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们

       看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里面那个老师傅，八十多岁了吧，耳朵不好使，记忆也退化了，跟人说话的时候手总是忍不住哆嗦，嘴角也控制不住发出呻吟；他脸上布满了老人斑，岁月也在上面留下了沟壑般的划痕。这幕真实的无法再真实的场景，让我想起了我的几个奶奶，不过令人怅惘的是她们都已经去了。
    第一个是隔壁汉族村子的。她丈夫和爷爷是拜把子关系。在我还没开始上学的时候，她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过来找奶奶聊天。我常常在玩耍的时候，看见她拄着拐杖从村边的树林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那时见着这样的场景我总是觉得害怕的。在老人的传说里，那片树林夜晚有虎狼，白天有妖怪，一不小心就把你吃了。我从小就没少被它吓。
    据说，这个奶奶家祖上是地主，所以在文革的时候受了很多罪。那会儿她们聊天的时候，我就常常在一旁看着。我发现这个奶奶的手抖得比一般人要厉害很多，她不论拿什么东西都是一直晃呀晃的，端碗水还能洒出去一半，因此我常恐那些物什跌了去；有时候即使仅仅是坐着聊天，她拄着拐杖的手也总是一直禁不住颤抖，说话的声音也总跟着那个晃动的频率哆嗦着，边说头还一边摇。奶奶跟我说这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受了迫害，被吓坏的。而那些迫害，奶奶总是一句话：唉，惨的呀，拿荆棘扎膝盖，还把蛇放进裤裆里。这个奶奶似乎无儿无女，因为我从小就没见过他们出现，甚至到后来老人瘫痪了，去了，也没出现过。所以我就当做她是一个孤寡老人了吧。
    还一个是玉凤奶奶。玉凤奶奶是童养媳，很小的时候就被接过来养了，所以她常跟我们说连自己家乡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个头不高，矮矮小小的，因为裹了小脚的关系，提不动重物，走路的时候也总是迈着小碎步，生怕跌倒。她和丈夫住我家隔壁，有很多个儿子，可是他们都不愿跟着住，就守着自己的老屋。她在我的印象里是对我最好的奶奶了。因为小的时候我们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也买不起零食。她就经常把儿子拿过来的苹果啊，糖果啊什么的偷偷的拿给我吃。还常说：奶奶年纪大了，吃不动。你小孩子吃这个好。她跟所有人都是和和睦睦的，一辈子没回家，就把我们的村子当成了自己的娘家。她大概是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去世的吧，那么好的人，因为瘫痪，生生的在床上躺了一年，最后被儿子媳妇嫌弃，遭了不少罪。我因此常感好人未必真的有好报。。
    最后一个是我的亲奶奶。奶奶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太好，那时候总是嫌妈妈做得不够，对她不好，也经常找事情跟妈妈使绊子。所以记忆里边最早关于她的一件事情就是她在跟妈妈吵架。而且我还因为这件事挨了骂。我似乎是奶奶带大的，但是脑袋里却没什么记忆，所以常常在心里想：我怎么就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呢？
    奶奶的眼睛在我上学前班的那年突然瞎了，是白内障。之后十几年因为家里没钱治，一直生活在黑暗里。她很喜欢晒太阳，以前家里的柿子树还没砍掉的时候，她就经常自己拄着拐杖摸索着坐到树边去，有时候也仅仅在门口的墙边倚着，一坐往往就是一天。她经常一个人自娱自乐般地哼唱着年轻时候出嫁的歌谣，唱的时候也不出声儿，就在嘴边哼哼，身体还总跟着调子一摇一摇的。瞎眼之后的第二年，她的耳朵就不太好使了。不放大了嗓子喊她总听不见，家里活计也帮不上忙了。就每天烤火，吃饭，晒太阳，睡觉，重复了几十年。而其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每天三餐都是我弄好了给她端上去。所以到后面的时候，她已经听不到了，却都还能明白我说的话。
    奶奶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以前过年过节的时候，姑姑们总会给她点钱，她就经常攒着，等我月底从县城回来之后塞给我，让我在学校买点吃的。但我一次也没用，有时候拿了也是转手就给妈妈补贴家用了。我没见过爷爷，不知道奶奶在我出生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而对于爷爷也只有一个蛮壑骇人的印象。族里一位爷爷去世的时候，干姑姑说：“那边的老人也过来了，看上去，你爷爷的气色最好。”。。。很慎人。
    08年夏天的时候奶奶去世，我从市里赶回家，在路上的时候想着以前的事情，眼泪刷刷的就流下来了。可是回到家以后，却发现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愉快的，我很纳闷，还是问一些叔叔伯伯才明白：原来奶奶去世的时候没遭罪，老人去得很快，十分安详。而这在我们的传统里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那时候我看着哭丧的妈妈和姑姑们以一道门为界，进门哭出门笑的场景，心里就觉得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呢。心里也没留下对于死亡的阴影。
    奶奶一辈子，活的也不算短，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她几乎一直都是活在无声和黑暗的世界中，所以现在想起，对于那时候我们家里没钱给她治白内障的事情，就觉得有些遗憾，她都没看到我们长大的样子呢。唉。而这次看《二十四城记》的时候，我就在想，奶奶一辈子，我们也没给她留张照片啊。。今年过年的时候回家照个集体照，到坟前烧了吧，给爷爷奶奶看看他们的孙子孙女和重孙们的样子。以慰心中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