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逝
今天大表哥死了，人们在池塘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我在电话中一再追问我的父亲，这怎么可能，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竟然会在不足一米深的池塘淹死！这太难以想象了。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人们把他的尸体打捞上岸，血泡从他的鼻孔里咕咕冒出来。父亲说他估计是在洗东西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栽入池塘淹死的吧。从冬辗转至春，雨水绵延一个月之久，到今天才得以露出一小角蓝天，一小撮阳光，大表哥忙着给他的父亲（我的大姑爷）收拾房间。大姑爷老糊涂了，不看紧他，就会闹出赤身裸体跑出门的事情来，而今老人家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能躺在床上熬着。大表哥扫完地，喂完饭，换好床单，把憋了一冬快发霉的凳子桌子拿到屋后头的池塘去洗。然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虽在辈分上，我们是同辈，可是大表哥大我二十一岁，生育的一儿一女与我同龄。每当他的孩子们喊我表叔时，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大姑嫁给大姑爷时，我父亲还是个小毛孩。上个世纪闹大饥荒之时，野菜吃光了，树叶也吃光了，就差吃观音土了，爷爷奶奶带着我父亲去山里乞讨。爷爷做主要把父亲卖给山民，奶奶说你卖可以，除非她死，这才作罢。后来父亲饿得不行，跑到大姑家。大姑拿出家里仅剩的一点白米熬粥给他喝。父亲始终记得这顿饭。大姑一辈子与大姑爷不和。爷爷去世后做头七，大姑在我大伯、二伯、爸爸三兄弟面前号啕大哭，说着这些年大姑爷的恶行，常常是她在外面晒衣服，大姑爷不知什么事情不高兴了就冲过去把她一顿痛打；而大姑爷坐在大姑对面，历数着大姑对公婆不好、从来就讨厌他的家人之类的行为。两人要不是三兄弟在场，怕又是要打起来。在家里，两人也绝不会在同一个桌上吃饭，更不会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了。儿子们无法，就让大姑住在我大表哥这边，大姑爷住在小表哥那边。两人碰面一开吵乃至对打，大表哥都要过来劝阻。
大姑五十岁上得了皮肤病，浑身上下有如白鳞附着，一动身皮屑抖落，且瘙痒难耐。大表哥和小表哥带她去了全国各类大医院，积蓄花尽，疗效甚微。大姑脾气到了老年，也愈发古怪，与大姑爷吵，与大表嫂吵，也与大表哥怄气，家中始终不平静。一天又是一番争吵后，大表哥气得冲到大姑单做的厨房，把那锅碗瓢盆摔个粉碎，还不解气，又把那厨房给推到了。大姑哭着回娘家，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世上，只有三个兄弟为她做主。大表哥在三个舅爷的怒骂之声不言语。
大表哥后半生的生活只一个“治病”就可以概括。大姑的皮肤病才好一些，他的儿子紧接着来了。本来一儿一女，龙凤双全，且都聪明上进，均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在乡间这是再美不过的事情了。接下来，孩子们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家里自己可以做木匠活，妻子干干农活。日子是很有盼头的。然而儿子突然之间得了一种不能理解的怪病，饭量大增，身体虚胖，记忆力骤然下降，脾气日渐乖戾，成绩也垮塌得不成样子。本来聪明的面孔日益露出痴傻的神情来。这是大脑出了毛病，检查的结果显示。只好让儿子退学，去武汉、上海、北京，像当年带着大姑一样，走遍全国，四处借钱填补那永远填不满的医治费用所需。我母亲去看望时，他儿子连连把人哄到屋外去——他谁也不认识了。大表哥歉然地跟母亲道歉。
后又为自己治病，在给儿子治疗的时候，他四处接活，一次从脚手架上摔下，断了右手。打了石膏，依旧要去干活。否则孩子的病怎么办，母亲的病怎么办，一家人的生计怎么办。我虽然从未跟他认真说过话，毕竟差了那么多岁，可我记得他的脸。他的眼睛、颧骨、嘴角，都是紧紧的，绷绷的，如扣着一张黑色的硬壳。他断了的右手背绷带吊着，左手向看望他和他孩子的我们挥手，然后转身去劝服孩子吃药。他的女儿老师都说过，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的，谁知没有考上，复读一年竟不如上一年，再复读，才勉强考上一个专科学校。读大学的费用也不少，女儿自己靠着自己在大学里的打工，把自己的伙食费给挣了下来。大表哥已经不知到了我家里几次，连大姑也来过，借钱，借钱，借钱，懦懦地接着钱款并言明日后一定还清。不止是我家，大伯家，二伯家，各个亲戚朋友家，都轮番去过。欠款多少万，儿子的病总算稳定下来，能分得清谁是谁了，又送到学校念书。而女儿的病情显现了出来，不知是复读时候受到什么刺激，大脑也逐渐不清爽起来。新一轮的治病路程开启，大表哥再也不用操心了，因为他已经在今天离开了人间。
现在，他躺在停尸棚中，池塘边的桌椅不知有人收起否。他不用再去管，陷入混沌世界的大姑爷也不会去管。大姑卧病一年瘦得皮包骨头，于去年的八月离世了；现在，他也过去了。死者已经平息，生者——我的大表嫂，她将面对着一对病中儿女和痴呆得不能自理的公公，还有高达数十万的欠款。现在大表嫂拉着大表哥的手，虽然春天已悄然来临，那手却再也不会温暖起来了。（2012/3/28）
虽在辈分上，我们是同辈，可是大表哥大我二十一岁，生育的一儿一女与我同龄。每当他的孩子们喊我表叔时，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大姑嫁给大姑爷时，我父亲还是个小毛孩。上个世纪闹大饥荒之时，野菜吃光了，树叶也吃光了，就差吃观音土了，爷爷奶奶带着我父亲去山里乞讨。爷爷做主要把父亲卖给山民，奶奶说你卖可以，除非她死，这才作罢。后来父亲饿得不行，跑到大姑家。大姑拿出家里仅剩的一点白米熬粥给他喝。父亲始终记得这顿饭。大姑一辈子与大姑爷不和。爷爷去世后做头七，大姑在我大伯、二伯、爸爸三兄弟面前号啕大哭，说着这些年大姑爷的恶行，常常是她在外面晒衣服，大姑爷不知什么事情不高兴了就冲过去把她一顿痛打；而大姑爷坐在大姑对面，历数着大姑对公婆不好、从来就讨厌他的家人之类的行为。两人要不是三兄弟在场，怕又是要打起来。在家里，两人也绝不会在同一个桌上吃饭，更不会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了。儿子们无法，就让大姑住在我大表哥这边，大姑爷住在小表哥那边。两人碰面一开吵乃至对打，大表哥都要过来劝阻。
大姑五十岁上得了皮肤病，浑身上下有如白鳞附着，一动身皮屑抖落，且瘙痒难耐。大表哥和小表哥带她去了全国各类大医院，积蓄花尽，疗效甚微。大姑脾气到了老年，也愈发古怪，与大姑爷吵，与大表嫂吵，也与大表哥怄气，家中始终不平静。一天又是一番争吵后，大表哥气得冲到大姑单做的厨房，把那锅碗瓢盆摔个粉碎，还不解气，又把那厨房给推到了。大姑哭着回娘家，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世上，只有三个兄弟为她做主。大表哥在三个舅爷的怒骂之声不言语。
大表哥后半生的生活只一个“治病”就可以概括。大姑的皮肤病才好一些，他的儿子紧接着来了。本来一儿一女，龙凤双全，且都聪明上进，均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在乡间这是再美不过的事情了。接下来，孩子们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家里自己可以做木匠活，妻子干干农活。日子是很有盼头的。然而儿子突然之间得了一种不能理解的怪病，饭量大增，身体虚胖，记忆力骤然下降，脾气日渐乖戾，成绩也垮塌得不成样子。本来聪明的面孔日益露出痴傻的神情来。这是大脑出了毛病，检查的结果显示。只好让儿子退学，去武汉、上海、北京，像当年带着大姑一样，走遍全国，四处借钱填补那永远填不满的医治费用所需。我母亲去看望时，他儿子连连把人哄到屋外去——他谁也不认识了。大表哥歉然地跟母亲道歉。
后又为自己治病，在给儿子治疗的时候，他四处接活，一次从脚手架上摔下，断了右手。打了石膏，依旧要去干活。否则孩子的病怎么办，母亲的病怎么办，一家人的生计怎么办。我虽然从未跟他认真说过话，毕竟差了那么多岁，可我记得他的脸。他的眼睛、颧骨、嘴角，都是紧紧的，绷绷的，如扣着一张黑色的硬壳。他断了的右手背绷带吊着，左手向看望他和他孩子的我们挥手，然后转身去劝服孩子吃药。他的女儿老师都说过，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的，谁知没有考上，复读一年竟不如上一年，再复读，才勉强考上一个专科学校。读大学的费用也不少，女儿自己靠着自己在大学里的打工，把自己的伙食费给挣了下来。大表哥已经不知到了我家里几次，连大姑也来过，借钱，借钱，借钱，懦懦地接着钱款并言明日后一定还清。不止是我家，大伯家，二伯家，各个亲戚朋友家，都轮番去过。欠款多少万，儿子的病总算稳定下来，能分得清谁是谁了，又送到学校念书。而女儿的病情显现了出来，不知是复读时候受到什么刺激，大脑也逐渐不清爽起来。新一轮的治病路程开启，大表哥再也不用操心了，因为他已经在今天离开了人间。
现在，他躺在停尸棚中，池塘边的桌椅不知有人收起否。他不用再去管，陷入混沌世界的大姑爷也不会去管。大姑卧病一年瘦得皮包骨头，于去年的八月离世了；现在，他也过去了。死者已经平息，生者——我的大表嫂，她将面对着一对病中儿女和痴呆得不能自理的公公，还有高达数十万的欠款。现在大表嫂拉着大表哥的手，虽然春天已悄然来临，那手却再也不会温暖起来了。（2012/3/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