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隆德的支离破碎的记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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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德城一座普通房舍的外墙,自行车绝非摆拍 |
我写了《旅行不是一味药》这本书。书里讲到了很多故事,精彩的无聊的;书里也讲到了很多人,有趣的没趣的。坦白地说,这本书我持续写了接近十个月,文风一直变换。如果有人借此说我找过人代笔,我还能找出一大堆支持他的证据。
起初是写一个样章,关于我待了一年半的瑞典。“才待了一年半就敢写?”我遇见过几个朋友,鼻息之后大概是这样的问题。老实说,我动笔的时候,底气不是很足。我鼓励自己的原话是:李贤文,you have nothing so you have nothing to lose。等你有什么可以糟蹋的时候,再想这些不迟。
其次,我认识到,能够对一个地方写上几句,多半建立在某种陌生感之上。我可能没法写我的家乡,可能没法写我度过七年时光的成都,恐怕没法写中国。写过文科论文的人可能还有印象,有时无从下笔,并非信息太少,而是太多。我之所以能对瑞典落笔,可能还是因为我知之甚少吧。
有意思的是,不少在瑞典待过一二三年的朋友都对我说,读我的书,令他们想起很多旧时的故事。谢谢他们没有直白地说“你丫写的不对”。瑞典的生活有很多个版本,不少版本间甚至毫无共通之处。即使我自己在成书之后,也逐渐想起无数个遗漏了的故事。不少故事在我看来,比写进书里的还要有趣一些。
所以,这个极其清闲的清明节晚上,我决定再写一个故事。虽然我希望我的下一本书(如果有机会)是关于日本和美国。同时,我希望我的朋友们能把你们想到的故事也写下来。我相信,所有的故事,都是精彩的。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去瑞典隆德才几天的样子。
去隆德之前,我收到过不少邮件。亚洲研究中心提前发给我们未来同学的花名册和联系方式。这之后,我收到过一个女孩子发给全班的自我介绍信(后来事实证明,她是如此的可爱)。再后来拉拉杂杂各种收到各种信息,包括俱乐部,包括研究反向什么的。有一封邮件讲到,我,作为2008年的国际新生,被安排进一个mentor小组,里面有谁,谁和谁,一大堆名字和email。Mentor有导师的意思,所以这是个学习小组?管他呢,我继续准备我的行李。
然后到了隆德,安顿下来(这又是个值得写下来的故事)后,我再次收到mentor小组的邮件。五个mentor(怎么这么多?)之一的Linda说:“如果你愿意,不如这个星期五来我们公寓小聚一下?”
我说去。唯一的原因是,我以为那就是学习小组。虽然Linda的口气可真不像个老师。管他呢,我还处在连绵不断的长期的文化眩晕中,觉得在国外出现任何状况都是可能的。
星期五下午,我去了,骑着我400克朗买来的复古大单车,没有手刹,全靠往后踩脚蹬。下坡时我无数次冲上人行道,几次靠着撞墙才刹住。要是放在国内,不知要弄出多少人命。好在瑞典人少。
好不容易找到那条路,看到一个高个子白人男生拿着一张地图,一幅不得其门而入的可怜样。进了院子,发现好几个人已经围着两张大方桌零食兴高采烈地聊开了。或许是他们吧?我其实有点狐疑。刚才还可怜巴巴的那个男生忽然一幅如鱼得水的模样——他找到了组织。
我一一打过招呼:“你好,我叫李!”稍微有点亚洲经验的一个白人女生(抱歉我实在想不起她的模样啦)问:“L-E-E的李?”“L-I的李,呃,我的姓⋯⋯我的名字是X开头,很难⋯⋯”
这是我惯用的话头,因为接下来,对方一定会要求:“说说看?”但是她/他又肯定念不好,然后我教她/他两遍,尴尬的破冰3分钟就过去了。这3分钟过去后,大家就会聊得比较顺当。[当然,我也遇到过对我的话头毫无兴趣的人——“我的名字是X开头,很难!”“哦。”那边回答。]
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动听的呼唤:“hej,李!你一定是李吧?!”
[原谅我,我回过头来,第一眼看见她时,我注意到的是她的肚子⋯⋯]“你一定是Linda吧?”我站起来。我觉得应该等她向我伸出手来,但是她忽然热情地拥抱了我[虽然事实上是,我怀疑她怀孕了,使出全身力气不碰着她的肚子],“欢迎来到瑞典!欢迎来到隆德!”她的脸真年轻真漂亮,典型的北欧金发美女的五官,瘦削精致又有些骄傲[为什么顶着个高高隆起的肚子?那一瞬那我根本没有怀疑她是怀孕了,差点直接问她宝宝怎么样⋯⋯还好没有说出口]。
我们随便聊开了,从各种常识开始(当然也包括我的first name),拉拉杂杂。旁边不时有人过来打岔,她会挑一些重要的人介绍给我认识,“李,这位是Ida,也是mentor之一”,等等。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于是要大家坐好。欢迎大家来到瑞典,欢迎大家来到隆德,隆德大学⋯⋯blah blah blah,然后,请大家挨个介绍下自己吧。先从我开始,我叫Linda⋯⋯
见面会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好几个人说的英语我压根没懂,跟着大家一起笑,只是慢半拍(所以后来好长时间都有人以为我反应迟钝)。在座就我一个中国人,唯一一个长着亚洲面孔的,原来是个善良的新加坡人,根本不会说中文(又或者是不愿意?)。后来大家聊得越来越高兴,我就在席间越来越寂寞。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这时突然有个人提议说,咱们进屋子聊吧?像救命一样,因为我光听不说,在八月下旬的傍晚,就快要冻僵了。
Mentor小组不知是不是从学校那里获得了些许经费(我又腹黑了),总之除了室外那一桌子零食外,室内也有不少吃的,甚至不少啤酒。这是一个典型的瑞典学生公寓,五六间私人卧室配套一个厨房加客厅。客厅比较小,容纳十来个人还挺吃力。Linda并不住这里,另一位mentor住这里,她还邀请另外两位室友过来。这下子,屋子里有了7个瑞典人。
大家还是拉拉杂杂地聊。一个看起来有些羞涩的美国小帅哥跟我聊了聊隆德大学的学生公寓问题:“我认为他们管理得相当不好,我现在没有地方住,目前还睡在公园的帐篷里。要是今晚下雨的话,我就无家可归了。”我说是啊是啊,心里想着忘记关的窗户。
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玩一个叫“Never have I ever”的游戏。这个游戏满简单的(虽然我还是问了好几遍)。08年的时候,美国人还需要对大家解释一下。其实呢,类似于“真心话”:第一个人说一个“我从没有做过⋯⋯”的句子,在座如果跟他/她一样没有做过,就不用喝酒;如果做过,就自觉喝上半杯。如果在座都没有做过,那么说话的喝酒。以此类推。
“我从没有骑过摩托车。”第一个人这么说。我看见有好几个人喝酒啦。
“我从没有吸过烟。”
“我从没有超速过。”
⋯⋯
我忘了我说的什么,反正是没什么意思的东西,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过了一圈,开始有人带头,这个游戏变得重口味起来(也是大家所希望的)。
“我从没有吸过大麻。”那个新加坡男生说。我听见几个人愉快地骂了一声,然后喝酒。
“我从没有⋯⋯进过同性恋酒吧。”几句骂声,然后有人举杯。人群里发出一阵狂浪的大笑。
“我从没有⋯⋯玩过3P⋯⋯”
“我从没有⋯⋯玩过后面⋯⋯”[版面限制,请大家自己发挥想象力。]
反正,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几乎没怎么喝过酒了。我看见Linda一杯接一杯,有点不可思议(她应该没有怀宝宝吧,我继续猜)。场面精彩迭出,爆笑不断。慢慢的,桌下的拉拉扯扯直接移到了台面。
我觉得我很不合群,因为我的“我没有⋯⋯”因纯洁乏味而无聊透顶。每当轮到我时,我感觉得到在座不少人物的失望之情——那些轻轻骂出愉悦的一句“尼玛,怎么又有我”的有为青年们,恨不得立刻将自己的秘密们打印在16张A4纸上发给所有人,除了我。
接下来又玩了一个小时。热身结束,几个人提议去夜店。其实,隆德没有夜店,能蹦迪的只有学生俱乐部(午夜2时关门,风雨无阻)。对,就是去那儿,大家都去。
我告辞了。其实最后一个小时,我都有点坐立不安。我来自太封闭保守的发展中国家啦,我摆出满脸的羞愧向Linda道别——“我那个⋯⋯我要回家写作业。”
她送我出门。夜色里,北欧深秋的凉意扑面而来。我蹬上单车,向Linda挥手作别。身材高大的她忽然走上来,抱着我的脸颊亲了一下,“记得买个车灯,要不会罚款的,800克朗哟!”她推了我一把,“改天见!”[我感觉要是不借势蹬出去,实在有点对不起她的吻啊⋯⋯]
于是我嗖的一声便离开了。
从此以后,我没有再去找过Linda和我的mentor,以及其他组员们(再学生俱乐部碰见过其中一位,半天没有相互认出来)。我还是有点心理阴影,虽然后来我觉得那实在是太正常太没什么。渐渐的,我有了自己的圈子,也便不再想Linda他们。希望mentor总有新的学生,便不会再记得有个中国人是多么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