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草草不写故事
我最后一次见到草草，是在一个晴朗的大风天。当时我抱着装有稻香村牛舌饼的纸袋，急于绕过街角忙乱的管道抢修工地，回到藏在正午建筑物阴影中的办公室去。草草仍然穿着他那件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风衣，头顶上几缕稀疏的长发正以惊人的韧性保持着出门前的造型，又或者它们在两个月前便是如此了。
“给W社的那个故事，你写完了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用这句话来跟草草打招呼，得到的回答当然也是固定的，“就差一点点了。”
我毫不怀疑草草有很多讲也讲不完的故事，可是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迷失在百转千回的宇宙记忆中，湮没在喷薄而出的显微细节里。他惨淡经营，想从火山灰一般的字句碎片中拼出足够重量而又恰如其分的砝码去平衡那些光怪陆离的想法，却每每徒劳。他将一张张空白的稿纸揉成团，再扔进字纸篓，最终渐渐失语。
“对于一个讲故事的人来说，问题就在这里。”草草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那是蹲在后街烧烤摊无所事事的一晚，有一个坚持让大家叫她“马美丽”的女孩也在。每个人面前的啤酒都才开到第二瓶，食物的烟气沿着昏黄的光线缓缓上升，草草一边说着，一边取下无框眼镜，抽出桌上的餐巾纸擦了又擦。
那女孩坐在草草对面，忙着往鸡翅上抹厚厚的辣酱，但吃得并不多。铁板鱿鱼端上来的时候，她已经燃起了浓烈的呛口烟。女孩光着的左腿架在同样光着的右腿上，飞快地将人字拖踢到一旁，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当时正说个不停的草草，又或者仅仅是由烟雾引起的条件反射。她把身体往桌边挪了挪，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只是继续吸烟。
“这次我要的只是一个纯粹的故事，一个酣畅淋漓的故事。”草草重新戴上眼镜，定定地看着我，“不像你，近似于一个杂耍小丑：一词半句的氛围、僵滞乏味的情节，还有那些执念的细节，就是三只在你手中抛来接去的皮球，任你再小心翼翼也无法将它们全部握在手中。实际上，很有可能，你根本讲不出一个真正的故事。”
马美丽交换了一下双腿，爆发出一连串肆无忌惮的笑声。我继续喝着跑了气的啤酒，默认这样的评价实属一针见血。
“你可别笑，”草草转向那女孩，“也不像你，都写不出一句通顺的话。”
马美丽将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有些生气，眼睛也显得更大了，“我倒是想知道，你的故事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次给W社的选题叫做《北方公园》。大致是说一名男子各方面都很平庸，生活当然也平淡得不值一提。然而最令他心有戚戚的并不是当下的生活，而是回顾一路走来的过往，记忆甚至比当下更加无聊。在别人偷吻女孩子的年纪他在等待成年后正式而谨慎的牵手，在别人将女友带到情人旅馆开房的年纪他在等自己成长、等大学毕业、等成家立业……”
这个故事似乎有点意思，马美丽脸上反唇相讥的表情也有所收敛。
“这么说也许有点狭隘，我的意思是说，他甚至在学旱冰的时候都没像别人那样痛痛快快地摔上过几跤。过去是大片的空白，而当下和未来在刻录机磁头飞速转动、沙沙作响，我们所知的有限被空白的无限一点点消耗掉，而四周静悄悄——什么也没有发生。”
草草微微蹙眉，继续说道：“每思及此，磁头飞转的声音便在耳边嗡嗡作响，以致这名‘零经历先生’往往夜不能寐，只好到住所附近的公园散步。承蒙命运最后一丝垂青，他在午夜的公园北角发现一块奇石。剧情再往下就落入穿越的俗套了，他要回到那些荷尔蒙最为汹涌的青春岁月，把该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情全部重做一遍。”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草草总结性地喝光了杯底的酒，“他仍然一直在等，没有人和他成为朋友，没有遇上生活中任何一次或大或小的冒险，没有人爱他，没有任何机会体会那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的美妙。他把过去的生活丝毫不差地重演了一遍，这就是结局。”
“真，他，妈，无，聊！”微醺的马美丽沉默了半晌，从嘴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了她的的评语。
我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见草草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现在不过是过去的一个截面。人经由过去才来到现在，又怎么改变得了过去呢？”讲到这里，他竟神神叨叨地站了起来，“所以说，你，没错，就是你！那感觉，不管是真的假的，不管想没想清楚，不管只是现在还是能够持续到明天，我要都要跟你说，我爱你！”
马美丽掐灭烟蒂，嘀咕了一句“神经病”，拿上手机站起身来。草草略微呆滞的视线还没有从她坐过的地方移开，这个美丽的女孩已经坐上了停在街边的出租车，只听见“砰”的一声，她便消失在绿色的车门后面。
马美丽消失很久之后的那一天，我和草草站在街角，匆匆忙忙地聊了两分钟，他告诉我《北方公园》马上就要交稿了，到时候向我借的钱一定会还上，最后还问在我离开这个城市之前何时能够再聚一次。而我望着在其间工作了两年的写字楼，一时间有些恍惚。我的感觉，就像是纸袋中那些食之无味却又不得不用来果腹的粗糙糕点，可能比草草的故事本身还要莫名和暗淡。
“给W社的那个故事，你写完了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用这句话来跟草草打招呼，得到的回答当然也是固定的，“就差一点点了。”
我毫不怀疑草草有很多讲也讲不完的故事，可是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迷失在百转千回的宇宙记忆中，湮没在喷薄而出的显微细节里。他惨淡经营，想从火山灰一般的字句碎片中拼出足够重量而又恰如其分的砝码去平衡那些光怪陆离的想法，却每每徒劳。他将一张张空白的稿纸揉成团，再扔进字纸篓，最终渐渐失语。
“对于一个讲故事的人来说，问题就在这里。”草草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那是蹲在后街烧烤摊无所事事的一晚，有一个坚持让大家叫她“马美丽”的女孩也在。每个人面前的啤酒都才开到第二瓶，食物的烟气沿着昏黄的光线缓缓上升，草草一边说着，一边取下无框眼镜，抽出桌上的餐巾纸擦了又擦。
那女孩坐在草草对面，忙着往鸡翅上抹厚厚的辣酱，但吃得并不多。铁板鱿鱼端上来的时候，她已经燃起了浓烈的呛口烟。女孩光着的左腿架在同样光着的右腿上，飞快地将人字拖踢到一旁，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当时正说个不停的草草，又或者仅仅是由烟雾引起的条件反射。她把身体往桌边挪了挪，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只是继续吸烟。
“这次我要的只是一个纯粹的故事，一个酣畅淋漓的故事。”草草重新戴上眼镜，定定地看着我，“不像你，近似于一个杂耍小丑：一词半句的氛围、僵滞乏味的情节，还有那些执念的细节，就是三只在你手中抛来接去的皮球，任你再小心翼翼也无法将它们全部握在手中。实际上，很有可能，你根本讲不出一个真正的故事。”
马美丽交换了一下双腿，爆发出一连串肆无忌惮的笑声。我继续喝着跑了气的啤酒，默认这样的评价实属一针见血。
“你可别笑，”草草转向那女孩，“也不像你，都写不出一句通顺的话。”
马美丽将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有些生气，眼睛也显得更大了，“我倒是想知道，你的故事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次给W社的选题叫做《北方公园》。大致是说一名男子各方面都很平庸，生活当然也平淡得不值一提。然而最令他心有戚戚的并不是当下的生活，而是回顾一路走来的过往，记忆甚至比当下更加无聊。在别人偷吻女孩子的年纪他在等待成年后正式而谨慎的牵手，在别人将女友带到情人旅馆开房的年纪他在等自己成长、等大学毕业、等成家立业……”
这个故事似乎有点意思，马美丽脸上反唇相讥的表情也有所收敛。
“这么说也许有点狭隘，我的意思是说，他甚至在学旱冰的时候都没像别人那样痛痛快快地摔上过几跤。过去是大片的空白，而当下和未来在刻录机磁头飞速转动、沙沙作响，我们所知的有限被空白的无限一点点消耗掉，而四周静悄悄——什么也没有发生。”
草草微微蹙眉，继续说道：“每思及此，磁头飞转的声音便在耳边嗡嗡作响，以致这名‘零经历先生’往往夜不能寐，只好到住所附近的公园散步。承蒙命运最后一丝垂青，他在午夜的公园北角发现一块奇石。剧情再往下就落入穿越的俗套了，他要回到那些荷尔蒙最为汹涌的青春岁月，把该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情全部重做一遍。”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草草总结性地喝光了杯底的酒，“他仍然一直在等，没有人和他成为朋友，没有遇上生活中任何一次或大或小的冒险，没有人爱他，没有任何机会体会那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的美妙。他把过去的生活丝毫不差地重演了一遍，这就是结局。”
“真，他，妈，无，聊！”微醺的马美丽沉默了半晌，从嘴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了她的的评语。
我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见草草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现在不过是过去的一个截面。人经由过去才来到现在，又怎么改变得了过去呢？”讲到这里，他竟神神叨叨地站了起来，“所以说，你，没错，就是你！那感觉，不管是真的假的，不管想没想清楚，不管只是现在还是能够持续到明天，我要都要跟你说，我爱你！”
马美丽掐灭烟蒂，嘀咕了一句“神经病”，拿上手机站起身来。草草略微呆滞的视线还没有从她坐过的地方移开，这个美丽的女孩已经坐上了停在街边的出租车，只听见“砰”的一声，她便消失在绿色的车门后面。
马美丽消失很久之后的那一天，我和草草站在街角，匆匆忙忙地聊了两分钟，他告诉我《北方公园》马上就要交稿了，到时候向我借的钱一定会还上，最后还问在我离开这个城市之前何时能够再聚一次。而我望着在其间工作了两年的写字楼，一时间有些恍惚。我的感觉，就像是纸袋中那些食之无味却又不得不用来果腹的粗糙糕点，可能比草草的故事本身还要莫名和暗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