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jiamajia12345：《结婚十年》律师片段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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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偶然看到苏青1944年写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其中有一段对她丈夫律师职业的叙述挺有意思。斗胆删减并选取原著的几段文字，分段拟了小标题，发上来，请大伙看看。
前传
有一天贤对我说：“我有一个机会，要到洋行里去当大写了，每月一百元，还有花红，你以为如何？”我听了大喜过望，便主张那时先去乡下领回小女儿来。贤说那还是等她断了奶叫他们送出来吧，眼前先雇一个娘姨要紧，你累了时这副嘴脸，我实在看不惯。我听了大闹起来不依他道：“看你还没有进洋行哩，便要嫌憎老婆的嘴脸生得不好了，将来还有我的日子过吗？”他再三解释安慰不了。
这家洋行其实是华行，规模相当大，就是经理小派得很。贤本来是个聪明人，善于揣摩上司心理，因此经理着实喜欢他。下午公毕以后，本来是可以回家的，但是经理邀他去吃茶跳舞，他当然得奉陪。
廿七年春天南京等处也平静了，N城人反而纷纷迁到上海来，明华听从他哥哥的主张，改入上海的大学，暂时住宿在我家。他还是同打仗以前一样的活泼，朴实，常常发些爱国理论，虽然太浅薄，究竟是出于真诚的。他也很不以贤的日渐都市化为然，常常暗中规劝他，贤只付之一笑，以为你们孩子家懂得什么，那时候贤已在经理帮助下搭做些生意，赚了几千元钱，自不免得意洋洋起来了。
开业
明华同情我，帮助我做些小事，他住在我家似乎很快乐的，也很自然。娘姨虽然仍旧不更事，但我也渐渐不大理会，只要眼不见，耳不闻的，便落得清净。于是我渐渐胖了起来，面庞也似乎丰腴些，在一个初夏的晚上，我穿着件浅蓝夹细碎白花的麻纱衫子，贤瞧着我半晌，说道：“倒想常常跟你在一块享受些家庭之乐呢，就可惜事情太忙。”明华一脸正经地规劝他道：“你何不过些时候挂牌做律师呢？自由职业总比较不受拘束些，用不着坐写字间，大家可以叙得畅快了。”贤也颇以为然。
我们看了许多房子，也有弄堂太脏的，也有缺乏卫生设备的，也有方向朝北的，也有交通不便的，弄得不知适从。贤最后对我说只有一个原则非坚持不可，便是外观要富丽堂皇，内容享受方面倒差些不妨。
我不能忘记，我们进新屋的一天，那是民国二十八年的中秋，晚上凉月儿闪着银光。胡丽英同着余白也来了，还有许多其他的亲戚朋友，大家整整齐齐坐在客厅里，桌上堆着鲜花，架上满是银盾银杯之属，墙上也约略挂几幅字画，都是贺乔迁兼又贺开业的，许多许多的镜框都没法悬挂陈列，不然真不知要占满几间屋哩。我们的屋子是全幢的，有三层楼，我与贤的卧室在二楼，是最宽大与明亮的一间，我们摆了新租来的全房木器，窗帷都用彩花轻绢制的，我们住在里面像重温着新郎新娘的梦，不久我便养了第三个女儿菱菱。
贤到处托人去拉法律顾问，有的出一百元，有的出二百元，出五百元的算是最客气了，都是全年的，介绍人还有回佣。我兴奋地帮着他填顾问证书，纸头是印好的，法院里现成有买，只不过字得写得端正些，我在落笔之先，总要糟蹋十几张连史纸，结果写下去还是不行，再三懊丧着，要等贤安慰夸赞才罢。每多一家法律顾问，我们总要出去吃一次饭或者看电影，钱也便剩得不多了。
我们时常讨论着不常发生的法律问题，以为做律师能出奇制胜才好，可是事实上连普通案件都不经常见。好容易有一个朋友或亲戚说明天要介绍一个当事人来了，我们忙着收拾客厅，假如发觉台布龌龊了便赶快换，或者觉得茶杯欠精致就另买一套，当天又再三叮嘱佣人礼貌，千万不要惹人家笑话，我说我就坐在旁边充个临时书记吧，然而贤坚持不肯，说是给人家认出了反而要闹笑话的。
谁知道到了约定时间，左等又不来，右等又不来，又不好去催，只得自己装得满不在乎似的胡乱翻翻《六法全书》。我抱着菱菱焦急地一次次下来看光景，贤恐怕妇人抱着小孩坐在写字台旁不雅观，连连挥手叫我快上去，我也不敢动问，只有女佣却心急不耐烦地叽咕道：“人家茶杯已洗干净，茶汁都泡好了，这时候还不来，好大的架子！”我听了不禁恼怒道：“谁又叫你等来，你只管照常干你的；人来时，少爷自然会喊你倒茶。”贤在里面只是不做声，我很知道他心里难过，原来人家只不过随便说一声，并不把这里放在心上呀。也许他此刻早已在别处签好委任状了，也许本来早请律师的，只为不放心，想托熟来商量商量，后来觉得没有什么大需要，也许是根本不大信得过这里，因此也就不来了。,
当贤每次安排香饵，而等不来鱼上钩的时候，总是沉着脸闷闷地提起帽子就出去的，我恐怕他不是去喝酒，定是上什么消遣散闷的地方去了，心里很难过，却又不忍拦阻。我很奇怪，上海有许多大律师报上都常登着他们受任为某某法律顾问，或代表某某启事，等等，心里很羡慕，我说他们大概是都精通法律的，我何不也好好看些这类书，将来也好帮着贤做诉状呢？*
但是贤说：“他们有什么屁法律精通，只是路道多，到处兜得转。”于是又说：“不如先到大律师处去做个帮办吧，只好混熟些人头再说。
但是我把报上某大律师征求帮办的广告指给贤看，贤兴匆匆就去接洽了转来告诉我时，就把我的一团热心片刻化为冰冷，原来所谓律师征求帮办也者，便是招请跑街，替他兜生意，然后照成拆账，其他绝无薪金等项，我说：“我们自己有案件，自己不会办，谁还替你拆账来？”于是就把此项念头打消了。
转机
后来还是这位洋行经理瞧得起他，把本行中订契约等事都同他商量，听他说得很有条理，也就慢慢地委托他办理几件事，结果似乎每件都很满意，因此案件便接得多了，经验也比较丰富起来了。不过其实我却感到另有一种痛苦，便是觉得他同人家所计议的似乎都是歪曲事实来牵就法律条文的，而且当然谁给你钱便须尽心竭智地替谁去卸脱己过或陷入于罪，那是对于良心颇不安的，当这般当事人去后，我便指着架上闪闪发光的银盾说道：“你们不是保障人权，伸张正义的吗？贤呀，我觉得你应该 ”
但是贤立刻便一笑打断我的话道：“我知道我应该帮着欠债者使其不必还账，杀人者使其不必偿命，否则还要出钱请我们做律师的干吗？
从此贤便一天天生意兴隆起来，在沙逊大厦另外租了三间做事务所，雇了一名男仆，一名书记，后来还用了几个帮办。他的身材本来生得魁梧，如今更常穿起长袍黑褂来，以壮观瞻。就是仍旧御西服时，也要拣宽大素净的来穿，鼻上凭空架副玳琩边眼镜，口衔烟斗，手持司的克。我想：这又是何苦来呢？崇贤总是崇贤，如此装模作样，难道要人家改变观念，认你为徐大律师了，但是他说他不但要别人改变观念，而且还打算从家里做起，于是把那个年轻不大懂事的娘姨辞去，另外找到两个中年佣妇，一个叫朱妈，一个叫王妈，她们平日一律须穿上蓝布衫黑裤，胸前悬起块白布饭单，客人来时须殷勤小心，见着我与崇贤则口口声声喊奶奶少爷。
我很替贤可怜，他是孤独的。随便什么人请他帮些忙，他总要考虑到钱；没有钱的事他可以说决不肯干，不过敷衍得相当好，使人家不会怪他。有时候我倒觉得他的敷衍是多余的，不帮忙就说不帮忙好了，又何必满口答应，隔几日又藉故延宕，终至于推托，白白害人家多费时日，多跑腿，多被空头的希望欺骗呢？他说这是做人的道理，不给人难堪，然而也用不着好心待人。就是对于自己父亲，我觉得他也是讲面子，尽道理的地方多，好在我们家里原是富有的，他的父亲接到他的钱只不过当做一件光耀事罢了，又不靠此吃用，也就落得互相客气。
整天到晚他矜持着，当事人同他讲话时，他只唔唔不在意似的应几声表示胸有成竹，用不着多听。而且人家说不到几句，他便按铃叫书记进来吩咐别的了，使人家再也讲不下去，但饶这么着便越有人信任，把他视作神明。而回来碰见朋友也一味假笑，抱拳当胸说：“老兄请多坐一会，我出去有些小事就来。”人家就觉得他未免太甚，落得大律师贵忙大律师请便的寻他开心，他以为理所当然也不觉得什么，我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只有同菱菱在一起，他的装做便消失了。我替菱菱把尿，他就过去蹲在地上，脸对着菱菱的腿缝说：“尿！尿快来！菱菱撒尿给爸爸吃呀！”一面说，一面咂得嘴巴一片响，像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惹得朱妈等都笑了。
今天偶然看到苏青1944年写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其中有一段对她丈夫律师职业的叙述挺有意思。斗胆删减并选取原著的几段文字，分段拟了小标题，发上来，请大伙看看。
前传
有一天贤对我说：“我有一个机会，要到洋行里去当大写了，每月一百元，还有花红，你以为如何？”我听了大喜过望，便主张那时先去乡下领回小女儿来。贤说那还是等她断了奶叫他们送出来吧，眼前先雇一个娘姨要紧，你累了时这副嘴脸，我实在看不惯。我听了大闹起来不依他道：“看你还没有进洋行哩，便要嫌憎老婆的嘴脸生得不好了，将来还有我的日子过吗？”他再三解释安慰不了。
这家洋行其实是华行，规模相当大，就是经理小派得很。贤本来是个聪明人，善于揣摩上司心理，因此经理着实喜欢他。下午公毕以后，本来是可以回家的，但是经理邀他去吃茶跳舞，他当然得奉陪。
廿七年春天南京等处也平静了，N城人反而纷纷迁到上海来，明华听从他哥哥的主张，改入上海的大学，暂时住宿在我家。他还是同打仗以前一样的活泼，朴实，常常发些爱国理论，虽然太浅薄，究竟是出于真诚的。他也很不以贤的日渐都市化为然，常常暗中规劝他，贤只付之一笑，以为你们孩子家懂得什么，那时候贤已在经理帮助下搭做些生意，赚了几千元钱，自不免得意洋洋起来了。
开业
明华同情我，帮助我做些小事，他住在我家似乎很快乐的，也很自然。娘姨虽然仍旧不更事，但我也渐渐不大理会，只要眼不见，耳不闻的，便落得清净。于是我渐渐胖了起来，面庞也似乎丰腴些，在一个初夏的晚上，我穿着件浅蓝夹细碎白花的麻纱衫子，贤瞧着我半晌，说道：“倒想常常跟你在一块享受些家庭之乐呢，就可惜事情太忙。”明华一脸正经地规劝他道：“你何不过些时候挂牌做律师呢？自由职业总比较不受拘束些，用不着坐写字间，大家可以叙得畅快了。”贤也颇以为然。
我们看了许多房子，也有弄堂太脏的，也有缺乏卫生设备的，也有方向朝北的，也有交通不便的，弄得不知适从。贤最后对我说只有一个原则非坚持不可，便是外观要富丽堂皇，内容享受方面倒差些不妨。
我不能忘记，我们进新屋的一天，那是民国二十八年的中秋，晚上凉月儿闪着银光。胡丽英同着余白也来了，还有许多其他的亲戚朋友，大家整整齐齐坐在客厅里，桌上堆着鲜花，架上满是银盾银杯之属，墙上也约略挂几幅字画，都是贺乔迁兼又贺开业的，许多许多的镜框都没法悬挂陈列，不然真不知要占满几间屋哩。我们的屋子是全幢的，有三层楼，我与贤的卧室在二楼，是最宽大与明亮的一间，我们摆了新租来的全房木器，窗帷都用彩花轻绢制的，我们住在里面像重温着新郎新娘的梦，不久我便养了第三个女儿菱菱。
贤到处托人去拉法律顾问，有的出一百元，有的出二百元，出五百元的算是最客气了，都是全年的，介绍人还有回佣。我兴奋地帮着他填顾问证书，纸头是印好的，法院里现成有买，只不过字得写得端正些，我在落笔之先，总要糟蹋十几张连史纸，结果写下去还是不行，再三懊丧着，要等贤安慰夸赞才罢。每多一家法律顾问，我们总要出去吃一次饭或者看电影，钱也便剩得不多了。
我们时常讨论着不常发生的法律问题，以为做律师能出奇制胜才好，可是事实上连普通案件都不经常见。好容易有一个朋友或亲戚说明天要介绍一个当事人来了，我们忙着收拾客厅，假如发觉台布龌龊了便赶快换，或者觉得茶杯欠精致就另买一套，当天又再三叮嘱佣人礼貌，千万不要惹人家笑话，我说我就坐在旁边充个临时书记吧，然而贤坚持不肯，说是给人家认出了反而要闹笑话的。
谁知道到了约定时间，左等又不来，右等又不来，又不好去催，只得自己装得满不在乎似的胡乱翻翻《六法全书》。我抱着菱菱焦急地一次次下来看光景，贤恐怕妇人抱着小孩坐在写字台旁不雅观，连连挥手叫我快上去，我也不敢动问，只有女佣却心急不耐烦地叽咕道：“人家茶杯已洗干净，茶汁都泡好了，这时候还不来，好大的架子！”我听了不禁恼怒道：“谁又叫你等来，你只管照常干你的；人来时，少爷自然会喊你倒茶。”贤在里面只是不做声，我很知道他心里难过，原来人家只不过随便说一声，并不把这里放在心上呀。也许他此刻早已在别处签好委任状了，也许本来早请律师的，只为不放心，想托熟来商量商量，后来觉得没有什么大需要，也许是根本不大信得过这里，因此也就不来了。,
当贤每次安排香饵，而等不来鱼上钩的时候，总是沉着脸闷闷地提起帽子就出去的，我恐怕他不是去喝酒，定是上什么消遣散闷的地方去了，心里很难过，却又不忍拦阻。我很奇怪，上海有许多大律师报上都常登着他们受任为某某法律顾问，或代表某某启事，等等，心里很羡慕，我说他们大概是都精通法律的，我何不也好好看些这类书，将来也好帮着贤做诉状呢？*
但是贤说：“他们有什么屁法律精通，只是路道多，到处兜得转。”于是又说：“不如先到大律师处去做个帮办吧，只好混熟些人头再说。
但是我把报上某大律师征求帮办的广告指给贤看，贤兴匆匆就去接洽了转来告诉我时，就把我的一团热心片刻化为冰冷，原来所谓律师征求帮办也者，便是招请跑街，替他兜生意，然后照成拆账，其他绝无薪金等项，我说：“我们自己有案件，自己不会办，谁还替你拆账来？”于是就把此项念头打消了。
转机
后来还是这位洋行经理瞧得起他，把本行中订契约等事都同他商量，听他说得很有条理，也就慢慢地委托他办理几件事，结果似乎每件都很满意，因此案件便接得多了，经验也比较丰富起来了。不过其实我却感到另有一种痛苦，便是觉得他同人家所计议的似乎都是歪曲事实来牵就法律条文的，而且当然谁给你钱便须尽心竭智地替谁去卸脱己过或陷入于罪，那是对于良心颇不安的，当这般当事人去后，我便指着架上闪闪发光的银盾说道：“你们不是保障人权，伸张正义的吗？贤呀，我觉得你应该 ”
但是贤立刻便一笑打断我的话道：“我知道我应该帮着欠债者使其不必还账，杀人者使其不必偿命，否则还要出钱请我们做律师的干吗？
从此贤便一天天生意兴隆起来，在沙逊大厦另外租了三间做事务所，雇了一名男仆，一名书记，后来还用了几个帮办。他的身材本来生得魁梧，如今更常穿起长袍黑褂来，以壮观瞻。就是仍旧御西服时，也要拣宽大素净的来穿，鼻上凭空架副玳琩边眼镜，口衔烟斗，手持司的克。我想：这又是何苦来呢？崇贤总是崇贤，如此装模作样，难道要人家改变观念，认你为徐大律师了，但是他说他不但要别人改变观念，而且还打算从家里做起，于是把那个年轻不大懂事的娘姨辞去，另外找到两个中年佣妇，一个叫朱妈，一个叫王妈，她们平日一律须穿上蓝布衫黑裤，胸前悬起块白布饭单，客人来时须殷勤小心，见着我与崇贤则口口声声喊奶奶少爷。
我很替贤可怜，他是孤独的。随便什么人请他帮些忙，他总要考虑到钱；没有钱的事他可以说决不肯干，不过敷衍得相当好，使人家不会怪他。有时候我倒觉得他的敷衍是多余的，不帮忙就说不帮忙好了，又何必满口答应，隔几日又藉故延宕，终至于推托，白白害人家多费时日，多跑腿，多被空头的希望欺骗呢？他说这是做人的道理，不给人难堪，然而也用不着好心待人。就是对于自己父亲，我觉得他也是讲面子，尽道理的地方多，好在我们家里原是富有的，他的父亲接到他的钱只不过当做一件光耀事罢了，又不靠此吃用，也就落得互相客气。
整天到晚他矜持着，当事人同他讲话时，他只唔唔不在意似的应几声表示胸有成竹，用不着多听。而且人家说不到几句，他便按铃叫书记进来吩咐别的了，使人家再也讲不下去，但饶这么着便越有人信任，把他视作神明。而回来碰见朋友也一味假笑，抱拳当胸说：“老兄请多坐一会，我出去有些小事就来。”人家就觉得他未免太甚，落得大律师贵忙大律师请便的寻他开心，他以为理所当然也不觉得什么，我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只有同菱菱在一起，他的装做便消失了。我替菱菱把尿，他就过去蹲在地上，脸对着菱菱的腿缝说：“尿！尿快来！菱菱撒尿给爸爸吃呀！”一面说，一面咂得嘴巴一片响，像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惹得朱妈等都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