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杭

——记我从未遇见过的福州和正在淡出记忆的福州
忽闻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骢儿手中攥着新折的栀子花跑进屋里，“娘，你看，栀子花。”
    这棵你走之前栽下的栀子花已是五度开落。
   “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爹爹是不是不喜欢骢儿呢？骢儿总不见爹爹。”
    骢儿是没有见过那在他出生前一个月赴身革命的爹。骢儿的爷爷开了间药行，本是一家人和乐的日子却在骢儿的爹爹四岁那年被日本人抓去打鼠疫疫苗死于非命（实为细菌实验），死后不敢下葬一直藏在家里。骢儿爹爹孩童时期的记忆便是爹爹恐怖的死和每日躲藏日本人。双杭这地本就商贾云集，自办起了私学。因而骢儿的爹自小上的是洋学堂，依了母亲先成家后立业，于是新婚不过数月便从军而去。骢儿的爹爹从军一年抗日战争结束，红军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骢儿的爹爹家书回来说随军南下，解放福州后就停留下来。
   “爹没有不喜欢骢儿，娘跟骢儿说过了，爹爹解放了福州就天天陪着骢儿好不好？”
   “好！”骢儿大大地点了一个头。“那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骢儿的爹什么时候回来呢？这个人在我的记忆似乎也要渐渐淡去了。商户之间的联姻本是常事，只是骢儿的爹自幼不喜古风，他说那是腐朽的僵尸。而我不过读了《诗》、《书》，学了几日音律，偶尔看看家父留下的古籍。
   “娘……啊……”
    “嗯？”
    “娘在想什么？怎么不理骢儿啦？”
    “骢儿你听？是有人在敲门罢？”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如果不是这该死的战争，余将往何方？作为退守福州的18万军中的一员，余已无心应战。从来不知这南方小城竟是如此氤氲书香。自骨刺旧疾复发以来已两月有馀，休养在这药行人家不知前线兄弟如何？若不是这战争，余得此地足以终老。屋前上杭路石板青青常有豆花、蚕豆叫卖；屋后下杭路沿河蜿蜒。听说旧时这里舢板往来不息，不远处德发京果行的果品也远销上海等地。这药行少夫人虽未修过西学却谙熟古文且弹得一手好琴。此处青红酒最能醉人，户户家酿各有不同，乃日常必备。如若是菊黄时节，与君一醉便一陶然。不知这药行少东家是怎样人物，新婚不过数月便离家从军，留古书一屋、焦尾一把与一妻一儿。余幸得药行少夫人救助，以祖传秘方日夜热敷患处，骨刺渐愈。而今只日日与之弹琴效子期之遇，高山流水、渔舟唱晚似不闻战火纷飞。
    两月时光有如白驹过隙，共党势如破竹一路南下，福州已然守不住，兄弟们纷纷撤往台湾。昨日收到最后通令限三日内全部撤离福州。再饮一盏青红罢，美景不再，一举杯便摇曳了那绝世而独立的倒影。
中共双方激战至16日夜，福州守军弃城向厦门、平潭退却，朱绍良和李延年飞往台湾。
论醉
   去年收下的菊花阴干了一直搁在坛子里收着，这时节虽是暮春，却因霉雨而乍暖还寒。蒲扇扇着小碳炉待至鱼眼沸时，五年陈酿的青红撒上两朵菊花盛在黄铜雕花的酒盅里温着，这样喝起来最暖心了。家酿甘醇令人忍不住贪杯。
军官：“你的酒酿得如此好，琥珀色似故人归来。”
少夫人笑而不语。
军官：“为什么我停不下杯来？”
少夫人：“因为你已经醉了。”
军官：“不，我没有醉。我想醉，很想。”
少夫人：“你醉不了。”
军官：“不，我醉了。”
少夫人：“你的心不允许你醉。”
军官：“我的血液在翻腾，有千万个声音在我的胸腔里怒吼似要喷薄出来。”
少夫人：“你太过于清醒。”
军官：“让我醉吧！”
少夫人：“举世皆浊，而你一醉愈醒。醒着太痛苦！”
军官：“就让我醒着痛苦吧！给我酒！”
     军官别过头去，不让人见着他的脸。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用述离殇
   “娘，你弹的是什么曲子这样好听？”
   “这是汉乐府，说的是武帝宠妃李夫人。”
   “娘教骢儿唱罢？”
   “娘和叔叔唱得好听。娘再唱一次吧？”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娘怎么哭啦？”
   “娘没有哭。骢儿唱得也好听。”
   “娘说谎！”
   “娘，爹爹回来了娘还弹琴麽？像和叔叔一样麽？”
   “娘，等爹爹回来了，娘、叔叔、爹爹还有骢儿一起唱好不好吖？”
   “娘……？”
 1949年8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发动福州战役，由万寿桥正面进攻，17日宣告福州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