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悲观主义者的旅行
1.北京
重庆的秋天有一个月，塞罕坝的秋天只有一个星期。
我买了驱蚊水，买了新背包，买了装羽绒服的吸纳袋，我从每月上缴的生活费中截留一部分，我在网上查看北京的天气、旅馆和机票，我的请假条签完了两道手续，我给旅游网的坝上三日游组织者留言或发短信。有的人一年可以去坝上几次，悲观主义的人一生只能去一次或者一次也没有。我的愿望空前强烈，我所做的大概只能为了一生中的三五天。
听过笛子版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吗？前奏如同一簇微小的花瓣在清晨里次第绽开，华盛的开端已经隐藏着微小生命的用力。
十几年前的我，第一次从这首清唱的民歌里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一种叫做岁月的东西，离我离青春，越来越接近。
遥远，轻飘，却势不可挡，如同唐古拉山的融雪，到跟前已是滚滚长江。
我们总是很难做自己的主。
家人开始不断地问：你还没去北京啊？
除了出生和时间不能作主，现在连容貌都可以选择。女人一旦有了美貌，就会对地心引力产生排斥，美丽的女人要么做空姐要么打飞的，总是飘浮在空中。我不美丽也不高贵，我第一次花自己的钱买机票，我戴着墨镜左顾右盼地挡在提款机前。
我从人影匆忙的候机厅穿过，那里的人们长着陌生的面孔，“没有一种是熟悉的目光”。我背着装有家里衣柜气味的背包，听到张震岳那首《爱我别走》。播音员用中英文播报航班，她称呼我们为尊敬的“旅客”，“过客”的同义词。
人群之中，你是谁？
我将被封装在一只保了20万元险的装置里，从A地送到B地，除了死亡，没有谁能在这段时间中更改任何事情，因为“该用户已关机”。去北京的航程够遥远，这对悲观主义者是个考验。我曾不断安慰自己说，抽屉里早已留了密码和物品受益人清单，很难碰上比20万更贵的死法了，比尔•盖茨也只能在1秒钟里挣250美元，至少我能让家人在未来10年里有空调，纯净水，互联网，和穿制服的物业维修工。
生命如同一个空旷的机场，没有人能停下脚步。
爱我别走
如果你说你不爱我
不要听见你真的说出口
再给我一点温柔
我降落在杭州，不是北京。浙江移动说：欢迎您来到诗画江南——浙江，杭州大雨，18到21度。
我说过，我们总是很难做自己的主。
2. 胜利西路
9点58分，到达萧山候机厅4号门。10点整，前往水乡绍兴的大巴启动。我决心不再惦记北方的草原，我有足够多的情结要在江南做了结。
庄主在短信里欢迎我，我看着雨水浓密的车窗外，一团团移向身后柳树的绿影，想起两年前。
和庄主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两年前的这个季节。庄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两年前我带着这样的好奇，在第二天清晨的机票已经订好的情况下，头天下午从杭州赶到绍兴。事实上，绍兴是那次沪杭之行最愉快的一站。庄主在你印象中什么样子，现实中就什么样子，少言，细心，象绍兴的河流一样平稳，象你认识多年的长辈，绍兴瞬间变得亲近起来。在他乡寻找归属感，旅行家们一听就会发笑，然而离家的人知道，归属，比风景更能轻易地打动人。
我一下车，见到庄主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坐车步行到酒店去。庄主为难地看看天又看看我淋湿的头发，露出和两年前一样无可奈何的微笑。谁能理解一个早晨还在千里之外的人，在绍兴的胜利西路上淋着雨跳着步，和小马啃青草一样的贪婪。此时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这条路上的香樟树和柳树，也许整个绍兴永远停留在这个夏季。我问庄主秋天了，为什么叶子的颜色还和夏天一样翠绿。“它应该就是这种颜色吧。”庄主显然没准备过答案，后来的几天他就适应了我这种游击式的提问。
绍兴应该是个城市吧，可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城市之外的错觉。
北京和武汉的街道很宽敞，还以为车开进了广场，你分辩不出街对面是敌是友，中间的栏杆和隔离带如同没有尽头的国界，难以找到突破口。我曾看见两个人站在京城街道两边，一面大幅度挥着胳膊，一面对手机喊话：你好吗你还是老样子吗云云。他们大幅度地挥手，生怕对面那张模糊的面孔一下子消失了。太宽敞的地方，有时令人无所依靠。
绍兴不是这样。你会发现这里的尺度很亲近，这里的交通规则是一些七纵八横的小巷和千回百转的月亮门，邻居们隔着河一边摘豆荚一边聊天。如果走在主干道，你最好和庄主这样的朋友在一起，他会时时从身后连背包带人，将你拎起靠边，因为你占了原本不宽的街道妨碍了行车。如果坐三轮车，还价最好不要超过六元，绍兴城里的路没有这么远，再不就是你还价和我一样没水准。如果你遇到小河，千万不要着急，一百米内会有三座不同款式不同出产日期的小桥供你挑选，一不留神你就踩着了宋代或明代。如果问路，比方说蔡元培故居或题扇桥，可能会有点小麻烦，人们会告诉你两条以上的小巷加两条以上的河道作为参考路径，你权当江南水巷专访好了，当然你得有耐心，你要找的东西就藏在你几乎失去方向的地方，长着青苔和藤蔓，等待你的蓦然转身。
有时候突然停步想，我在草原会找到方向吗？
我还是继续走胜利西路吧。胜利西路的尺度和广州的上下九路比较接近，这种尺度在山城重庆是极为常见的。中雨，小雨，阴天，晴日，白天，夜晚，我在不同的天气里走过这条路。路上经过小吃店，小商店，美发店，修理店，绍兴饭店，藏书楼，一律粉白的墙，青色的瓦，暗朱的门。路的另一边有条小河跟着，会遇到不同的桥，我常常不顾庄主的招呼，欢天喜地跳上去踩个来回，我脸上一定有种占领者的神情。
在某个路口稍稍转进去，藏着一条水巷，游客很少知道，我在庄主的照片里看到过，走进去以为又是一个乌镇，只是住着人家。我将庄主扔在身后，见门就闯，进去就问房子多少年。恰好绍兴人最爱的东西，一是黄酒，二就是这房子，都自豪地把答案告诉我，而且答案不会少于一百年，遇到上了年纪的人作答，就需要庄主来翻译一下了。沿河问了几家，看见河边搭着廊棚，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看居民喂鸡，看慢雨涟漪，竟然看到天快要黑掉。
从古纤道回来的那晚，在同心楼喝了些绍兴加饭酒，坐三轮车回去，微雨如烟，嘱咐车夫慢慢走。经过水巷时特意伸头看了看，安静的河面上灯影绰约，不知道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不是一个版本。回过头来微闭着眼睛，听车夫讲着绍兴话，跟着车身摇晃，猜测过了几个街口，该上了胜利桥。过了桥便是住的地方，有绍兴频道和暖和的热水浴。
你问，怎么一直在胜利西路上走呢，绍兴的景点呢，绍兴的线路呢。
你忘记了，一个悲观主义者是脱离不开现实生活的。我总是觉得，绍兴并不是用来观光的。你去九寨沟，能看到天仙般的风光，但天仙不能碰，天条上写着，折花草者罚款500元。你去大研，能看到遍地的商店和差不多56个民族的游客，如果店家听到你还的价便不再理你，他是纳西族人，如果在你失望离去时叫住你，他是温州人，总之你不停地打开钱包。如果你到绍兴，绍兴原来怎样，依旧怎样，你和绍兴人一起喝酒，吃饭，淋雨，一起走在胜利西路上，绍兴是用来生活的，不是用来观光和购物的。因为亲近，所以温暖。如果你到绍兴，一定不要舍不得步行。
3. 沈园
“绍兴是文化的故乡”，差不多每座桥、每个园子都有典故，如同“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无所不在的典故有时令人疑惑，文化走到今天，可还是当年的模样？
两年前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参观鲁迅故居，特地要求去参拜神秘的百草园，回来想不起什么样子，印象中一个普通的园子，似乎没有几棵草。这次，凡是与文化有关的地方，都被庄主用铅笔列在锦江之星酒店的一张便笺上，让我在上面打勾，作为我的行程。第一站便是沈园，接下来几天，东湖，安昌，古纤道，府山，兰亭，蔡元培故居，咸亨酒店。
两年前我很外交地对庄主说，希望第二次握手是在重庆。事实证明，我的外交天分和水乡频繁的降水量相比是另一个极端，倒是我的文学荷尔蒙有所触动，时时分泌出一点诘问和感怀。绍兴人笑了，如果打开一张浙江地图，你会发现水乡人的文学荷尔蒙，从一些小城名字里泉涌出来，比方说临山，湄池，兰亭，仙岩，枫桥，大隐……在大文豪和大诗人的故乡，我那近乎难产的荷尔蒙，迷你得可以。
沈园的雨下得很大，游客却不少，各地口音都有，随处可见人们紧跟着导游围观一块石或一口井，偶尔有自作主张离群索孤的，结果不是找不着归队的路，就是跟错了团又听一遍故事。这点很有意思，江南的园子就这么点大，但人家会用墙、枝蔓、山石把园子布成九曲十转的局。明明是佳人在窗那边款款而行，转过两道门去一看，却只有一堵墙。角落里看似偏狭的小门，只要你肯抬脚进去，担保找着一个豁然光亮的天井，而且找不着原路出来。我拉着庄主的衣角在园子里转了半个小时，原来从一个巴掌大的葫芦池那边转到这边而已。
在沈园这样一个精巧的谜语里，几个亭子居然做得很豪放，柱子又高又大，都赶上天坛的将军柱了，我特地敲了敲，发现不是水泥的。我指给庄主看的一些构件也是如此，比如斗拱，瓦当，悬鱼，屋枋，而且简约到只留下形状和功能，如果在紫禁城，上面会有金龙彩画，城隍庙一带则改成水墨山水画，换成丽江木府，除了画更为艳丽，还会做成镂空的雕刻。一连几天庄主都背着硕大的摄影包，为了照顾他的岗位，从沈园开始，我就不停地对庄主说：“那个屋顶帮我拍下来…那个斗拱帮我拍下来…那个藻井……。” 藻井是古建筑天棚的中心部分，是权利或艺术的集中体现，沈园没有什么看头，府山越王台有个戏台值得一去，那亭台外面看着普通，走进去一抬头立刻会头晕，你会发现头顶是一个巨大的螺旋形的藻井，每一圈斗拱都错开排列，形成一个旋转的风车。我疑心沈园的几个亭子是嫌麻烦的后人干的，再不然就是工匠被苛刻了工钱或者根本就不是江南人。
陆游纪念馆被分隔成两边，一边谈爱情，一边谈爱国，好象这是志不同道不合的两样东西。陆游在八百年里一面做鱼一面做熊掌，想必他老人家一定很辛苦。单说这爱情，在导游的说词里，一口井，一个池，一道墙，里面必定有陆游和唐婉的爱情，个中原委，和这沈园一般九曲十转。我疑心大部分谜面是后人层层翻新的，人们想让文化这个谜底神圣地挂着，让别人够不着摸不到，绍兴如此，北京如此，重庆也如此。恐怕老人家快要承担不起了吧。
庄主就不迷信这个，他对老人家的说法是：真如此，怎会休了唐婉。如果庄主看见我老老实实记录下他的话，要无可奈何地笑了。
园中找着一处地方听戏，要了桂花藕粉，问店主加冰块，店主诧异说没这个吃法，不过可以添些白水。入乡随俗。不等一段戏完，听戏的人已经换了两茬，大多来喝茶歇脚，有心听戏的不多。庄主说，曾带外地的朋友去沈园，朋友回去后写了篇沈园的美文出来。言下之意，我也应该有个交待。我读过那篇沈园，荷尔蒙的化学成分是有本质区别的，文化人不大容易冒充，所以我老老实实跟庄主说，我写不出来。绍兴人又该发笑了。
4. 安昌
看过徐克的《青蛇》吗？两个蛇妖用昆剧花旦的腔调在河边聊着男人，一个是千年的道行，一个五百年，说出话来，一个十八，一个十五，载酒买花年少事，聊天的背景是一个飘缈忧愁的地方，叫做乌镇。
如果在使用毛笔的年代，我的笔尖一定会滴干墨水，直至枯萎，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落笔。
即使有备而来，一旦前事如潮，你依然会失语。
安昌和乌镇很象，两年前乌镇的门票已经要60个大洋，但是安昌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从那道窄小的门抬腿跨进去。我想在我门口徘徊了片刻，在庄主的招呼下，才从门外跨了进去，一下子到了两年前乌镇的长廊。
但是安昌是个生活的地方，一眼看去，门前有花在种，河边有鱼在卖，店里有酒要沽，廊下有豆腐要炸，小孩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大人推着回家，所以安昌不用门票。我跟庄主说，今晚我要留在安昌。
安昌的旅馆少得出奇，统共两家，游客原本不多，留一夜的更是没有。找到第一家，旅馆很旧，忙着做清洁的店主很理解地说：只有这个条件了，没关系没关系。又找了一个小时，安顿在一家私人开的招待所，门前有粉红的小花，江南人在门前种这种花，四川人在院里种芭蕉，松潘的藏民在屋后种桃花，做人总有寄托。
沿河从镇东走到西，再从对岸走回来，如果你是无心的，大约只需20分钟，如果有心，则慢得不行。江浙古镇的石板路不象四川云南的青石路那样光滑，而是打成毛石防滑。桥也是石板砌的，有一字形，有拱形的，都有自己的名字。河里常常长出藤，铺满桥身的两边，再长长短短地垂挂一些下来，映在河中。庄主不断停下来拍照，第二天还特地引我去看一道藏在屋后的古桥，两三条石板简简单单就渡了五六百年，是不是绍兴人对桥都如此器重。我在桥下沉默不语地看，听MP3。看见人家开着的台门，便一起进去，庄主拍，我看，各有各的事，几乎用不着说话。
台门面河，门里通常隔道木头的照壁，绕进去是个院子，这仅是个开头，只要你继续从看到的门进去，接二连三的院子枝蔓一般散开来，都上了年纪，养着水缸和盆花。有的人家在门前生炉子，有的在檐下煮面。有家台门进去是个巷子，两边极高的墙，似乎折进去很深。天色开始暗下来，我犹豫未决，一个小老太太背着手过来，向她问路，她示意我向里走，在墙里走了两道折，又一台门半开，我顿了顿，那老太太突然现身，在我背后轻轻一推，进到门里，门后是道有梅花漏窗的墙，墙后又一个院子，柳暗花明，原来这么深，我转身正待问，却面对一堵空墙，老太太狐仙一般不见了。出来时说给庄主听，庄主微微一笑，知道他不信。
不到六时，天已全黑。找了河边一个酒家吃饭，店里没别的客人，挑了临窗的八仙桌，庄主替我要了半壶加饭酒暖身。慢慢地喝，话不多。河中时有乌蓬船，对岸即廊下，归家的人借着灯光推车而过。
“雨落如花，花烁如星”，安昌一直小雨，杯中沉浮不定。
三旬酒出来，已过七时，仍旧沿河慢行。除了几个小店，镇上人家已经开始关门闭户，早早熄灯。等走到来时的小门，廊下的灯所剩无几。出了门，夜色更深，我惊讶地发现对岸的白墙黛瓦在河里微微摇曳。我从未想到黑夜里会有如此清晰，如同版画般的倒影，一言不发站在河边看了多时。花开不复久，该赶上的都赶上了吧。
我问庄主，愿意回去过这种简单的生活吗？庄主回答说，愿意，但给我一台电脑。
5. 重庆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泰戈尔
一段日子里，离开的愿望很强烈，以至于去何地并不重要。有些东西如同水中的倒影，分不清真伪。我不知道草原的吸引力和重庆的离心力，谁是真正的力量，也许可以对泰戈尔的论点作一次反证，如果路途遥远，是否意味着我离想往很近？
这趟“寻求归途”的草原之旅如预料的那样被耽搁了。一个星期后草原的冬天来临，我改道去了绍兴。
再回来时，曾有一段时间很不适应重庆灰蒙蒙的混凝土色调，与山城的雾色相比，青墨白宣的绍兴是一道拂面春风。
喜欢它，但必须离开它。离开绍兴的头天晚上，我对庄主说我想走着回酒店去。于是庄主陪着我重蹈覆辙，又走了一遍胜利西路。身在其中，也许庄主未必能体会，不是每个地方都象绍兴这样，胜利西路的每一道桥，每一扇门，即使在夜里，仍然给人田园般的视觉，仿佛自古以来的从善之途。与此相比，重庆太有雄心了。
我想没有再写下去的必要，旅行是一种语境，一旦离开，文字就变得狭窄，继续不下去了。每次回来都有一段时间不适应，实际上是我不愿意离开那种语境。重庆极力想要改变过去，而某些东西对悲观主义者而言正是一种语境，比如机场，比如听过的歌，熟悉的一段路程，或者过去的某个场景。悲观主义者不善于在现实中做主，却总是喜欢回头看，但愿，不是举目荒芜。
重庆的秋天有一个月，塞罕坝的秋天只有一个星期。
我买了驱蚊水，买了新背包，买了装羽绒服的吸纳袋，我从每月上缴的生活费中截留一部分，我在网上查看北京的天气、旅馆和机票，我的请假条签完了两道手续，我给旅游网的坝上三日游组织者留言或发短信。有的人一年可以去坝上几次，悲观主义的人一生只能去一次或者一次也没有。我的愿望空前强烈，我所做的大概只能为了一生中的三五天。
听过笛子版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吗？前奏如同一簇微小的花瓣在清晨里次第绽开，华盛的开端已经隐藏着微小生命的用力。
十几年前的我，第一次从这首清唱的民歌里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一种叫做岁月的东西，离我离青春，越来越接近。
遥远，轻飘，却势不可挡，如同唐古拉山的融雪，到跟前已是滚滚长江。
我们总是很难做自己的主。
家人开始不断地问：你还没去北京啊？
除了出生和时间不能作主，现在连容貌都可以选择。女人一旦有了美貌，就会对地心引力产生排斥，美丽的女人要么做空姐要么打飞的，总是飘浮在空中。我不美丽也不高贵，我第一次花自己的钱买机票，我戴着墨镜左顾右盼地挡在提款机前。
我从人影匆忙的候机厅穿过，那里的人们长着陌生的面孔，“没有一种是熟悉的目光”。我背着装有家里衣柜气味的背包，听到张震岳那首《爱我别走》。播音员用中英文播报航班，她称呼我们为尊敬的“旅客”，“过客”的同义词。
人群之中，你是谁？
我将被封装在一只保了20万元险的装置里，从A地送到B地，除了死亡，没有谁能在这段时间中更改任何事情，因为“该用户已关机”。去北京的航程够遥远，这对悲观主义者是个考验。我曾不断安慰自己说，抽屉里早已留了密码和物品受益人清单，很难碰上比20万更贵的死法了，比尔•盖茨也只能在1秒钟里挣250美元，至少我能让家人在未来10年里有空调，纯净水，互联网，和穿制服的物业维修工。
生命如同一个空旷的机场，没有人能停下脚步。
爱我别走
如果你说你不爱我
不要听见你真的说出口
再给我一点温柔
我降落在杭州，不是北京。浙江移动说：欢迎您来到诗画江南——浙江，杭州大雨，18到21度。
我说过，我们总是很难做自己的主。
2. 胜利西路
9点58分，到达萧山候机厅4号门。10点整，前往水乡绍兴的大巴启动。我决心不再惦记北方的草原，我有足够多的情结要在江南做了结。
庄主在短信里欢迎我，我看着雨水浓密的车窗外，一团团移向身后柳树的绿影，想起两年前。
和庄主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两年前的这个季节。庄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两年前我带着这样的好奇，在第二天清晨的机票已经订好的情况下，头天下午从杭州赶到绍兴。事实上，绍兴是那次沪杭之行最愉快的一站。庄主在你印象中什么样子，现实中就什么样子，少言，细心，象绍兴的河流一样平稳，象你认识多年的长辈，绍兴瞬间变得亲近起来。在他乡寻找归属感，旅行家们一听就会发笑，然而离家的人知道，归属，比风景更能轻易地打动人。
我一下车，见到庄主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坐车步行到酒店去。庄主为难地看看天又看看我淋湿的头发，露出和两年前一样无可奈何的微笑。谁能理解一个早晨还在千里之外的人，在绍兴的胜利西路上淋着雨跳着步，和小马啃青草一样的贪婪。此时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这条路上的香樟树和柳树，也许整个绍兴永远停留在这个夏季。我问庄主秋天了，为什么叶子的颜色还和夏天一样翠绿。“它应该就是这种颜色吧。”庄主显然没准备过答案，后来的几天他就适应了我这种游击式的提问。
绍兴应该是个城市吧，可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城市之外的错觉。
北京和武汉的街道很宽敞，还以为车开进了广场，你分辩不出街对面是敌是友，中间的栏杆和隔离带如同没有尽头的国界，难以找到突破口。我曾看见两个人站在京城街道两边，一面大幅度挥着胳膊，一面对手机喊话：你好吗你还是老样子吗云云。他们大幅度地挥手，生怕对面那张模糊的面孔一下子消失了。太宽敞的地方，有时令人无所依靠。
绍兴不是这样。你会发现这里的尺度很亲近，这里的交通规则是一些七纵八横的小巷和千回百转的月亮门，邻居们隔着河一边摘豆荚一边聊天。如果走在主干道，你最好和庄主这样的朋友在一起，他会时时从身后连背包带人，将你拎起靠边，因为你占了原本不宽的街道妨碍了行车。如果坐三轮车，还价最好不要超过六元，绍兴城里的路没有这么远，再不就是你还价和我一样没水准。如果你遇到小河，千万不要着急，一百米内会有三座不同款式不同出产日期的小桥供你挑选，一不留神你就踩着了宋代或明代。如果问路，比方说蔡元培故居或题扇桥，可能会有点小麻烦，人们会告诉你两条以上的小巷加两条以上的河道作为参考路径，你权当江南水巷专访好了，当然你得有耐心，你要找的东西就藏在你几乎失去方向的地方，长着青苔和藤蔓，等待你的蓦然转身。
有时候突然停步想，我在草原会找到方向吗？
我还是继续走胜利西路吧。胜利西路的尺度和广州的上下九路比较接近，这种尺度在山城重庆是极为常见的。中雨，小雨，阴天，晴日，白天，夜晚，我在不同的天气里走过这条路。路上经过小吃店，小商店，美发店，修理店，绍兴饭店，藏书楼，一律粉白的墙，青色的瓦，暗朱的门。路的另一边有条小河跟着，会遇到不同的桥，我常常不顾庄主的招呼，欢天喜地跳上去踩个来回，我脸上一定有种占领者的神情。
在某个路口稍稍转进去，藏着一条水巷，游客很少知道，我在庄主的照片里看到过，走进去以为又是一个乌镇，只是住着人家。我将庄主扔在身后，见门就闯，进去就问房子多少年。恰好绍兴人最爱的东西，一是黄酒，二就是这房子，都自豪地把答案告诉我，而且答案不会少于一百年，遇到上了年纪的人作答，就需要庄主来翻译一下了。沿河问了几家，看见河边搭着廊棚，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看居民喂鸡，看慢雨涟漪，竟然看到天快要黑掉。
从古纤道回来的那晚，在同心楼喝了些绍兴加饭酒，坐三轮车回去，微雨如烟，嘱咐车夫慢慢走。经过水巷时特意伸头看了看，安静的河面上灯影绰约，不知道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不是一个版本。回过头来微闭着眼睛，听车夫讲着绍兴话，跟着车身摇晃，猜测过了几个街口，该上了胜利桥。过了桥便是住的地方，有绍兴频道和暖和的热水浴。
你问，怎么一直在胜利西路上走呢，绍兴的景点呢，绍兴的线路呢。
你忘记了，一个悲观主义者是脱离不开现实生活的。我总是觉得，绍兴并不是用来观光的。你去九寨沟，能看到天仙般的风光，但天仙不能碰，天条上写着，折花草者罚款500元。你去大研，能看到遍地的商店和差不多56个民族的游客，如果店家听到你还的价便不再理你，他是纳西族人，如果在你失望离去时叫住你，他是温州人，总之你不停地打开钱包。如果你到绍兴，绍兴原来怎样，依旧怎样，你和绍兴人一起喝酒，吃饭，淋雨，一起走在胜利西路上，绍兴是用来生活的，不是用来观光和购物的。因为亲近，所以温暖。如果你到绍兴，一定不要舍不得步行。
3. 沈园
“绍兴是文化的故乡”，差不多每座桥、每个园子都有典故，如同“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无所不在的典故有时令人疑惑，文化走到今天，可还是当年的模样？
两年前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参观鲁迅故居，特地要求去参拜神秘的百草园，回来想不起什么样子，印象中一个普通的园子，似乎没有几棵草。这次，凡是与文化有关的地方，都被庄主用铅笔列在锦江之星酒店的一张便笺上，让我在上面打勾，作为我的行程。第一站便是沈园，接下来几天，东湖，安昌，古纤道，府山，兰亭，蔡元培故居，咸亨酒店。
两年前我很外交地对庄主说，希望第二次握手是在重庆。事实证明，我的外交天分和水乡频繁的降水量相比是另一个极端，倒是我的文学荷尔蒙有所触动，时时分泌出一点诘问和感怀。绍兴人笑了，如果打开一张浙江地图，你会发现水乡人的文学荷尔蒙，从一些小城名字里泉涌出来，比方说临山，湄池，兰亭，仙岩，枫桥，大隐……在大文豪和大诗人的故乡，我那近乎难产的荷尔蒙，迷你得可以。
沈园的雨下得很大，游客却不少，各地口音都有，随处可见人们紧跟着导游围观一块石或一口井，偶尔有自作主张离群索孤的，结果不是找不着归队的路，就是跟错了团又听一遍故事。这点很有意思，江南的园子就这么点大，但人家会用墙、枝蔓、山石把园子布成九曲十转的局。明明是佳人在窗那边款款而行，转过两道门去一看，却只有一堵墙。角落里看似偏狭的小门，只要你肯抬脚进去，担保找着一个豁然光亮的天井，而且找不着原路出来。我拉着庄主的衣角在园子里转了半个小时，原来从一个巴掌大的葫芦池那边转到这边而已。
在沈园这样一个精巧的谜语里，几个亭子居然做得很豪放，柱子又高又大，都赶上天坛的将军柱了，我特地敲了敲，发现不是水泥的。我指给庄主看的一些构件也是如此，比如斗拱，瓦当，悬鱼，屋枋，而且简约到只留下形状和功能，如果在紫禁城，上面会有金龙彩画，城隍庙一带则改成水墨山水画，换成丽江木府，除了画更为艳丽，还会做成镂空的雕刻。一连几天庄主都背着硕大的摄影包，为了照顾他的岗位，从沈园开始，我就不停地对庄主说：“那个屋顶帮我拍下来…那个斗拱帮我拍下来…那个藻井……。” 藻井是古建筑天棚的中心部分，是权利或艺术的集中体现，沈园没有什么看头，府山越王台有个戏台值得一去，那亭台外面看着普通，走进去一抬头立刻会头晕，你会发现头顶是一个巨大的螺旋形的藻井，每一圈斗拱都错开排列，形成一个旋转的风车。我疑心沈园的几个亭子是嫌麻烦的后人干的，再不然就是工匠被苛刻了工钱或者根本就不是江南人。
陆游纪念馆被分隔成两边，一边谈爱情，一边谈爱国，好象这是志不同道不合的两样东西。陆游在八百年里一面做鱼一面做熊掌，想必他老人家一定很辛苦。单说这爱情，在导游的说词里，一口井，一个池，一道墙，里面必定有陆游和唐婉的爱情，个中原委，和这沈园一般九曲十转。我疑心大部分谜面是后人层层翻新的，人们想让文化这个谜底神圣地挂着，让别人够不着摸不到，绍兴如此，北京如此，重庆也如此。恐怕老人家快要承担不起了吧。
庄主就不迷信这个，他对老人家的说法是：真如此，怎会休了唐婉。如果庄主看见我老老实实记录下他的话，要无可奈何地笑了。
园中找着一处地方听戏，要了桂花藕粉，问店主加冰块，店主诧异说没这个吃法，不过可以添些白水。入乡随俗。不等一段戏完，听戏的人已经换了两茬，大多来喝茶歇脚，有心听戏的不多。庄主说，曾带外地的朋友去沈园，朋友回去后写了篇沈园的美文出来。言下之意，我也应该有个交待。我读过那篇沈园，荷尔蒙的化学成分是有本质区别的，文化人不大容易冒充，所以我老老实实跟庄主说，我写不出来。绍兴人又该发笑了。
4. 安昌
看过徐克的《青蛇》吗？两个蛇妖用昆剧花旦的腔调在河边聊着男人，一个是千年的道行，一个五百年，说出话来，一个十八，一个十五，载酒买花年少事，聊天的背景是一个飘缈忧愁的地方，叫做乌镇。
如果在使用毛笔的年代，我的笔尖一定会滴干墨水，直至枯萎，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落笔。
即使有备而来，一旦前事如潮，你依然会失语。
安昌和乌镇很象，两年前乌镇的门票已经要60个大洋，但是安昌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从那道窄小的门抬腿跨进去。我想在我门口徘徊了片刻，在庄主的招呼下，才从门外跨了进去，一下子到了两年前乌镇的长廊。
但是安昌是个生活的地方，一眼看去，门前有花在种，河边有鱼在卖，店里有酒要沽，廊下有豆腐要炸，小孩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大人推着回家，所以安昌不用门票。我跟庄主说，今晚我要留在安昌。
安昌的旅馆少得出奇，统共两家，游客原本不多，留一夜的更是没有。找到第一家，旅馆很旧，忙着做清洁的店主很理解地说：只有这个条件了，没关系没关系。又找了一个小时，安顿在一家私人开的招待所，门前有粉红的小花，江南人在门前种这种花，四川人在院里种芭蕉，松潘的藏民在屋后种桃花，做人总有寄托。
沿河从镇东走到西，再从对岸走回来，如果你是无心的，大约只需20分钟，如果有心，则慢得不行。江浙古镇的石板路不象四川云南的青石路那样光滑，而是打成毛石防滑。桥也是石板砌的，有一字形，有拱形的，都有自己的名字。河里常常长出藤，铺满桥身的两边，再长长短短地垂挂一些下来，映在河中。庄主不断停下来拍照，第二天还特地引我去看一道藏在屋后的古桥，两三条石板简简单单就渡了五六百年，是不是绍兴人对桥都如此器重。我在桥下沉默不语地看，听MP3。看见人家开着的台门，便一起进去，庄主拍，我看，各有各的事，几乎用不着说话。
台门面河，门里通常隔道木头的照壁，绕进去是个院子，这仅是个开头，只要你继续从看到的门进去，接二连三的院子枝蔓一般散开来，都上了年纪，养着水缸和盆花。有的人家在门前生炉子，有的在檐下煮面。有家台门进去是个巷子，两边极高的墙，似乎折进去很深。天色开始暗下来，我犹豫未决，一个小老太太背着手过来，向她问路，她示意我向里走，在墙里走了两道折，又一台门半开，我顿了顿，那老太太突然现身，在我背后轻轻一推，进到门里，门后是道有梅花漏窗的墙，墙后又一个院子，柳暗花明，原来这么深，我转身正待问，却面对一堵空墙，老太太狐仙一般不见了。出来时说给庄主听，庄主微微一笑，知道他不信。
不到六时，天已全黑。找了河边一个酒家吃饭，店里没别的客人，挑了临窗的八仙桌，庄主替我要了半壶加饭酒暖身。慢慢地喝，话不多。河中时有乌蓬船，对岸即廊下，归家的人借着灯光推车而过。
“雨落如花，花烁如星”，安昌一直小雨，杯中沉浮不定。
三旬酒出来，已过七时，仍旧沿河慢行。除了几个小店，镇上人家已经开始关门闭户，早早熄灯。等走到来时的小门，廊下的灯所剩无几。出了门，夜色更深，我惊讶地发现对岸的白墙黛瓦在河里微微摇曳。我从未想到黑夜里会有如此清晰，如同版画般的倒影，一言不发站在河边看了多时。花开不复久，该赶上的都赶上了吧。
我问庄主，愿意回去过这种简单的生活吗？庄主回答说，愿意，但给我一台电脑。
5. 重庆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泰戈尔
一段日子里，离开的愿望很强烈，以至于去何地并不重要。有些东西如同水中的倒影，分不清真伪。我不知道草原的吸引力和重庆的离心力，谁是真正的力量，也许可以对泰戈尔的论点作一次反证，如果路途遥远，是否意味着我离想往很近？
这趟“寻求归途”的草原之旅如预料的那样被耽搁了。一个星期后草原的冬天来临，我改道去了绍兴。
再回来时，曾有一段时间很不适应重庆灰蒙蒙的混凝土色调，与山城的雾色相比，青墨白宣的绍兴是一道拂面春风。
喜欢它，但必须离开它。离开绍兴的头天晚上，我对庄主说我想走着回酒店去。于是庄主陪着我重蹈覆辙，又走了一遍胜利西路。身在其中，也许庄主未必能体会，不是每个地方都象绍兴这样，胜利西路的每一道桥，每一扇门，即使在夜里，仍然给人田园般的视觉，仿佛自古以来的从善之途。与此相比，重庆太有雄心了。
我想没有再写下去的必要，旅行是一种语境，一旦离开，文字就变得狭窄，继续不下去了。每次回来都有一段时间不适应，实际上是我不愿意离开那种语境。重庆极力想要改变过去，而某些东西对悲观主义者而言正是一种语境，比如机场，比如听过的歌，熟悉的一段路程，或者过去的某个场景。悲观主义者不善于在现实中做主，却总是喜欢回头看，但愿，不是举目荒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