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6）状元
反正本故事肯定会被当成架空，根本没可能与任何实际存在的个人、团体、事件、地名扯上关系。
× × × ×
That is not dead which can eternal lie,
And with strange aeons even death may die.
—— Abdul Alhazred
× × × ×
紫塞朝朝烽火，青楼夜夜弦歌。一天明月雁声多，带得边愁无那。
云阙九重阊阖，家山万里岷峨。独愁乡思满蹉跎，梁甫狂吟谁和。
这曲西江月的作者，乃当朝杨首辅之子。他单名一个慎字，是正德六年进士科一甲第一名，授翰林院修撰。后来杨首辅丁忧还乡，正德皇帝愈发无法无天起来，竟自封威武大将军，私自出关游猎。杨慎心忧国体，上表劝阻。这词中『朝朝烽火』『夜夜弦歌』两句，便是讥谤皇帝声色犬马之意了。
只可惜当今皇帝从来以武功自诩，哪肯被触动一丝逆鳞？满腔热血，换来一纸申斥。杨慎只得称病还乡，携家眷一路赶回四川新都，却也算得衣锦荣归。只是夫人王氏受不得舟车劳苦，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
杨公子年方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又是首辅之子、状元之才，此时虽受排挤，上门提亲的仍是络绎不绝，杨慎却只是闭门谢客，弄得媒人们一头雾水。杨首辅此时已经回京复职，也来信询问，杨慎回禀：别无他求，只愿与黄伯父家千金结好同心。
那位黄伯父是四川遂宁人，官至南京工部尚书，与杨首辅向来交好，现已致仕还乡。家中小女黄峨，字秀眉，生得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才情冠绝蜀中。杨慎此时提起，杨首辅乐得应允，又托媒人说亲。
原来黄小姐自幼一心倾慕杨慎，此时已芳龄二十，未曾许配人家。当下两家一拍即合。花轿迎娶之日，引得新都城万人空巷，都来瞻仰这对璧人儿。
此时是大明正德十四年八月，宁乱尚未平息，夫妻二人却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之时。这日晨起，出城西去，同游青城山。
自古青城天下幽，果然一派仙山气度。二人拜过上清宫老君殿，携手沿阶而下。
秀眉忽道：『夫君见老君时，心里想的什么？』
杨慎笑道：『自然是为娘子求贵子。难道娘子没想？』
『——才、才没有呢！』秀眉脸上一红，半晌低声道，『刚才一共上了三支香……就是有这个念头，也只占了一支……』
『那另两支呢？』
『一是盼望公爹身体康健，保我大明国泰民安；二是……二是望我家夫君早日官复原职……』
『朝政糜烂如此，你这两条，可难得紧啦……』杨慎苦笑。
秀眉却道：『正是否极泰来。这次东南大乱，朝廷必定有所振作。我看不出明年，官人便要进京赴任了。』
杨慎早已想到这一层，不禁暗暗赞服妻子的见识。他想了想，却又长叹一声：
『——娘子说得甚是。只是……还要看父亲的意思啊。』
秀眉笑了：『爹自然不会难为你。』
『有些事你不晓得。』杨慎叹道，『你我两家交好，可记得我十年之前第一次进京会试，名落孙山？』
『夫君的文章自然是极好的。』秀眉轻声说道，『都说是主考官已经定了进士及第，却不慎用烛蜡污了卷面，才落选了。』
『你相信吗？』杨慎冷笑，『两个主考污了首辅门生、尚书公子的卷面，后来居然安然无恙？——那两人与刘瑾交恶，要他们粉身碎骨，甚至用不到亲自下手，只要暗中推上一把就成了！』
秀眉愣住了。
『——本就是父亲的主意。』杨慎缓缓道，『父亲不愿意让我为官，怕我年轻气盛，折在阉党手中，反而连累他。到了刘瑾倒台的第二年，我就中了。』
『爹爹自然也是保护你……』
『你们都以为我是当世第一才子，可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工具。』杨慎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我即将复官，可知道前年我为何辞官？那时父亲的丁忧将满，可他在老宅尚有大事要办，这才把我拉回来的。』
『这……』秀眉也吃了一惊，沉吟着，『却是为了什么大事？』
『找一件……老宅里的东西。』杨慎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不能说得太多，因为还没找到。父亲在祖父遗物中寻到一本先人自述，里面记载着此事。他叮嘱我说，这件东西事关天下安危，找不到就不要回京城。』
『可是你我相处了几个月，没见你找啊。』
『因为这东西不在新都。』杨慎说，『父亲当年也是寻觅不见，最后才悟到：我杨氏祖籍在庐陵，胡元末年避兵乱，先迁麻城，后入蜀地。先人自述中所说的老宅，不在江西，就在湖北了。可是……』
『可爹是朝中重臣，一举一动都有眼线盯着，无法前去，所以叫你先回新都，慢慢打算，对吧？』
『不错。此事关系先祖名誉，不能轻付外人。』杨慎凝视着妻子，『昨天我刚刚接到父亲家信，说是当今万岁即将亲征江西，大军一到，不免玉石俱焚，叫我马上出发。可我……自然舍不得……』
『爹爹是三朝重臣，此事必定干系极大，你早该和我讲明。』秀眉正色道，『你我年少，相聚之时还很长。夫君只管放心去。』
她想了想又道：『只是眼下东南不太平，你这一去，要多留心，早去早回。』
『谢娘子成全！』杨慎深施一礼，『中秋一过我就动身，不出半年就回来。』
秀眉连忙扶起丈夫，二人相视一笑，携手渐行渐远。
那时这对才子佳人还不知道，在他们的后半生中，将遭受多少次漫长而痛苦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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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中，狂云蔽天。
男孩一拐一拐地跑到当院，扬起头，独目张望着压顶的黑云：
『看啊！北落师门在南天闪耀！』
『我可什么也没看见。』答话的是他的父亲，『你还是赶紧进屋来。』
『星辰正在重新排列成正确的样子！』
孩子没有理睬父亲，反而高声吟诵起来，
『阳光太耀眼，
黑夜才是永恒。
状元生下的圣贤，
与圣贤生下的状元，
转瞬即逝如风中残灯。
在两次金星凌日之间，
当他们双双陨落之时，
一个新时代就要来临，
漫长的准备即将结束，
那时代只属于我等！』
他大笑着张开双臂，任倾盆而下的暴雨浇湿了自己的全身。
『胡闹。』父亲喝道，就要上前拉他进屋。
就在这一刻，闪电划破了天空，照亮了孩子的脸。映在父亲眼中的，是无可名状的惨白色笑容。
父亲的手颤抖起来。他想到了三年前自己还在钤山隐居的时候，四岁大的儿子突然不见，三天以后又自己跑回家来。从此之后，儿子就成了独目跛足的样子，而且日益阴沉狡谲。
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在这个儿子面前，他永远都是如此的懦弱。这懦弱最终让他平步青云，也让他身败名裂。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要下次再讲了。
伴着孩子的狂笑，闪电之后的炸雷响起。紫禁城中的皇帝仰首长啸，面对着目瞪口呆的群臣，扔出圣旨。
——以镇国公威武大将军为元帅，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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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is not dead which can eternal lie,
And with strange aeons even death may die.
—— Abdul Alhaz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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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塞朝朝烽火，青楼夜夜弦歌。一天明月雁声多，带得边愁无那。
云阙九重阊阖，家山万里岷峨。独愁乡思满蹉跎，梁甫狂吟谁和。
这曲西江月的作者，乃当朝杨首辅之子。他单名一个慎字，是正德六年进士科一甲第一名，授翰林院修撰。后来杨首辅丁忧还乡，正德皇帝愈发无法无天起来，竟自封威武大将军，私自出关游猎。杨慎心忧国体，上表劝阻。这词中『朝朝烽火』『夜夜弦歌』两句，便是讥谤皇帝声色犬马之意了。
只可惜当今皇帝从来以武功自诩，哪肯被触动一丝逆鳞？满腔热血，换来一纸申斥。杨慎只得称病还乡，携家眷一路赶回四川新都，却也算得衣锦荣归。只是夫人王氏受不得舟车劳苦，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
杨公子年方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又是首辅之子、状元之才，此时虽受排挤，上门提亲的仍是络绎不绝，杨慎却只是闭门谢客，弄得媒人们一头雾水。杨首辅此时已经回京复职，也来信询问，杨慎回禀：别无他求，只愿与黄伯父家千金结好同心。
那位黄伯父是四川遂宁人，官至南京工部尚书，与杨首辅向来交好，现已致仕还乡。家中小女黄峨，字秀眉，生得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才情冠绝蜀中。杨慎此时提起，杨首辅乐得应允，又托媒人说亲。
原来黄小姐自幼一心倾慕杨慎，此时已芳龄二十，未曾许配人家。当下两家一拍即合。花轿迎娶之日，引得新都城万人空巷，都来瞻仰这对璧人儿。
此时是大明正德十四年八月，宁乱尚未平息，夫妻二人却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之时。这日晨起，出城西去，同游青城山。
自古青城天下幽，果然一派仙山气度。二人拜过上清宫老君殿，携手沿阶而下。
秀眉忽道：『夫君见老君时，心里想的什么？』
杨慎笑道：『自然是为娘子求贵子。难道娘子没想？』
『——才、才没有呢！』秀眉脸上一红，半晌低声道，『刚才一共上了三支香……就是有这个念头，也只占了一支……』
『那另两支呢？』
『一是盼望公爹身体康健，保我大明国泰民安；二是……二是望我家夫君早日官复原职……』
『朝政糜烂如此，你这两条，可难得紧啦……』杨慎苦笑。
秀眉却道：『正是否极泰来。这次东南大乱，朝廷必定有所振作。我看不出明年，官人便要进京赴任了。』
杨慎早已想到这一层，不禁暗暗赞服妻子的见识。他想了想，却又长叹一声：
『——娘子说得甚是。只是……还要看父亲的意思啊。』
秀眉笑了：『爹自然不会难为你。』
『有些事你不晓得。』杨慎叹道，『你我两家交好，可记得我十年之前第一次进京会试，名落孙山？』
『夫君的文章自然是极好的。』秀眉轻声说道，『都说是主考官已经定了进士及第，却不慎用烛蜡污了卷面，才落选了。』
『你相信吗？』杨慎冷笑，『两个主考污了首辅门生、尚书公子的卷面，后来居然安然无恙？——那两人与刘瑾交恶，要他们粉身碎骨，甚至用不到亲自下手，只要暗中推上一把就成了！』
秀眉愣住了。
『——本就是父亲的主意。』杨慎缓缓道，『父亲不愿意让我为官，怕我年轻气盛，折在阉党手中，反而连累他。到了刘瑾倒台的第二年，我就中了。』
『爹爹自然也是保护你……』
『你们都以为我是当世第一才子，可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工具。』杨慎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我即将复官，可知道前年我为何辞官？那时父亲的丁忧将满，可他在老宅尚有大事要办，这才把我拉回来的。』
『这……』秀眉也吃了一惊，沉吟着，『却是为了什么大事？』
『找一件……老宅里的东西。』杨慎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不能说得太多，因为还没找到。父亲在祖父遗物中寻到一本先人自述，里面记载着此事。他叮嘱我说，这件东西事关天下安危，找不到就不要回京城。』
『可是你我相处了几个月，没见你找啊。』
『因为这东西不在新都。』杨慎说，『父亲当年也是寻觅不见，最后才悟到：我杨氏祖籍在庐陵，胡元末年避兵乱，先迁麻城，后入蜀地。先人自述中所说的老宅，不在江西，就在湖北了。可是……』
『可爹是朝中重臣，一举一动都有眼线盯着，无法前去，所以叫你先回新都，慢慢打算，对吧？』
『不错。此事关系先祖名誉，不能轻付外人。』杨慎凝视着妻子，『昨天我刚刚接到父亲家信，说是当今万岁即将亲征江西，大军一到，不免玉石俱焚，叫我马上出发。可我……自然舍不得……』
『爹爹是三朝重臣，此事必定干系极大，你早该和我讲明。』秀眉正色道，『你我年少，相聚之时还很长。夫君只管放心去。』
她想了想又道：『只是眼下东南不太平，你这一去，要多留心，早去早回。』
『谢娘子成全！』杨慎深施一礼，『中秋一过我就动身，不出半年就回来。』
秀眉连忙扶起丈夫，二人相视一笑，携手渐行渐远。
那时这对才子佳人还不知道，在他们的后半生中，将遭受多少次漫长而痛苦的分离。
××××××××××××××××××××××××××××××××××××××××××××××××××××××××××××××××××××××××××××××
北京城中，狂云蔽天。
男孩一拐一拐地跑到当院，扬起头，独目张望着压顶的黑云：
『看啊！北落师门在南天闪耀！』
『我可什么也没看见。』答话的是他的父亲，『你还是赶紧进屋来。』
『星辰正在重新排列成正确的样子！』
孩子没有理睬父亲，反而高声吟诵起来，
『阳光太耀眼，
黑夜才是永恒。
状元生下的圣贤，
与圣贤生下的状元，
转瞬即逝如风中残灯。
在两次金星凌日之间，
当他们双双陨落之时，
一个新时代就要来临，
漫长的准备即将结束，
那时代只属于我等！』
他大笑着张开双臂，任倾盆而下的暴雨浇湿了自己的全身。
『胡闹。』父亲喝道，就要上前拉他进屋。
就在这一刻，闪电划破了天空，照亮了孩子的脸。映在父亲眼中的，是无可名状的惨白色笑容。
父亲的手颤抖起来。他想到了三年前自己还在钤山隐居的时候，四岁大的儿子突然不见，三天以后又自己跑回家来。从此之后，儿子就成了独目跛足的样子，而且日益阴沉狡谲。
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在这个儿子面前，他永远都是如此的懦弱。这懦弱最终让他平步青云，也让他身败名裂。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要下次再讲了。
伴着孩子的狂笑，闪电之后的炸雷响起。紫禁城中的皇帝仰首长啸，面对着目瞪口呆的群臣，扔出圣旨。
——以镇国公威武大将军为元帅，出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