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电脑
作者 /斯蒂芬·金 来源 /《斯蒂芬·金的故事贩卖机》
乍看之下，这玩意儿很像王安个人电脑——键盘和外框都与王安电脑极其相似。等到仔细端详后，理查德·哈隆看出它的外框是裂开的（而且不只是一点裂缝而已。在他看来，那很像是钢锯的杰作），以便容下较大型的IBM阴极管。随机附带的磁碟也不是软的，和理查德小时候听的四十五转唱片一样硬邦邦的。
诺荷先生帮着他把机器一点一点地拖到书房去时，莉娜忍不住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诺荷先生是理查德·哈隆的哥哥罗杰、贝琳达和他们的孩子乔纳森的邻居。
"乔纳森做的。"理查德说，"诺荷先生说，他是要送我的。看起来倒像一部个人电脑。"
"哦，是的。"诺荷说。他到底年纪大了，这会儿喘气喘得像头牛一样。"他是那么说的，可怜的孩子……你想我们可以歇歇吗，哈隆先生？我累坏了。"
"当然。"理查德说着，想叫儿子塞兹来帮忙。塞兹在楼下调他的电吉他弦——楼下的房间原本是理查德最初想像中的"家庭室"，但现在早已成为他儿子的"排练室"了。
"塞兹！"他吼道，"过来帮忙！"
楼下，塞兹还在继续拨弄那无调的电吉他和弦。理查德看看诺荷先生，耸耸肩，无法隐藏他的羞愧。诺荷也对他耸耸肩，仿佛在说：小孩子！这年头你还能希望他们怎么样？只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乔纳森——可怜的乔纳森，他那疯大哥的儿子——比塞兹好多了。
理查德说："真谢谢你来帮忙。"
诺荷耸耸肩。"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发时间呢？而且这是我仅能为乔纳森做的一点事。他以前常常免费帮我割草，你知道吗？我要付他钱，可那孩子不肯拿。真是个好孩子。"诺荷仍旧气喘吁吁。"我可以喝杯水吗，哈隆先生？"
"当然。"他亲自去倒了水来。他太太却没有动，坐在厨房餐桌旁，一边看着平装罗曼史小说，一边吃饼干。"塞兹！"他又喊道，"上来这里帮帮忙好吧？"
但塞兹依然装聋作哑地拨着那把现在理查德还在付款的电吉他。
他邀诺荷留下吃晚餐，但诺荷礼貌地回绝了。理查德点点头，再次觉得尴尬，但这回掩饰得比较好。他的朋友柏尼·艾斯坦曾问他：像你这种好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家人？理查德只能摇头以对，感觉到与现在同样的困窘。他是个好人，然而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回报——一个肥胖、坏脾气的太太，觉得自己运气不佳，失去人生一切应有的报偿（但她绝对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和一个性情孤僻的十五岁儿子，在理查德任教的学校里功课奇差，每天从早到晚（甚至彻夜）都在拨弄吉他弦，而且似乎认为那好像就能帮助他应付一切。
"那么，喝杯啤酒吧？"理查德问。他不想让诺荷就这样离开——他想多听听乔纳森的事。
诺荷说："啤酒倒不错。"理查德感激地点点头。
"好。"他说着，走向冰箱拿出两罐啤酒。
他的书房是个小仓库般的建筑，和主屋并不相连——就像那间"家庭室"一样，也是他设计的。但和家庭室不同的是，这是他专属的个人地盘——一个他可以将他所娶的陌生人，以及她所生的陌生人关在门外的地方。
当然，莉娜并不赞成他有自己的地方，但她也无法阻止——这是他少数的几次小小胜利之一。他想，就某方面来说，她的运气是不太好——十六年前他们结婚时，两人都相信他会写出畅销的好小说，他们很快就会开着奔驰车满街跑，然而他出版的唯一一本小说并不畅销，而且书评也很快指出，那本小说的内容也不怎么样。莉娜接受了书评的说法，从那时候起，他们的婚姻就貌合神离了。
于是，原来被他们视为迈向财富与名声的踏脚石的中学教职，在过去十五年来成了他们的主要收入！这真是个超大的踏脚石，有时他会这么想。但他并未完全放弃梦想。他写短篇小说，偶尔也写写散文。"作家指南"上有他的名字，每年他用打字机赚来大约五千元的外快，因此不管莉娜如何埋怨，他总算保住了他的书房……尤其在她拒绝出去工作的情况下。
诺荷环顾这四壁有着老式印花的小房间说："你这地方不错。"那部造型奇特的电脑放在书桌上，电线塞在下面。理查德的老打字机暂时被放到档案柜上。
"正合我用。"理查德说着，对着那部电脑点点头。"你想那东西真的可以用吗？乔纳森不过才十四岁。"
"看起来怪怪的，对不对？"
"可不是。"理查德同意道。
诺荷大笑。"你知道的还不够呢！"他说："我看了映像管后面，有些线路印有IBM，有些线路是在音响器材店买的。那里面有具西方电器的电话拆下来的零件，而且信不信由你，还有部伊莱克牌的小马达。"他喝了口啤酒，想了想。"十五岁。车祸前几天他刚满十五岁。"他停住口，看着手上的啤酒罐，又低声说了句："十五岁。"
"伊莱克牌？"理查德对那老人眨眨眼。
"没错。伊莱克牌也出产电器模型，乔纳森从……六岁吧，就有一部了。那是有一年我给他的圣诞礼物。那孩子从小就迷机械，任何机械他都爱，我猜他一定很爱那一小盒马达组。他把那模型保存了将近十年。没几个孩子做得到的。"
"的确。"理查德想到塞兹的玩具箱。这些年来那些玩具却不是被丢弃、遗忘，就是坏掉或者破损了。他望向那部电脑。"这么说，那是不能用的了。"
"要等你试了才知道。"诺荷说，"那孩子几乎可说是个电器天才。"
"我想那样说也没错。我知道他对机械很在行，而且他小学六年级就得过全州科学奖了——"
"而且参赛的孩子年纪都比他大得多——有些还是高中生。"诺荷说："他母亲是那么说的。"
"那倒是真的。我们都以他为荣。"这不尽然是真话。理查德以他为荣，乔纳森的母亲也是。但那孩子的父亲却根本不屑一顾。"但是科学奖计划，和自己制造的拼装电脑——"他耸耸肩。
诺荷放下啤酒。"五十年代的时候，有个孩子，"他说："用两个铁罐头和大约价值五块钱的电器设备制造出核子分裂器。那是乔纳森告诉我的。他还说一九五四年，在新墨西哥州某个小镇，有个孩子发现了超光子——一种可以让时光倒流的反物质。在康涅狄格州沃特伯里，有个十一岁的孩子用扑克牌背面刮下的赛璐珞做出一个炸弹。他用那炸弹把间空狗屋给炸了。孩子们有时候很难说的，尤其是那些特别聪明的孩子。你可能会很惊讶呢。"
"也许。也许我会的。"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好孩子。"
"你算是爱他的，对吧？"
"哈隆先生，"诺荷说，"我非常爱他。他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理查德想着，那实在很奇怪——他哥哥，从六岁起就是狗屎一堆，却娶了个好女人，生了个聪明的好儿子。他自己，总是尽量温厚，尽量当个好人（不管"好"在这疯狂的世界里有什么意义），却娶了莉娜。后来变得沉默寡言、好吃懒做的胖莉娜，还得到她生的塞兹。望着诺荷诚实而疲倦的脸孔，他发现自己正纳闷着怎么会有这种事，而这未尝不是他自己的错，他自己沉默而软弱的性格造就的必然结果。
"是的，"理查德说，"他真是个好孩子，不是吗？"
"那玩意儿如果能用，我是不会意外的，"诺荷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诺荷走了以后，理查德·哈隆将那部"电脑"插上，开了开关。一阵嗡嗡声响起，他等着看荧光屏上会不会跳出IBM字样。但是没有。然而，从黑暗中跳出来的是这些字，令人悚然，宛如从坟中发出的声音般的绿色幽灵：
理查德叔叔，生日快乐！乔"老天！"理查德低吟一声，重重坐下。两星期前的那场车祸，使他哥哥、嫂嫂和他们的儿子当场死亡——他们正从郊外回家，而罗杰喝醉了。喝醉酒在罗杰·哈隆的一生中是件很平常的事，但是这回他的运气用完了，因此他把那辆风尘仆仆的老货车驶出九十尺高的悬崖。车子当场撞毁起火。乔纳森才十四岁——不，十五岁。那老人说，车祸前几天他才刚满十五岁。再过三年，他就可以摆脱那愚蠢、酗酒的父亲了。他的生日……而我的生日也快到了。
下星期的今天。这部个人电脑是乔纳森送他的生日礼物。
这让他更难过了。理查德说不出究竟是如何难过，又是为了什么，但他就是很难过。他伸手想关掉电脑，却又缩了回来。
有个孩子用两个铁罐和价值五块钱的电器设备做出核子分裂器。
是的，纽约市的下水道系统还爬满鳄鱼，而美国空军在内布拉斯加州某处冰冻了一具外星人的尸体。再多说一点吧。全都是狗屎。但也许那只是我自己不想去查证。
他站起身，绕到电脑后面，透过缝隙往里看。是的，正如诺荷所说。有些电线印有"无线电城，台湾制"，有些电线印有"西方电器"和"伊莱克牌"，还有个小圆圈商标。他又看见另一样东西，这是诺荷没提过或没看到的。那里面有个电动火车变压器，像科学怪人的新娘一样插满电线。
"老天。"他笑着说，可突然差点落下泪来。"老天，乔纳森，你到底在干什么？"
但他知道。他梦想着并谈论一部个人电脑已经好几年了，当莉娜的笑声变得太讥诮时，他对乔纳森提起他的梦想。"这样我可以写得快一点，修改得快一点，生产更多的故事。"他记得，去年夏天他对乔纳森这么说。那孩子正经八百地望着他，眼镜后面那双聪明却总是谨慎的浅蓝色眼眸闪闪发光。"那会很棒……真的很棒。" "那你为什么不买一台呢，理查德叔叔？"
"那玩意儿可不便宜，"理查德笑笑，"无线电城的三千块起跳，最贵的要一万八千块钱。"
"那么，也许我可以做一台给你。"乔纳森说。
"也许这样也好。"理查德说着，拍拍他的背。但直到诺荷打电话来之前，他根本就忘了这回事了。
从电器模型器材店里买到的电线。
一个电动火车变压器。
老天。
他又走回电脑前，想把它关掉，似乎他要是真的试着用它写作却失败了，会亵渎他那真诚、脆弱的（可悲而不幸的）侄儿。 然而他却按了键盘上的执行键。但他按键时，却感觉一阵寒意窜上脊髓——仔细想想，"执行"这个词实在用得奇怪。这个词不会让他联想到写作，却会想到毒气室、电椅……还有灰扑扑的老车驶出路面。
执行。
CPU的嗡嗡响比他看过的任何电脑发出的声音都要大。事实上，那声音几近吼叫。那么记忆体里有什么呢，乔纳森？他想着。床垫弹簧？一排电动火车变压器？汤罐头？他又一次想到，乔纳森那张沉静清秀脸上的眼睛。嫉妒另一个人的儿子，这是不是很不正常？
可是他应该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我想他也知道。还有罗杰的太太，贝琳达。贝琳达太常在阴天戴太阳眼镜。而且是很大的，只因为她眼睛四周的淤血总会漫开来。但有时候他看着在罗杰喧哗的笑声中安静而警戒地坐在那里时，他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她应该是我的。
那是个可怕的想法，因为他们兄弟俩都是在高中时认识贝琳达，也同时追求她。他和罗杰差两岁，而贝琳达正好和他们各差一岁。她比理查德大一岁，比罗杰小一岁。事实上，先追求这日后成乔纳森母亲的女孩的，是理查德。但后来罗杰介入他们之间。那个个子比较高大、年纪较长的罗杰，总是得到一切的罗杰，如果你挡了他的路，他就伤害你的罗杰。
我害怕了。我怕了，于是我放她离开。就那么简单吗？亲爱的上帝。帮帮我，我想是的。我希望有不同的答案，但对于如此懦弱、如此羞耻的事，也许最好还是别骗自己。
如果那是真的——如果莉娜和塞兹属于他那一无是处的哥哥，而贝琳达和乔纳森属于他，那又能证明什么？一个人又该如何面对这样错误的组合？你笑得出来吗？你能叫吗？你会为只黄狗举枪自杀吗？
那玩意儿能用的话，我是不会意外的。我一点也不意外。
执行。
他的指头迅速按着字母键。他望着荧光屏，看见这些绿字在屏幕上浮了出来：我哥哥是个没用的酒鬼。
那些字浮在那里。理查德突然想到他小时候曾经有过的一个玩具，那玩具叫神奇八球。你问它一个可以用"是"或"否"回答的问题，然后转那颗神奇八球，看它对那问题有什么答案——那些可笑但也有点神秘的回答包括："差不多是"，"我不会那么做"，和"等会儿再问一次"。
罗杰很嫉妒他那个玩具，有一天，在他强迫理查德把那玩具给他后，他用力把那玩具摔向人行道，把它摔破了。然后他开始大笑。此刻理查德坐在这里，听着乔纳森制造的电脑发出奇怪的嗡嗡吼声，想起那天他伤心地跪在人行道上哭泣，难以相信他哥哥竟会做出这种事。
"宝贝——球，宝贝——球，看看那个宝贝球，"罗杰这么嘲笑他，"那不过是个便宜的烂玩具，理查德。你看，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小牌子和一滩水。"
"我要跟妈讲！"理查德用尽肺活量叫道。他的头发热，鼻子因为气愤的泪水而塞住。"我告诉你，罗杰！我要跟妈讲！"
"你敢说，我就折断你的手。"罗杰说道。从他的狞笑中，理查德看得出他不只是说空话威胁。于是他没去跟妈妈告状。
我哥哥是个没用的酒鬼。
嗯，不管这电脑的组合有多奇怪，至少它让你打的字在屏幕上出现。不管这CPU会不会储存资料，但乔纳森这个王安电脑的键盘和IBM屏幕的组合，无疑是可行的。虽然它刚好唤起一段颇不愉快的童年往事，但这不算乔纳森的错。
他环顾书房，目光正好落在屋内的一张照片上。这张照片既不是他选的，也不是他喜欢的。那是莉娜在照相馆拍的照片，两年前她送他的圣诞礼物。她说，我要你挂在书房里。而他自然照做了。根据他的揣测，这是她就算人不在时，也能监视他的方法。别忘了我，理查德。我在这里。也许我骑错了马，但我还在这里。你最好记住这点。
那张光影并不自然的相片，和书房里的一些复制名画一点也不相称。莉娜的眼睛半闭，厚厚的唇撇出一个不太像微笑的笑容。还在这里，理查德，她的嘴在对他说：你最好别忘了。
他打上：
我太太的照片挂在书房的西墙上。
他望着那排字，却和厌恶那张照片一样的不喜欢，他按了"删除"键。那排字消失了。现在屏幕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不断跳动的横线。
他抬头望向那面墙壁，看见他太太的照片也消失无踪了。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至少感觉很久——呆呆望着墙上原来挂着相片的地方。最后让他从这难以置信的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是CPU的气味——一种清晰印在他记忆中的气味，一如他清晰记得罗杰摔破的那个神奇八球。那是电动火车变压器的气味。一闻到那气味，你就知道该把那机器关掉，好让它冷却下来。
他会关的。
再过一会儿。
他站起来，迈开麻木的双腿，走向那面墙。他用手指摸摸墙板。那张照片原本是挂在这里的，没错，就在这里。但现在它不见了，连挂着它的钩子也一并消失了，墙板上甚至没留下他钉上钩子的小洞。
都不见了。
他眼前的世界变成灰色，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向后退，模糊地想着他快昏倒了。他勉力撑着，直到焦距再度集中。
他看看原来挂着莉娜照片的空白墙面，又望向他已死的侄儿拼装的那台电脑。
你可能会很惊讶。他仿佛听见诺荷这么说。你可能会很惊讶呢，你可能会很惊讶呢，喔，是的，如果在五十年代就有个孩子能够发现可使时光倒流的物质，你可能会很惊讶，你那天才侄子能用一堆被丢弃的电脑零件和一些电线与电器设备做出什么东西来。你可能会非常惊讶，惊讶到以为自己快发疯的程度。
变压器的味道更强更浓了，他看见屏幕后面冒出几缕烟。CPU的嗡嗡声也更大了。该把它关掉了——乔纳森虽然聪明，但显然没时间把这部疯机器里的零件调校好。 但是他知道这台电脑的功能吗？
在想像力的驰骋下，理查德又在屏幕前坐了下来，打上：
我太太的照片在那面墙上。
他望着这排字，又望向键盘，按下"执行"键。
莉娜的照片回来了，好端端地挂在原来的地方。
"老天啊！"他低呼道，"耶稣基督！"
他抬手擦着脸颊，再度望向键盘（现在屏幕上又只有跳动的横线了），打上：
我的地板上没有东西。
接着他按了"插入"键，打上：
只有十二个二十元金币装在一个小棉布袋里。
他按下"执行"键。
他望向地板，只见地板上出现一个有着系绳的小棉布袋。袋子上印有一排褪色的字："富国银行"。
"天啊！"他听见自己用不属于他的声音说，"老天，亲爱的上帝——"
要不是电脑开始发出持续的哔哔声，他可能会继续念救世主的名字，念上几分钟或几小时。此时屏幕上方跳出几个绿字："过度饱和"。
理查德急忙关掉一切，仿佛有魔鬼在背后追他似地逃出书房。
但在他离开前，他捡起那个有系绳的小布袋，塞进他的口袋里。
那晚他打电话给诺荷时，十一月的冷风在窗外的树上吹着无调的风笛。塞兹和他朋友在楼下弹唱鲍伯·席格的歌，没比牛叫好听，却比牛叫吵上一百倍。莉娜到"悲愁女郎"俱乐部玩宾果去了。
"那机器管用吗？"诺荷问。
"很管用。"理查德说道。他伸手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金币。这金币沉甸甸的——比一只劳力士表还重，一面印了只老鹰，并印有日期：一八七一。"你不会相信它有什么功用。" "我也许会相信，"诺荷淡然地说，"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而且他很爱你，哈隆先生。但你千万要小心。孩子毕竟只是孩子，不管他聪不聪明，而且他的爱有可能会被用到歧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理查德完全不明白。他只觉得全身兴奋得发烫。当天报纸印了目前黄金的市价是一盎司五百一十四元。他在邮件磅秤上量过，那些金币每个重达四点五盎司。以目前的市价算来，它们总价两万七千七百五十六元。再加上历史价值，他相信这数字不过是他可能卖到的四分之一而已。
"诺荷先生，你可以到这里来吗？现在？今晚？"
"不行，"诺荷说，"不行，我想我不能去，哈隆先生。我认为这是你和乔纳森两个人的事。"
"可是——"
"只要记住我的话。看在老天分上，千万要小心。""喀嗒"一声，诺荷挂了电话。
半个钟头后，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书房，盯视着那台电脑。他摸着开关，但没有把它打开。诺荷第二次说起时，理查德听进去了。看在老天分上，千万要小心。是的。他务必要小心。一台可以有这种功能的机器——
一部机器怎么会有这种功能呢？
他完全没概念……但从另一方面说来，这能让他较容易接受这整件疯狂的事。他是个英文老师兼职作家，不是机械技师，而且他这辈子一向不了解任何机械运作：电唱机、汽油引擎、电话、电视或抽水马桶的设计。他的一生是一部了解操作程序而非原理的历史。这不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吗？
他开了电脑。屏幕上出现同一排字：理查德叔叔，生日快乐！乔。他按下"执行"键，他侄儿的问候便消失了。
他突然想到：这台机器用不了多久的。他确信乔纳森去世前必定还在进行研究，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毕竟，理查德叔叔的生日是三个星期后的事情——
然而乔纳森的时间却用完了，因此这台惊人的电脑虽然明显可以在现实世界中插入新事物，或删除旧事物，但在用了几分钟后就会开始冒烟，发出电动火车变压器的烧焦味。乔纳森没有这个机会让它变得完美。他——
相信有足够的时间？
可是错了。全错了。理查德知道。乔纳森那沉静、谨慎的脸，在厚重镜片后方那双澄澈的眼眸……其中并不包括自信，不相信时间的慰藉。他下午怎么想他的？可悲而不幸，对了，"不幸"正是对乔纳森最好的形容。"不幸"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孩子脸上，这让理查德有许多次想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快乐点，有时候这世上也会有快乐的结局，而且好人并不见得都不长命。
接着他又想到罗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神奇八球摔向人行道。他听到塑胶碎裂声，看见八球的神奇液——其实不过是水——流过人行道。这幅影像和罗杰的旧货车混在一起。那辆货车侧身印有"哈隆批发送货"，冲过乡间某个碎石处处的断崖，正面摔落，发出轰然声响。他看见——虽然他并不想——贝琳达的脸只剩血和骨头。他看见乔纳森在车里全身燃烧，嚎叫不止，变得焦黑。
没有自信，没有希望。他常给人一种时间不够的感觉。而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那是什么意思？"理查德喃喃说着，望向空白的屏幕。
那个魔术八球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等会儿再问一次"？"结果不明"？或者"必然如此"？
CPU的响声又开始变大，比下午时还快。他已能闻到乔纳森放在屏幕后机械里的电动火车变压器过热的气味。
神奇的梦幻机。
众神的电脑。
就是这东西吧？那就是乔纳森打算送给叔叔的生日礼物吗？太空时代的神灯或许愿泉？
他听到主屋的后门"砰"地打开，接着便传来塞兹和他的乐团团员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很大，很吵，想必不是喝了酒就是抽过大麻。
"你老头呢，塞兹？"他听到有个人问。
"关在他书房里吧，我想，跟平常一样，"塞兹说，"我想他——"这时风声变大，盖过了塞兹的话，却盖不住他们恶毒的笑声。
理查德坐在书桌前听着他们，脑袋微微偏向一侧，突然打下：
我儿子是塞兹·哈隆。
他的手指在"删除"键上游移。
你在干什么？他的心对他尖叫。你是当真的吗？你打算谋杀你儿子吗？
"他一定在那里面做什么事吧？"另一个团员说。
"他是个蠢蛋，"塞兹说，"你问我妈好了。她会告诉你，他——"
我不是要谋杀他？我是要……删除他。
他的手指摸着那按键。
"——什么事也不会做，只会——"
"我儿子是塞兹·哈隆"几个字从屏幕上消失了。
屋外，塞兹的话也随着那排字一起消失。
外头静悄悄地，只有十一月的冷风呼呼吹着，为冬天做预告。
理查德关掉电脑，走到外面。车道上空空如也。乐队的主吉他手，诺姆什么的，开一辆巨大而有点邪恶的老LTD房车，用来载运乐团的设备和音响。现在那辆车已从车道上消失了。也许那辆车还在世上某处，风驰电掣地飞过公路，或停在什么汉堡店的停车场上，而诺姆也仍在这世上某处。还有贝司手大卫，那孩子的眼睛可怕的惨白，一边耳垂上还挂了支安全别针；还有掉了颗门牙的鼓手。他们还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但不在这里。因为塞兹不在这里，塞兹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里。
塞兹已被删除。
"我没有儿子。"理查德低声说道。他曾多少次在三流小说里看过这种无聊的句子？一百次？两百次？他以前总觉得那句子听起来很虚假。但现在那却是真实的。是的，现在那是真的了。
风阵阵袭来，理查德突然觉得胃部一阵抽痛，痛得他弯腰开始喘气。
等这阵胃痛平息之后，他走回屋里。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塞兹穿烂的网球鞋——他共有四双，却拒绝丢掉任何一双——已经从玄关消失了。他走向楼梯，用手指划过一段楼梯扶手。塞兹十岁时（他早该懂事了，可是莉娜却不肯让理查德动塞兹一根寒毛修理他）在扶手栏杆上刻下他的名字，那些栏杆是理查德花了一整个夏天打磨擦亮的。塞兹在上面刻字之后，他又磨又擦，重新上漆，却还是无法把那些字完全抹掉。
现在那几个字全不见了。
楼上。塞兹的房间。里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人住过的痕迹，整洁而缺乏个性，音响喇叭和麦克风都不见了；塞兹每次说他会"修好"的散了一地的录音机零件也不见了（他没有乔纳森的巧手或耐心）。然而这房间里处处可见莉娜的痕迹（也许不见得愉悦）——厚重而华丽的家具，暖色的天鹅绒挂毯（一幅画着"最后晚餐"，画上的耶稣长得很像某电视明星，另一幅是阿拉斯加黄昏时的鹿群），如血般鲜红的地毯。没有一点迹象显示曾有一个名叫塞兹·哈隆的男孩住在这房间里。这个房间，或是这栋屋子里的任何一个房间。
理查德仍站在楼梯口，环顾四周时，听到一辆车子驶上车道。
莉娜，他想着，立刻被一股罪恶感所侵袭。是莉娜，玩完宾戈回来了。她看到塞兹消失时会说什么呢？什么……什么……
凶手！他仿佛听见她在尖叫。你谋杀了我儿子！
可是他没有谋杀塞兹。
"我只是删除了他。"他低喃了一句，便上楼到厨房里去等她。
莉娜变胖了。
他送出去玩宾果的那个女人大约一百八十磅重。但这个进屋来的女人至少重三百磅，或许不止。她必须微微侧身才进得了后门。大象般的臀部和大腿在绿色尼龙长裤下呈波浪状动着。她那身在三小时前只是有点太白的皮肤，现在病态似的苍白。他虽然不是医生，但也能从那皮肤看出严重的肝脏受损，或初期的心脏病。那双眼脸极厚的眼睛轻蔑地望向理查德。
她的一只肥手上拿了只巨大的冷冻火鸡，那火鸡在塑胶纸包内怪异地扭曲，像是自杀后的躯体。
"你在瞪什么呀，理查德？"她问。
你，莉娜，我在瞪着你看。因为在一个我们不会生育的世界里，你就会变成这副德行。在一个没有任何东西让你爱的世界里，你就会变成这样，尽管你的爱是有毒的。这就是在一个只进不出的世界里变成的莉娜。你，莉挪。我在瞪的就是你。
"那只火鸡，莉娜，"最后他勉强说，"那是我见过最大的火鸡。"
"呃，别光站在那里看呀，白痴！帮我拿呀！"
他接过火鸡，放到桌上，感觉到冷冻肉冒出的冷气。火鸡碰到桌面，听起来像块木头。
"不是那里！"她不耐烦地喊着，指指餐具室。"那里哪放得下！放到冰柜里呀！"
"对不起。"他喃喃说着。在有塞兹的世界里，他们是没有冰柜的。
他拿着火鸡走进餐具室，那里面放了个长型冰柜，在白色的日光灯下，看起来像副白色的棺材。他把火鸡连塑胶包装一起塞到冰柜里，和其他冷冻的禽类或兽类在一起，然后又走回厨房。这时莉娜已经从柜子里取出一盒巧克力，正津津有味地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
"那是感恩节宾果，"她说，"我们提前一星期玩，因为下星期菲利神父得进医院去拿膀胱结石。我赢了最难的那种。"她得意地微笑，牙齿上沾着溶化的巧克力。
"莉娜，"他问道，"你会不会很遗憾我们没有孩子？"
她看着他的神情，似乎认为他疯了。"我要个烂猴子做什么？"她说着，把剩下半盒的巧克力放回柜子里。"我要睡觉去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呢，还是要再回那里摸你的打字机？"
"我想再到书房去一下，"他的声音出奇镇定，"不会太久的。"
"那玩意儿可以用吗？"
"什么——"但他还没问出口就会意过来，不禁感到一阵歉疚。她知道那台电脑，她当然知道。塞兹的删除并未影响罗杰和他一家人的轨道。"噢。哦，没用。那东西一点用也没有。"
她满意地点点头。"你那个侄儿。总是满脑子雾水。就像你一样，理查德。"她粗哑有力地大笑出声——一个年华老去的老鸨笑声——使他有一刹那几乎要扑向她。但接着，他发觉自己的唇上也浮出微笑——一丝冷酷的笑，就像那个代替了塞兹的冰柜。
"不会太久的，"他说，"我只是要记下几件事。"
"你为什么不写一篇可以拿诺贝尔奖的故事或什么的呢？"她漠然地说，晃着肥胖的躯体走向楼梯，大厅的地板吱嘎作响。"我配的老花眼镜还没付钱，我们的录影机分期付款也已经落了一期。你为什么就不能多赚点该死的钱？"
"这个，"理查德说，"我不知道，莉娜。不过我今晚很有灵感，真的。"
她转身瞄他一眼，似乎想要开口讥讽——说他的灵感到现在还是没能让他们生活宽裕些，但她这辈子只能跟定他了——结果她没说。也许是他的笑容阻止了她。她上楼去，理查德站在楼下，听着她如雷的脚步声，觉得前额冒汗，既高兴又恶心。
他转身走回书房。
当他这次打开电脑时，CPU没有嗡嗡作响了，却发出不规则的低吼声。那个电动火车变压器几乎立刻传出焦味，而当他按下"执行"键，消去理查德叔叔，生日快乐！这排字时，整部电脑便开始冒烟。
没多少时间了，他心想。不对……这样说不对？是根本没时间了。乔纳森知道，现在我也知道了。
他有两个选择：用插入键让塞兹重现（他确定这是可行的，就像先前创造那些西班牙金币一样简单），或是完成他心里所想的。
焦味更浓了。再过一会儿，屏幕上就会闪现"负荷过重"的字样。
他打下：
我的妻子是亚德莉娜·梅宝·华伦·哈隆。
他按了"删除"键。
他再打上：
我是个独居的人。
这时屏幕右上角不断闪现："负荷过重"、"负荷过重"、"负荷过重"。
拜托，请让我打完，拜托，拜托，拜托……
从屏幕后冒出的烟变得更浓、更灰了。他低头看着尖叫不止的CPU，看见连那里都开始冒烟……在浓烟中还有红色的火花。
神奇八球，我会健康、富裕、有智慧吗？或者我会孤独一生，然后悲哀地自杀身亡？时间还够吗？
现在看不见。等会儿再试一次。
只不过再也没有"等一下"了。
他按下插入键，屏幕登时变成空白，只剩不断急速闪现的"负荷过重"。
他打上：
只有我的妻子贝琳达，我的儿子乔纳森。
拜托，拜托。
他按了执行键。
屏幕整个变成空白，似乎整整过了一世纪之久，只有"负荷过重"几个字以飞快的速度闪现，在屏幕上留下模糊的鬼影，仿佛电脑接收了重复循环的指令。在CPU里，不知什么零件爆炸而开始滋滋冒烟，理查德不禁呻吟起来。
屏幕上浮现绿色的一排字，在黑底的反衬下，显得神秘难测：
我是个独居的人，只有我的妻子贝琳达，我的儿子乔纳森。
他用力按了两次执行键。
现在，他心想。现在我会打：在诺荷先生把这部电脑送来之前，这机器的所有设计已达完美。或者我会打：我有至少写出二十本畅销小说的灵感。或者我会打：我的家人将与我快乐地一起生活。或者我会打——
但他什么也没打。他的指头迟缓地在键盘上方游移，整个脑子的思路似乎都塞住了，犹如纽约曼哈顿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交通阻塞。屏幕上突然现出一排又一排的字： 负荷过重负荷过重负荷过重负荷过重负荷过重……
又一个轻微的爆破声传来，接着CPU整个爆炸，冒出一阵火焰，随即熄灭。理查德靠向椅背，甩手遮着脸，以防连屏幕也跟着爆炸。可是没有。只是这下屏幕完全变暗了。 他坐在书桌前，瞪着暗黑的屏幕。
现在无法确定。等会儿再问一次。
"爸爸？"
他猛地转过身，心跳剧烈，觉得一颗心似乎就要跳出胸膛。
乔纳森站在那里。乔纳森·哈隆，同样的一张脸，只是有点不一样——很微妙但看得出来的差异。或许，理查德心想，这差异是来自不同的父亲吧。或者只是因为乔纳森的眼睛已失去了戒备谨慎的神色，隔着厚厚的眼镜稍微放大了些。（他注意到乔纳森现在戴的是金属细框眼镜，而不是罗杰为了能便宜十五块而老是买给那孩子的丑陋角框眼镜。） 也许原因其实更简单：那孩子的眼眸已不再显得可悲而不幸。
"乔纳森？"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想着自己的愿望是否过度奢求了。他想过吗？这似乎很荒谬，但他知道自己想过。人总是不知足的。"乔纳森，是你，对吧？"
"还会是谁呢？"乔纳森说着，对那台电脑点了点头，"那宝贝冲向资讯天堂的时候，你没受伤吧？"
理查德笑了。"没有。我很好。"
乔纳森点点头说："很抱歉它不能用。我也不晓得怎么会想到用那些乱七八糟的零件，"他摇摇头，"真的，我发誓。好像有人非要我用不可，真是荒唐。"
"呃。"理查德走向他儿子，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也许下一次你会成功的。"
"也许。不然我就要转移目标了。"
"那样也好。"
"妈说她帮你泡了热巧克力，如果你要的话。"
"我要。"理查德说着，和儿子一起走出书房，往从来没出现过宾果游戏的冷冻火鸡奖品的屋子走去。"我现在正需要一杯热巧克力。"
乔纳森说："明天我会把那部机器有用的零件留下来，其他的丢到垃圾筒去。"
理查德点点头说："把它从我们的生活中删除。"他们走进洋溢着热巧克力香味的屋子，两人不约而同欢笑出声。
（《斯蒂芬•金的故事贩卖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斯蒂芬•金著，谢瑶玲/余国芳/赖慈芸译。）
乍看之下，这玩意儿很像王安个人电脑——键盘和外框都与王安电脑极其相似。等到仔细端详后，理查德·哈隆看出它的外框是裂开的（而且不只是一点裂缝而已。在他看来，那很像是钢锯的杰作），以便容下较大型的IBM阴极管。随机附带的磁碟也不是软的，和理查德小时候听的四十五转唱片一样硬邦邦的。
诺荷先生帮着他把机器一点一点地拖到书房去时，莉娜忍不住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诺荷先生是理查德·哈隆的哥哥罗杰、贝琳达和他们的孩子乔纳森的邻居。
"乔纳森做的。"理查德说，"诺荷先生说，他是要送我的。看起来倒像一部个人电脑。"
"哦，是的。"诺荷说。他到底年纪大了，这会儿喘气喘得像头牛一样。"他是那么说的，可怜的孩子……你想我们可以歇歇吗，哈隆先生？我累坏了。"
"当然。"理查德说着，想叫儿子塞兹来帮忙。塞兹在楼下调他的电吉他弦——楼下的房间原本是理查德最初想像中的"家庭室"，但现在早已成为他儿子的"排练室"了。
"塞兹！"他吼道，"过来帮忙！"
楼下，塞兹还在继续拨弄那无调的电吉他和弦。理查德看看诺荷先生，耸耸肩，无法隐藏他的羞愧。诺荷也对他耸耸肩，仿佛在说：小孩子！这年头你还能希望他们怎么样？只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乔纳森——可怜的乔纳森，他那疯大哥的儿子——比塞兹好多了。
理查德说："真谢谢你来帮忙。"
诺荷耸耸肩。"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发时间呢？而且这是我仅能为乔纳森做的一点事。他以前常常免费帮我割草，你知道吗？我要付他钱，可那孩子不肯拿。真是个好孩子。"诺荷仍旧气喘吁吁。"我可以喝杯水吗，哈隆先生？"
"当然。"他亲自去倒了水来。他太太却没有动，坐在厨房餐桌旁，一边看着平装罗曼史小说，一边吃饼干。"塞兹！"他又喊道，"上来这里帮帮忙好吧？"
但塞兹依然装聋作哑地拨着那把现在理查德还在付款的电吉他。
他邀诺荷留下吃晚餐，但诺荷礼貌地回绝了。理查德点点头，再次觉得尴尬，但这回掩饰得比较好。他的朋友柏尼·艾斯坦曾问他：像你这种好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家人？理查德只能摇头以对，感觉到与现在同样的困窘。他是个好人，然而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回报——一个肥胖、坏脾气的太太，觉得自己运气不佳，失去人生一切应有的报偿（但她绝对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和一个性情孤僻的十五岁儿子，在理查德任教的学校里功课奇差，每天从早到晚（甚至彻夜）都在拨弄吉他弦，而且似乎认为那好像就能帮助他应付一切。
"那么，喝杯啤酒吧？"理查德问。他不想让诺荷就这样离开——他想多听听乔纳森的事。
诺荷说："啤酒倒不错。"理查德感激地点点头。
"好。"他说着，走向冰箱拿出两罐啤酒。
他的书房是个小仓库般的建筑，和主屋并不相连——就像那间"家庭室"一样，也是他设计的。但和家庭室不同的是，这是他专属的个人地盘——一个他可以将他所娶的陌生人，以及她所生的陌生人关在门外的地方。
当然，莉娜并不赞成他有自己的地方，但她也无法阻止——这是他少数的几次小小胜利之一。他想，就某方面来说，她的运气是不太好——十六年前他们结婚时，两人都相信他会写出畅销的好小说，他们很快就会开着奔驰车满街跑，然而他出版的唯一一本小说并不畅销，而且书评也很快指出，那本小说的内容也不怎么样。莉娜接受了书评的说法，从那时候起，他们的婚姻就貌合神离了。
于是，原来被他们视为迈向财富与名声的踏脚石的中学教职，在过去十五年来成了他们的主要收入！这真是个超大的踏脚石，有时他会这么想。但他并未完全放弃梦想。他写短篇小说，偶尔也写写散文。"作家指南"上有他的名字，每年他用打字机赚来大约五千元的外快，因此不管莉娜如何埋怨，他总算保住了他的书房……尤其在她拒绝出去工作的情况下。
诺荷环顾这四壁有着老式印花的小房间说："你这地方不错。"那部造型奇特的电脑放在书桌上，电线塞在下面。理查德的老打字机暂时被放到档案柜上。
"正合我用。"理查德说着，对着那部电脑点点头。"你想那东西真的可以用吗？乔纳森不过才十四岁。"
"看起来怪怪的，对不对？"
"可不是。"理查德同意道。
诺荷大笑。"你知道的还不够呢！"他说："我看了映像管后面，有些线路印有IBM，有些线路是在音响器材店买的。那里面有具西方电器的电话拆下来的零件，而且信不信由你，还有部伊莱克牌的小马达。"他喝了口啤酒，想了想。"十五岁。车祸前几天他刚满十五岁。"他停住口，看着手上的啤酒罐，又低声说了句："十五岁。"
"伊莱克牌？"理查德对那老人眨眨眼。
"没错。伊莱克牌也出产电器模型，乔纳森从……六岁吧，就有一部了。那是有一年我给他的圣诞礼物。那孩子从小就迷机械，任何机械他都爱，我猜他一定很爱那一小盒马达组。他把那模型保存了将近十年。没几个孩子做得到的。"
"的确。"理查德想到塞兹的玩具箱。这些年来那些玩具却不是被丢弃、遗忘，就是坏掉或者破损了。他望向那部电脑。"这么说，那是不能用的了。"
"要等你试了才知道。"诺荷说，"那孩子几乎可说是个电器天才。"
"我想那样说也没错。我知道他对机械很在行，而且他小学六年级就得过全州科学奖了——"
"而且参赛的孩子年纪都比他大得多——有些还是高中生。"诺荷说："他母亲是那么说的。"
"那倒是真的。我们都以他为荣。"这不尽然是真话。理查德以他为荣，乔纳森的母亲也是。但那孩子的父亲却根本不屑一顾。"但是科学奖计划，和自己制造的拼装电脑——"他耸耸肩。
诺荷放下啤酒。"五十年代的时候，有个孩子，"他说："用两个铁罐头和大约价值五块钱的电器设备制造出核子分裂器。那是乔纳森告诉我的。他还说一九五四年，在新墨西哥州某个小镇，有个孩子发现了超光子——一种可以让时光倒流的反物质。在康涅狄格州沃特伯里，有个十一岁的孩子用扑克牌背面刮下的赛璐珞做出一个炸弹。他用那炸弹把间空狗屋给炸了。孩子们有时候很难说的，尤其是那些特别聪明的孩子。你可能会很惊讶呢。"
"也许。也许我会的。"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好孩子。"
"你算是爱他的，对吧？"
"哈隆先生，"诺荷说，"我非常爱他。他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理查德想着，那实在很奇怪——他哥哥，从六岁起就是狗屎一堆，却娶了个好女人，生了个聪明的好儿子。他自己，总是尽量温厚，尽量当个好人（不管"好"在这疯狂的世界里有什么意义），却娶了莉娜。后来变得沉默寡言、好吃懒做的胖莉娜，还得到她生的塞兹。望着诺荷诚实而疲倦的脸孔，他发现自己正纳闷着怎么会有这种事，而这未尝不是他自己的错，他自己沉默而软弱的性格造就的必然结果。
"是的，"理查德说，"他真是个好孩子，不是吗？"
"那玩意儿如果能用，我是不会意外的，"诺荷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诺荷走了以后，理查德·哈隆将那部"电脑"插上，开了开关。一阵嗡嗡声响起，他等着看荧光屏上会不会跳出IBM字样。但是没有。然而，从黑暗中跳出来的是这些字，令人悚然，宛如从坟中发出的声音般的绿色幽灵：
理查德叔叔，生日快乐！乔"老天！"理查德低吟一声，重重坐下。两星期前的那场车祸，使他哥哥、嫂嫂和他们的儿子当场死亡——他们正从郊外回家，而罗杰喝醉了。喝醉酒在罗杰·哈隆的一生中是件很平常的事，但是这回他的运气用完了，因此他把那辆风尘仆仆的老货车驶出九十尺高的悬崖。车子当场撞毁起火。乔纳森才十四岁——不，十五岁。那老人说，车祸前几天他才刚满十五岁。再过三年，他就可以摆脱那愚蠢、酗酒的父亲了。他的生日……而我的生日也快到了。
下星期的今天。这部个人电脑是乔纳森送他的生日礼物。
这让他更难过了。理查德说不出究竟是如何难过，又是为了什么，但他就是很难过。他伸手想关掉电脑，却又缩了回来。
有个孩子用两个铁罐和价值五块钱的电器设备做出核子分裂器。
是的，纽约市的下水道系统还爬满鳄鱼，而美国空军在内布拉斯加州某处冰冻了一具外星人的尸体。再多说一点吧。全都是狗屎。但也许那只是我自己不想去查证。
他站起身，绕到电脑后面，透过缝隙往里看。是的，正如诺荷所说。有些电线印有"无线电城，台湾制"，有些电线印有"西方电器"和"伊莱克牌"，还有个小圆圈商标。他又看见另一样东西，这是诺荷没提过或没看到的。那里面有个电动火车变压器，像科学怪人的新娘一样插满电线。
"老天。"他笑着说，可突然差点落下泪来。"老天，乔纳森，你到底在干什么？"
但他知道。他梦想着并谈论一部个人电脑已经好几年了，当莉娜的笑声变得太讥诮时，他对乔纳森提起他的梦想。"这样我可以写得快一点，修改得快一点，生产更多的故事。"他记得，去年夏天他对乔纳森这么说。那孩子正经八百地望着他，眼镜后面那双聪明却总是谨慎的浅蓝色眼眸闪闪发光。"那会很棒……真的很棒。" "那你为什么不买一台呢，理查德叔叔？"
"那玩意儿可不便宜，"理查德笑笑，"无线电城的三千块起跳，最贵的要一万八千块钱。"
"那么，也许我可以做一台给你。"乔纳森说。
"也许这样也好。"理查德说着，拍拍他的背。但直到诺荷打电话来之前，他根本就忘了这回事了。
从电器模型器材店里买到的电线。
一个电动火车变压器。
老天。
他又走回电脑前，想把它关掉，似乎他要是真的试着用它写作却失败了，会亵渎他那真诚、脆弱的（可悲而不幸的）侄儿。 然而他却按了键盘上的执行键。但他按键时，却感觉一阵寒意窜上脊髓——仔细想想，"执行"这个词实在用得奇怪。这个词不会让他联想到写作，却会想到毒气室、电椅……还有灰扑扑的老车驶出路面。
执行。
CPU的嗡嗡响比他看过的任何电脑发出的声音都要大。事实上，那声音几近吼叫。那么记忆体里有什么呢，乔纳森？他想着。床垫弹簧？一排电动火车变压器？汤罐头？他又一次想到，乔纳森那张沉静清秀脸上的眼睛。嫉妒另一个人的儿子，这是不是很不正常？
可是他应该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我想他也知道。还有罗杰的太太，贝琳达。贝琳达太常在阴天戴太阳眼镜。而且是很大的，只因为她眼睛四周的淤血总会漫开来。但有时候他看着在罗杰喧哗的笑声中安静而警戒地坐在那里时，他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她应该是我的。
那是个可怕的想法，因为他们兄弟俩都是在高中时认识贝琳达，也同时追求她。他和罗杰差两岁，而贝琳达正好和他们各差一岁。她比理查德大一岁，比罗杰小一岁。事实上，先追求这日后成乔纳森母亲的女孩的，是理查德。但后来罗杰介入他们之间。那个个子比较高大、年纪较长的罗杰，总是得到一切的罗杰，如果你挡了他的路，他就伤害你的罗杰。
我害怕了。我怕了，于是我放她离开。就那么简单吗？亲爱的上帝。帮帮我，我想是的。我希望有不同的答案，但对于如此懦弱、如此羞耻的事，也许最好还是别骗自己。
如果那是真的——如果莉娜和塞兹属于他那一无是处的哥哥，而贝琳达和乔纳森属于他，那又能证明什么？一个人又该如何面对这样错误的组合？你笑得出来吗？你能叫吗？你会为只黄狗举枪自杀吗？
那玩意儿能用的话，我是不会意外的。我一点也不意外。
执行。
他的指头迅速按着字母键。他望着荧光屏，看见这些绿字在屏幕上浮了出来：我哥哥是个没用的酒鬼。
那些字浮在那里。理查德突然想到他小时候曾经有过的一个玩具，那玩具叫神奇八球。你问它一个可以用"是"或"否"回答的问题，然后转那颗神奇八球，看它对那问题有什么答案——那些可笑但也有点神秘的回答包括："差不多是"，"我不会那么做"，和"等会儿再问一次"。
罗杰很嫉妒他那个玩具，有一天，在他强迫理查德把那玩具给他后，他用力把那玩具摔向人行道，把它摔破了。然后他开始大笑。此刻理查德坐在这里，听着乔纳森制造的电脑发出奇怪的嗡嗡吼声，想起那天他伤心地跪在人行道上哭泣，难以相信他哥哥竟会做出这种事。
"宝贝——球，宝贝——球，看看那个宝贝球，"罗杰这么嘲笑他，"那不过是个便宜的烂玩具，理查德。你看，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小牌子和一滩水。"
"我要跟妈讲！"理查德用尽肺活量叫道。他的头发热，鼻子因为气愤的泪水而塞住。"我告诉你，罗杰！我要跟妈讲！"
"你敢说，我就折断你的手。"罗杰说道。从他的狞笑中，理查德看得出他不只是说空话威胁。于是他没去跟妈妈告状。
我哥哥是个没用的酒鬼。
嗯，不管这电脑的组合有多奇怪，至少它让你打的字在屏幕上出现。不管这CPU会不会储存资料，但乔纳森这个王安电脑的键盘和IBM屏幕的组合，无疑是可行的。虽然它刚好唤起一段颇不愉快的童年往事，但这不算乔纳森的错。
他环顾书房，目光正好落在屋内的一张照片上。这张照片既不是他选的，也不是他喜欢的。那是莉娜在照相馆拍的照片，两年前她送他的圣诞礼物。她说，我要你挂在书房里。而他自然照做了。根据他的揣测，这是她就算人不在时，也能监视他的方法。别忘了我，理查德。我在这里。也许我骑错了马，但我还在这里。你最好记住这点。
那张光影并不自然的相片，和书房里的一些复制名画一点也不相称。莉娜的眼睛半闭，厚厚的唇撇出一个不太像微笑的笑容。还在这里，理查德，她的嘴在对他说：你最好别忘了。
他打上：
我太太的照片挂在书房的西墙上。
他望着那排字，却和厌恶那张照片一样的不喜欢，他按了"删除"键。那排字消失了。现在屏幕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不断跳动的横线。
他抬头望向那面墙壁，看见他太太的照片也消失无踪了。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至少感觉很久——呆呆望着墙上原来挂着相片的地方。最后让他从这难以置信的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是CPU的气味——一种清晰印在他记忆中的气味，一如他清晰记得罗杰摔破的那个神奇八球。那是电动火车变压器的气味。一闻到那气味，你就知道该把那机器关掉，好让它冷却下来。
他会关的。
再过一会儿。
他站起来，迈开麻木的双腿，走向那面墙。他用手指摸摸墙板。那张照片原本是挂在这里的，没错，就在这里。但现在它不见了，连挂着它的钩子也一并消失了，墙板上甚至没留下他钉上钩子的小洞。
都不见了。
他眼前的世界变成灰色，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向后退，模糊地想着他快昏倒了。他勉力撑着，直到焦距再度集中。
他看看原来挂着莉娜照片的空白墙面，又望向他已死的侄儿拼装的那台电脑。
你可能会很惊讶。他仿佛听见诺荷这么说。你可能会很惊讶呢，你可能会很惊讶呢，喔，是的，如果在五十年代就有个孩子能够发现可使时光倒流的物质，你可能会很惊讶，你那天才侄子能用一堆被丢弃的电脑零件和一些电线与电器设备做出什么东西来。你可能会非常惊讶，惊讶到以为自己快发疯的程度。
变压器的味道更强更浓了，他看见屏幕后面冒出几缕烟。CPU的嗡嗡声也更大了。该把它关掉了——乔纳森虽然聪明，但显然没时间把这部疯机器里的零件调校好。 但是他知道这台电脑的功能吗？
在想像力的驰骋下，理查德又在屏幕前坐了下来，打上：
我太太的照片在那面墙上。
他望着这排字，又望向键盘，按下"执行"键。
莉娜的照片回来了，好端端地挂在原来的地方。
"老天啊！"他低呼道，"耶稣基督！"
他抬手擦着脸颊，再度望向键盘（现在屏幕上又只有跳动的横线了），打上：
我的地板上没有东西。
接着他按了"插入"键，打上：
只有十二个二十元金币装在一个小棉布袋里。
他按下"执行"键。
他望向地板，只见地板上出现一个有着系绳的小棉布袋。袋子上印有一排褪色的字："富国银行"。
"天啊！"他听见自己用不属于他的声音说，"老天，亲爱的上帝——"
要不是电脑开始发出持续的哔哔声，他可能会继续念救世主的名字，念上几分钟或几小时。此时屏幕上方跳出几个绿字："过度饱和"。
理查德急忙关掉一切，仿佛有魔鬼在背后追他似地逃出书房。
但在他离开前，他捡起那个有系绳的小布袋，塞进他的口袋里。
那晚他打电话给诺荷时，十一月的冷风在窗外的树上吹着无调的风笛。塞兹和他朋友在楼下弹唱鲍伯·席格的歌，没比牛叫好听，却比牛叫吵上一百倍。莉娜到"悲愁女郎"俱乐部玩宾果去了。
"那机器管用吗？"诺荷问。
"很管用。"理查德说道。他伸手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金币。这金币沉甸甸的——比一只劳力士表还重，一面印了只老鹰，并印有日期：一八七一。"你不会相信它有什么功用。" "我也许会相信，"诺荷淡然地说，"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而且他很爱你，哈隆先生。但你千万要小心。孩子毕竟只是孩子，不管他聪不聪明，而且他的爱有可能会被用到歧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理查德完全不明白。他只觉得全身兴奋得发烫。当天报纸印了目前黄金的市价是一盎司五百一十四元。他在邮件磅秤上量过，那些金币每个重达四点五盎司。以目前的市价算来，它们总价两万七千七百五十六元。再加上历史价值，他相信这数字不过是他可能卖到的四分之一而已。
"诺荷先生，你可以到这里来吗？现在？今晚？"
"不行，"诺荷说，"不行，我想我不能去，哈隆先生。我认为这是你和乔纳森两个人的事。"
"可是——"
"只要记住我的话。看在老天分上，千万要小心。""喀嗒"一声，诺荷挂了电话。
半个钟头后，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书房，盯视着那台电脑。他摸着开关，但没有把它打开。诺荷第二次说起时，理查德听进去了。看在老天分上，千万要小心。是的。他务必要小心。一台可以有这种功能的机器——
一部机器怎么会有这种功能呢？
他完全没概念……但从另一方面说来，这能让他较容易接受这整件疯狂的事。他是个英文老师兼职作家，不是机械技师，而且他这辈子一向不了解任何机械运作：电唱机、汽油引擎、电话、电视或抽水马桶的设计。他的一生是一部了解操作程序而非原理的历史。这不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吗？
他开了电脑。屏幕上出现同一排字：理查德叔叔，生日快乐！乔。他按下"执行"键，他侄儿的问候便消失了。
他突然想到：这台机器用不了多久的。他确信乔纳森去世前必定还在进行研究，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毕竟，理查德叔叔的生日是三个星期后的事情——
然而乔纳森的时间却用完了，因此这台惊人的电脑虽然明显可以在现实世界中插入新事物，或删除旧事物，但在用了几分钟后就会开始冒烟，发出电动火车变压器的烧焦味。乔纳森没有这个机会让它变得完美。他——
相信有足够的时间？
可是错了。全错了。理查德知道。乔纳森那沉静、谨慎的脸，在厚重镜片后方那双澄澈的眼眸……其中并不包括自信，不相信时间的慰藉。他下午怎么想他的？可悲而不幸，对了，"不幸"正是对乔纳森最好的形容。"不幸"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孩子脸上，这让理查德有许多次想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快乐点，有时候这世上也会有快乐的结局，而且好人并不见得都不长命。
接着他又想到罗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神奇八球摔向人行道。他听到塑胶碎裂声，看见八球的神奇液——其实不过是水——流过人行道。这幅影像和罗杰的旧货车混在一起。那辆货车侧身印有"哈隆批发送货"，冲过乡间某个碎石处处的断崖，正面摔落，发出轰然声响。他看见——虽然他并不想——贝琳达的脸只剩血和骨头。他看见乔纳森在车里全身燃烧，嚎叫不止，变得焦黑。
没有自信，没有希望。他常给人一种时间不够的感觉。而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那是什么意思？"理查德喃喃说着，望向空白的屏幕。
那个魔术八球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等会儿再问一次"？"结果不明"？或者"必然如此"？
CPU的响声又开始变大，比下午时还快。他已能闻到乔纳森放在屏幕后机械里的电动火车变压器过热的气味。
神奇的梦幻机。
众神的电脑。
就是这东西吧？那就是乔纳森打算送给叔叔的生日礼物吗？太空时代的神灯或许愿泉？
他听到主屋的后门"砰"地打开，接着便传来塞兹和他的乐团团员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很大，很吵，想必不是喝了酒就是抽过大麻。
"你老头呢，塞兹？"他听到有个人问。
"关在他书房里吧，我想，跟平常一样，"塞兹说，"我想他——"这时风声变大，盖过了塞兹的话，却盖不住他们恶毒的笑声。
理查德坐在书桌前听着他们，脑袋微微偏向一侧，突然打下：
我儿子是塞兹·哈隆。
他的手指在"删除"键上游移。
你在干什么？他的心对他尖叫。你是当真的吗？你打算谋杀你儿子吗？
"他一定在那里面做什么事吧？"另一个团员说。
"他是个蠢蛋，"塞兹说，"你问我妈好了。她会告诉你，他——"
我不是要谋杀他？我是要……删除他。
他的手指摸着那按键。
"——什么事也不会做，只会——"
"我儿子是塞兹·哈隆"几个字从屏幕上消失了。
屋外，塞兹的话也随着那排字一起消失。
外头静悄悄地，只有十一月的冷风呼呼吹着，为冬天做预告。
理查德关掉电脑，走到外面。车道上空空如也。乐队的主吉他手，诺姆什么的，开一辆巨大而有点邪恶的老LTD房车，用来载运乐团的设备和音响。现在那辆车已从车道上消失了。也许那辆车还在世上某处，风驰电掣地飞过公路，或停在什么汉堡店的停车场上，而诺姆也仍在这世上某处。还有贝司手大卫，那孩子的眼睛可怕的惨白，一边耳垂上还挂了支安全别针；还有掉了颗门牙的鼓手。他们还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但不在这里。因为塞兹不在这里，塞兹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里。
塞兹已被删除。
"我没有儿子。"理查德低声说道。他曾多少次在三流小说里看过这种无聊的句子？一百次？两百次？他以前总觉得那句子听起来很虚假。但现在那却是真实的。是的，现在那是真的了。
风阵阵袭来，理查德突然觉得胃部一阵抽痛，痛得他弯腰开始喘气。
等这阵胃痛平息之后，他走回屋里。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塞兹穿烂的网球鞋——他共有四双，却拒绝丢掉任何一双——已经从玄关消失了。他走向楼梯，用手指划过一段楼梯扶手。塞兹十岁时（他早该懂事了，可是莉娜却不肯让理查德动塞兹一根寒毛修理他）在扶手栏杆上刻下他的名字，那些栏杆是理查德花了一整个夏天打磨擦亮的。塞兹在上面刻字之后，他又磨又擦，重新上漆，却还是无法把那些字完全抹掉。
现在那几个字全不见了。
楼上。塞兹的房间。里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人住过的痕迹，整洁而缺乏个性，音响喇叭和麦克风都不见了；塞兹每次说他会"修好"的散了一地的录音机零件也不见了（他没有乔纳森的巧手或耐心）。然而这房间里处处可见莉娜的痕迹（也许不见得愉悦）——厚重而华丽的家具，暖色的天鹅绒挂毯（一幅画着"最后晚餐"，画上的耶稣长得很像某电视明星，另一幅是阿拉斯加黄昏时的鹿群），如血般鲜红的地毯。没有一点迹象显示曾有一个名叫塞兹·哈隆的男孩住在这房间里。这个房间，或是这栋屋子里的任何一个房间。
理查德仍站在楼梯口，环顾四周时，听到一辆车子驶上车道。
莉娜，他想着，立刻被一股罪恶感所侵袭。是莉娜，玩完宾戈回来了。她看到塞兹消失时会说什么呢？什么……什么……
凶手！他仿佛听见她在尖叫。你谋杀了我儿子！
可是他没有谋杀塞兹。
"我只是删除了他。"他低喃了一句，便上楼到厨房里去等她。
莉娜变胖了。
他送出去玩宾果的那个女人大约一百八十磅重。但这个进屋来的女人至少重三百磅，或许不止。她必须微微侧身才进得了后门。大象般的臀部和大腿在绿色尼龙长裤下呈波浪状动着。她那身在三小时前只是有点太白的皮肤，现在病态似的苍白。他虽然不是医生，但也能从那皮肤看出严重的肝脏受损，或初期的心脏病。那双眼脸极厚的眼睛轻蔑地望向理查德。
她的一只肥手上拿了只巨大的冷冻火鸡，那火鸡在塑胶纸包内怪异地扭曲，像是自杀后的躯体。
"你在瞪什么呀，理查德？"她问。
你，莉娜，我在瞪着你看。因为在一个我们不会生育的世界里，你就会变成这副德行。在一个没有任何东西让你爱的世界里，你就会变成这样，尽管你的爱是有毒的。这就是在一个只进不出的世界里变成的莉娜。你，莉挪。我在瞪的就是你。
"那只火鸡，莉娜，"最后他勉强说，"那是我见过最大的火鸡。"
"呃，别光站在那里看呀，白痴！帮我拿呀！"
他接过火鸡，放到桌上，感觉到冷冻肉冒出的冷气。火鸡碰到桌面，听起来像块木头。
"不是那里！"她不耐烦地喊着，指指餐具室。"那里哪放得下！放到冰柜里呀！"
"对不起。"他喃喃说着。在有塞兹的世界里，他们是没有冰柜的。
他拿着火鸡走进餐具室，那里面放了个长型冰柜，在白色的日光灯下，看起来像副白色的棺材。他把火鸡连塑胶包装一起塞到冰柜里，和其他冷冻的禽类或兽类在一起，然后又走回厨房。这时莉娜已经从柜子里取出一盒巧克力，正津津有味地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
"那是感恩节宾果，"她说，"我们提前一星期玩，因为下星期菲利神父得进医院去拿膀胱结石。我赢了最难的那种。"她得意地微笑，牙齿上沾着溶化的巧克力。
"莉娜，"他问道，"你会不会很遗憾我们没有孩子？"
她看着他的神情，似乎认为他疯了。"我要个烂猴子做什么？"她说着，把剩下半盒的巧克力放回柜子里。"我要睡觉去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呢，还是要再回那里摸你的打字机？"
"我想再到书房去一下，"他的声音出奇镇定，"不会太久的。"
"那玩意儿可以用吗？"
"什么——"但他还没问出口就会意过来，不禁感到一阵歉疚。她知道那台电脑，她当然知道。塞兹的删除并未影响罗杰和他一家人的轨道。"噢。哦，没用。那东西一点用也没有。"
她满意地点点头。"你那个侄儿。总是满脑子雾水。就像你一样，理查德。"她粗哑有力地大笑出声——一个年华老去的老鸨笑声——使他有一刹那几乎要扑向她。但接着，他发觉自己的唇上也浮出微笑——一丝冷酷的笑，就像那个代替了塞兹的冰柜。
"不会太久的，"他说，"我只是要记下几件事。"
"你为什么不写一篇可以拿诺贝尔奖的故事或什么的呢？"她漠然地说，晃着肥胖的躯体走向楼梯，大厅的地板吱嘎作响。"我配的老花眼镜还没付钱，我们的录影机分期付款也已经落了一期。你为什么就不能多赚点该死的钱？"
"这个，"理查德说，"我不知道，莉娜。不过我今晚很有灵感，真的。"
她转身瞄他一眼，似乎想要开口讥讽——说他的灵感到现在还是没能让他们生活宽裕些，但她这辈子只能跟定他了——结果她没说。也许是他的笑容阻止了她。她上楼去，理查德站在楼下，听着她如雷的脚步声，觉得前额冒汗，既高兴又恶心。
他转身走回书房。
当他这次打开电脑时，CPU没有嗡嗡作响了，却发出不规则的低吼声。那个电动火车变压器几乎立刻传出焦味，而当他按下"执行"键，消去理查德叔叔，生日快乐！这排字时，整部电脑便开始冒烟。
没多少时间了，他心想。不对……这样说不对？是根本没时间了。乔纳森知道，现在我也知道了。
他有两个选择：用插入键让塞兹重现（他确定这是可行的，就像先前创造那些西班牙金币一样简单），或是完成他心里所想的。
焦味更浓了。再过一会儿，屏幕上就会闪现"负荷过重"的字样。
他打下：
我的妻子是亚德莉娜·梅宝·华伦·哈隆。
他按了"删除"键。
他再打上：
我是个独居的人。
这时屏幕右上角不断闪现："负荷过重"、"负荷过重"、"负荷过重"。
拜托，请让我打完，拜托，拜托，拜托……
从屏幕后冒出的烟变得更浓、更灰了。他低头看着尖叫不止的CPU，看见连那里都开始冒烟……在浓烟中还有红色的火花。
神奇八球，我会健康、富裕、有智慧吗？或者我会孤独一生，然后悲哀地自杀身亡？时间还够吗？
现在看不见。等会儿再试一次。
只不过再也没有"等一下"了。
他按下插入键，屏幕登时变成空白，只剩不断急速闪现的"负荷过重"。
他打上：
只有我的妻子贝琳达，我的儿子乔纳森。
拜托，拜托。
他按了执行键。
屏幕整个变成空白，似乎整整过了一世纪之久，只有"负荷过重"几个字以飞快的速度闪现，在屏幕上留下模糊的鬼影，仿佛电脑接收了重复循环的指令。在CPU里，不知什么零件爆炸而开始滋滋冒烟，理查德不禁呻吟起来。
屏幕上浮现绿色的一排字，在黑底的反衬下，显得神秘难测：
我是个独居的人，只有我的妻子贝琳达，我的儿子乔纳森。
他用力按了两次执行键。
现在，他心想。现在我会打：在诺荷先生把这部电脑送来之前，这机器的所有设计已达完美。或者我会打：我有至少写出二十本畅销小说的灵感。或者我会打：我的家人将与我快乐地一起生活。或者我会打——
但他什么也没打。他的指头迟缓地在键盘上方游移，整个脑子的思路似乎都塞住了，犹如纽约曼哈顿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交通阻塞。屏幕上突然现出一排又一排的字： 负荷过重负荷过重负荷过重负荷过重负荷过重……
又一个轻微的爆破声传来，接着CPU整个爆炸，冒出一阵火焰，随即熄灭。理查德靠向椅背，甩手遮着脸，以防连屏幕也跟着爆炸。可是没有。只是这下屏幕完全变暗了。 他坐在书桌前，瞪着暗黑的屏幕。
现在无法确定。等会儿再问一次。
"爸爸？"
他猛地转过身，心跳剧烈，觉得一颗心似乎就要跳出胸膛。
乔纳森站在那里。乔纳森·哈隆，同样的一张脸，只是有点不一样——很微妙但看得出来的差异。或许，理查德心想，这差异是来自不同的父亲吧。或者只是因为乔纳森的眼睛已失去了戒备谨慎的神色，隔着厚厚的眼镜稍微放大了些。（他注意到乔纳森现在戴的是金属细框眼镜，而不是罗杰为了能便宜十五块而老是买给那孩子的丑陋角框眼镜。） 也许原因其实更简单：那孩子的眼眸已不再显得可悲而不幸。
"乔纳森？"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想着自己的愿望是否过度奢求了。他想过吗？这似乎很荒谬，但他知道自己想过。人总是不知足的。"乔纳森，是你，对吧？"
"还会是谁呢？"乔纳森说着，对那台电脑点了点头，"那宝贝冲向资讯天堂的时候，你没受伤吧？"
理查德笑了。"没有。我很好。"
乔纳森点点头说："很抱歉它不能用。我也不晓得怎么会想到用那些乱七八糟的零件，"他摇摇头，"真的，我发誓。好像有人非要我用不可，真是荒唐。"
"呃。"理查德走向他儿子，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也许下一次你会成功的。"
"也许。不然我就要转移目标了。"
"那样也好。"
"妈说她帮你泡了热巧克力，如果你要的话。"
"我要。"理查德说着，和儿子一起走出书房，往从来没出现过宾果游戏的冷冻火鸡奖品的屋子走去。"我现在正需要一杯热巧克力。"
乔纳森说："明天我会把那部机器有用的零件留下来，其他的丢到垃圾筒去。"
理查德点点头说："把它从我们的生活中删除。"他们走进洋溢着热巧克力香味的屋子，两人不约而同欢笑出声。
（《斯蒂芬•金的故事贩卖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斯蒂芬•金著，谢瑶玲/余国芳/赖慈芸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