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责任译] <ナミヤ雑貨店の奇蹟>·第二章 BY東野圭吾
注：渣水平无责任勿轻信。翻不完。个人兴趣用。QAQ 好多句子怎么看都不像人话 欢迎斧正 QAQ
--------------------------------------------------------------------------------------------------------------------------------------------------------------------------------------------------------------------------------------------------------------------------------------------------------------------------------------------------------------------------------------------------------------------------------------------------------------------------------------------------------------------------------------------------------------------------------------------------------------------------------------------------------------------------------------------------------
*****************************
第一章 回答在牛奶箱中
*****************************
第二章 深夜里的口琴声
1
接待访客的窗口里是一位明显已经年过六旬的瘦削男人。去年他还不在这里，可能是从什么办事处退休后才来的吧。克郎感到有些不安，说了句“我是松冈。”不出所料，那个男人问道：“是哪位松冈先生？”
“松冈克郎。来做慰问演出的。”
“慰问？”
“圣诞节的……”
“啊！”男人终于明白过来。
“听说有人要来演出，我还以为是乐团呢，原来就您一个人啊。”
“是啊，不好意思。”克郎向他道歉。
“请您稍候。”
男人打了一个电话。跟对方简单交谈几句后，他对克郎说：“请在这里稍等。”
没过多久，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女人。克郎认得她。去年的晚会也是由她负责。对方大概也认出了克郎，笑着向他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克郎说：“今年也请您多多关照。”“彼此彼此。”她回应道。
克郎先被带到了休息室。屋里有一些简单的待客用品。
“演出时间大约是四十分钟。和去年一样，曲目的安排就拜托您了，可以吗？”女负责人问道。
“没问题。曲目会以圣诞歌曲为中心。之后再来一些原创歌曲。”
“这样啊。”女人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容。说不定是在思考所谓原创歌曲都是些什么样的曲子。
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克郎就在休息室里等候。塑料瓶里盛着准备好的茶，他倒进纸杯里喝了起来。
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二年来到孤儿院“丸光园”了。这幢四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建在半山腰上，居室、食堂、浴室等设备一应俱全。从幼儿到18岁的青年都在这里过着集体生活。克郎之前也见过不少孤儿院，这里的规模算得是上中上等。
克郎把吉他握在手里，对音准进行最后确认。他轻轻地做着发声练习。没什么问题，状态还不错。
之前的那个女人又来了，说演出差不多该开始了。克郎又喝了一杯茶，站起身来。
演奏会的会场在体育馆里。孩子们在成排成排的折叠椅上规规矩矩地坐着。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居多。克郎一进入会场，他们就呱唧呱唧地鼓起掌来。肯定是指导员吩咐他们这么做的。
台上为克郎准备了麦克风和谱架。他面朝孩子们在椅子上坐下，向他们打招呼。
“大家好！”
“你好！”孩子们回应道。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去年也是平安夜那天来的。每次都是圣诞节前夜到这里来，有点儿像圣诞老人，可惜我没有礼物。”台下的笑声稀稀落落。“不过和去年一样，我会把歌曲当作礼物送给大家。”
他首先弹唱的是《红鼻子驯鹿》。孩子们都熟悉这首歌，所以中途也跟着唱了起来。
接下来又唱了几首经典的圣诞曲目。歌与歌之间还加入了谈话部分。孩子们都很高兴，用手打起拍子来。总之，气氛可以说是越来越热烈了。
不过这期间克郎注意到一个孩子。
这个女孩坐在从前数第二排最靠边的位置。如果是小学生的话，也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了。她的眼睛望着别处，完全不看克郎的方向，对歌曲大概也没什么兴趣，嘴都没有动一下。
然而正是这种略带忧郁的表情吸引了克郎。她美得不像个孩子。克朗想，得想办法让她朝自己这边看。
童谣可能太幼稚了，有点无趣，于是克郎唱起了松任谷由实的《恋人圣诞老人》，是去年热映的电影《雪岭之旅》〖注：「私をスキーに連れてって」，1987年上映，监督马场康夫，主演原田知世、三上博史〗的插曲。虽然严格来说在这种场合演唱这首歌是违反著作权法的，不过应该不会被告发的吧。
大多数孩子都很高兴。但是那个女孩仍然朝向斜侧。
随后克郎又演奏起那个年代的小女孩喜欢的歌曲，对她却还是不起作用。她对音乐没兴趣吧，克郎也只好放弃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首歌了。我在演奏会上一定会拿这首歌来收尾。请听。”
克郎把吉他放下，取出口琴。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闭上眼睛，开始缓缓地吹奏。这首歌已经演奏过上千次了，连谱子也不用看。
歌曲演奏了大约三分半钟。体育馆里鸦雀无声。口琴的吹奏结束前，克郎睁开了眼睛。那一刻，他吃了一惊。
那个女孩正凝神望着他。她的眼睛是那样认真。已经这个年纪的克郎，心还是怦怦地跳了起来。
演出结束后，克郎在孩子们的掌声包围中退场。那位女负责人走过来说：“辛苦您了。”
克郎想询问有关那个女孩的事情，不过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还没想好问问题的理由。
然而他却以意外的形式和她搭上了话。
演奏会结束后，食堂里举行了会餐，克郎也被叫去参加。他正吃着饭，那个女孩走了过来。
“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她直直地盯着克郎的眼睛问道。
“你说哪首？”
“最后用口琴演奏的那首。没听过。”
克郎笑着点点头。
“你当然没听过。那是我的原创。”
“原创？”
“是我自己写的曲子。你喜欢吗？”
女孩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那首曲子好棒。还想再听一次。”
“是吗。那，你等等。”
克郎今晚要在这里留宿。他走向为他准备的房间，取了口琴后回到食堂。
他把女孩带到走廊上，为她吹起口琴。她眼神专注，听得很入神。
“这首歌没有名字吗？”
“算是有吧。叫《重生》。”
“重生……”她轻声重复着，然后哼起歌来。克郎大吃一惊。她完整地把《重生》的旋律哼了出来。
“你已经记住了？”
他说完，女孩第一次展露了笑颜，“我擅长记曲子。”
“这可真是了不得。”
克郎凝视着女孩的面庞。“才华”这个词在他脑海中闪现。
“哎，松岗先生不去当专业歌手吗？”
“专业啊……谁知道呢。”克郎晃了晃脑袋，掩饰住心中泛起的涟漪。
“我觉得那首歌肯定会火的。”
“是吗？”
她点了点头，“我喜欢。”
克郎笑了，“谢谢。”
这时，他们听见有人在喊“小芹”。一个女职员从食堂里走出来。
“你能去喂小辰吃饭吗？”
“啊，好的。”名叫小芹的女孩向克郎低了低头，朝食堂走去。
过了一会儿克郎也回到食堂。小芹坐在一个小男孩旁边，帮他拿着勺子。男孩个子很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演奏会的女负责人走到克郎身边，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小芹他们。那个女人脸上露出谨慎的表情。
“他们姐弟俩是今年春天来到孤儿院的。好像是被父母虐待过。弟弟小辰只跟姐姐小芹一个人说话。”
“啊……”
克郎望向照顾弟弟的小芹。他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抗拒圣诞歌曲。
会餐结束后，克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能听到窗外传来的喧闹声。他起身往楼下看去。孩子们正在放烟花，一点儿也不在乎天气寒冷。
小芹和小辰也在。他们站在一旁看着。
松岗先生不去当专业歌手吗？——
克郎很久没听人这么说过了，自己大概也有十年都没有这么含含糊糊地笑着掩饰过了。但那时候的心境与现在截然不同。
父亲。他望着夜空喃喃道。对不起，我连战败都没能做到——
克郎的思绪回到八年之前。
2
快进七月的时候传来了祖母的死讯。克郎正在为开门营业做准备时，接到了妹妹荣美子打到店里的电话。
他知道祖母的情况不太妙。肝脏和肾脏都已经衰弱，无论什么时候离世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可克郎还是不能回去。虽然很担心祖母，但他也有不想回去的理由。
“明天守夜，后天举行葬礼。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荣美子问。
克郎一手握着听筒，胳膊支在柜台上，另一只手挠着头。
“我还要工作。得问问老板。”
他听到荣美子“嘶”地吸了口气。
“说什么工作，不就是打杂吗？那个店以前不也是老板一个人打理吗？就休息一两天，怎么也会同意的吧？你不是说，就因为随时可以休息，所以才不去打别的工，就要在这家店工作的吗？”
她说得没错。荣美子的记忆力可不是盖的，不会被这种话骗过。克郎陷入沉默。
“你要是不回来我可是会很难办的。”荣美子抬高了声音，“爸爸身体不好，妈妈照顾奶奶也累得够呛。而且以前奶奶对你那么好，你来参加葬礼也是应该的。”
克郎叹了口气，“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尽量早点回来。可以的话，今晚就回来。”
“这可不行。”
“那就明天早上吧。最晚中午。”
“我考虑考虑。”
“好好想想吧。你一直都那么任性妄为。”
这是什么说话态度——克郎想抱怨一句，但在那之前荣美子就挂掉了电话。
他放下听筒，从凳子上站起来，心不在焉地看着墙上的画。画上画的好像是冲绳的海滩。老板很喜欢冲绳，所以这间小小的酒吧里到处装点着冲绳风情的饰物。
克郎的视线转向店里一角。那里并排放着一把藤椅和一把民谣吉他。这两样都是克郎的专用品。客人点歌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弹吉他。虽然有时是客人和着他的伴奏演唱，但一般都是克郎自己唱。第一次来听他唱歌的客人差不多都会感到惊讶，说他一点儿也不像业余的。也常有人说，这要是去当专业歌手就好了。
他嘴上谦虚，说着“哪里哪里”，但心里却在说“其实我老早就定下这样的目标了呢”。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从大学中途退学的。
克郎上初中的时候迷上了音乐。上初二时，他去同学家玩，家里有把吉他。同学说吉他是他哥哥的，并教给克郎弹奏的方法。那是克郎人生第一次摸到吉他。一开始手指不甚灵活，不过反复练习之后，他已经能弹出一段简单的乐曲了。那时候的高兴劲儿，真是难以言表。一种上音乐课吹竖笛时所得不到的快感，贯穿了他的全身。
几天后，克郎下定决心，跟父母说他想要把吉他。父亲是开鱼店的，跟音乐完全不沾边儿。他瞪圆了眼睛，大发雷霆，怒吼道：“不准跟这样的朋友来往！”大概父亲以为弹吉他的年轻人就等同于不良少年吧。
努力学习，一定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要是落榜的话，就再也不碰吉他——克郎列举出能想到的所有能约定的事情，一再恳求道。
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要过什么东西，所以父母也感到很吃惊。母亲先松了口，随后父亲也让步了。但他们带克郎去的并不是乐器行，而是当铺，说先用当死的吉他将就一下吧。
“这东西以后说不定就扔了。不用买贵的。”父亲板着脸说。
不过即便是当死品也让克郎十分高兴。那天晚上睡觉时，他把买来的旧民谣吉他放在了枕边。
他几乎每天都照着从二手书店买来的教材勤奋练琴。当然，因为跟父母有约在先，所以也在努力念书。他的成绩因此突飞猛进，即便周末一直在二楼的房间里弹吉他，父母也没法挑刺。后来他顺利进入了目标高中。
高中有轻音乐部，他马上就加入了进去。他和那里相识的三个伙伴一起组成乐队，在许多地方公开演出。最初他们只翻唱现有乐队的作品，后来渐渐开始演奏自己的原创作品。那些曲子，大部分是克郎写的。主唱也是他。朋友们对他的作品都给出很高的评价。
然而升入高三，乐队自然而然地面临解散。不用说，这是因为要考大学。他们约定如果四人都顺利考进大学的话，就重新组团，结果却没能实现。有一位团员没考上大学。虽然他一年后也进了大学，但重新组团的事情就此搁置。
克郎考进了东京某所大学的经济学部。他其实想走音乐那条路，但他知道父母会极力反对，所以放弃了。从小他就被设定好要继承家里的鱼店，父母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他会选择其他的道路。他自己也模模糊糊地这样认为。
大学里有许多音乐小组。他参加了一个，但很快就感到失望。小组成员只想着玩，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他们对音乐的认真劲儿。他一指出这一点，马上就招来了白眼。
“干吗，装什么B。搞音乐高兴不就行了。”
“就是，那么拼命干吗？又不是要当专业的。”
面对这些指责，克朗没有反击就退出了这个小组。再争论下去也没有用。道不同不相为谋。
之后他也没有再参加其他小组。他觉得一个人更自在些。跟那些没有干劲的人在一起只是徒增压力。
打那时候起，他开始参加业余歌唱比赛。高中以后他就没在观众面前唱过歌。第一次参加比赛时，预赛就被刷了下来，但挑战了几次之后，他进入前几名的次数逐渐增多。而且参加这种比赛的多数是常客，不知不觉间他们就熟络起来。
克郎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简单来说，就是他们对音乐的热情。即便牺牲一切也要提高自己的音乐水准。
我也不能输给他们——每次听到他们演奏的时候他都这样想。
醒着的时间几乎全部倾注给了音乐。吃饭也好，洗澡也好，脑子里想的只有新曲。渐渐的他就不再去上学了。他看不出上学还有什么意义。当然，这样他就拿不到学分，考试也回回不及格。
他的父母完全没发现，自己送去东京的独子变成了这样。他们一直认为四年后他就会顺利毕业，回到故乡。所以当克郎在21岁那个夏天打电话来说他从大学退学了的时候，电话旁的母亲哭了出来。接过电话的父亲用震破鼓膜的声音怒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走音乐这条路，所以上大学也没什么意义。”他说完，父亲吼得声音更大了。他觉得很吵，先挂了电话。当天晚上，父母二人就去了东京。父亲的脸气得通红，而母亲的脸煞白。
六畳大的房间里，他们一直谈到天快破晓。父母说，要是不上大学了，就赶紧回家继承鱼店。克郎没有同意。他毫不退让地说，要是这么做的话他会后悔一辈子的，在志向达成以前他要一直留在东京。
父母觉也没好好睡就乘上始发电车回家了。克郎从公寓的窗口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去。他们的背脊看起来那么落寞，渐行渐小。克郎不由得合拢了双手。
那之后又过三年。本来早该大学毕业了，但他还是一无所有。他仍旧和以前一样，为了参加业余歌唱比赛而日夜练习。他入选过好几次。他想，继续参加的话，早晚会被音乐界的人留意的吧。然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找上他。他也往唱片公司寄过DEMO带，但都没有回应。
只有一次，一位店里的常客把他介绍给一位音乐评论家。克郎当着他的面表演了两首自己写的歌。他想成为创作型歌手。那两首歌都是他极有自信的作品。
音乐评论家顶着一头烫过的白发，说：“挺好嘛。”
“曲子很清爽，歌唱得也相当不错。很了不起啊。”
克郎很高兴。说不定有机会出道了。他心潮澎湃地这样期待。
把评论家介绍来的那位客人替克郎问道：“他能成为专业歌手吗？”
克郎整个身体都紧张起来，不敢看评论家的脸。
停顿了一下以后，评论家“嗯”了一声。
“那种事还是别想了。”
克郎抬起头。那样子像是在问：为什么啊？
“歌唱得和你一样好的人到处都是。要是你的声音特别有个性的话就另说，但你没有。”
被人一语中的，克郎没有说话。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
“曲子怎么样？我觉得挺好的。”同样在场的店老板问道。
“曲子不错。在外行里算好的。”评论家毫无感情地回答道，“不过可惜也就是这个水平了。你歌里的意象都来自现有的歌曲。也就是说，没有新意。”
这话真是辛辣。懊恼与凄苦让克郎全身发烫。
自己没有音乐才华吗？想吃音乐这口饭是自己不自量力吗？
——从那天以后，克郎经常这样想。
3
结果，第二天晌午过后克郎才走出公寓。行李有一个运动包和一个西装袋。西装袋里装的是从老板那里借来的黑西装。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东京，其实很想带着吉他走，但父母肯定有话要说，所以还是忍住没带。作为替代，他往包里塞了一把口琴。
他在东京站上了火车。车里很空，他一人霸占了能坐四人的包厢，脱掉鞋子，把脚放在对面的座椅上。
要去老家那个小镇，从东京站转乘电车大约要两小时。虽然听说也有人往返东京上班，但克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跟老板说了祖母过世的事情后，老板马上就同意他回家。
“机会难得，和你父母好好谈谈吧。比如今后要怎么办。”老板一副劝导的口吻说道。听起来像在悄悄暗示他是不是该放弃音乐这条路了。
没法好好谈吧。克郎望着窗外变幻的田园景色，茫然地想。回家肯定会挨说的。父母的要说的话很容易想象——你要做梦做到什么时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快点清醒过来继承家业，反正你也没干过什么正经工作。
克郎轻轻摇了摇头。别尽想那些让人郁闷的事儿了。他打开运动包，从里面拿出随身听和耳机。去年发售的这款音响器材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商品，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享受音乐。
按下播放键，闭上眼睛。传入耳朵的是优美的电音旋律。演奏者是Yellow Magic Orchestra〖注：简称YMO，是由坂本龙一、细野晴臣和高桥幸宏组成的电子合成乐团〗。虽然成员全部都是日本人，但他们成名于海外。据说，他们在洛杉矶为Tubes乐队做暖场嘉宾的时候〖注：时间点，1979年〗，观众全体起立，赞叹不已。
这种人才能被称为“有才华”吧？他一边想着不要再想下去了，一边却又让这种悲观的想法在心中纵贯而过。
终于到了离老家最近的站。一出火车站，熟悉的光景映入眼帘。与干道相接的大路沿街并排着规模不大的商店，只有附近的常客才会来。尽管这是克郎从大学退学后第一次回来，但小镇的气氛几乎完全没有改变。
他停下脚步。夹在花店和菜店中间的是一家门头有两间屋那么大的商店，卷帘门半开着。卷帘门上方的招牌上写着“鱼松”，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鲜鱼 送货”。
最早开这家鱼店的人是克郎的祖父。那时的店铺不在现在这个地方，也比现在更宽敞些。但那个店铺在战争中被烧毁，于是战后便在这里重新开张。
克郎钻过卷帘门。店里很黑。他仔细一看，冷藏陈列柜里并没有鱼。这个季节，活的东西一天也存不住。剩下的东西得冻起来吧。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开始出售蒲烧鳗鱼”。
闻惯了的鱼腥味，果然让人有些怀念。克郎往店里面走去。与正房相接的地方是脱鞋处。正房的拉门虽然关着，但是缝隙间透出光来，还能看到有人在动。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说了声“我回来了”。说完他又想，说“你好”是不是更合适一些。
拉门一下子敞开。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荣美子站在那里。有段时间没见，俨然已经是大人模样。她俯视着克郎，“呼——”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可能不会回来了。”
“怎么可能。我说了我会想办法的。”克郎脱了鞋走进去，看了一眼狭窄的房间，“就你一个人？爸妈呢？”
荣美子皱起眉头。
“早就去会场了。我也得去帮忙，不过你回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可不行，所以就在这儿等你。”
克郎耸了耸肩，“这样啊。”
“哥，你不是要穿这身去守夜吧？”
克郎穿了一身T恤和牛仔裤。
“当然不是了。你等等我。我现在去换衣服。”
“快点换。”
“知道了！”
他提着行李上了楼梯。二层有一间四畳大和一间六畳大的和室。克郎一直到高中毕业都住在六畳大的那间房里。
一拉开隔扇就觉得闷得慌。窗帘还拉着，所以里面很暗。他按开墙上的开关。日光灯的白光下，曾经住过的空间静静地留存在这里。旧卷笔刀还放在书桌上，墙上贴的偶像海报也没有被处理掉。书架上摆着参考书和排好的吉他教材。
克郎去东京没多久，就听母亲说荣美子想要用这间屋子。我无所谓，他回答道。那时他想着要在音乐的路上继续前进，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回老家了。
然而房间仍然保持原样未变，说明父母可能还是期望他会回来。想到这些，心情就变得有些沉重。
换好西装，他和荣美子一起出了家门。虽然是七月，但幸好今天还算凉快。
守夜的地点是镇上的集会处，最近才刚刚建成，徒步十分钟左右就到。
一走进住宅区，景色大变，克郎有些惊讶。听荣美子说，新居民的数量有所增加。就算是这么个小镇也是会有点儿变化的吧，克郎想。
“哥，怎么样？”走在路上，荣美子问。
虽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克郎还是装傻道：“什么？”
“肯定是说你的将来啊！真的能干上音乐这行也不错，但是，你有信心吗？”
“那当然了。没信心的话我就不干了。”回答的时候他感到心在怦怦作响。他是在自己骗自己。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咱们家里能出有这种才华的人。我也去看过你的演出，觉得真的很棒。可这要是当专业歌手能不能行得通，会不会又是另一码事儿？”
克郎的脸扭曲了一下。
“你的话也太狂了吧。你懂什么。纯菜鸟。”
还以为她会生气，但荣美子很冷静。
“是啊，我是纯菜鸟。音乐圈的事我一无所知。所以我才问你不是吗，到底要怎么样？你要真那么有信心的话，就跟我说点更具体的想法。你有什么样的计划，以后要怎么发展，什么时候能用音乐养活自己？要是不知道这些，不只是我，爸妈都会感到不安的啊。”
虽然妹妹说得很对，但克郎还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要真能这样跟预想一样进行下去的话，那谁也犯不着辛苦了。不过从本地的女子大学毕业，在本地信用金库上班的人可能不懂这些吧。”
他说的是荣美子。明年春天毕业的她很快就定下了工作单位。本来想这回该生气了，但她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有些发愣地问：“哥啊，你想过爸妈的晚年吗？”
克郎沉默不语。父母的晚年——是他不想考虑的事情的其中之一。
“爸爸一个月前病倒了。还跟以前一样，心脏病发作。”
克郎停下脚步，看着荣美子，“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荣美子认真地看着他，“幸好问题不大。奶奶卧床的时候发生这种事，真是急死人了。”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好像是爸爸跟妈妈说，别让克郎知道。”
“嗯……”
那意思是，没必要联系自己这种不孝子吗？单纯因为想不出怎样反驳，克郎只好保持沉默。
二人继续向前走去。在到达集会处之前，荣美子再也没有说话。
4
集会处是一栋比平房民宅稍大的建筑。穿着丧服的男男女女在来回忙碌着。
母亲加奈子站在接待的地方，正和一个瘦弱的男人谈着什么。克郎慢慢地靠近过去。
加奈子发现了他，嘴张成了“啊”型。他正准备说“我回来了”，但一看到站在一旁的那个男人，就立刻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的父亲健夫。他瘦了太多，克郎还以为是别人。
健夫盯着克郎看了半天，才张开紧抿着的嘴。
“你怎么来了。谁通知你的？”他粗声粗气地问。
“荣美子跟我说的。”
“哼。”健夫看了荣美子一眼，眼神又转向克郎，“你还有空来这种地方啊？”
志向达成之前不是应该都见不到你吗。克郎觉得他省去了这句话。
“你要让我回东京的话，我马上就回去。”
“克郎。”加奈子一脸责备的样子。
健夫心烦地挥了挥手。
“我没这么说。我现在很忙，别给我添堵。”说完他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你真的回来了啊。”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加奈子说，“我还以为你可能不回来了。”
应该是加奈子指示荣美子打电话给克郎的。
“让荣美子说烦了。对了，我爸他瘦了。听说又病倒了，严重吗？”
听了克郎的话，加奈子的神情黯淡下来。
“他自己还逞强，但我看他体力没那么好了。毕竟都六十多岁了。”
“变成这样了啊……”
健夫和加奈子结婚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十六岁了。克郎从小就经常听他讲，这都是因为他忙于重建“鱼松”，没工夫找老婆。
快到下午六点，守夜即将开始的时候，亲戚们陆续到了。健夫兄弟姐妹众多，仅他这一边的亲戚就有二十多人。克郎最后一次跟他们见面还是十多年以前。
比健夫小三岁的叔父颇为想念地过来跟他握手。
“喂，克郎，还挺精神的嘛。听说你还在东京。在那儿干什么？”
“啊，呃……什么都干。”
没有办法明确地回答，克郎自己也觉得难为情。
“‘什么都干’是什么意思啊？你特意延期毕业不会就为了玩吧？”
克郎吃了一惊。似乎父母没有把他大学退学的事情告诉亲戚们。加奈子就在附近。她应该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但她什么也没说，走去了一边。
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大概健夫和加奈子觉得没法告诉别人自己儿子要走音乐这条路。
这件事上，自己同样无法明言。可他必须要说。
他舔了舔嘴唇，正视着叔父的脸，“我退学了。”
“哎？”叔父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不上大学了。中途退学。”他用余光捕捉到加奈子全身僵硬的样子，继续说道，“我想在音乐圈里谋生。”
“音乐？”叔父的表情就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因为守夜开始，他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叔父带着一脸的不解抓着其他亲戚说个不停，似乎是在确认克郎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诵经过后，守夜循例进行。克郎也上了香。遗像上的祖母笑得很温柔。他还记得小时候祖母是多么疼爱他。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肯定会支持克郎的。
守夜结束，大家转移到另一间屋子。那里准备好了寿司和啤酒。克郎环视了一下，剩下的人都是亲戚。去世的祖母已经年近九十了，所以他们脸上悲伤的神色并不浓重。许久不见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倒有种和睦的气氛。
就在这氛围中，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多嘴！别人家的事情你少管！”虽然看不见人，但克郎也知道那是健夫。
“这不是别人家的事。搬来这儿之前，那是去世的爸爸的家。我也在那儿住过的！”和健夫说话的，是刚才的那位叔父。喝过酒，两人都顶着一张红脸。
“爸爸建的那个家在战争里被烧毁了。现在的家是我建立的。你没理由说三道四！”
“你说什么？‘鱼松’这个牌子不就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经营的吗？这是你从爸爸那儿继承来的。这么重要的店铺，你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就要关张，是怎么回事？”
“谁说要关张了！我还准备继续干呢！”
“你这种身体状况，能干到什么时候？你连装鱼的箱子〖注：原文「トロ箱」，指运送海产时专门用来盛放海产的箱子，通常由泡沫聚苯乙烯制成。〗都搬不动。本来让独生子去东京读大学这事儿就很可笑。开鱼店才不需要学问。”
“怎么，你把开鱼店的当傻子？”健夫站了起来。
“行了行了。”眼看双方就要扭打在一起，周围人赶紧上前阻止。健夫又坐了下去。
“……真是的。真有意思。到底想什么呢？”气氛缓和下来，叔父一边用酒盅喝着酒，一边嘟哝着，“大学不上了，要当歌手，亏你还同意这种糊涂事儿。”
“闭嘴！不用你管。”健夫回嘴道。
又有要开打的迹象，于是姑姑婶婶们把叔父领去了较远的一桌。
两人的嘴仗平息了，但尴尬的气氛已经无法复原。差不多也该走了。有一个人说着带头站起身，其他亲戚也都回去了。
“你们也回去吧。”健夫对加奈子和克郎他们说，“线香的火我看着。”
“你可以吗？别勉强自己。”
“别把我当病人。”健夫不高兴地对担心自己的加奈子说。
克郎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走出了集会处。但走了一小会儿他就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你们先回去吧。”他对二人说。
“怎么了？落下东西了？”加奈子问。
“不，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要跟爸爸聊聊？”荣美子说。
“嗯。”他点点头，“是不是稍微聊聊会好点。”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咱们走吧，妈妈。”
但加奈子没有动。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来看着克郎。
“你爸他，没有生你的气。他觉得你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
“……是吗？”
“所以刚才他才和你叔父吵起来了啊。”
“嗯……”
这一点克郎也感觉到了。“闭嘴！不用你管。”——健夫对付叔父的台词，外人听来的意思就是“独生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我同意了”。克郎想从健夫那里听到这句话的本意。
“你爸他希望克郎你能实现梦想。”加奈子说，“他不想耽误你，不能因为自己生病，就让你放弃自己的梦想。你要和他谈可以，但不要忘了这一点。”
“嗯，知道了。”
克郎看着两人离开后，又返了回去。
事情的发展是他在东京站上车时完全没想到的。他已经准备好要接受父母和亲戚的责难。但父母却成了他的盾牌。他想起三年前，两人从他公寓离去时的场景。没能说服儿子的他们，是如何转变自己的想法的？
集会处的灯基本都灭了。只有里面的窗户还透着光亮。
克郎没去玄关，而是轻手轻脚地靠近了那扇窗户。玻璃窗内侧的障子本来关着，现在开了一点。他从那缝隙里向内窥望。
这不是守夜后款待众人〖注：原文「通夜振る舞い」，亦称「お清め」，是葬礼仪式的一部分，为参加守夜上完香的人于另一间屋子准备简单料理和酒类。〗的那间屋子，而是放置着棺材的葬礼会场。前方的祭坛上燃着线香。折叠椅一排一排地摆着，健夫坐在最前面。
克郎正疑惑他在干什么的时候，健夫站了起来。他从放在一旁的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上面裹着白布。
健夫走近棺材，慢慢地打开了白布。里面的东西一瞬间闪了闪光。那一刻，克郎知道了那是什么。
是菜刀。一把老菜刀。有关它的故事，克朗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
这是祖父创立“鱼松”的时候所用的物品。决定让健夫继承鱼店的时候，祖父把这个也亲手交给了他。年轻的时候，健夫似乎一直用这把刀学艺。
他在棺材上展开白布，把菜刀放在上面。抬头看了看遗像后，他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看到这一幕，克郎的心中有点难受。他能感觉出健夫在心里对祖母说了些什么。
应该是在道歉吧。从父亲手里接过的店铺，在自己这一代关了门。传家的菜刀也不能传给自己的独子。
克郎离开了窗边。他没走向玄关，而是走出了集会处。
5
克郎觉得有些对不起健夫。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由衷地感受到。他要感谢父亲对任性儿子的宽恕。
但是，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叔父也说了，健夫的身体状况已经相当差了，不知道鱼店能干到什么时候。眼下，就算加奈子来接管，她也要照看健夫。鱼店很有可能突然陷入不得不关门的境地。
那样的话可怎么办？
明年春天荣美子就要开始工作了。单位是本地的信用金库，那应该可以每天从家里上下班。但是仅凭她的收入很难照顾二老。
怎么办好呢？要放弃音乐，继承“鱼松”吗？
这是现实的选择。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多年以来的梦想呢？加奈子也说，健夫不想他因为自己而放弃梦想。
重重叹了口气后，克郎环视四下，停住了脚步。
他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新的住宅不断增加，道路因此而改变。
他小跑着在周围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一条熟悉的路。小时候经常玩耍的那片空地就在这附近。
道路上了一个缓坡。克郎开始慢慢走着。他看到右边一栋久违的建筑，是以前经常买文具的杂货店。肯定没错。发黑的招牌上写着“浪矢杂货店”。
关于这家店的记忆里，除了买文具，还有些别的。有好多人去找店主爷爷咨询烦恼。当然，现在想来那都不是什么大烦恼。比如，请告诉我在运动会上赛跑得第一名的方法，或者怎么样才能让压岁钱变多。杂货店的爷爷总是很认真地回答这些问题。好像让压岁钱变多的方法是“创立法律，规定压岁钱必须要装在透明袋子里”。原因是，“这样的话，那些要面子的大人就不好往里面少装钱了。”
那个爷爷现在还好吗？克郎有些怀念地望着店铺。生锈的卷帘门紧闭，二楼住家部分的窗户里也没有光亮。
他绕到旁边的仓库一侧。以前他常在仓库的墙上乱写乱画。但是爷爷没生过气，只跟他说反正你都要画，给我画得好看点儿。
很可惜，墙上的涂画都不见了。已经过了十多年，说不定是风化侵蚀了。
就在这时，店铺前门方向传来自行车的刹车声。克郎从仓库的暗影里探出头，正好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自行车上下来。
她停下自行车，从斜挎的背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并把它投进了“浪矢杂货店”卷帘门上的小窗。看到这一幕，克郎“哎？”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大，但因为周围一片寂静，所以听起来特别响。她害怕地看着克郎，然后慌忙要骑上自行车。可能以为他是变态。
“请等一下。你搞错了，搞错了。我不是变态。”克郎摆着手跳了出来，“我不是藏在这里。是怀念这间房子，在这儿看看而已。”
跨在自行车上，像是下一刻就会踩上踏板的她，警惕地望着克郎。她长发束在脑后，妆不重，但相貌端正，看上去和克郎差不多大，可能还要小一些。T恤袖子里露出的胳膊看起来很结实，说不定从事着某项运动。
“你看见了吗？”她问道。声音略有些沙哑。因为不明白她的话，克郎只有沉默。“你看见我在做什么了吗？”她又问道，语气像是在责备。
“我看见你把信封放进去……”
克郎说完，她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把脸扭去一边。一会儿她又转向克郎。
“我有个请求。请你忘掉刚才看到的事情。也忘掉我。”
“哎……？”
“我先走了……”说完，她蹬上了自行车。
“等等！就问你一件事。”克郎追上去，赶紧挡在自行车前，“你刚才投的信封，难道是要咨询的事？”
她挺直了脖子，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是谁？”
“熟悉这个杂货店的人。小时候就来跟爷爷咨询……”
“名字？”
克郎皱眉，“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自报家门吧。”
她还骑在车子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刚才放进去的不是咨询的信，是感谢信。”
“感谢？”
“半年多以前我来咨询，得到了非常宝贵的意见。这封信是为了感谢那些意见帮我解决了问题。”
“咨询？在这个‘浪矢杂货店’？那个爷爷还住在这儿么？”克郎交替看着她的脸和陈旧的店铺问道。
她歪了歪头。
“我不知道。但是，去年我把咨询的信放进去，第二天里面的牛奶箱里就有回答了……”
没错。晚上把写着烦恼的信投进卷帘门上的小窗，第二天早上解答就会放进牛奶箱里。
“咨询一直持续到现在啊？”
“这我也不清楚。我最后一次收到意见后，也好久没来这里了。刚才投进去的感谢信，说不定不会被读到。不过即便那样我也还是写了这封信。”
看来她得到的意见还真是特别宝贵。
“那个……”她说，“问完了吧？回去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啊……可以了。”
克郎让到一边。她使劲地踩着踏板，自行车启动起来，很快就加上了速度。十秒钟不到，她就消失在克郎的视野中。
他又重新打量起“浪矢杂货店”。可以说完全没有一点有人的迹象。要是这房子能给出烦恼咨询的回答，肯定是有幽灵住在这里。
克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荒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他轻轻摇摇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家，荣美子一个人呆在厅里。因为睡不着觉，所以在喝酒助眠。矮脚桌上放着威士忌的瓶子和玻璃杯。这些东西不知不觉间就让人长大。加奈子应该先睡下了。
“你跟爸爸谈了吗？”荣美子问。
“没有。我没回集会处。刚才一直在散步。”
“散步？都这时候了，你去哪儿走的？”
“到处走了走。啊对了，你还记得‘浪矢杂货店’吗？”
“浪矢？记得啊。”
“那个地方还有人住吗？”
“啊？”荣美子的声音里带着问号，“我觉得没人住了吧。前一阵就关门了，应该一直空着。”
“嗯，果然是这样。”
“什么？那家店怎么了？”
“没什么。”
荣美子感到奇怪地扁了扁嘴。
“对了哥，你要怎么办？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鱼松’这样，不管不顾吗？”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
“但就是这么回事嘛。你不继承的话，店就只能关门了。对我来说没什么，但是爸爸妈妈怎么办？你不会也不管他们了吧？”
“烦死了你。我会好好考虑的。”
“你要怎么考虑？告诉告诉我。”
“都说了你很烦啊！”
克郎上了楼，穿着西装就把自己扔在床上。各种各样的想法盘旋在脑海中，但残留的酒精作用下，他一点头绪也整理不出来。
最后他慢吞吞地起身，坐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他找到了写报告用的纸，还有圆珠笔。
他将纸展开，写下了“前略 浪矢杂货店”。
6
第二天的葬礼没有做任何耽搁，继续进行。到场的人和昨天几乎一样。亲戚们早早就来了，但因为昨晚发生了那种事，大家对克郎都有点不冷不热的。叔父也没有靠过来。
除了亲戚，引人注目的还有商业街和居委会的人。克郎从小就熟悉他们。
其中有一位他的同学。因为穿着礼服，克郎没有立刻认出来那就是他初中时同班的男同学。他家里经营的印章店跟“鱼松”在同一条商业街上。
说起来，克郎想起以前从谁那里听来的故事。那位同学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从祖父那里学来了手雕印章的技艺，高中毕业后就在店里帮忙。也就是说，今天他是以印章店代表的身份来的。
他上完香，从克郎他们面前经过时，恭敬地低下了头。那样子看起来要比克郎大上好几岁。
葬礼结束后，依次是出殡、火葬。之后，家人和亲戚单独回到集会处，进行头七的法事。最后，健夫向亲戚致谢，一切就此结束。
送走亲戚们，克郎他们也要回去了。东西很多。他们拉开店里货车的货舱门，把祭坛用品和花装了进去。后座因此变得很拥挤。健夫负责开车。
“克郎，你去坐副驾驶。”加奈子说。
克郎摇了摇头。
“不了，妈你坐吧。我走回去。”
加奈子样子有些不满。肯定以为他不想坐在父亲旁边吧。
“有个地方想去一下。很快就回去。”
“嗯……”
背向有些不解的加奈子他们，克郎快步离去。要是被问到要去哪儿就麻烦了。
他边走边看了一眼表。快下午六点了。
昨天深夜，克郎出了家门。是为了去浪矢杂货店。牛仔裤口袋里装着茶色的信封。里面的报告用纸上，连绵不断地写着他现在的烦恼。当然，是他亲笔写的。
虽然他没有写明自己的姓名，但却几乎毫无保留地写下了现在的状况。他咨询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该怎么办。是应该继续追梦，还是应该放弃梦想继承家业——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可事实上，从今天早晨醒来他就开始后悔。自己干了件很蠢的事儿吧。不可能有人住在那个房子里。昨天晚上那个女的是脑子坏了吧。要真是这样就坏事儿了。那封信可不想让别人读到。
但另一方面，他又抱着“说不定”的期待心态。自己应该也能像昨天晚上那个女的一样得到合适的建议吧？
在这种完全半信半疑的心情中，克郎走上了坡道。终于看到了浪矢杂货店的古旧店铺。昨晚来的时候，天太黑看不出来，原本奶油色的墙面已变得一片乌黑。
店铺和旁边的仓库间有一条细缝。要走到房子后面，只能从这里进去。为了不让蹭到墙上弄脏衣服，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
后面有个后门，门旁边的确安着一个木制的牛奶箱。克郎咽了口唾沫，掀开了侧面的盖子。有点紧，不过到底还是打开了。
他向里看去，里面有个茶色的信封。克郎伸进手去取了出来。好像是用了他的那个信封。收件人一栏里用黑色圆珠笔写着“致鱼店的艺术家先生”。
他深感吃惊。这房子里真的有人住啊。克郎站在后门的门前，侧耳倾听，但听不到任何动静。
也可能回信的人住在别的地方，每天晚上来检查有没有来信。这样就能说通了。不过，为什么要特意做这些事情呢？
克郎不解地离开了那里。不过也无所谓了。浪矢杂货店有浪矢杂货店做事的方式。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在意回信的内容。
克郎手攥信封在周围走着，想找个能静下心来读信的地方。
他终于找到一个小公园。里面只有秋千、滑梯和沙坑，一个人影也不见。克郎在角落里的长椅上坐下，深呼吸了几次后打开了信封。从里面拿出来的是一张信纸。他忐忑不安地读了起来。
【致鱼店的艺术家先生
我已经收到您的烦恼了。
感谢您把这么奢华的烦恼讲给我听。
真好啊。作为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鱼店的独生子，就算什么也不干也能继承这个店吧？应该有很多以前的熟客，不必为了招揽生意而操劳。
我问一下，您周围有没有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的人呢？
要是没有的话，可真是个好时代啊。
再过三十年您看看，就不会有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只要有份工作就不错了。大学毕业后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的时代即将到来。肯定会来的。我敢跟你打赌。
不过你中途退学了啊，就是不上学了吧？父母给你出钱，你就这么放弃了好不容易考进去的大学啊？哎呀呀呀。
还有音乐是吧？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是准备扔下代代相传的店铺，用一把吉他一决胜负吗？哎呀哎呀。
我已经不想给你什么意见了，就想说：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吧。想得天真、活得天真的人在哪儿碰个壁也是好事儿。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因为我担负着浪矢杂货店的金字招牌，姑且回答一下吧。
我不会害你的，你把吉他放一边儿，赶紧去继承鱼店吧。你爸爸的身体不是不太好吗？现在不是你吊儿郎当的时候。拿音乐吃饭没啥戏，那只有有特殊才能的人才能做到的。你不行。别做白日梦啦，面对现实吧。
浪矢杂货店】
克郎读着读着，拿着信的手就开始抖起来。不用说，他生气了。
这是什么！凭什么自己要挨这人骂？
放弃音乐继承家业——他想过会有这样的回答。现实点儿考虑，这样的回答无可厚非。但就算这样也不用这么写吧？简直是失礼。
要是没来咨询就好了。把信纸和信封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克郎站了起来。要是有垃圾箱的话，就把它扔了。
但是他没找到垃圾箱，最后还是揣着它们回了自己家。家里，父母和荣美子正把祭坛用品摆在佛龛前。
“你去哪儿了？回来这么晚。”加奈子说。
“嗯，稍微走了走……”克郎说着上了楼梯。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完衣服，他把揉过的信纸和信封扔进了垃圾桶里，不过马上就改变主意，又捡了回来。他展开皱巴巴的信纸，重读了一遍。无论读多少遍心里还是不痛快。
尽管他打算无视这封信，但就这么算完，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写这封信的人，大错特错。他写下“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鱼店”的时候，肯定以为是特别气派的店，把来咨询的人想成是富裕人家长大的少爷吧？
他说“面对现实吧”，可是克郎并没有背向现实，而正是因此烦恼，但回答者却并没有理解这一点。
克郎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报告用纸和圆珠笔。他花了些时间写成的信，内容如下。
【前略 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的回信。没想到您会回信，所以我感到非常惊讶。
但是读过信后，我很失望。
坦白说，您一点也不明白我的烦恼。我知道继承家业会更稳定些，不用您来告诉我。
可是现在这个时候，要说安稳也没那么安稳。
您可能误解了，我家的店是家门面只有两间房大的小店。基本称不上是兴隆，也就是每天能糊口的程度。即便继承了这个店，也不能说未来就有保障了。这种情况下，我下定决心去摸索一下其他道路，也是一种想法吧？前一封信上也写了，现在父母也都支持我。要是就此放弃梦想，会让他们两人失望的。
您还有一个误解。我是很认真地把音乐当作一种职业来珍惜。我准备一边唱歌、演奏、写歌，一边养活自己。但是您却以为我是把音乐当消遣的那种人。所以您用“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这样的话来形容我。对于这个问题，我会斩钉截铁地予以否定。我的目标并不是成为远离尘世的艺术家，而是要成为职业音乐人，也就是Musician。
只有有特殊才能的人才能成功，这我也懂。但您怎么能断定我就没有这种才能呢？您听过我的歌吗？请您不要凭自己的想象下结论。任何事情，不去挑战它，就不知道结果是什么，对吧？
静候您的回信。
鱼店的音乐人 上】
7
“你什么时候回东京？”
葬礼第二天，克郎正吃着午饭，头上包着手绢的健夫从店里走进来问道。“鱼松”从今天开始营业。早上，克郎从自己房间的窗子里，目送健夫开着轻型厢式货车去进货。
“还没想好。”他咕哝了一句。
“光在这儿游手好闲，能行吗？你说要走上音乐道路，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啊？”
“我没有游手好闲。我自己想了很多事儿。”
“你想什么了？”
“别问了，这种事情怎么说。”
“三年以前，我就狠狠骂过你那么一回。豁出去，能做多少就尽力去做！”
“好烦啊。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克郎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加奈子从厨房里担心地看着他。
傍晚，克郎出了家门。当然是去浪矢杂货店。昨天半夜，他把第二封信从卷帘门上的小窗里扔了进去。
打开牛奶箱，里面还是克郎用过的那个信封。回信的人果然每天都来检查有没有来信吧。
跟昨天一样，他在附近的公园里读起回信。信上的内容如下。
【致鱼店的音乐人先生
无论大店小店，总归是店。托了这个店的福，你才有大学上的吧？就算经营不易，为店里做点事情不也是做儿子的责任吗？
你说父母支持你。亲生父母的话，只要你不去犯法，那么无论你干什么他们都会支持的吧？所以说，你怎么能把这话当真呢？
我没说要你放弃音乐。把它当成兴趣不行吗？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没有音乐天赋。虽然没有听过你的歌，但是我知道的。
因为你坚持了三年，不还是一无所获吗？这就是你没有才华的证据。
你看看那些红了的人吧。他们都是被人挖掘出来的。而你得承认，没有人看上你。
你不喜欢被人叫“艺术家”吗？真是这样的话，那你的感觉可能有点落伍了。总之，我不会出馊主意的，马上去当鱼店店主吧！
浪矢杂货店】
克郎咬着嘴唇。跟上次一样，这次的回信也非常过分。简直是被说得体无完肤。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生气。倒不如说，看到这些东西他反而觉得神清气爽。
克郎重读了一遍，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
说得没错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接受了这些话。虽然言语粗野，但是信上写的一针见血地戳中了事实。如果真有出众的才华，肯定会被人注意到的——克郎自己也明白，但一直回避着这一点。单纯把事情归咎于时运未到只是自己安慰自己；有才华的话，运气并不是必须的。
以前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顶多说“要是太困难了就放弃吧”。因为谁都不想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但这个回信人不一样，他的话里没有一丝顾虑。
而且……他的目光又落回信纸上。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直言不讳，言语毫不客气。别人通常都会用一些比较委婉的表达方式，但这人的信里完全感觉不到照顾情绪的意思。写信的人，肯定不是克郎认识的那个浪矢爷爷。那个爷爷应该会用更温和的语言的。
他想见见这个人。而且很多事情也无法通过信件来传递。他想当面和他谈。
到了晚上，克郎又出了家门。信封还是和之前一样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那里面是第三封信。 他自己左思右想，得出的是如下内容。
【前略 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的第二封来信。
坦白讲，我感到很震惊。没想到您会这么激烈地指责我。我以前觉得自己应该是有那方面才华的，期待着某天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过您的直言不讳，倒让我觉得痛快。
我想我应该要重新审视自己了。这样想来，追寻梦想已经变成固执己见，说不定其中也有死要面子的成分。
但是，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还想在追逐音乐的道路上多前进一步。
然后我意识到了我真正的烦恼是什么。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是无法下决心舍弃音乐。而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个比方来说，这就好比是单恋的感觉。尽管知道恋情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忘不了对方。
仅凭文字怎么也无法完整地表达我的心情。我有个请求。可以和您当面谈一次吗？而且我对您是一个怎样的人也非常感兴趣。
要和您在哪里见面呢？只要您告诉我，无论哪里我都会去。
鱼店的音乐人】
浪矢杂货店与往常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微暗中。克郎走近卷帘门，打开投递信件用的小窗。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信封塞进去，塞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
他感觉到卷帘门的另一侧有人。
如果这样的话，对方会从那一侧把信封拽进去的。先保持这样，看看情况。
他看了看手表，晚上11点刚过。
克郎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拿出的是口琴。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卷帘门的方向，开始缓缓地吹奏起来，吹给店里的人听。
这首曲子是他最满意自己的作品。名字叫《再生》。歌词还没有填上，因为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内容。在live house演出的时候，他经常用口琴吹奏这首歌。主旋律是流畅的叙事曲风格。
演奏完一段后，他将口琴从唇边拿开，看着塞进小窗里的信封。但看样子不像要被拽进去。店里好像没有人。说不定要早晨才会来收信。
克郎用指尖把信封捅了进去。“唰”，他听见信封落下时的细微声响。
8
“克郎，起床！”
身体被人使劲地摇晃着，克郎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加奈子惨白的脸。
克郎皱着眉头眨了眨眼。
“怎么了到底？”他边问边拿起枕边的手表。时间是早上七点多。
“出大事了。你爸在市场上晕倒了！”
“哎？”克郎坐起来，一下子就清醒了，“什么时候？”
“就刚刚，市场的人说的。已经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克郎从床上一跃而起，伸手去拿挂在椅背上的牛仔裤。
穿好衣服，他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出了门，在卷帘门上粘上了“今日临时休业”的贴纸。
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向医院赶去。一位鱼市场的中年男性负责人在等着他们，和加奈子似乎以前就认识。
“他搬货的时候突然显得很痛苦，于是我们赶紧叫了救护车……”那个男人解释道。
“是这样啊。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做，请您回市场去吧。”加奈子向他致谢。
抢救结束后，主治医生过来跟他们说话。克郎和荣美子也在一旁听着。
“简单来说就是过劳，增加了心脏的负担。你们有没有印象他最近做过什么操劳的事情？”满头白发、颇有风度的医生沉着地说道。
加奈子说他刚忙完葬礼，医生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可能是因为不仅仅是身体上，精神上也持续紧张的缘故。他的心脏虽然不至于马上就怎样，但还是注意一点比较好。我建议他定期接受一下检查。”
“我会让他这么做的。”加奈子答道。
因为可以探视，所以他们马上就去了病房。急救病人专用的病房里，健夫躺在床上。看到克郎他们，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全都过来也太小题大做了。本来没什么大事。”他逞强地说道，但声音里没什么力气。
“果然还是开店开太早。要是休息两三天就好了。”
听了加奈子的话，健夫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用得着吗。我没事。咱们的店要是休业，客人们就麻烦了。有些人就等着咱家的鱼呐。”
“但是你逞强搞坏了身子，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我不是说了我没什么大事吗。”
“爸你别逞强了。”克郎说，“你要是无论如何都要开店的话，我来帮忙。”
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脸上。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惊讶。
大家沉默了一秒后，健夫吐出一句“说什么呢”。“你能干点儿什么，也不懂怎么卖鱼。”
“才不是。你忘了吗，高中之前，放暑假什么的时候我一直在帮忙。”
“那不是专业干这个的。”
“可是——”克郎停住了。健夫从毯子下面伸出右手，制止了儿子的话。
“那音乐怎么办？”
“我会放弃……”
“什么？”健夫歪了歪嘴角，“你要当逃兵吗？”
“不是。我觉得继承鱼店更好。”
健夫咂了一下舌。
“三年前你说得那么了不起，结果就这样？跟你直说，我没想把店交给你。”
克郎吃惊地看着父亲。“他爸。”加奈子也担心地说道。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卖鱼的话，咱就另说。但现在你不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话是不可能把鱼店干好的。几年以后你肯定就会犹犹豫豫地想，要是继续做音乐就好了。”
“没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我都知道。‘那时候我爸病倒了实在没办法只能继承了’，‘为了这个家而做出牺牲’，有很多借口说服自己。什么责任也不负，全怪别人。”
“他爸，你别这么说……”
“你闭嘴！——怎么了，没话说了吧。有什么意见说来听听。”
克郎抬高了声音，瞪着健夫，“为家里着想就这么不对吗？”
健夫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种好听的话还是等你把事情做成再说吧。你一直坚持音乐，有什么成果吗？没有吧？不听父母的话，决定一心扑在一件事儿上，那你就只剩下这件事儿了。要是连这事都做不成，再想着去干鱼店，那可真是太失礼了。”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健夫表情有些痛苦，按住了胸口。“他爸。”加奈子说道，“没事吧？——荣美子，去叫大夫。”
“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喂，克郎，你给我好好听着。”健夫躺在那里，认真地看着他，“我也好，‘鱼松’也好，都还没脆弱到必须要你照顾。所以你别想没用的，再去拼命干一回，在东京奋战一场。结果就算战败了也无所谓。至少你留下过自己的足迹。做不到这点你就不要回来。明白了吧？”
克郎不知该说些什么，陷入沉默，健夫又用更强硬的语气重复道：“明白了吗？”
“明白了。”克郎小声回答道。
“真的吗？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面对父亲的问题，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医院回到家后，克郎马上开始收拾行李。不仅是收拾要带走的东西，还整理了屋里剩余的物品。过了好久，见没什么东西要收拾了，就打扫了一下卫生。
“桌子和床都处理了吧。书架要是不用了也扔了吧。”休息兼吃午饭的时候，克郎对加奈子说，“我以后不用那间屋子了。”
“那我可以用吗？”荣美子立刻问道。
“嗯，可以。”
“太好啦。”荣美子轻轻鼓了鼓掌。
“克郎，虽然你爸那么说，但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
克郎苦笑着转向说出这话的母亲。
“你在旁边也听见了吧？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可是……”加奈子只说出这两个字，就没有再说下去。
克郎整理屋子一直整理到傍晚。那之前早些时候，加奈子去了医院，接回了健夫。跟早上比起来，健夫的气色好了不少。
晚饭是牛肉火锅。加奈子狠心买了上等肉。荣美子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健夫好像被叮嘱这两三天要戒烟戒酒所以喝不成啤酒，正为此而唉声叹气。对克郎来说，这是葬礼结束后第一餐和和气气的饭。
吃完晚饭，他换上了出门的衣服。要回东京了。加奈子说“要是明天走就好了”，健夫则训诫道“他愿意走就让他走吧”。
“那，我走了。”双手提着行李，克郎向父母和荣美子告别。
“加油啊。”加奈子说。健夫没有说话。
出了家门，克郎没有直接去车站，而是绕了个弯。他还想最后再去一趟浪矢杂货店。说不定昨天那封信的回信就放在牛奶箱里。
他去看了一下，回信果然在里面。克郎把信放进口袋里，重新凝视已经荒废的店铺。布满尘埃的招牌似乎在向他诉说着什么。
去了车站乘上车后，他开始读信。
【致鱼店的音乐人先生
我读过你的第三封来信了。
原因无法详述，但我不能和你直接会面。而且，不要见面比较好吧。见了面你会失望的。想到‘原来我一直在跟这种家伙咨询啊’，你自己也会觉得不爽吧。所以，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是吗，终于要放弃做音乐人了啊？
但大概只是现在暂时放弃吧。你的目标还是要成为音乐人。说不定你读这封信的时候就改变心意了。
这到底是好是坏，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
你继续追逐音乐的话，肯定会有所斩获。
我觉得，会有人因为你的乐曲而得救的。而你所作的曲子也肯定会流传下去。
你要问我为什么敢如此断言，我很难回答，但事实的确如此。
请坚信这一点直到最后一刻。请相信到最后的最后。
我只能说这些了。
浪矢杂货店】
读完信克郎歪了歪头。
这回答是怎么回事。格外有礼貌。跟之前粗鲁的遣词完全不同。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对方看穿了克郎再次决定成为音乐家的决心。或许，正是因为能看透人心，才叫作“烦恼咨询的浪矢杂货店”。
“请相信到最后的最后。”——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终有一天会梦想成真吧。不过对方为什么能这样断言呢？
克郎把信塞回信封，放进包里。不管怎么说，这封信赐予了他勇气。
9
沿街的CD店店前，堆得满满的都是蓝色封套的CD。克郎拿起一张，仔细品尝着喜悦的滋味。封套上印着名字《再生》，旁边写着“松冈克郎”。
终于走到这一步。他做到了。
这条路很漫长。抱着坚定的决心，再次回到东京的克郎比以前更加专心地投入到音乐当中。他坚持挑战各种比赛，参加试音，给唱片公司寄录音带。路边演出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藉藉无名。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渐渐的，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一位偶尔来看他演出的客人问他，要不要去孤儿院做慰问演出。
虽然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用，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只有不到20个孩子的小孤儿院。他演奏得很困惑，听演奏的孩子也很困惑。
终于有一个孩子开始用手打拍子。这就像一个信号，其他孩子也开效仿。后来克郎也加入进去。他觉得很高兴。
很久没有从心底里为歌唱而感到高兴了。
自那以后，他就在全日本的孤儿院巡回演出，为孩子们演奏的歌曲，超过了上千首。结果，却没能正式出道——
克郎歪了下头。没出道吗？那这张CD是什么？已经正正经经出道了不是吗？还是用自己最喜欢的曲子。
他哼起了《再生》。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歌词。这也太荒唐了，明明是自己的歌。
到底歌词是什么来着？克郎打开CD盒，取出封套想看歌词。这时，手指突然动不了了，无法展开折叠的封套。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什么音乐——？
下一秒，克郎睁开了眼睛。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没见过的天花板、墙壁和窗帘。视线移动到这里，他终于想起这是“丸光园”的一个房间。
铃声大作。他听到似乎有人在惊叫，还有一个冷静的声音说“着火了”。
克郎从床上跳了起来，拿起旅行包和套头毛衣，穿好了鞋。幸好他穿着西装就睡着了。吉他怎么办呢？他用了一秒得出结论——不要了。
他一出房间，被吓了一跳。走廊上浓烟滚滚。
一位男性职员用手帕捂着嘴，冲他招手，“这边。请从这边逃离。”
克郎照着他说的，跟着他跑了过去，一步两个台阶地奔下去。
然而正要下楼时，克郎却停下了脚步。他在走廊上看到了小芹。
“你在那儿干什么？！快跑！”克郎怒吼道。
小芹双眼通红，眼泪打湿了面颊。
“我弟弟……辰之不在。”
“什么？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不过可能在屋顶上。他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去那儿。”
“屋顶……”
克郎犹豫了一下，不过接下来的动作却很迅速。他把自己的行李塞给小芹，“帮我拿着。你赶紧跑。”
“哎？”他扔下睁大眼睛的小芹，跑上了楼梯。
短短一会儿，烟雾的浓度就上升了不少。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喉咙发痛。不仅视野不够清晰，呼吸也非常困难。更可怕的是看不到明火。到底是哪里着火了呢？
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很危险。要跑吗？克郎正想着，就听到了哪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喂——，你在哪儿？”他一张嘴，烟雾就侵入了喉咙。虽然被呛得很厉害，但仍然继续往前走去。
有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传来。同时，烟雾变得稀薄。他看到一个少年蹲在台阶上。正是小芹的弟弟。
克郎把少年扛上肩膀就要往下冲。就在这一刻，天花板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掉了下来。一瞬间周围成了一片火海。
少年哭喊起来。克郎心里很混乱。
但是不能停在这里。要想活命，就只能下楼。
克郎扛着少年在火海中奔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要怎么去。巨大的火焰接二连三地袭来。剧痛游走于全身。不能呼吸了。
红光与黑暗，同时将他包围。
好像有谁在喊他。但是他回答不了了。他的身体在抽搐，一动也不能动。不对，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身体。
意识渐渐离他远去。大概是要睡着了。
一封信上的文字，模模糊糊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你继续追逐音乐的话，肯定会有所斩获。
我觉得，会有人因为你的乐曲而得救的。而你所作的曲子也肯定会流传下去。
你要问我为什么敢如此断言，我很难回答，但事实的确如此。
请坚信这一点直到最后一刻。请相信到最后的最后。】
啊，是这么回事儿啊。现在就是最后一刻了吧。现在，我也还是应该继续相信下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爸，我就能留下足迹了吧。虽然还是战败了——
10
挤满观众的体育场内，直到刚才一直都被狂热的尖叫声所笼罩。之前的三首安可曲，都是为了燃尽歌迷们的热情而准备的。
但最后一曲，却跟之前的情形截然不同。忠实歌迷似乎都知道这一点，她一握上话筒，数万人就安静下来。
“最后还是往常那首歌。”绝世的天才女歌手说道，“这首歌是我踏入歌手这一行的契机。不过，还有比这更深层的意义。写这首歌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弟弟——的救命恩人。他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我弟弟的生命。如果没有遇到这个人，就不会有现在的我。所以我这一生，都会一直把这首歌唱下去。这是我唯一能报答他的方法。请听。”
随后，响起了《再生》的旋律。
（第二章 完）
*****************************
第三章 驾着思域驶向天明
*****************************
--------------------------------------------------------------------------------------------------------------------------------------------------------------------------------------------------------------------------------------------------------------------------------------------------------------------------------------------------------------------------------------------------------------------------------------------------------------------------------------------------------------------------------------------------------------------------------------------------------------------------------------------------------------------------------------------------------
*****************************
第一章 回答在牛奶箱中
*****************************
第二章 深夜里的口琴声
1
接待访客的窗口里是一位明显已经年过六旬的瘦削男人。去年他还不在这里，可能是从什么办事处退休后才来的吧。克郎感到有些不安，说了句“我是松冈。”不出所料，那个男人问道：“是哪位松冈先生？”
“松冈克郎。来做慰问演出的。”
“慰问？”
“圣诞节的……”
“啊！”男人终于明白过来。
“听说有人要来演出，我还以为是乐团呢，原来就您一个人啊。”
“是啊，不好意思。”克郎向他道歉。
“请您稍候。”
男人打了一个电话。跟对方简单交谈几句后，他对克郎说：“请在这里稍等。”
没过多久，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女人。克郎认得她。去年的晚会也是由她负责。对方大概也认出了克郎，笑着向他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克郎说：“今年也请您多多关照。”“彼此彼此。”她回应道。
克郎先被带到了休息室。屋里有一些简单的待客用品。
“演出时间大约是四十分钟。和去年一样，曲目的安排就拜托您了，可以吗？”女负责人问道。
“没问题。曲目会以圣诞歌曲为中心。之后再来一些原创歌曲。”
“这样啊。”女人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容。说不定是在思考所谓原创歌曲都是些什么样的曲子。
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克郎就在休息室里等候。塑料瓶里盛着准备好的茶，他倒进纸杯里喝了起来。
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二年来到孤儿院“丸光园”了。这幢四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建在半山腰上，居室、食堂、浴室等设备一应俱全。从幼儿到18岁的青年都在这里过着集体生活。克郎之前也见过不少孤儿院，这里的规模算得是上中上等。
克郎把吉他握在手里，对音准进行最后确认。他轻轻地做着发声练习。没什么问题，状态还不错。
之前的那个女人又来了，说演出差不多该开始了。克郎又喝了一杯茶，站起身来。
演奏会的会场在体育馆里。孩子们在成排成排的折叠椅上规规矩矩地坐着。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居多。克郎一进入会场，他们就呱唧呱唧地鼓起掌来。肯定是指导员吩咐他们这么做的。
台上为克郎准备了麦克风和谱架。他面朝孩子们在椅子上坐下，向他们打招呼。
“大家好！”
“你好！”孩子们回应道。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去年也是平安夜那天来的。每次都是圣诞节前夜到这里来，有点儿像圣诞老人，可惜我没有礼物。”台下的笑声稀稀落落。“不过和去年一样，我会把歌曲当作礼物送给大家。”
他首先弹唱的是《红鼻子驯鹿》。孩子们都熟悉这首歌，所以中途也跟着唱了起来。
接下来又唱了几首经典的圣诞曲目。歌与歌之间还加入了谈话部分。孩子们都很高兴，用手打起拍子来。总之，气氛可以说是越来越热烈了。
不过这期间克郎注意到一个孩子。
这个女孩坐在从前数第二排最靠边的位置。如果是小学生的话，也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了。她的眼睛望着别处，完全不看克郎的方向，对歌曲大概也没什么兴趣，嘴都没有动一下。
然而正是这种略带忧郁的表情吸引了克郎。她美得不像个孩子。克朗想，得想办法让她朝自己这边看。
童谣可能太幼稚了，有点无趣，于是克郎唱起了松任谷由实的《恋人圣诞老人》，是去年热映的电影《雪岭之旅》〖注：「私をスキーに連れてって」，1987年上映，监督马场康夫，主演原田知世、三上博史〗的插曲。虽然严格来说在这种场合演唱这首歌是违反著作权法的，不过应该不会被告发的吧。
大多数孩子都很高兴。但是那个女孩仍然朝向斜侧。
随后克郎又演奏起那个年代的小女孩喜欢的歌曲，对她却还是不起作用。她对音乐没兴趣吧，克郎也只好放弃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首歌了。我在演奏会上一定会拿这首歌来收尾。请听。”
克郎把吉他放下，取出口琴。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闭上眼睛，开始缓缓地吹奏。这首歌已经演奏过上千次了，连谱子也不用看。
歌曲演奏了大约三分半钟。体育馆里鸦雀无声。口琴的吹奏结束前，克郎睁开了眼睛。那一刻，他吃了一惊。
那个女孩正凝神望着他。她的眼睛是那样认真。已经这个年纪的克郎，心还是怦怦地跳了起来。
演出结束后，克郎在孩子们的掌声包围中退场。那位女负责人走过来说：“辛苦您了。”
克郎想询问有关那个女孩的事情，不过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还没想好问问题的理由。
然而他却以意外的形式和她搭上了话。
演奏会结束后，食堂里举行了会餐，克郎也被叫去参加。他正吃着饭，那个女孩走了过来。
“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她直直地盯着克郎的眼睛问道。
“你说哪首？”
“最后用口琴演奏的那首。没听过。”
克郎笑着点点头。
“你当然没听过。那是我的原创。”
“原创？”
“是我自己写的曲子。你喜欢吗？”
女孩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那首曲子好棒。还想再听一次。”
“是吗。那，你等等。”
克郎今晚要在这里留宿。他走向为他准备的房间，取了口琴后回到食堂。
他把女孩带到走廊上，为她吹起口琴。她眼神专注，听得很入神。
“这首歌没有名字吗？”
“算是有吧。叫《重生》。”
“重生……”她轻声重复着，然后哼起歌来。克郎大吃一惊。她完整地把《重生》的旋律哼了出来。
“你已经记住了？”
他说完，女孩第一次展露了笑颜，“我擅长记曲子。”
“这可真是了不得。”
克郎凝视着女孩的面庞。“才华”这个词在他脑海中闪现。
“哎，松岗先生不去当专业歌手吗？”
“专业啊……谁知道呢。”克郎晃了晃脑袋，掩饰住心中泛起的涟漪。
“我觉得那首歌肯定会火的。”
“是吗？”
她点了点头，“我喜欢。”
克郎笑了，“谢谢。”
这时，他们听见有人在喊“小芹”。一个女职员从食堂里走出来。
“你能去喂小辰吃饭吗？”
“啊，好的。”名叫小芹的女孩向克郎低了低头，朝食堂走去。
过了一会儿克郎也回到食堂。小芹坐在一个小男孩旁边，帮他拿着勺子。男孩个子很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演奏会的女负责人走到克郎身边，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小芹他们。那个女人脸上露出谨慎的表情。
“他们姐弟俩是今年春天来到孤儿院的。好像是被父母虐待过。弟弟小辰只跟姐姐小芹一个人说话。”
“啊……”
克郎望向照顾弟弟的小芹。他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抗拒圣诞歌曲。
会餐结束后，克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能听到窗外传来的喧闹声。他起身往楼下看去。孩子们正在放烟花，一点儿也不在乎天气寒冷。
小芹和小辰也在。他们站在一旁看着。
松岗先生不去当专业歌手吗？——
克郎很久没听人这么说过了，自己大概也有十年都没有这么含含糊糊地笑着掩饰过了。但那时候的心境与现在截然不同。
父亲。他望着夜空喃喃道。对不起，我连战败都没能做到——
克郎的思绪回到八年之前。
2
快进七月的时候传来了祖母的死讯。克郎正在为开门营业做准备时，接到了妹妹荣美子打到店里的电话。
他知道祖母的情况不太妙。肝脏和肾脏都已经衰弱，无论什么时候离世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可克郎还是不能回去。虽然很担心祖母，但他也有不想回去的理由。
“明天守夜，后天举行葬礼。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荣美子问。
克郎一手握着听筒，胳膊支在柜台上，另一只手挠着头。
“我还要工作。得问问老板。”
他听到荣美子“嘶”地吸了口气。
“说什么工作，不就是打杂吗？那个店以前不也是老板一个人打理吗？就休息一两天，怎么也会同意的吧？你不是说，就因为随时可以休息，所以才不去打别的工，就要在这家店工作的吗？”
她说得没错。荣美子的记忆力可不是盖的，不会被这种话骗过。克郎陷入沉默。
“你要是不回来我可是会很难办的。”荣美子抬高了声音，“爸爸身体不好，妈妈照顾奶奶也累得够呛。而且以前奶奶对你那么好，你来参加葬礼也是应该的。”
克郎叹了口气，“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尽量早点回来。可以的话，今晚就回来。”
“这可不行。”
“那就明天早上吧。最晚中午。”
“我考虑考虑。”
“好好想想吧。你一直都那么任性妄为。”
这是什么说话态度——克郎想抱怨一句，但在那之前荣美子就挂掉了电话。
他放下听筒，从凳子上站起来，心不在焉地看着墙上的画。画上画的好像是冲绳的海滩。老板很喜欢冲绳，所以这间小小的酒吧里到处装点着冲绳风情的饰物。
克郎的视线转向店里一角。那里并排放着一把藤椅和一把民谣吉他。这两样都是克郎的专用品。客人点歌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弹吉他。虽然有时是客人和着他的伴奏演唱，但一般都是克郎自己唱。第一次来听他唱歌的客人差不多都会感到惊讶，说他一点儿也不像业余的。也常有人说，这要是去当专业歌手就好了。
他嘴上谦虚，说着“哪里哪里”，但心里却在说“其实我老早就定下这样的目标了呢”。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从大学中途退学的。
克郎上初中的时候迷上了音乐。上初二时，他去同学家玩，家里有把吉他。同学说吉他是他哥哥的，并教给克郎弹奏的方法。那是克郎人生第一次摸到吉他。一开始手指不甚灵活，不过反复练习之后，他已经能弹出一段简单的乐曲了。那时候的高兴劲儿，真是难以言表。一种上音乐课吹竖笛时所得不到的快感，贯穿了他的全身。
几天后，克郎下定决心，跟父母说他想要把吉他。父亲是开鱼店的，跟音乐完全不沾边儿。他瞪圆了眼睛，大发雷霆，怒吼道：“不准跟这样的朋友来往！”大概父亲以为弹吉他的年轻人就等同于不良少年吧。
努力学习，一定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要是落榜的话，就再也不碰吉他——克郎列举出能想到的所有能约定的事情，一再恳求道。
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要过什么东西，所以父母也感到很吃惊。母亲先松了口，随后父亲也让步了。但他们带克郎去的并不是乐器行，而是当铺，说先用当死的吉他将就一下吧。
“这东西以后说不定就扔了。不用买贵的。”父亲板着脸说。
不过即便是当死品也让克郎十分高兴。那天晚上睡觉时，他把买来的旧民谣吉他放在了枕边。
他几乎每天都照着从二手书店买来的教材勤奋练琴。当然，因为跟父母有约在先，所以也在努力念书。他的成绩因此突飞猛进，即便周末一直在二楼的房间里弹吉他，父母也没法挑刺。后来他顺利进入了目标高中。
高中有轻音乐部，他马上就加入了进去。他和那里相识的三个伙伴一起组成乐队，在许多地方公开演出。最初他们只翻唱现有乐队的作品，后来渐渐开始演奏自己的原创作品。那些曲子，大部分是克郎写的。主唱也是他。朋友们对他的作品都给出很高的评价。
然而升入高三，乐队自然而然地面临解散。不用说，这是因为要考大学。他们约定如果四人都顺利考进大学的话，就重新组团，结果却没能实现。有一位团员没考上大学。虽然他一年后也进了大学，但重新组团的事情就此搁置。
克郎考进了东京某所大学的经济学部。他其实想走音乐那条路，但他知道父母会极力反对，所以放弃了。从小他就被设定好要继承家里的鱼店，父母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他会选择其他的道路。他自己也模模糊糊地这样认为。
大学里有许多音乐小组。他参加了一个，但很快就感到失望。小组成员只想着玩，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他们对音乐的认真劲儿。他一指出这一点，马上就招来了白眼。
“干吗，装什么B。搞音乐高兴不就行了。”
“就是，那么拼命干吗？又不是要当专业的。”
面对这些指责，克朗没有反击就退出了这个小组。再争论下去也没有用。道不同不相为谋。
之后他也没有再参加其他小组。他觉得一个人更自在些。跟那些没有干劲的人在一起只是徒增压力。
打那时候起，他开始参加业余歌唱比赛。高中以后他就没在观众面前唱过歌。第一次参加比赛时，预赛就被刷了下来，但挑战了几次之后，他进入前几名的次数逐渐增多。而且参加这种比赛的多数是常客，不知不觉间他们就熟络起来。
克郎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简单来说，就是他们对音乐的热情。即便牺牲一切也要提高自己的音乐水准。
我也不能输给他们——每次听到他们演奏的时候他都这样想。
醒着的时间几乎全部倾注给了音乐。吃饭也好，洗澡也好，脑子里想的只有新曲。渐渐的他就不再去上学了。他看不出上学还有什么意义。当然，这样他就拿不到学分，考试也回回不及格。
他的父母完全没发现，自己送去东京的独子变成了这样。他们一直认为四年后他就会顺利毕业，回到故乡。所以当克郎在21岁那个夏天打电话来说他从大学退学了的时候，电话旁的母亲哭了出来。接过电话的父亲用震破鼓膜的声音怒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走音乐这条路，所以上大学也没什么意义。”他说完，父亲吼得声音更大了。他觉得很吵，先挂了电话。当天晚上，父母二人就去了东京。父亲的脸气得通红，而母亲的脸煞白。
六畳大的房间里，他们一直谈到天快破晓。父母说，要是不上大学了，就赶紧回家继承鱼店。克郎没有同意。他毫不退让地说，要是这么做的话他会后悔一辈子的，在志向达成以前他要一直留在东京。
父母觉也没好好睡就乘上始发电车回家了。克郎从公寓的窗口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去。他们的背脊看起来那么落寞，渐行渐小。克郎不由得合拢了双手。
那之后又过三年。本来早该大学毕业了，但他还是一无所有。他仍旧和以前一样，为了参加业余歌唱比赛而日夜练习。他入选过好几次。他想，继续参加的话，早晚会被音乐界的人留意的吧。然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找上他。他也往唱片公司寄过DEMO带，但都没有回应。
只有一次，一位店里的常客把他介绍给一位音乐评论家。克郎当着他的面表演了两首自己写的歌。他想成为创作型歌手。那两首歌都是他极有自信的作品。
音乐评论家顶着一头烫过的白发，说：“挺好嘛。”
“曲子很清爽，歌唱得也相当不错。很了不起啊。”
克郎很高兴。说不定有机会出道了。他心潮澎湃地这样期待。
把评论家介绍来的那位客人替克郎问道：“他能成为专业歌手吗？”
克郎整个身体都紧张起来，不敢看评论家的脸。
停顿了一下以后，评论家“嗯”了一声。
“那种事还是别想了。”
克郎抬起头。那样子像是在问：为什么啊？
“歌唱得和你一样好的人到处都是。要是你的声音特别有个性的话就另说，但你没有。”
被人一语中的，克郎没有说话。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
“曲子怎么样？我觉得挺好的。”同样在场的店老板问道。
“曲子不错。在外行里算好的。”评论家毫无感情地回答道，“不过可惜也就是这个水平了。你歌里的意象都来自现有的歌曲。也就是说，没有新意。”
这话真是辛辣。懊恼与凄苦让克郎全身发烫。
自己没有音乐才华吗？想吃音乐这口饭是自己不自量力吗？
——从那天以后，克郎经常这样想。
3
结果，第二天晌午过后克郎才走出公寓。行李有一个运动包和一个西装袋。西装袋里装的是从老板那里借来的黑西装。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东京，其实很想带着吉他走，但父母肯定有话要说，所以还是忍住没带。作为替代，他往包里塞了一把口琴。
他在东京站上了火车。车里很空，他一人霸占了能坐四人的包厢，脱掉鞋子，把脚放在对面的座椅上。
要去老家那个小镇，从东京站转乘电车大约要两小时。虽然听说也有人往返东京上班，但克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跟老板说了祖母过世的事情后，老板马上就同意他回家。
“机会难得，和你父母好好谈谈吧。比如今后要怎么办。”老板一副劝导的口吻说道。听起来像在悄悄暗示他是不是该放弃音乐这条路了。
没法好好谈吧。克郎望着窗外变幻的田园景色，茫然地想。回家肯定会挨说的。父母的要说的话很容易想象——你要做梦做到什么时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快点清醒过来继承家业，反正你也没干过什么正经工作。
克郎轻轻摇了摇头。别尽想那些让人郁闷的事儿了。他打开运动包，从里面拿出随身听和耳机。去年发售的这款音响器材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商品，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享受音乐。
按下播放键，闭上眼睛。传入耳朵的是优美的电音旋律。演奏者是Yellow Magic Orchestra〖注：简称YMO，是由坂本龙一、细野晴臣和高桥幸宏组成的电子合成乐团〗。虽然成员全部都是日本人，但他们成名于海外。据说，他们在洛杉矶为Tubes乐队做暖场嘉宾的时候〖注：时间点，1979年〗，观众全体起立，赞叹不已。
这种人才能被称为“有才华”吧？他一边想着不要再想下去了，一边却又让这种悲观的想法在心中纵贯而过。
终于到了离老家最近的站。一出火车站，熟悉的光景映入眼帘。与干道相接的大路沿街并排着规模不大的商店，只有附近的常客才会来。尽管这是克郎从大学退学后第一次回来，但小镇的气氛几乎完全没有改变。
他停下脚步。夹在花店和菜店中间的是一家门头有两间屋那么大的商店，卷帘门半开着。卷帘门上方的招牌上写着“鱼松”，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鲜鱼 送货”。
最早开这家鱼店的人是克郎的祖父。那时的店铺不在现在这个地方，也比现在更宽敞些。但那个店铺在战争中被烧毁，于是战后便在这里重新开张。
克郎钻过卷帘门。店里很黑。他仔细一看，冷藏陈列柜里并没有鱼。这个季节，活的东西一天也存不住。剩下的东西得冻起来吧。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开始出售蒲烧鳗鱼”。
闻惯了的鱼腥味，果然让人有些怀念。克郎往店里面走去。与正房相接的地方是脱鞋处。正房的拉门虽然关着，但是缝隙间透出光来，还能看到有人在动。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说了声“我回来了”。说完他又想，说“你好”是不是更合适一些。
拉门一下子敞开。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荣美子站在那里。有段时间没见，俨然已经是大人模样。她俯视着克郎，“呼——”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可能不会回来了。”
“怎么可能。我说了我会想办法的。”克郎脱了鞋走进去，看了一眼狭窄的房间，“就你一个人？爸妈呢？”
荣美子皱起眉头。
“早就去会场了。我也得去帮忙，不过你回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可不行，所以就在这儿等你。”
克郎耸了耸肩，“这样啊。”
“哥，你不是要穿这身去守夜吧？”
克郎穿了一身T恤和牛仔裤。
“当然不是了。你等等我。我现在去换衣服。”
“快点换。”
“知道了！”
他提着行李上了楼梯。二层有一间四畳大和一间六畳大的和室。克郎一直到高中毕业都住在六畳大的那间房里。
一拉开隔扇就觉得闷得慌。窗帘还拉着，所以里面很暗。他按开墙上的开关。日光灯的白光下，曾经住过的空间静静地留存在这里。旧卷笔刀还放在书桌上，墙上贴的偶像海报也没有被处理掉。书架上摆着参考书和排好的吉他教材。
克郎去东京没多久，就听母亲说荣美子想要用这间屋子。我无所谓，他回答道。那时他想着要在音乐的路上继续前进，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回老家了。
然而房间仍然保持原样未变，说明父母可能还是期望他会回来。想到这些，心情就变得有些沉重。
换好西装，他和荣美子一起出了家门。虽然是七月，但幸好今天还算凉快。
守夜的地点是镇上的集会处，最近才刚刚建成，徒步十分钟左右就到。
一走进住宅区，景色大变，克郎有些惊讶。听荣美子说，新居民的数量有所增加。就算是这么个小镇也是会有点儿变化的吧，克郎想。
“哥，怎么样？”走在路上，荣美子问。
虽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克郎还是装傻道：“什么？”
“肯定是说你的将来啊！真的能干上音乐这行也不错，但是，你有信心吗？”
“那当然了。没信心的话我就不干了。”回答的时候他感到心在怦怦作响。他是在自己骗自己。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咱们家里能出有这种才华的人。我也去看过你的演出，觉得真的很棒。可这要是当专业歌手能不能行得通，会不会又是另一码事儿？”
克郎的脸扭曲了一下。
“你的话也太狂了吧。你懂什么。纯菜鸟。”
还以为她会生气，但荣美子很冷静。
“是啊，我是纯菜鸟。音乐圈的事我一无所知。所以我才问你不是吗，到底要怎么样？你要真那么有信心的话，就跟我说点更具体的想法。你有什么样的计划，以后要怎么发展，什么时候能用音乐养活自己？要是不知道这些，不只是我，爸妈都会感到不安的啊。”
虽然妹妹说得很对，但克郎还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要真能这样跟预想一样进行下去的话，那谁也犯不着辛苦了。不过从本地的女子大学毕业，在本地信用金库上班的人可能不懂这些吧。”
他说的是荣美子。明年春天毕业的她很快就定下了工作单位。本来想这回该生气了，但她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有些发愣地问：“哥啊，你想过爸妈的晚年吗？”
克郎沉默不语。父母的晚年——是他不想考虑的事情的其中之一。
“爸爸一个月前病倒了。还跟以前一样，心脏病发作。”
克郎停下脚步，看着荣美子，“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荣美子认真地看着他，“幸好问题不大。奶奶卧床的时候发生这种事，真是急死人了。”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好像是爸爸跟妈妈说，别让克郎知道。”
“嗯……”
那意思是，没必要联系自己这种不孝子吗？单纯因为想不出怎样反驳，克郎只好保持沉默。
二人继续向前走去。在到达集会处之前，荣美子再也没有说话。
4
集会处是一栋比平房民宅稍大的建筑。穿着丧服的男男女女在来回忙碌着。
母亲加奈子站在接待的地方，正和一个瘦弱的男人谈着什么。克郎慢慢地靠近过去。
加奈子发现了他，嘴张成了“啊”型。他正准备说“我回来了”，但一看到站在一旁的那个男人，就立刻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的父亲健夫。他瘦了太多，克郎还以为是别人。
健夫盯着克郎看了半天，才张开紧抿着的嘴。
“你怎么来了。谁通知你的？”他粗声粗气地问。
“荣美子跟我说的。”
“哼。”健夫看了荣美子一眼，眼神又转向克郎，“你还有空来这种地方啊？”
志向达成之前不是应该都见不到你吗。克郎觉得他省去了这句话。
“你要让我回东京的话，我马上就回去。”
“克郎。”加奈子一脸责备的样子。
健夫心烦地挥了挥手。
“我没这么说。我现在很忙，别给我添堵。”说完他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你真的回来了啊。”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加奈子说，“我还以为你可能不回来了。”
应该是加奈子指示荣美子打电话给克郎的。
“让荣美子说烦了。对了，我爸他瘦了。听说又病倒了，严重吗？”
听了克郎的话，加奈子的神情黯淡下来。
“他自己还逞强，但我看他体力没那么好了。毕竟都六十多岁了。”
“变成这样了啊……”
健夫和加奈子结婚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十六岁了。克郎从小就经常听他讲，这都是因为他忙于重建“鱼松”，没工夫找老婆。
快到下午六点，守夜即将开始的时候，亲戚们陆续到了。健夫兄弟姐妹众多，仅他这一边的亲戚就有二十多人。克郎最后一次跟他们见面还是十多年以前。
比健夫小三岁的叔父颇为想念地过来跟他握手。
“喂，克郎，还挺精神的嘛。听说你还在东京。在那儿干什么？”
“啊，呃……什么都干。”
没有办法明确地回答，克郎自己也觉得难为情。
“‘什么都干’是什么意思啊？你特意延期毕业不会就为了玩吧？”
克郎吃了一惊。似乎父母没有把他大学退学的事情告诉亲戚们。加奈子就在附近。她应该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但她什么也没说，走去了一边。
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大概健夫和加奈子觉得没法告诉别人自己儿子要走音乐这条路。
这件事上，自己同样无法明言。可他必须要说。
他舔了舔嘴唇，正视着叔父的脸，“我退学了。”
“哎？”叔父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不上大学了。中途退学。”他用余光捕捉到加奈子全身僵硬的样子，继续说道，“我想在音乐圈里谋生。”
“音乐？”叔父的表情就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因为守夜开始，他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叔父带着一脸的不解抓着其他亲戚说个不停，似乎是在确认克郎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诵经过后，守夜循例进行。克郎也上了香。遗像上的祖母笑得很温柔。他还记得小时候祖母是多么疼爱他。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肯定会支持克郎的。
守夜结束，大家转移到另一间屋子。那里准备好了寿司和啤酒。克郎环视了一下，剩下的人都是亲戚。去世的祖母已经年近九十了，所以他们脸上悲伤的神色并不浓重。许久不见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倒有种和睦的气氛。
就在这氛围中，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多嘴！别人家的事情你少管！”虽然看不见人，但克郎也知道那是健夫。
“这不是别人家的事。搬来这儿之前，那是去世的爸爸的家。我也在那儿住过的！”和健夫说话的，是刚才的那位叔父。喝过酒，两人都顶着一张红脸。
“爸爸建的那个家在战争里被烧毁了。现在的家是我建立的。你没理由说三道四！”
“你说什么？‘鱼松’这个牌子不就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经营的吗？这是你从爸爸那儿继承来的。这么重要的店铺，你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就要关张，是怎么回事？”
“谁说要关张了！我还准备继续干呢！”
“你这种身体状况，能干到什么时候？你连装鱼的箱子〖注：原文「トロ箱」，指运送海产时专门用来盛放海产的箱子，通常由泡沫聚苯乙烯制成。〗都搬不动。本来让独生子去东京读大学这事儿就很可笑。开鱼店才不需要学问。”
“怎么，你把开鱼店的当傻子？”健夫站了起来。
“行了行了。”眼看双方就要扭打在一起，周围人赶紧上前阻止。健夫又坐了下去。
“……真是的。真有意思。到底想什么呢？”气氛缓和下来，叔父一边用酒盅喝着酒，一边嘟哝着，“大学不上了，要当歌手，亏你还同意这种糊涂事儿。”
“闭嘴！不用你管。”健夫回嘴道。
又有要开打的迹象，于是姑姑婶婶们把叔父领去了较远的一桌。
两人的嘴仗平息了，但尴尬的气氛已经无法复原。差不多也该走了。有一个人说着带头站起身，其他亲戚也都回去了。
“你们也回去吧。”健夫对加奈子和克郎他们说，“线香的火我看着。”
“你可以吗？别勉强自己。”
“别把我当病人。”健夫不高兴地对担心自己的加奈子说。
克郎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走出了集会处。但走了一小会儿他就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你们先回去吧。”他对二人说。
“怎么了？落下东西了？”加奈子问。
“不，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要跟爸爸聊聊？”荣美子说。
“嗯。”他点点头，“是不是稍微聊聊会好点。”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咱们走吧，妈妈。”
但加奈子没有动。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来看着克郎。
“你爸他，没有生你的气。他觉得你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
“……是吗？”
“所以刚才他才和你叔父吵起来了啊。”
“嗯……”
这一点克郎也感觉到了。“闭嘴！不用你管。”——健夫对付叔父的台词，外人听来的意思就是“独生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我同意了”。克郎想从健夫那里听到这句话的本意。
“你爸他希望克郎你能实现梦想。”加奈子说，“他不想耽误你，不能因为自己生病，就让你放弃自己的梦想。你要和他谈可以，但不要忘了这一点。”
“嗯，知道了。”
克郎看着两人离开后，又返了回去。
事情的发展是他在东京站上车时完全没想到的。他已经准备好要接受父母和亲戚的责难。但父母却成了他的盾牌。他想起三年前，两人从他公寓离去时的场景。没能说服儿子的他们，是如何转变自己的想法的？
集会处的灯基本都灭了。只有里面的窗户还透着光亮。
克郎没去玄关，而是轻手轻脚地靠近了那扇窗户。玻璃窗内侧的障子本来关着，现在开了一点。他从那缝隙里向内窥望。
这不是守夜后款待众人〖注：原文「通夜振る舞い」，亦称「お清め」，是葬礼仪式的一部分，为参加守夜上完香的人于另一间屋子准备简单料理和酒类。〗的那间屋子，而是放置着棺材的葬礼会场。前方的祭坛上燃着线香。折叠椅一排一排地摆着，健夫坐在最前面。
克郎正疑惑他在干什么的时候，健夫站了起来。他从放在一旁的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上面裹着白布。
健夫走近棺材，慢慢地打开了白布。里面的东西一瞬间闪了闪光。那一刻，克郎知道了那是什么。
是菜刀。一把老菜刀。有关它的故事，克朗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
这是祖父创立“鱼松”的时候所用的物品。决定让健夫继承鱼店的时候，祖父把这个也亲手交给了他。年轻的时候，健夫似乎一直用这把刀学艺。
他在棺材上展开白布，把菜刀放在上面。抬头看了看遗像后，他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看到这一幕，克郎的心中有点难受。他能感觉出健夫在心里对祖母说了些什么。
应该是在道歉吧。从父亲手里接过的店铺，在自己这一代关了门。传家的菜刀也不能传给自己的独子。
克郎离开了窗边。他没走向玄关，而是走出了集会处。
5
克郎觉得有些对不起健夫。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由衷地感受到。他要感谢父亲对任性儿子的宽恕。
但是，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叔父也说了，健夫的身体状况已经相当差了，不知道鱼店能干到什么时候。眼下，就算加奈子来接管，她也要照看健夫。鱼店很有可能突然陷入不得不关门的境地。
那样的话可怎么办？
明年春天荣美子就要开始工作了。单位是本地的信用金库，那应该可以每天从家里上下班。但是仅凭她的收入很难照顾二老。
怎么办好呢？要放弃音乐，继承“鱼松”吗？
这是现实的选择。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多年以来的梦想呢？加奈子也说，健夫不想他因为自己而放弃梦想。
重重叹了口气后，克郎环视四下，停住了脚步。
他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新的住宅不断增加，道路因此而改变。
他小跑着在周围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一条熟悉的路。小时候经常玩耍的那片空地就在这附近。
道路上了一个缓坡。克郎开始慢慢走着。他看到右边一栋久违的建筑，是以前经常买文具的杂货店。肯定没错。发黑的招牌上写着“浪矢杂货店”。
关于这家店的记忆里，除了买文具，还有些别的。有好多人去找店主爷爷咨询烦恼。当然，现在想来那都不是什么大烦恼。比如，请告诉我在运动会上赛跑得第一名的方法，或者怎么样才能让压岁钱变多。杂货店的爷爷总是很认真地回答这些问题。好像让压岁钱变多的方法是“创立法律，规定压岁钱必须要装在透明袋子里”。原因是，“这样的话，那些要面子的大人就不好往里面少装钱了。”
那个爷爷现在还好吗？克郎有些怀念地望着店铺。生锈的卷帘门紧闭，二楼住家部分的窗户里也没有光亮。
他绕到旁边的仓库一侧。以前他常在仓库的墙上乱写乱画。但是爷爷没生过气，只跟他说反正你都要画，给我画得好看点儿。
很可惜，墙上的涂画都不见了。已经过了十多年，说不定是风化侵蚀了。
就在这时，店铺前门方向传来自行车的刹车声。克郎从仓库的暗影里探出头，正好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自行车上下来。
她停下自行车，从斜挎的背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并把它投进了“浪矢杂货店”卷帘门上的小窗。看到这一幕，克郎“哎？”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大，但因为周围一片寂静，所以听起来特别响。她害怕地看着克郎，然后慌忙要骑上自行车。可能以为他是变态。
“请等一下。你搞错了，搞错了。我不是变态。”克郎摆着手跳了出来，“我不是藏在这里。是怀念这间房子，在这儿看看而已。”
跨在自行车上，像是下一刻就会踩上踏板的她，警惕地望着克郎。她长发束在脑后，妆不重，但相貌端正，看上去和克郎差不多大，可能还要小一些。T恤袖子里露出的胳膊看起来很结实，说不定从事着某项运动。
“你看见了吗？”她问道。声音略有些沙哑。因为不明白她的话，克郎只有沉默。“你看见我在做什么了吗？”她又问道，语气像是在责备。
“我看见你把信封放进去……”
克郎说完，她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把脸扭去一边。一会儿她又转向克郎。
“我有个请求。请你忘掉刚才看到的事情。也忘掉我。”
“哎……？”
“我先走了……”说完，她蹬上了自行车。
“等等！就问你一件事。”克郎追上去，赶紧挡在自行车前，“你刚才投的信封，难道是要咨询的事？”
她挺直了脖子，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是谁？”
“熟悉这个杂货店的人。小时候就来跟爷爷咨询……”
“名字？”
克郎皱眉，“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自报家门吧。”
她还骑在车子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刚才放进去的不是咨询的信，是感谢信。”
“感谢？”
“半年多以前我来咨询，得到了非常宝贵的意见。这封信是为了感谢那些意见帮我解决了问题。”
“咨询？在这个‘浪矢杂货店’？那个爷爷还住在这儿么？”克郎交替看着她的脸和陈旧的店铺问道。
她歪了歪头。
“我不知道。但是，去年我把咨询的信放进去，第二天里面的牛奶箱里就有回答了……”
没错。晚上把写着烦恼的信投进卷帘门上的小窗，第二天早上解答就会放进牛奶箱里。
“咨询一直持续到现在啊？”
“这我也不清楚。我最后一次收到意见后，也好久没来这里了。刚才投进去的感谢信，说不定不会被读到。不过即便那样我也还是写了这封信。”
看来她得到的意见还真是特别宝贵。
“那个……”她说，“问完了吧？回去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啊……可以了。”
克郎让到一边。她使劲地踩着踏板，自行车启动起来，很快就加上了速度。十秒钟不到，她就消失在克郎的视野中。
他又重新打量起“浪矢杂货店”。可以说完全没有一点有人的迹象。要是这房子能给出烦恼咨询的回答，肯定是有幽灵住在这里。
克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荒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他轻轻摇摇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家，荣美子一个人呆在厅里。因为睡不着觉，所以在喝酒助眠。矮脚桌上放着威士忌的瓶子和玻璃杯。这些东西不知不觉间就让人长大。加奈子应该先睡下了。
“你跟爸爸谈了吗？”荣美子问。
“没有。我没回集会处。刚才一直在散步。”
“散步？都这时候了，你去哪儿走的？”
“到处走了走。啊对了，你还记得‘浪矢杂货店’吗？”
“浪矢？记得啊。”
“那个地方还有人住吗？”
“啊？”荣美子的声音里带着问号，“我觉得没人住了吧。前一阵就关门了，应该一直空着。”
“嗯，果然是这样。”
“什么？那家店怎么了？”
“没什么。”
荣美子感到奇怪地扁了扁嘴。
“对了哥，你要怎么办？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鱼松’这样，不管不顾吗？”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
“但就是这么回事嘛。你不继承的话，店就只能关门了。对我来说没什么，但是爸爸妈妈怎么办？你不会也不管他们了吧？”
“烦死了你。我会好好考虑的。”
“你要怎么考虑？告诉告诉我。”
“都说了你很烦啊！”
克郎上了楼，穿着西装就把自己扔在床上。各种各样的想法盘旋在脑海中，但残留的酒精作用下，他一点头绪也整理不出来。
最后他慢吞吞地起身，坐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他找到了写报告用的纸，还有圆珠笔。
他将纸展开，写下了“前略 浪矢杂货店”。
6
第二天的葬礼没有做任何耽搁，继续进行。到场的人和昨天几乎一样。亲戚们早早就来了，但因为昨晚发生了那种事，大家对克郎都有点不冷不热的。叔父也没有靠过来。
除了亲戚，引人注目的还有商业街和居委会的人。克郎从小就熟悉他们。
其中有一位他的同学。因为穿着礼服，克郎没有立刻认出来那就是他初中时同班的男同学。他家里经营的印章店跟“鱼松”在同一条商业街上。
说起来，克郎想起以前从谁那里听来的故事。那位同学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从祖父那里学来了手雕印章的技艺，高中毕业后就在店里帮忙。也就是说，今天他是以印章店代表的身份来的。
他上完香，从克郎他们面前经过时，恭敬地低下了头。那样子看起来要比克郎大上好几岁。
葬礼结束后，依次是出殡、火葬。之后，家人和亲戚单独回到集会处，进行头七的法事。最后，健夫向亲戚致谢，一切就此结束。
送走亲戚们，克郎他们也要回去了。东西很多。他们拉开店里货车的货舱门，把祭坛用品和花装了进去。后座因此变得很拥挤。健夫负责开车。
“克郎，你去坐副驾驶。”加奈子说。
克郎摇了摇头。
“不了，妈你坐吧。我走回去。”
加奈子样子有些不满。肯定以为他不想坐在父亲旁边吧。
“有个地方想去一下。很快就回去。”
“嗯……”
背向有些不解的加奈子他们，克郎快步离去。要是被问到要去哪儿就麻烦了。
他边走边看了一眼表。快下午六点了。
昨天深夜，克郎出了家门。是为了去浪矢杂货店。牛仔裤口袋里装着茶色的信封。里面的报告用纸上，连绵不断地写着他现在的烦恼。当然，是他亲笔写的。
虽然他没有写明自己的姓名，但却几乎毫无保留地写下了现在的状况。他咨询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该怎么办。是应该继续追梦，还是应该放弃梦想继承家业——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可事实上，从今天早晨醒来他就开始后悔。自己干了件很蠢的事儿吧。不可能有人住在那个房子里。昨天晚上那个女的是脑子坏了吧。要真是这样就坏事儿了。那封信可不想让别人读到。
但另一方面，他又抱着“说不定”的期待心态。自己应该也能像昨天晚上那个女的一样得到合适的建议吧？
在这种完全半信半疑的心情中，克郎走上了坡道。终于看到了浪矢杂货店的古旧店铺。昨晚来的时候，天太黑看不出来，原本奶油色的墙面已变得一片乌黑。
店铺和旁边的仓库间有一条细缝。要走到房子后面，只能从这里进去。为了不让蹭到墙上弄脏衣服，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
后面有个后门，门旁边的确安着一个木制的牛奶箱。克郎咽了口唾沫，掀开了侧面的盖子。有点紧，不过到底还是打开了。
他向里看去，里面有个茶色的信封。克郎伸进手去取了出来。好像是用了他的那个信封。收件人一栏里用黑色圆珠笔写着“致鱼店的艺术家先生”。
他深感吃惊。这房子里真的有人住啊。克郎站在后门的门前，侧耳倾听，但听不到任何动静。
也可能回信的人住在别的地方，每天晚上来检查有没有来信。这样就能说通了。不过，为什么要特意做这些事情呢？
克郎不解地离开了那里。不过也无所谓了。浪矢杂货店有浪矢杂货店做事的方式。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在意回信的内容。
克郎手攥信封在周围走着，想找个能静下心来读信的地方。
他终于找到一个小公园。里面只有秋千、滑梯和沙坑，一个人影也不见。克郎在角落里的长椅上坐下，深呼吸了几次后打开了信封。从里面拿出来的是一张信纸。他忐忑不安地读了起来。
【致鱼店的艺术家先生
我已经收到您的烦恼了。
感谢您把这么奢华的烦恼讲给我听。
真好啊。作为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鱼店的独生子，就算什么也不干也能继承这个店吧？应该有很多以前的熟客，不必为了招揽生意而操劳。
我问一下，您周围有没有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的人呢？
要是没有的话，可真是个好时代啊。
再过三十年您看看，就不会有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只要有份工作就不错了。大学毕业后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的时代即将到来。肯定会来的。我敢跟你打赌。
不过你中途退学了啊，就是不上学了吧？父母给你出钱，你就这么放弃了好不容易考进去的大学啊？哎呀呀呀。
还有音乐是吧？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是准备扔下代代相传的店铺，用一把吉他一决胜负吗？哎呀哎呀。
我已经不想给你什么意见了，就想说：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吧。想得天真、活得天真的人在哪儿碰个壁也是好事儿。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因为我担负着浪矢杂货店的金字招牌，姑且回答一下吧。
我不会害你的，你把吉他放一边儿，赶紧去继承鱼店吧。你爸爸的身体不是不太好吗？现在不是你吊儿郎当的时候。拿音乐吃饭没啥戏，那只有有特殊才能的人才能做到的。你不行。别做白日梦啦，面对现实吧。
浪矢杂货店】
克郎读着读着，拿着信的手就开始抖起来。不用说，他生气了。
这是什么！凭什么自己要挨这人骂？
放弃音乐继承家业——他想过会有这样的回答。现实点儿考虑，这样的回答无可厚非。但就算这样也不用这么写吧？简直是失礼。
要是没来咨询就好了。把信纸和信封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克郎站了起来。要是有垃圾箱的话，就把它扔了。
但是他没找到垃圾箱，最后还是揣着它们回了自己家。家里，父母和荣美子正把祭坛用品摆在佛龛前。
“你去哪儿了？回来这么晚。”加奈子说。
“嗯，稍微走了走……”克郎说着上了楼梯。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完衣服，他把揉过的信纸和信封扔进了垃圾桶里，不过马上就改变主意，又捡了回来。他展开皱巴巴的信纸，重读了一遍。无论读多少遍心里还是不痛快。
尽管他打算无视这封信，但就这么算完，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写这封信的人，大错特错。他写下“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鱼店”的时候，肯定以为是特别气派的店，把来咨询的人想成是富裕人家长大的少爷吧？
他说“面对现实吧”，可是克郎并没有背向现实，而正是因此烦恼，但回答者却并没有理解这一点。
克郎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报告用纸和圆珠笔。他花了些时间写成的信，内容如下。
【前略 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的回信。没想到您会回信，所以我感到非常惊讶。
但是读过信后，我很失望。
坦白说，您一点也不明白我的烦恼。我知道继承家业会更稳定些，不用您来告诉我。
可是现在这个时候，要说安稳也没那么安稳。
您可能误解了，我家的店是家门面只有两间房大的小店。基本称不上是兴隆，也就是每天能糊口的程度。即便继承了这个店，也不能说未来就有保障了。这种情况下，我下定决心去摸索一下其他道路，也是一种想法吧？前一封信上也写了，现在父母也都支持我。要是就此放弃梦想，会让他们两人失望的。
您还有一个误解。我是很认真地把音乐当作一种职业来珍惜。我准备一边唱歌、演奏、写歌，一边养活自己。但是您却以为我是把音乐当消遣的那种人。所以您用“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这样的话来形容我。对于这个问题，我会斩钉截铁地予以否定。我的目标并不是成为远离尘世的艺术家，而是要成为职业音乐人，也就是Musician。
只有有特殊才能的人才能成功，这我也懂。但您怎么能断定我就没有这种才能呢？您听过我的歌吗？请您不要凭自己的想象下结论。任何事情，不去挑战它，就不知道结果是什么，对吧？
静候您的回信。
鱼店的音乐人 上】
7
“你什么时候回东京？”
葬礼第二天，克郎正吃着午饭，头上包着手绢的健夫从店里走进来问道。“鱼松”从今天开始营业。早上，克郎从自己房间的窗子里，目送健夫开着轻型厢式货车去进货。
“还没想好。”他咕哝了一句。
“光在这儿游手好闲，能行吗？你说要走上音乐道路，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啊？”
“我没有游手好闲。我自己想了很多事儿。”
“你想什么了？”
“别问了，这种事情怎么说。”
“三年以前，我就狠狠骂过你那么一回。豁出去，能做多少就尽力去做！”
“好烦啊。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克郎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加奈子从厨房里担心地看着他。
傍晚，克郎出了家门。当然是去浪矢杂货店。昨天半夜，他把第二封信从卷帘门上的小窗里扔了进去。
打开牛奶箱，里面还是克郎用过的那个信封。回信的人果然每天都来检查有没有来信吧。
跟昨天一样，他在附近的公园里读起回信。信上的内容如下。
【致鱼店的音乐人先生
无论大店小店，总归是店。托了这个店的福，你才有大学上的吧？就算经营不易，为店里做点事情不也是做儿子的责任吗？
你说父母支持你。亲生父母的话，只要你不去犯法，那么无论你干什么他们都会支持的吧？所以说，你怎么能把这话当真呢？
我没说要你放弃音乐。把它当成兴趣不行吗？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没有音乐天赋。虽然没有听过你的歌，但是我知道的。
因为你坚持了三年，不还是一无所获吗？这就是你没有才华的证据。
你看看那些红了的人吧。他们都是被人挖掘出来的。而你得承认，没有人看上你。
你不喜欢被人叫“艺术家”吗？真是这样的话，那你的感觉可能有点落伍了。总之，我不会出馊主意的，马上去当鱼店店主吧！
浪矢杂货店】
克郎咬着嘴唇。跟上次一样，这次的回信也非常过分。简直是被说得体无完肤。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生气。倒不如说，看到这些东西他反而觉得神清气爽。
克郎重读了一遍，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
说得没错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接受了这些话。虽然言语粗野，但是信上写的一针见血地戳中了事实。如果真有出众的才华，肯定会被人注意到的——克郎自己也明白，但一直回避着这一点。单纯把事情归咎于时运未到只是自己安慰自己；有才华的话，运气并不是必须的。
以前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顶多说“要是太困难了就放弃吧”。因为谁都不想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但这个回信人不一样，他的话里没有一丝顾虑。
而且……他的目光又落回信纸上。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直言不讳，言语毫不客气。别人通常都会用一些比较委婉的表达方式，但这人的信里完全感觉不到照顾情绪的意思。写信的人，肯定不是克郎认识的那个浪矢爷爷。那个爷爷应该会用更温和的语言的。
他想见见这个人。而且很多事情也无法通过信件来传递。他想当面和他谈。
到了晚上，克郎又出了家门。信封还是和之前一样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那里面是第三封信。 他自己左思右想，得出的是如下内容。
【前略 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的第二封来信。
坦白讲，我感到很震惊。没想到您会这么激烈地指责我。我以前觉得自己应该是有那方面才华的，期待着某天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过您的直言不讳，倒让我觉得痛快。
我想我应该要重新审视自己了。这样想来，追寻梦想已经变成固执己见，说不定其中也有死要面子的成分。
但是，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还想在追逐音乐的道路上多前进一步。
然后我意识到了我真正的烦恼是什么。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是无法下决心舍弃音乐。而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个比方来说，这就好比是单恋的感觉。尽管知道恋情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忘不了对方。
仅凭文字怎么也无法完整地表达我的心情。我有个请求。可以和您当面谈一次吗？而且我对您是一个怎样的人也非常感兴趣。
要和您在哪里见面呢？只要您告诉我，无论哪里我都会去。
鱼店的音乐人】
浪矢杂货店与往常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微暗中。克郎走近卷帘门，打开投递信件用的小窗。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信封塞进去，塞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
他感觉到卷帘门的另一侧有人。
如果这样的话，对方会从那一侧把信封拽进去的。先保持这样，看看情况。
他看了看手表，晚上11点刚过。
克郎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拿出的是口琴。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卷帘门的方向，开始缓缓地吹奏起来，吹给店里的人听。
这首曲子是他最满意自己的作品。名字叫《再生》。歌词还没有填上，因为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内容。在live house演出的时候，他经常用口琴吹奏这首歌。主旋律是流畅的叙事曲风格。
演奏完一段后，他将口琴从唇边拿开，看着塞进小窗里的信封。但看样子不像要被拽进去。店里好像没有人。说不定要早晨才会来收信。
克郎用指尖把信封捅了进去。“唰”，他听见信封落下时的细微声响。
8
“克郎，起床！”
身体被人使劲地摇晃着，克郎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加奈子惨白的脸。
克郎皱着眉头眨了眨眼。
“怎么了到底？”他边问边拿起枕边的手表。时间是早上七点多。
“出大事了。你爸在市场上晕倒了！”
“哎？”克郎坐起来，一下子就清醒了，“什么时候？”
“就刚刚，市场的人说的。已经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克郎从床上一跃而起，伸手去拿挂在椅背上的牛仔裤。
穿好衣服，他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出了门，在卷帘门上粘上了“今日临时休业”的贴纸。
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向医院赶去。一位鱼市场的中年男性负责人在等着他们，和加奈子似乎以前就认识。
“他搬货的时候突然显得很痛苦，于是我们赶紧叫了救护车……”那个男人解释道。
“是这样啊。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做，请您回市场去吧。”加奈子向他致谢。
抢救结束后，主治医生过来跟他们说话。克郎和荣美子也在一旁听着。
“简单来说就是过劳，增加了心脏的负担。你们有没有印象他最近做过什么操劳的事情？”满头白发、颇有风度的医生沉着地说道。
加奈子说他刚忙完葬礼，医生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可能是因为不仅仅是身体上，精神上也持续紧张的缘故。他的心脏虽然不至于马上就怎样，但还是注意一点比较好。我建议他定期接受一下检查。”
“我会让他这么做的。”加奈子答道。
因为可以探视，所以他们马上就去了病房。急救病人专用的病房里，健夫躺在床上。看到克郎他们，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全都过来也太小题大做了。本来没什么大事。”他逞强地说道，但声音里没什么力气。
“果然还是开店开太早。要是休息两三天就好了。”
听了加奈子的话，健夫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用得着吗。我没事。咱们的店要是休业，客人们就麻烦了。有些人就等着咱家的鱼呐。”
“但是你逞强搞坏了身子，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我不是说了我没什么大事吗。”
“爸你别逞强了。”克郎说，“你要是无论如何都要开店的话，我来帮忙。”
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脸上。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惊讶。
大家沉默了一秒后，健夫吐出一句“说什么呢”。“你能干点儿什么，也不懂怎么卖鱼。”
“才不是。你忘了吗，高中之前，放暑假什么的时候我一直在帮忙。”
“那不是专业干这个的。”
“可是——”克郎停住了。健夫从毯子下面伸出右手，制止了儿子的话。
“那音乐怎么办？”
“我会放弃……”
“什么？”健夫歪了歪嘴角，“你要当逃兵吗？”
“不是。我觉得继承鱼店更好。”
健夫咂了一下舌。
“三年前你说得那么了不起，结果就这样？跟你直说，我没想把店交给你。”
克郎吃惊地看着父亲。“他爸。”加奈子也担心地说道。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卖鱼的话，咱就另说。但现在你不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话是不可能把鱼店干好的。几年以后你肯定就会犹犹豫豫地想，要是继续做音乐就好了。”
“没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我都知道。‘那时候我爸病倒了实在没办法只能继承了’，‘为了这个家而做出牺牲’，有很多借口说服自己。什么责任也不负，全怪别人。”
“他爸，你别这么说……”
“你闭嘴！——怎么了，没话说了吧。有什么意见说来听听。”
克郎抬高了声音，瞪着健夫，“为家里着想就这么不对吗？”
健夫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种好听的话还是等你把事情做成再说吧。你一直坚持音乐，有什么成果吗？没有吧？不听父母的话，决定一心扑在一件事儿上，那你就只剩下这件事儿了。要是连这事都做不成，再想着去干鱼店，那可真是太失礼了。”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健夫表情有些痛苦，按住了胸口。“他爸。”加奈子说道，“没事吧？——荣美子，去叫大夫。”
“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喂，克郎，你给我好好听着。”健夫躺在那里，认真地看着他，“我也好，‘鱼松’也好，都还没脆弱到必须要你照顾。所以你别想没用的，再去拼命干一回，在东京奋战一场。结果就算战败了也无所谓。至少你留下过自己的足迹。做不到这点你就不要回来。明白了吧？”
克郎不知该说些什么，陷入沉默，健夫又用更强硬的语气重复道：“明白了吗？”
“明白了。”克郎小声回答道。
“真的吗？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面对父亲的问题，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医院回到家后，克郎马上开始收拾行李。不仅是收拾要带走的东西，还整理了屋里剩余的物品。过了好久，见没什么东西要收拾了，就打扫了一下卫生。
“桌子和床都处理了吧。书架要是不用了也扔了吧。”休息兼吃午饭的时候，克郎对加奈子说，“我以后不用那间屋子了。”
“那我可以用吗？”荣美子立刻问道。
“嗯，可以。”
“太好啦。”荣美子轻轻鼓了鼓掌。
“克郎，虽然你爸那么说，但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
克郎苦笑着转向说出这话的母亲。
“你在旁边也听见了吧？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可是……”加奈子只说出这两个字，就没有再说下去。
克郎整理屋子一直整理到傍晚。那之前早些时候，加奈子去了医院，接回了健夫。跟早上比起来，健夫的气色好了不少。
晚饭是牛肉火锅。加奈子狠心买了上等肉。荣美子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健夫好像被叮嘱这两三天要戒烟戒酒所以喝不成啤酒，正为此而唉声叹气。对克郎来说，这是葬礼结束后第一餐和和气气的饭。
吃完晚饭，他换上了出门的衣服。要回东京了。加奈子说“要是明天走就好了”，健夫则训诫道“他愿意走就让他走吧”。
“那，我走了。”双手提着行李，克郎向父母和荣美子告别。
“加油啊。”加奈子说。健夫没有说话。
出了家门，克郎没有直接去车站，而是绕了个弯。他还想最后再去一趟浪矢杂货店。说不定昨天那封信的回信就放在牛奶箱里。
他去看了一下，回信果然在里面。克郎把信放进口袋里，重新凝视已经荒废的店铺。布满尘埃的招牌似乎在向他诉说着什么。
去了车站乘上车后，他开始读信。
【致鱼店的音乐人先生
我读过你的第三封来信了。
原因无法详述，但我不能和你直接会面。而且，不要见面比较好吧。见了面你会失望的。想到‘原来我一直在跟这种家伙咨询啊’，你自己也会觉得不爽吧。所以，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是吗，终于要放弃做音乐人了啊？
但大概只是现在暂时放弃吧。你的目标还是要成为音乐人。说不定你读这封信的时候就改变心意了。
这到底是好是坏，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
你继续追逐音乐的话，肯定会有所斩获。
我觉得，会有人因为你的乐曲而得救的。而你所作的曲子也肯定会流传下去。
你要问我为什么敢如此断言，我很难回答，但事实的确如此。
请坚信这一点直到最后一刻。请相信到最后的最后。
我只能说这些了。
浪矢杂货店】
读完信克郎歪了歪头。
这回答是怎么回事。格外有礼貌。跟之前粗鲁的遣词完全不同。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对方看穿了克郎再次决定成为音乐家的决心。或许，正是因为能看透人心，才叫作“烦恼咨询的浪矢杂货店”。
“请相信到最后的最后。”——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终有一天会梦想成真吧。不过对方为什么能这样断言呢？
克郎把信塞回信封，放进包里。不管怎么说，这封信赐予了他勇气。
9
沿街的CD店店前，堆得满满的都是蓝色封套的CD。克郎拿起一张，仔细品尝着喜悦的滋味。封套上印着名字《再生》，旁边写着“松冈克郎”。
终于走到这一步。他做到了。
这条路很漫长。抱着坚定的决心，再次回到东京的克郎比以前更加专心地投入到音乐当中。他坚持挑战各种比赛，参加试音，给唱片公司寄录音带。路边演出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藉藉无名。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渐渐的，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一位偶尔来看他演出的客人问他，要不要去孤儿院做慰问演出。
虽然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用，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只有不到20个孩子的小孤儿院。他演奏得很困惑，听演奏的孩子也很困惑。
终于有一个孩子开始用手打拍子。这就像一个信号，其他孩子也开效仿。后来克郎也加入进去。他觉得很高兴。
很久没有从心底里为歌唱而感到高兴了。
自那以后，他就在全日本的孤儿院巡回演出，为孩子们演奏的歌曲，超过了上千首。结果，却没能正式出道——
克郎歪了下头。没出道吗？那这张CD是什么？已经正正经经出道了不是吗？还是用自己最喜欢的曲子。
他哼起了《再生》。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歌词。这也太荒唐了，明明是自己的歌。
到底歌词是什么来着？克郎打开CD盒，取出封套想看歌词。这时，手指突然动不了了，无法展开折叠的封套。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什么音乐——？
下一秒，克郎睁开了眼睛。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没见过的天花板、墙壁和窗帘。视线移动到这里，他终于想起这是“丸光园”的一个房间。
铃声大作。他听到似乎有人在惊叫，还有一个冷静的声音说“着火了”。
克郎从床上跳了起来，拿起旅行包和套头毛衣，穿好了鞋。幸好他穿着西装就睡着了。吉他怎么办呢？他用了一秒得出结论——不要了。
他一出房间，被吓了一跳。走廊上浓烟滚滚。
一位男性职员用手帕捂着嘴，冲他招手，“这边。请从这边逃离。”
克郎照着他说的，跟着他跑了过去，一步两个台阶地奔下去。
然而正要下楼时，克郎却停下了脚步。他在走廊上看到了小芹。
“你在那儿干什么？！快跑！”克郎怒吼道。
小芹双眼通红，眼泪打湿了面颊。
“我弟弟……辰之不在。”
“什么？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不过可能在屋顶上。他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去那儿。”
“屋顶……”
克郎犹豫了一下，不过接下来的动作却很迅速。他把自己的行李塞给小芹，“帮我拿着。你赶紧跑。”
“哎？”他扔下睁大眼睛的小芹，跑上了楼梯。
短短一会儿，烟雾的浓度就上升了不少。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喉咙发痛。不仅视野不够清晰，呼吸也非常困难。更可怕的是看不到明火。到底是哪里着火了呢？
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很危险。要跑吗？克郎正想着，就听到了哪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喂——，你在哪儿？”他一张嘴，烟雾就侵入了喉咙。虽然被呛得很厉害，但仍然继续往前走去。
有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传来。同时，烟雾变得稀薄。他看到一个少年蹲在台阶上。正是小芹的弟弟。
克郎把少年扛上肩膀就要往下冲。就在这一刻，天花板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掉了下来。一瞬间周围成了一片火海。
少年哭喊起来。克郎心里很混乱。
但是不能停在这里。要想活命，就只能下楼。
克郎扛着少年在火海中奔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要怎么去。巨大的火焰接二连三地袭来。剧痛游走于全身。不能呼吸了。
红光与黑暗，同时将他包围。
好像有谁在喊他。但是他回答不了了。他的身体在抽搐，一动也不能动。不对，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身体。
意识渐渐离他远去。大概是要睡着了。
一封信上的文字，模模糊糊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你继续追逐音乐的话，肯定会有所斩获。
我觉得，会有人因为你的乐曲而得救的。而你所作的曲子也肯定会流传下去。
你要问我为什么敢如此断言，我很难回答，但事实的确如此。
请坚信这一点直到最后一刻。请相信到最后的最后。】
啊，是这么回事儿啊。现在就是最后一刻了吧。现在，我也还是应该继续相信下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爸，我就能留下足迹了吧。虽然还是战败了——
10
挤满观众的体育场内，直到刚才一直都被狂热的尖叫声所笼罩。之前的三首安可曲，都是为了燃尽歌迷们的热情而准备的。
但最后一曲，却跟之前的情形截然不同。忠实歌迷似乎都知道这一点，她一握上话筒，数万人就安静下来。
“最后还是往常那首歌。”绝世的天才女歌手说道，“这首歌是我踏入歌手这一行的契机。不过，还有比这更深层的意义。写这首歌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弟弟——的救命恩人。他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我弟弟的生命。如果没有遇到这个人，就不会有现在的我。所以我这一生，都会一直把这首歌唱下去。这是我唯一能报答他的方法。请听。”
随后，响起了《再生》的旋律。
（第二章 完）
*****************************
第三章 驾着思域驶向天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