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
豹子的大名叫桂烈干，死了好多年了，上吊死的。
他家住在我家对面一个叫桐木岭的山脚下，几户人家，都是从严周坪迁下来的。严周坪和我们是上下村子，却说另一种高亢难懂的方言，我视他们为异类。
现在想来我们那个时候也有学前班，学校在老汉家的门前，没粉刷的黄土房子。黄老师小名叫袄子，大名我至今都不知道。恐怕也只是初中文化。他一只手残疾，两个肉球似的手指，像一块姜。印象中挺严厉的。只教一年级和二年级，都在一个教室，分两组，教完这边教那边。
豹子比我大一岁或两岁，他身上总有一股蛮力，没法子收拢住，就像一台失去控制的柴油机。有一次我们都站在课桌上，他把我扛起来直接扔到地下，我头淌血了，又夸张地哭天抢地，黄老师吓坏了，自己处理不了，带我们去跟我妈解释，通知对方家长。我记得同学在我家黑压压地站了一圈，我坐中间像个伤病员，大概怪严重的。天快黑的时候，桐木岭的小路上出现豹子和他爸爸，手帕里包着几个鸡蛋来赔礼道歉。
学校用的是二毛家的厕所，地下埋一口大缸，上面铺几块木板，围着竹篾编的篱笆，男女混用。一下课就会上演抢夺厕所的冲锋，女孩子不是竞争对手，关键是男孩子之间争得优先使用权。时间一长形成了条件反射，不管有没有大小便也要奔跑冲刺，哪怕在里面脱裤子只放了一个屁，也能获得胜利的喜悦。
那时农村里的孩子上厕所从不带纸，就地取材，石头、玉米芯、木棍和树叶之类，再说我们那样争先恐后哪来得及带纸？二毛家的厕所里能用的就是篱笆上的竹篾了，日晒雨淋已腐烂得发黑变脆，我们就掰那个擦屁股。时间一长前面的篱笆掰出个大洞，上厕所都不用走正门。其实，在古代我们的老祖宗擦屁股用的材料就是竹篾，叫厕简，削好每支打磨得光滑圆润，不会伤到屁股，用完洗了再用。我们小时候用的竹篾不仅边缘锋利，而且上面有一层黑霉灰，但没出现过划伤或烂屁股的情况，可见那时我们的菊花多有韧性，以至到现在遇到什么紧张的事，我仍然会菊花一紧，作好防御的准备。
厕所争夺战是以豹子掉进粪缸而告终的。那是个阴雨天，到处湿溚溚的。平日里豹子抢厕所总能拔得头筹，这次也不例外，只是跑得太急了点，踏翻木板咚地掉进去了。我们急刹车堵在门口，震惊之余作鸟兽散。这个猛张飞居然自己湿淋淋、五彩斑斓地爬出来了，走哪儿都流一条绿色的粪水。同学们掩鼻狂奔，唯恐避之不及。
可能是我的偏见，自此以后，我只要靠近豹子总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臭气。好在我们到十五队正式读小学时相处的并不长，他好像在三年级就辍学了。唯一的记忆就是放学的路上我想借他的蛮力欺负上村头的两个同学，结局是我们被欺负，一个同学把我摁在地上，脸都掐紫了。豹子带菜的缸子让另一个同学摔地上，拿脚跺瘪了。
豹子长得不丑，甚至英俊得有些邪恶。他直头发略黄，眼珠子也黄，高鼻梁，嘴唇血红。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在嘴唇上蓄起一撮胡子，应该很像希特勒。他走路一颠一颠的，头发在头上掀。跑起来也像海豚在水里游泳，头一低一抬，一会儿就到了跟前。他身上有种粗野的冲动，毛手毛脚的，老憋着一股劲，以致呼吸也像感冒鼻子不通气似的喘，不太会说话，总是一脸淫笑。有他在的地方我总能感觉到一种危险，要是女孩子在他面前子宫都会颤。
他爸爸叫疤子，因为烫伤一只眼袋翻出来，红兮兮的。我小时候没把他的名子作这种联系，而是想到另一种动物，狼巴子。所以我觉得他们家族的血液中就有某种兽性。疤子经常和我爸爸打麻将，挑钻得很，但是，这么一个人，突然一天失踪了，没人再见过他，留下神经有问题的老婆带两孩子——危险的豹子和他营养不良的妹妹，小菊。
豹子不读书了，仍然在我家门前的小路上进进出出，赶赌博的场子。那条小路阴森森的，路边有许多坟。清晨或傍晚看着他一跳一跳地冒出来或是钻进去，我就觉得恐怖。有年大热天的中午，他从严周坪抱下来一只小狗，眼睁睁地看他跳进河里把小狗淹死，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
我之所以对豹子恋恋不忘，是因为他多多少少影响了我。小时候学游泳我是吃了一番苦头的。先在浅水里练狗刨，但只有扎猛子才能浮起来，学会扎猛子我才敢横穿蓝幽幽的深水区。许多人的时候我被压在水下淹过，一个人默默地爬上岸坐着直发抖。豹子那时候也不会游泳，但他却是另一种情况，见大家热闹他兴奋得像只鸭子，脱得赤条条——他皮肤真白，大姑娘见了都要惭愧。但白皮肤容易长疮，所以红红点点的——他尽往深水里扑腾，不怕死，淹着了就拼命蹿出来，再扎，再淹，再蹿，都哭了。我也看傻了，不明白他中了什么邪，惊讶之余他已然学会了游泳，一下子把我震撼住了。现在，我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不畏惧，一头扎进去，纵横捭阖、条分屡析，总能摆平。
后来读书、打工，很少见到豹子了。关于他只是听说，他妹妹小菊在洗头房上班，未成年就怀孕生孩子。在妹妹的介绍下，豹子跟洗头房的一个小姐结了婚，并育有一子。我不知道他是承受不了生活的压力，还是遇到了什么严重的灾难，这么生猛的人平静地走到山上，上吊死了。或许他本该属于山林。邻居一个光棍收了他老婆、小孩和山场，算是留下一点血脉。
他家住在我家对面一个叫桐木岭的山脚下，几户人家，都是从严周坪迁下来的。严周坪和我们是上下村子，却说另一种高亢难懂的方言，我视他们为异类。
现在想来我们那个时候也有学前班，学校在老汉家的门前，没粉刷的黄土房子。黄老师小名叫袄子，大名我至今都不知道。恐怕也只是初中文化。他一只手残疾，两个肉球似的手指，像一块姜。印象中挺严厉的。只教一年级和二年级，都在一个教室，分两组，教完这边教那边。
豹子比我大一岁或两岁，他身上总有一股蛮力，没法子收拢住，就像一台失去控制的柴油机。有一次我们都站在课桌上，他把我扛起来直接扔到地下，我头淌血了，又夸张地哭天抢地，黄老师吓坏了，自己处理不了，带我们去跟我妈解释，通知对方家长。我记得同学在我家黑压压地站了一圈，我坐中间像个伤病员，大概怪严重的。天快黑的时候，桐木岭的小路上出现豹子和他爸爸，手帕里包着几个鸡蛋来赔礼道歉。
学校用的是二毛家的厕所，地下埋一口大缸，上面铺几块木板，围着竹篾编的篱笆，男女混用。一下课就会上演抢夺厕所的冲锋，女孩子不是竞争对手，关键是男孩子之间争得优先使用权。时间一长形成了条件反射，不管有没有大小便也要奔跑冲刺，哪怕在里面脱裤子只放了一个屁，也能获得胜利的喜悦。
那时农村里的孩子上厕所从不带纸，就地取材，石头、玉米芯、木棍和树叶之类，再说我们那样争先恐后哪来得及带纸？二毛家的厕所里能用的就是篱笆上的竹篾了，日晒雨淋已腐烂得发黑变脆，我们就掰那个擦屁股。时间一长前面的篱笆掰出个大洞，上厕所都不用走正门。其实，在古代我们的老祖宗擦屁股用的材料就是竹篾，叫厕简，削好每支打磨得光滑圆润，不会伤到屁股，用完洗了再用。我们小时候用的竹篾不仅边缘锋利，而且上面有一层黑霉灰，但没出现过划伤或烂屁股的情况，可见那时我们的菊花多有韧性，以至到现在遇到什么紧张的事，我仍然会菊花一紧，作好防御的准备。
厕所争夺战是以豹子掉进粪缸而告终的。那是个阴雨天，到处湿溚溚的。平日里豹子抢厕所总能拔得头筹，这次也不例外，只是跑得太急了点，踏翻木板咚地掉进去了。我们急刹车堵在门口，震惊之余作鸟兽散。这个猛张飞居然自己湿淋淋、五彩斑斓地爬出来了，走哪儿都流一条绿色的粪水。同学们掩鼻狂奔，唯恐避之不及。
可能是我的偏见，自此以后，我只要靠近豹子总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臭气。好在我们到十五队正式读小学时相处的并不长，他好像在三年级就辍学了。唯一的记忆就是放学的路上我想借他的蛮力欺负上村头的两个同学，结局是我们被欺负，一个同学把我摁在地上，脸都掐紫了。豹子带菜的缸子让另一个同学摔地上，拿脚跺瘪了。
豹子长得不丑，甚至英俊得有些邪恶。他直头发略黄，眼珠子也黄，高鼻梁，嘴唇血红。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在嘴唇上蓄起一撮胡子，应该很像希特勒。他走路一颠一颠的，头发在头上掀。跑起来也像海豚在水里游泳，头一低一抬，一会儿就到了跟前。他身上有种粗野的冲动，毛手毛脚的，老憋着一股劲，以致呼吸也像感冒鼻子不通气似的喘，不太会说话，总是一脸淫笑。有他在的地方我总能感觉到一种危险，要是女孩子在他面前子宫都会颤。
他爸爸叫疤子，因为烫伤一只眼袋翻出来，红兮兮的。我小时候没把他的名子作这种联系，而是想到另一种动物，狼巴子。所以我觉得他们家族的血液中就有某种兽性。疤子经常和我爸爸打麻将，挑钻得很，但是，这么一个人，突然一天失踪了，没人再见过他，留下神经有问题的老婆带两孩子——危险的豹子和他营养不良的妹妹，小菊。
豹子不读书了，仍然在我家门前的小路上进进出出，赶赌博的场子。那条小路阴森森的，路边有许多坟。清晨或傍晚看着他一跳一跳地冒出来或是钻进去，我就觉得恐怖。有年大热天的中午，他从严周坪抱下来一只小狗，眼睁睁地看他跳进河里把小狗淹死，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
我之所以对豹子恋恋不忘，是因为他多多少少影响了我。小时候学游泳我是吃了一番苦头的。先在浅水里练狗刨，但只有扎猛子才能浮起来，学会扎猛子我才敢横穿蓝幽幽的深水区。许多人的时候我被压在水下淹过，一个人默默地爬上岸坐着直发抖。豹子那时候也不会游泳，但他却是另一种情况，见大家热闹他兴奋得像只鸭子，脱得赤条条——他皮肤真白，大姑娘见了都要惭愧。但白皮肤容易长疮，所以红红点点的——他尽往深水里扑腾，不怕死，淹着了就拼命蹿出来，再扎，再淹，再蹿，都哭了。我也看傻了，不明白他中了什么邪，惊讶之余他已然学会了游泳，一下子把我震撼住了。现在，我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不畏惧，一头扎进去，纵横捭阖、条分屡析，总能摆平。
后来读书、打工，很少见到豹子了。关于他只是听说，他妹妹小菊在洗头房上班，未成年就怀孕生孩子。在妹妹的介绍下，豹子跟洗头房的一个小姐结了婚，并育有一子。我不知道他是承受不了生活的压力，还是遇到了什么严重的灾难，这么生猛的人平静地走到山上，上吊死了。或许他本该属于山林。邻居一个光棍收了他老婆、小孩和山场，算是留下一点血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