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3月30日。北京。大风。阴天。傍晚。 手机停机了一天一夜。操场上人很少,天空阴翳。 晚上没课,一个人打完网球,打水,吃饭,回宿舍,洗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计算自己每一刻,用量化的精确的方式把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巧妙串联起来。也许,这就是理性和功利吧。 回宿舍的时候已经七点多,正准备吃饭,爸爸打来电话。 “你手机这两天都在停机吗,都打不进电话。” “嗯,昨天晚上欠费了。” “告诉你个事。”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疑和哽咽。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我们在你爷爷家。” 是不是每一个噩耗的宣布都必须要一段沉默去酝酿。而我,似乎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爸爸突然说不下去了。眼泪不可抑制。我只是静默地不出声。 “还是让你妈妈跟你说吧。”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的声音。轻轻缓缓。 “鹿儿。” 我强忍着泪水答应着。 “你爷爷今早七点,病逝了。” 沉默。 “他去找你奶奶了。走的很安详。” 沉默。 “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我们把他扶正靠在沙发上,给他磕头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微笑。” 泪如泉涌不过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又太大波动。 “哦,我知道了。” 沉默。 妈妈还想说什么,而我却听不下去了。只好说,我先挂了。 挂了电话,心里面好像有一块高悬已久的巨石狠狠地砸下来。 闷闷地一声响,整个人有些虚。 伏在床上哭了停,停了哭。 舍友在旁边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某一瞬间,我突然坐起来,好像有人操控的机械一般,一个声音说,现在你得去洗澡。 一路上,我不哭,不说话,只是慢慢地走。脑袋里什么也想不起来。 机械地重复着那些不需要思考的动作。 站在莲蓬头下面,水从头顶上冲下来。我仿佛失忆一般地呆呆地站着。 以前总会有这样的执念,认为温热充足的水流可以洗去污垢疲劳,亦可冲走烦恼和不快。 有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强烈地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我问自己终究要水流带走什么。 一个声音回答说,爷爷去世了。 流水声,嘈杂声,在水流拂过脸颊的时候我掩面哭泣到不能自己。肩膀的蝴蝶谷抽搐得厉害。 也许这个时候才不会有人发现吧,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水和泪了。 洗完澡出去的时候,照了下镜子。 周围有许多人,我直视着镜子里的那个我,除了眼睛有些红,她竟然是一脸的素净。无悲无喜的脸庞,让人看不出端倪。 那一路走得跟一世纪那么漫长。我一个人慢慢行,没有表情。也许,只有敏感的人能看出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 梅园里有两棵繁花满枝的树。天上有细碎的星光。花下秋千冷清。小径上少有行人。 突然间难以自持。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秋千奔过去,坐上的一刹那就开始掩面痛哭。那些先前强忍的泪水好像洪流奔涌。这个时候,我可以放心的号啕大哭,因为不会有人发现,即使发现也不会有谁热心肠到过问吧,。 想来我生来就不是一个惹人怜惜的女子。因为我太要强,太敏感,太自我,太孤独,戒备心太重。可以慷慨施与,却不会轻易倾诉和依赖。可以逞强微笑着告诉所有人我很好,也不愿用自己的脆弱去博取同情。所以连痛苦都不愿在别人面前显露。 偏偏如此一个人又这般重感情。 “今天我失去了一位至亲,失去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脑海里反复出现的着只有这句话。 只此一句,就足够我哭得歇斯底里。 再也没有这样一个老人,在我很小的时候背着我把小城周围的路都走遍,牵着我的手给我买吃的,看到我慈眉善目眉眼俱笑,我长大了搀扶着他颤悠悠地走。他握着我的手会很紧,告诉我要好好念书,好好听话。知道我考上大学可以那么开心,可以把自己本就不多的钱一分不剩地掏出来要给我上学用。 我尽量逼自己不要想。可是他的音容笑貌总是那么清晰地浮现。 想起小小的时候我高兴起来会亲他沟壑纵横的脸,他会乐呵呵地笑上半天。想起他搬个小凳子坐在在我家阳光灿烂的餐厅读论语的时候摇头晃脑满足的表情。想起我暑假跟着他去山上放牛满山疯玩的情景。想起他每天给我买我爱吃但妈妈都不舍得买的风光馋嘴鸭。 这样的回忆一抓一大把,都是温情脉脉的画面。 他是和我最亲近的老人,他陪我走过了20年零四个月整的生命。 是不是,已经很漫长了。 所以他不能陪我走下去了。 是不是,因为我长大了,所以他也必须离开了。 ……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我一共见了他两次。 第一次在暑假。这么多年来,他好像除了腰更驼背一点,精神一如既往地矍铄,岁月很多年来好像遗忘了他。我大声地喊着爷爷,他笑的合不拢嘴,握着我的手叨念这,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啊。 中途有一次跟他打电话,竟然是毫无预兆的重病住院。我隔着电话大喊,爷爷你等着我回来看你,你要好好的,你要坚持住啊。他的声音虚弱,只是一直说好。 他答应我的承诺,没有食言。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今年寒假。短短四天,一去成永诀。 脑海里出现最多的都是最后见到他的画面。 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躺在床上身体虚弱面容死灰瘦骨如柴的老人会是他。头上缠着纱布。前些天在进堂屋的时候眉心摔出了大大的口子,血流不止。没有送医院,二姑父拿路边的草药给他随便一包了事。他们都觉得他没有医治的必要了。 他变得那么枯瘦,原来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可以缩得那么小。他走不动路,小便失禁。孤独地躺在昏暗老屋的床上。老屋里发霉的气息混合着臭味。只有一盏白炽灯昼夜发亮,因为他不让关灯。他不想就这样早早地堕如无边的黑暗。 他躺在那儿,生死都轻得让人无从查觉。 那一次,我经历了我人生中最冷清最难过的一个大年夜。 云南冬天的温暖,到了山里却是高处不胜寒的夜,冬日的阳光到底抵不过人内心散发的逼人的寒气。 大伯甚至都不想叫他起来吃年夜饭。 大妈肆无忌惮地讨论他的后事。要请多少吹喇叭的,要杀多少羊,要请谁谁谁来赴宴。 很多人情世故世间冷暖我都懂。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是我学不会也不想学会。 所以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这种痛苦。 爸妈总爱跟我说说老人看一眼少一眼。 这一次他们更说你要多陪陪爷爷,也许下次就见不到了。 生老病死本是自然的事,但是于我,却是不忍又不忍。就算是看到无关紧要的人离去也会感伤,更何况自己的至亲呢!我承受不了。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大家觉得出息懂事的大学生。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没有权利捂着耳朵说我不要听这样的话。 这样残忍的,一语成谶的话。 所以这一次,我只能含着泪点头。 爷爷越老,越虚弱,就越像一个小孩子。 他原本浑浊的眼睛竟然变得很亮很亮。亮得仿佛跳动着两团烛光。好像他所有的希望和灵魂全都集中于双眼里面。 他好像用一种好奇的,羡慕的,复杂的,近乎贪婪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要把那一切都摄取进他的记忆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说话的人群。呆呆地,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似的,看着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大山。他总是眼含笑意地注视他的子孙,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和暖阳。 他真的成一个小孩子,生活需要人照顾,需要人安排。你和他说什么,他就乖乖地点头,说,好。 他小便失禁,所以褥子都湿了,衣服也湿了。我们搀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口渴,却不敢说。大伯家也没有人会问。 我问他,爷爷,您口渴吗? 他说,口渴。 “那是喝水还是喝茶?” 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喝茶。” 我鼻子一酸。他知道自己成为了拖累,连这样的低的要求也提得那么小心。 我给他的杯子里泡了茶。因为怕烫到,我吹了吹,自己喝了一口,再递给他。 他一口气喝光了。 可是不一会儿,大妈把我叫过去,小声说,你口渴吗,那里有我们的杯子。不要喝他的,当心他有病传染给你。 我的心里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 那些点点滴滴林林总总,竟然回忆得那么清楚。好像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几乎所有亲人都回来了。 妈妈问要不要扶他起来看,他乖乖说,好。 他一个人默默地看着欢乐的沉浸在过年喜悦里的人们。呆呆地看着马上要结婚的大伯的儿子。 我和他坐在一起的时候,他问我,你们学校有多大,有多少人。 我都一一回答。 他点点头,那么多人呐。该要好多食堂,才能让你们好好吃上饭。 坐了一会,因为大伯的亲家们被他看太久而不舒服,就问他要不要回去睡觉了,他也只是顺从地说,好…… 某一天,连小爷爷家的人也来看他了。有人指着我们介绍说,您看,您小孙女在北京某某大学,她堂哥在武汉某某大学,表哥在北京某某大学,表姐在某某大学……他笑眯眯地说,这方圆几十里,就数我们秦氏门中的大学生多了。 似乎来看他的所有人都有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而我只装作不懂。 他脸上,却是弥留的满足。 我想起离开前的一天,他晒着太阳,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用湿巾给他擦洗脸,厚厚的污垢和血渍。我擦得轻轻,生怕弄疼了他,他不说话,只是任我擦拭,一次不小心弄疼他的伤口,他只是哼一声。 因为伤口溃脓,所以不得不换掉那个包了十几天的纱布。妈妈给他取纱布的时候,我才看到眉心的伤口竟然那么深,那么大,用他们的话说,好像是又长了只眼睛。换做是健健康康的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更何况他是个气息奄奄的老人!所以他才会那么痛苦。所以他即使呼吸也带着呻吟。 他不是装的,不是故意的,不是要博取你们的同情或者是故意要引起你们的注意才这样的!我想对某些冷漠的大人们说。 那一瞬间我忍不住跑出去哭了。 那些在山村的日子,我看到了最绚烂最璀璨的星空,手可摘星辰。妈妈说她看见了流星。我没有看见,但连忙许愿希望爷爷好好的。 而我看见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五彩祥云,美丽至极。 我以为那是吉兆。 所以,走到时候我握着他的手说,爷爷,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着我暑假回来看你。就好像每次离开都会说的话那样。 他依旧像个听话的孩子,轻轻说,好。 …… 只是,这一次,他食言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也许,对他来说,真的,是种解脱吧。 但,悲伤对我来说,还是会在某个时刻喷薄而出,泛滥成灾。 我始终参不透生死。无论各种宗教里总是说得那么信誓旦旦,死后会在天有灵会升入天堂会幸福会轮回。 我只知道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世间再没有这么一个人了。消失了,不见了。 祖茔上会添一座新坟,在我那素未谋面的奶奶墓旁。 寒暑假回去上坟,会说,给爷爷奶奶磕头。求爷爷奶奶保佑。 孟子说,使人养生送死而无憾。而他于我有恩,生我不能养,死我不能送,所以只能抱憾了! 生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一切如旧。 只是,老家,不再是,爷爷家。没有了爷爷,那些老房子也只是大伯家,不再有了根的意义。 而我,始终割舍不下亲情。割舍不下那些爱的时光。 …… 爷爷三号下葬。 我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却回不了云南。 妈妈反对我一个人这几千公里的来回,爸爸也说,好孩子,爷爷会明白你的心意。 爸爸说,爷爷下葬那天,你去对着家乡的方向磕几个头吧。 我泪如雨下,乖乖地说,好。 也只能,这样了。 我是个怨念很重的人。所以悲伤也如此深重,即使背负不了,也与世界无关。 很多时候只想狠狠地睡一觉。睡梦里那么安详,没有痛苦。 就好像爷爷去了的地方那样。 有一瞬间好像失忆了。忘记了发生了什么,忘记了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个地方。云淡风轻,无悲无喜。 那是因为记忆用力过度,悲伤找不到出口。 所以在下一秒钟回想起来的时候,会被伤心加倍地惩罚。 在众人面前,我努力装成一副正常的样子。 睡觉,上课,吃不下饭却也不饿。 一个人幽灵似的,行走无声。不想说话,没有表情。 只是在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会突然哭出声来。 一整天单曲循环一首歌,曹格的《爷爷》, 歌声好像和记忆完全混合在一起,有了一种温暖的,泪水的味道。 “你牵我走弯弯的小巷,风吹过落叶的地方 你说孩子勇敢地去闯,去看世界的模样 我又踏上弯弯的小巷,今天陪我的是月光 我终于懂时间的重量,你却不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