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福楼拜

这是秋天的一个星期日，我去看望福楼拜，心情激动万分。他亲自替我开的门。他身材高大，肩膀宽厚，声音洪亮，身披一件宽大的栗色厚呢上衣，活象海盗的衣服。他这种人，本来既是航海家，又是诗人，酒气熏天，动辄发火，脑子里满是晦气的北方小鬼神……可福楼拜的神态一本正经，他就是他，想入非非。
他向我伸过漂亮的手，对我说了几句好听的话。这时，我从心里涌起一股温情，开始喜欢这个我向往的人。居斯塔夫•福楼拜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他热情奔放，富于同情心，随时随刻都想奔赴战场，嘴里还不停地诅咒要复仇。他活象堂•吉诃德，这是他非常喜欢的人物。
我在福楼拜家里刚呆了五分钟，小客厅就淌满了两万个给绞断脖子的资产者的血。这个魁伟的人不停地朝各个方向踱步，鞋后跟碾碎着市议员的脑壳。然后，愤怒转为热情，福楼拜开始用宽厚而平缓的语调背诵《复仇女神》开头的台词。那些诗句十分精彩，福楼拜背下它们确实没白搭功夫。可是他的欣赏又转向了演员，他聊起罗朗夫人时那个劲儿，真有点过于奔放，而且吓人。说到她时，福楼拜仿佛爱抚着一只怪兽。当话题转到扮演阿伽门农的演员罗特时，福楼拜立刻放开了嗓门。
“这个角色的内涵是极丰富的呀！” 福楼拜叫了起来，“这是个野蛮人的头领，阿耳戈斯的君主，他是古代人，史前人，是传说和荷马史诗式的人物，是希腊史诗中狂想型的人，是史诗英雄！他有圣人岿然不动的气质，稳如磐石……这是伟人啊！这是神明啊！他犹如达罗斯的一尊雕塑，身旁簇拥着贞女。您在卢浮宫看到过一个亚细亚的希腊古风的小浮雕吧？它是在萨莫特拉斯岛上发现的，表现阿伽门农、塔堤彼俄斯和厄剖斯的业绩，身边刻着他们伟大的名字。阿伽门农端坐在君主之位，脚边有只羊。他留着尖胡子，发型是亚述人式的。塔堤彼俄斯也是威风凛凛。他们都是那样的端庄威严，气势逼人，一语不发，看上去离我们的时代非常久远。有人说，罗特就是从这块浮雕中脱身而来的，帅得很，见鬼去吧！”
福楼拜的热情就是这样泛滥的，在他看来，老实的罗特简直把荷马和埃斯库罗斯的诗给糟蹋了。事实上，他只有一种激情：文学。倘若日后有人为他塑像，那么基座应该刻上奥古斯丁致米开朗基罗的一句话：
“艺术是你唯一的爱，他占据了你的整个生命。”
福楼拜九岁时曾给他的小朋友恩斯特写信说：“我要写装在我脑子里的小说，它们是：美丽的安达鲁丝，蒙面舞会，多罗泰，摩尔女人，奇怪的莽汉，谨小慎微的丈夫。”
从那时起，他就发现了他的天赋。生活中的每一天，他都阔步在令人神往的大道上，像牛一样的工作着。他是最刻意追求、匠心独到的作家，他的耐性，他的勇气，他的耿直将永远作为典范长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