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号病房

妻子住院了。
接到妻子单位通知的时候，我的脑子几乎不能够思考，匆匆与公司告了假，便向医院奔去。
“陈秋月住在十三号病房”，值班的护士机械地念着登记薄。
十三号……我从没有想过，当我再一次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竟会是如今这般景象。
我站在第十三号病房门口，伸手触到那冷冰冰的门把手，迟迟没有摁下。那把手似是重极千斤，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腕上，胳膊上，身上和心上。我无法挪开自己的手，也嗯不下去，仿佛只要那门锁中的弹簧轻巧一转，我记忆的阀门便也随之开启，一切深埋在我心底的如烟往事，它们窜入我的五脏六腑，将我重新活过来的生命，再次拖向死亡。
“先生，先生……”身边有个声音在催促，我扭过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我木然地腾开地方，她径直过去把门打开，走了进去。甚至她还好心，给我留了门。
就这样，我看见妻子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上充斥着痛苦与不安。
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停在她略有些消瘦的身体上，宽大的病服套在她身上，活像一面囚住生命的围墙。
这时，妻子抬起头看见了我。她怔怔地向我扯出一抹笑容，曾似水一样的眼睛，如今已不见往日的活力。
回忆在此刻，倾泻如注。
那是五年前，是我刚来北京的第三年。
那个时候的我，没有房，也没有车，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私企员工，与所有努力拼搏的青年人一样，朝九晚五，时常加班，想要为自己赚一个光明的未来。
也正是因为我每天坚持不懈地出现在2号地铁上，我才有机会遇见她。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
阴霾，小雨。
我看见一个穿着宽大校服的女孩，她瘦极了，并且皮肤很白，身高约是160cm左右，她带着一副黑色的耳机，站在黄线外等着地铁。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这个女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佯作自然地走近她，站在她身边，她似乎毫无察觉。于是我便肆无忌惮地观察起她来。
她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睫毛长长的，眨眼时，像是有一双忽闪着翅膀的黑蝴蝶，落入她眼眸处。
地铁呼啸而来，一阵扑面联丰吹得她长发飞扬，美丽极了，此时的她，更像是一件优美的风景画，撩动着我的心扉。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我跟着她走上地铁，那日的地铁线路竟奇迹般地不似往日拥挤闷热，车上的空座不少。
我在她身旁坐下。
她终于在我坐在她旁边的那一刹，侧头看了看我。
只那一眼，已教我万劫不复。
究竟是怎样一双生动的眉眼，那里面藏有无限的诸如春花秋月般地迷情。
我掏出手机，给同事发了条短信，“今日有事，昨晚未完成的数据……今天你辛苦一下，改日请你吃饭。”
合上手机，我的余光，便再也无法离她而去。
我与她在地铁上坐了很久，她始终没有下车。我亦猜测无数多回，她在哪里上学？家在何处？周末还要穿校服，是从学校中逃课出来？
也许猜测与现实，是永远平行的两条直线。
地铁停在XXX，她终于离开了座位，我跟随。
那时的我，真如着了魔般。
从地铁站出来，天空还是飘着毛毛细雨，我们都没有撑伞，细腻的雨珠拂面而来，温润了我一个躁动不安的心。而此时此刻，这样凉爽温柔的雨，是我和她，与天地共享。又如琼浆仙酿，解放了我紧绷压抑的神经。
她在路边买了一瓶绿茶，很快喝完。她一直在听歌，似是要与这或喧嚣或寂静的世间隔绝。她走了很久的路，将这座城市的忙碌和慵懒尽收眼底。
XXX医院。
她停了下来。踯躅与挣扎爬上了她白净的脸颊。
我站在距离她不远处的电话亭边，望着她脆弱的侧影，恻隐之心顿起。多么想上去拥住她，告诉她不要害怕。
她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也许，她是患了感冒？
我跟着她走进了住院部。
探病？我继续追逐着她的步伐，思维也跳跃着。
电梯在十三楼停下，“重症监护”四个字首先撞入我的眼中，可病房里的床，却是空荡荡的。
她刚走出电梯没一会儿，便有四五个护士模样的人急急向她走来，口中喃喃抱怨着一些让人听不清楚的琐碎话，她们分两边架住瘦弱的她，扶她向病房走去。
她……重症？……她还那样小！
“你是否是她的家人？”有个护士突然转向我，问道。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惊醒，刚才一路的追寻恍如一梦。我站在这几个女士面前，显得有些局促和尴尬。
她们齐齐地看着我，她也一样，我的眼睛对上她漆黑如夜的美眸，失了言语。
“我不是……”，可我多么希望我是。
“这里是重症监护，请不要乱走”护士们此时已重新转过身去，她在我的眼里，只留下一抹萧索的背影，单薄又孤寂。
“等等……”声音已脱口，“我不是她的家人，但我是她的朋友。”
护士们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经久之后，她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护士小姐这才如释重负般，转而又数落起我来。
“她的病怎么能随便乱跑，出了事谁负责？你既然是她的朋友，多劝着她点。”语重心长一番话，听起来虽是责备，我却有种异样的感触，就好像我已经拥有她，就好像我与她，总算有了些许丝丝缕缕地联系。
我竟是这样容易满足。
护士离开之后，走廊便只剩下我们。
周遭静得仿佛连时间都停住了脚步，她穿着宽大的校服，一张小脸苍白，身体瘦弱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我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多么冰凉，却无比真实的触感，她纤瘦柔软的手指，正贴着我的掌心。而此时此刻，我无比愿意同她分享健康，甚至生命。
我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病房。她很乖巧，也未质问我什么，安静得像一只孤独的小猫。
她在床边坐下，将校服的拉链缓缓拉下，医院特有的病服从校服中显露出来。
当她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她眼中那道灵巧与渴求的光芒，彻底消失干净，她如同这医院中所有病人一样，脸上写着一种同命运“认输”的无限妥协。
我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耳垂，手指不自觉地抚摸她消瘦的小脸。
“我没有多久好活了”，她连声音都在颤抖，而这句话，也仿佛赌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来与她绝望的心境抗衡，“乳腺癌晚期”，她说道。
“你才多大？”我惊诧，她分明只是个孩子。
“二十八了”，她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却是那样掺着哀伤。
那校服……？我有些许汗颜。
“多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我可以重新再活一回”
原是想沿着时光往回走，却掉进了光阴的陷阱。真是傻姑娘。
“不要逃跑，好好休息，我会再来看你”，面对她，我永远无限温柔。
“只怕仍跑不过生命……”，她的声音渐渐变小，眼中许多困倦。
我将被子覆在她身上，掖好。
直到听见她浅若游丝的呼吸，得知她已沉睡，我才起身走向门口。
复又转过头看了她许多眼，才离去。
爱，是来势汹汹，无处可躲。
加班加点将手头的工作完成已是几天以后，忙碌时，几乎未曾合过眼，因为一闭上眼，我的世界便只有她，那张苍白却生动的脸，那只弱小却倔强的生命。
总算得空去看她。
病房外碰见那几位护士，见她们的面色略有些凝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站在她们面前，心中已有了“抱憾终生”的猜测，双手紧握成拳状，恐惧的话已在唇边，却还是不敢问出口。
“她的情况不是很好，她总是忍着痛，不肯发泄出来。”
“……她越来越容易睡着，这并不是好兆头”
其中一位护士开口道。
我无声地吐了一口气，紧咬着的牙槽松了松，面部僵疼。
护士走后，我轻轻推开病房的门。
她仍在睡，可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扭成一团，是做恶梦了吗？
“你来了啊”，她睁开了眼睛，声音带着些朦胧之感。
“吵醒你了？”我看着她略有些干燥的唇，拿起手边的水壶，为她倒了一杯热水，扶起她。
她喝过水之后，已没有力气再继续坐直，我便让她靠在我的怀里。
“你爱我吗？”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如果能够，我愿意分担你的痛苦，我愿你送你我的健康。”我为她捋了捋长发。
“爱吗？”她执拗。
“我爱你”，我的吻一点一点落在她的眉心，鼻尖，唇角，再缓缓下移至锁骨。右手沿着她的衣服下摆，一寸一寸向上蔓延。
“那么……带我走”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压住我不安分的右手，一双意乱情迷的美目，正哀求似的望着我。
“如果你希望我快乐”，她继续说道。
“好”除此答案之外，还能怎样呢？
“帮我穿上校服”
“好”
“想去哪里？”我替她拉上校服的拉链，又替她穿好鞋子。
“去你住的地方。”她在笑，是璀璨的笑，是不掺任何情绪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毕竟，我爱她快乐。
我将她横抱着带离病房，她好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臂弯。
再次遇见那几名护士，她们先是一愣，后又仿佛明了什么，默许了我们的离开。
我抱着穿校服的她，走出医院的大门，迎着一切好奇和看戏者的目光，她倚在我怀里，一只手攥着我的前襟，笑靥如花。
回到我租住的房子里，那是一室一厅的户型，恰适合独居的我。
我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她仍是不放开我的衣襟，我笑着半压在她身上，不敢用力。
她的双手抵住我的胸膛，用她微燥的唇亲吻我，舌尖还顽皮地在我的牙齿间打转。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重兼并地回吻着她。一只手撑在她身旁，生怕自己用力不当，将她压坏。而另一只手，早已摸索着去她的衣扣处。
是情至深处……
她的上衣已被我褪尽，我的唇亦是逐渐下滑，亲吻着她如玉的肌肤。从锁骨向下，她的胸部……
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瘦的缘故……
“我曾做过乳腺切除手术，可癌细胞未能除尽，最终扩散……”
她将脸别到一边去，双手保护性地护在胸前，面露痛苦之色。
我却心疼她的万万事，我爱她的完美抑或残缺。
我将她的双手移开，我与她十指相扣。我将脸埋在她的胸前，开始亲吻她干瘪的乳房，我的手臂顺着她的细弱的胳膊，摩擦至肩部环绕，紧紧扣牢。
忽然……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
断断续续呜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在哭。
抬头看见她泪水肆意的小脸，眼眶中溢满了晶莹，她伏倒在我怀中，不住地抽泣。
“为什么……为什么没能早点遇见你……为什么，不能与你在一起……”
我亦哽咽。却只能紧紧拥抱她，再紧一些。
她靠在我的怀里，右手拨弄着我胸前的双层锁片。这是母亲从外面求来，两层锁片上都刻有我的名字。我总是嫌它们碍眼，大男人带着些不伦不类的，然而却终是为母亲的心意，常常带着它，将它们放于衬衫里，贴身而藏。
“送我一个好吗？”她对它们似乎格外有兴趣。
我将它们摘下，想替她挂起。她却说，“我只要一片，另一片留给你未来的妻。”
我失语。眼眶湿润，心中闷痛。
“我叫十三”，她没来由的冒出来一句。
“十三？”
“在十三号病房中住得久了，那数字也渐渐成了我的代号”，她的声音异常的萧索幽然，“你要记住十三，以后你遇见的所有十三，那都是我。”
“我不会忘记。”
记忆中，那是我们之间最长久的一次谈话，后来的很多次亲密之后，她总是很快睡着。再后来，连亲吻时她也会昏睡过去。
她离开时很安静，与往常的她几乎无差。
她走了，却仿佛她还依然在。
她是空气，是水分，是阳光，是无处不在的生命之息，藏在我我每个细胞里。
带走了我一半锁片的那个女孩，让我的心从此空了一块。
晃神，看见妻子在病床上焦虑和挣扎的神色，心下阵痛。
妻子单位年年体检，今年竟查出她已患有乳腺癌。
是天意弄人吗？
身后的门被一位穿着白褂的人推开。
“陈秋月是哪位？”
妻子应声道，“是我”
“十分抱歉，今天早上体检时查出你乳腺癌，经再次确认，是为误诊，你可以回家了”
我与妻皆愣住。
那人继续道：“给你们带来诸多不便，我们深感抱歉。”
妻子安静的弯腰将鞋穿上，一个锁片挂饰从她领间滑出。
我走到妻子面前，将她揽入怀中，久久地拥抱。
那枚锁片横在我们之间，它变得柔软，变得温暖。
十三，谢谢你。
若有来世，我一定早早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