图,如何在这一过程中不着痕迹地与叙事线自然融合,以及如何在结尾呈现一个有始有终、令人信服的英雄定义。以这样严格的标准来看,合格的英雄片作品便寥寥可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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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四郎的爱情在干柴烈火中升腾,又在唏嘘中无疾而终,镜头隐喻丰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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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四郎与菊千代镇守一角,傲立群山之间无所畏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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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前夜,一壶酒一把刀,笑谈间轻松赴死 |
影片最后的村庄杀阵异常惨烈,在此不做赘述。久藏死于铁炮之下,这种武士被西洋武器蹂躏的情节是武士阶层衰落的典型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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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千代没能保护好老农夫一家,羞愧难当,在水中抱住尸体狂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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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杀阵,竹矛横立为主的构图传递出肃杀的气氛 |
结尾,山贼被全部歼灭,七武士中只剩三人。农民们又开始了新一年的生产,岛田看着他们插秧载乐的场面,不胜唏嘘地感慨:我们都输了,真正赢的人,是这群与大地连在一起的农民们。英雄逝去,农女毅然地与胜四郎分手,只有他们才是永恒的,武士们终究是时代的过客。老中青三代武士,在四人坟前再次回望这片他们曾经奋力保护过的土地,继续踏上落荒流浪的道路,等待下次的死亡与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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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青三代武士,四座坟墓,唏嘘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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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笑谈生死,纵情洒血,毫无畏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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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黑泽明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