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记
还没正式到单位上班的时候,我就麻烦了韩老师几次。 新参加工作,档案、关系、工资、保险什么的都要转移或者新办,跑了好几趟。此单位里的工作人员,除了有领导职务的其他都被称为某老师。这位韩老师面相和善,三十来岁,衣着无华,迎来送往中平平常常,另会多叮嘱几句:这几件都是工作里个人的大事,要当心。 四、五月份组织活动,每次出去他都挺照顾新人,在场地时时提醒我拿好材料、物品,帮我安排来去交通,应该是看出我跟他一样内向不善交际,因而最能感受到我的不适和尴尬。应酬接待的饭局,一圈轮罢他总会提醒我该敬酒了,不知道是怕我不懂规矩失礼,还是怪我装傻反抗这无趣的酒桌惯例。 一次典礼彩排,期间工作太杂拖得太久,材料交接又出了错漏,几次三番在会场和办公室之间来回,吃了批评心里正恼,走到门口的时候我一甩手:不舒服,不想开车。韩老师马上接过话:我去我去,你回吧。说着便奔出门去打车取材料。他有时露出的谦卑简直不应是一个年长者对年轻人该有的态度,反而让我心下惭愧倒更羞恼了。 说几件韩老师的小事,都是办公室里闲扯的非常小的事,也不知是不是我从前太少接触这样的人,所以这些小事竟都会让我错愕。 刘志军案有了处理结果时,韩老师跟另外一位来挂职的副书记两人围着网页闲聊,几句后我便侧目: “这事换了谁也是一样,这人就是偏偏遭上了。” “我算算他还有多少年就退休,真是时运过了啊。” 说罢两人投入掐算工作年份和官位级别的无限热情的讨论中……一番对和,把贪赃枉法的难赦之罪言谈间就化成了官场里一出起落。以前只道体制内热衷升迁获权,岂不见权术已经内化进他们观察事物和思维的方式了。 他喜欢看报。一天在他我对面办公桌上伏案抄写什么,突然抬起头来说:看来这美国是真的不行啊,不能去啊。我啊了一声,他指给我们他正摘抄的报纸,说这上讲美国治安如何不稳,社会问题如何之触目惊心。我一看,那篇题目赫然是我国发布的《美国人权报告》…… 已过而立之年的人,竟然还对党报所载句句信以为真,我真是楞得接不出半个词。 还是看机关发放的报纸杂志时,他一次突然赞叹起日本的行政管理来:当真是好,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员,不用总是应付上级,可以自行针对当地情况制定政策。韩老师又拍着书页发表了几句感言,原来还是不满意自己的事业进展,“那样才能干一番事业嘛,把资源都利用起来,把群众管理好”。 终究还是忘了“服务”这回事才是职责所。一切都是为了仕途吗? 还有我窥到的他生活中的窘境。这里一说,是因为在此没人认识韩老师,而我确实记住了的事。 周一早上开工,大家都还对周末意犹未尽。韩老师说他一家三口去了上周就在报纸上看到宣传的兰花园,“可还要门票,门票可要六十元!咦,在门口一问我就走了”。我心里却在暗暗想象他妻子和儿子当时脸上的表情,为了每人六十元,可真换了一场失望。 韩老师参加领导干部选拔考试,凭多年机关工作的经验和功底拔得头筹,他不好意思去看发布成绩的公告,让我跑去门口给他拍下公示栏的照片。他将走马上任某镇副镇长,当地公共交通欠发达,而且大小也是领导,没有车颜面上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买车彷佛成了他走上新岗位最要紧的前提。 平时办公室间男同志们聊起车来兴致勃勃,其间能看出韩老师的汽车知识实在不够丰富,往往是听他人夸夸其谈讲完,只提起眼来问一句:“怕要得了十万元?” 我总是不能告诉韩老师,他的物价观可能已经脱离消费过度的时代。皮鞋不是最贵二百元一双,冰激凌不是米旗的最高级,奥迪也不是汽车的顶级。可是他是一月只得清水收入的小镇公务员,到省城会迷路,叫不上来任何一个时尚的品牌。他仍然办理了贷款,一个月后贷款到手,要买下他的第一辆车。尽管他的房贷还没还清呢。 临上任前两天,韩老师喊请大家吃饭,那天他带了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来办公室。 小孩子目无一切,只看到电脑两眼放光。我一离开办工桌,他就会爬上凳子,打开小游戏网页。韩老师并不斥责儿子玩网络游戏,事实上他好像并不斥责儿子任何事,吃饭时不就坐也好,突然大叫插话也好,韩老师的反应只是瘪一瘪嘴而已。 记得有一天急雨,韩老师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想让我去学校给他儿子送伞又不大好意思开口。我是真的懒且没爱心,不明示我是绝不会主动去做这种事的。 他念叨着:这雨可下得大,早上还说天热让娃莫穿外套……可这送了伞我就没伞了啊?边说边瞥着我。 幸而一会雨停了。 以上是我对同事韩老师的全部记忆。 除了感谢他对我的照顾,关于他我剩余的全部感受就是——同情。虽然我并不具备同情他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