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镇的离人
我依然清楚的记得那个日子——1850年11月23日的早晨，约翰•奥克赫斯特先生一如往常走在伯克镇的大街上，任谁都看不出他是一个出神入化的赌徒。约翰当然清楚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昨晚的决定为自己的命运会带来怎样的转变。街道上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唯独约翰走过的时候，他们就会下意识地安静，眼神中却带着彼此分享秘密的神色。在这个并不信仰教会的镇上，却弥漫着一股安息日的肃穆，实在是一副很不寻常的画面。
奥克赫斯特先生依然面带微笑，沉着而又英俊，但哪怕是再细微的征兆也逃不过他的双眼。至于他是否知道昨天晚上那个会议的具体内容就另当别论了。此时的他走在街上，口中念念有词：“我想他们是在跟踪某些特别的人，而我显然是目标之一。”说话间，他从口袋中掏出叠放整齐的棉质手帕掸了掸靴子上沾上的约克镇独有的红色粉尘，同时也放弃了对于脑海中所思所想的进一步探索。
事实是，约翰全中。伯克镇确实正在“跟踪某些人”。镇上最近损失惨重，几千美元的收入不知所终，同时消失的还有两匹名驹和一位杰出人士，而所有人都看出这是某些非法行为所导致的危害结果。于是伯克镇秘密组织集会，决定要将镇上某些“不正派”的人士驱逐出境。而当命令下达之后，更有两个行为极其恶劣的典范遭到了秘密绞杀，同时让人深感遗憾的还有，在这份名单内不乏女性成员，并非出于对女性的歧视，相反她们的恶行早已超出了单纯的性别之分。
奥克赫斯特先生毫无疑问也在这份名单内。召开会议的过程中，约翰一度被列为情节最恶劣的“绞杀名单”中，然而以金姆•惠勒为首的理智人士则阻止了这个灾难。奥克赫斯特确实在某些赌局中狠捞了几笔，然而他同时也曾大方地将赢取的彩头分给一些邻居，事实上与会成员中不少都曾受过约翰的好处。而正是基于此，伯克镇的这次秘密集会才免于蒙上滥杀无辜的阴影。
当奥克赫斯特先生接到他的判决书时，我简直看不出他哪怕有一丝的惊慌与恐惧。即使是当被恐吓性地告知他离死亡曾经只有一步之遥，他依然保持了那份让人折服的冷静。在他看来，生命就是一场不确定的游戏，而庄家总是得利的那一方。
就这样，在一队士兵的看守下，伯克镇的离人正式踏上了他们的放逐之路。除了奥克赫斯特先生之外，被驱逐出境的还包括两位女士，年轻的那位美丽而雍容，被人们称之为“公爵夫人”；年纪稍长的则被叫做“辛普顿大妈”，而永远在那里骂骂咧咧的则是“比利大叔”，很多人怀疑他就是造成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但却苦无证据，但若要称他为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倒是再贴切不过了。一路上围观这群被迫远离故土的苦命人倒是不少，但却都一言不发，这份沉默中包含着对不劳而获者的蔑视和对远走他乡的人的同情，至于哪一份情感更占上风，就不得而知了。当一行四人被押送来到伯克镇的边境时，看守长才打破了一路上的沉默：“你们被永远禁止回到伯克镇，违者处以绞刑。”这就是伯克镇的离人听到的最后一句来自故乡的声音。
士兵们在队长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他们的离开仿佛也带走了沉默与压抑，公爵夫人抑制不住地留下了如瀑般的泪水，仿佛要将悔恨一并带去，而辛普顿大妈和比利大叔则满口大骂，不知情的人可能还会以为他们是在互相咒骂对方呢。唯有奥克赫斯特先生依然肃穆而冷静，不发一言，英俊的脸庞上映衬着夕阳西下的余晖，旁者观来，竟仿佛古希腊人的雕塑，而在我看来奥克赫斯特先生只不过是在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哲学。他耐心地听着辛普顿太太“要剖开提议驱逐她的人的肚腹并挖出心脏”的无聊咒骂、公爵夫人一遍又一遍反复着的“我将死于驱逐的路上”以及比利大叔含混不清的污言秽语。出于绅士的风度，他将自己的坐骑：名马“五蹄”——别人形容它奔驰如飞好像多长了一个蹄子——让给了温柔纤细的公爵夫人，后者原来只能骑一头瘦不经风的走驴。然而这份善意却并不能让这支队伍变得哪怕一丝的团结，相反年轻的女士竟对着我们的哲学家搔首弄姿起来，而辛普顿大妈则将自己的咒骂对象变成了可怜的“五蹄”，比利大叔则毫不留情地说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根本不需要被驱逐，自己就会互相残杀而死了。
他们被驱逐的目的地是桑迪郡边上的一个露营地，伯克镇的敕令并未波及到那里，并且桑迪郡的市民乐于接纳这支可怜又可恨的团队，在山脚下辟出一块土地，让他们生存下去。然而从伯克镇到桑迪郡路途遥远，保守估计都要走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达。就在互相埋怨而又嫉恨的气氛下，一行四人终于走出了伯克镇那潮湿、阴冷的边疆带，将自己的足迹延伸到了连接两地的山路中。然而山路虽然较为干燥适合行走，但天气逐渐转冷，而随着旅途的延伸，路也变得越来越狭窄，终于到了第五天的晌午，公爵夫人连滚带爬地从“五蹄”身上掉了下来，并宣称自己再没有向前迈进哪怕一步的勇气与力量了。就这样，整个队伍陷入了停滞。
让我们把目光转向队伍停滞的地方，不得不说公爵夫人一定是熟虑再三之后才选择在这里停了下来，此地视野宽阔而秀丽。虽说光秃秃的悬崖不能遮挡风雨，但却为行人提供了最佳的极目远眺的瞭望台，而另一边则是高耸入云的杉木风雨无阻的守卫，而在杉树的掩映下赫然还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毫无疑问这里已经是这条曲折山路上所能找到的最适宜的野营地了。即便如此，奥克赫斯特先生仍然敏锐地意识到在前去桑迪郡的旅途中，目前只行进了区区一半的路程，而他们随身携带的补给根本不够他们哪怕一时半会儿的停留。于是约翰毫无保留地将这一事实分享给了另外三位，换来的却是一群人酒气冲天的嘟囔。约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也不再坚持立即上路，斜倚着大石头的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现在就好比在不看底牌的情况下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抛出，太愚蠢了。
奥克赫斯特先生从不喝酒，在他看来，酒这种东西毫无乐趣可言，却只会损害自己的冷静与沉着，并让自己感情从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可负担不起喝酒之后带来的损失”。当他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东倒西歪，第一次感到了失去自己的家园、失去自己的职业、失去自己的生活习惯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灾难。恐惧本身比失去的东西更让约翰感到可怕，于是他强打着精神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装，并仔仔细细地洗净了双手和脸庞，片刻的功夫，奥克赫斯特先生又重新归于镇定。令人遗憾的是，奥克赫斯特先生却从没有想过也帮助他那些远不如他自己坚强而又更加惶恐的同伴们找回失去的勇气和信心。事实上，如果他当时这么做了，或许故事的结局会变得很不一样。而约翰当时只是安静地看着矗立于眼前，高耸入云的杉树，听着风在山谷里吹送乐章，望向自己被太阳拉长的影子，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一位年轻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沿着山路缓缓行了过来，奥克赫斯特先生第一时间认出了他：汤姆•辛普森，当然他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桑迪郡的无辜的汤姆”。第一次见到汤姆是在几个月前，那时约翰和汤姆都在参加一个“小游戏”，一如往常，奥克赫斯特先生凭着自己高超的技艺赢得了全部的彩头，总共40美元的款子，而汤姆则输得连自己亲爱的马儿都要当给奥克赫斯特先生。游戏结束后，约翰悄悄地将汤姆带到自己家中，将全部的钞票都塞回了年轻人的行囊，并给汤姆一个忠告：“汤姆，我的好小伙，不要再赌博了，哪怕只是一个美分，若非如此你将会落得比今天更悲惨的结局。”在汤姆眼中，奥克赫斯特先生是如此善良又英俊，不禁在心里默念：此生绝不再赌、绝不辜负奥克赫斯特先生的期许，并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回报奥克赫斯特先生。
于是当在路上看到奥克赫斯特先生的时候，汤姆禁不住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并策马行来，给了约翰一个大大的拥抱，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汤姆不等奥克赫斯特先生做出反应，就急急忙忙地说了起来：“奥克赫斯特先生，真高兴能见到您！自从上次见到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赌过，事实上我比以前更卖力地工作，而这次我再次去伯克镇绝不是为了重操旧业而是为了追求人生真正的幸福！”“就你一个人？”当然不是，约翰话音未落，就听到了路上再次传来的马蹄声，马背上坐着的是佩妮•伍兹。奥克赫斯特先生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库，可惜一无所获，对于眼前的女孩子，他一无所知。听了汤姆的解说之后，约翰这才了解到原来汤姆和佩妮已经订婚很久了，然而佩妮的父亲老杰克却反对两人共结连理，所以这才决定私奔，并到伯克镇去举办婚礼。然而一路上的出逃使得两人累坏了，于是才来到这里准备休整一会儿之后再重新上路。在汤姆滔滔不绝说话的当儿，奥克赫斯特先生仔细观察了佩妮，她是一个好姑娘，红润的脸颊、丰润的身形，他不禁为汤姆能娶到这样一个女孩儿而感到高兴。
不能说约翰•奥克赫斯特是一个冷血动物，但他确实缺乏情感，同时更不懂得为他人分忧，这和他的冷静沉着共同铸成了这样一个奇妙的个体。然而，此刻他却隐隐然感觉到让汤姆夫妇在这里扎营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当比利大叔看到汤姆夫妇想要大声嚷嚷的时候，奥克赫斯特先生暗暗地踢了他一脚，比利大叔被这一脚踢醒了，于是他也极力劝阻汤姆•辛普森不要在这里停留，他们的供给根本难以支撑余下的路程，可两个人难得的好心却附作流水。无辜的汤姆指着小两口身后的骡子，骡背上驮着满满的粮食和酒，汤姆咧着他的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开心地说道：我先一个人为大家作看守，佩妮可以和奥克赫斯特夫人一起住在木屋里。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用手指向公爵夫人，显然这个年轻人错将伯克镇的离人看作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一家人了。
显然，比利大叔在饱餐一顿之后，才勉强止住了自己一贯骂骂咧咧的习性，而在从酒精的侵蚀中恢复过来之前，他被奥克赫斯特先生要求先到山谷里去游走一番。比利大叔能做的就只有将他那些压箱底的笑话讲给高耸入云的杉树听，树枝乱颤，天晓得是恰好一阵风经过还是真的被他逗乐了。当比利大叔兜了一大圈回到营地之后，这才发觉一群人已经生起了篝火，并围坐四周。山里的天气越发寒冷，天空也变得阴晴不定起来，唯有坐在篝火旁才能让人感受一些温暖。佩妮正在和公爵夫人说着什么，显然这个年轻人也错将公爵夫人认作是约翰的妻子，她那孩子气的语调让公爵夫人感到陌生而愉悦，于是连这位最为忸怩做作的夫人都露出了难得兴趣与微笑。而佩妮的未婚夫汤姆则对其他两位离人不分轩轾，说着一些属于桑迪郡的民间故事，约翰和辛普顿大妈显然也被逗乐了，能听到营地上空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比利大叔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怯生生地问道：“现在，这……是在野营？”显然他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洪亮，说笑中的人们竟无一人听到他的发问并回答他。怀揣着低人一等的心情，比利大叔不禁窘迫地将眼神逃离营地中间的人们，打量起了四周来。看着摇曳的篝火和拴在杉树旁汤姆夫妇带来的那头骡子，突然一个恶意划过了他的脑海，就像以往的那些烈酒一样让他失去了理智。他不禁用手狠狠地砸了几下大腿，而后握拳放在了自己的嘴边，咬了咬牙。显然比利大叔在自己并不清醒的脑海里做了一个决断。
太阳不知不觉间完全不见了踪影，阴影随之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万物的身躯，即使是坚如冷铁的岩石抑或高耸入云的杉木都挡不住它前进的步伐。和阴影一同而来的还有抑制不住的困意，一行人决定互道晚安之后共入梦乡，毫无疑问女士们将会住进那座略显破旧的木屋中御寒，虽然屋顶还是约翰、汤姆和比利大叔共同用杉树枝草草搭建一番之后才略成模样的。佩妮和汤姆临睡之际毫无介意的柔情一吻则让众人的心头都平添一丝暖意。看着两人幸福的模样，娇嫩的公爵夫人和辛普顿大妈都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当年纯真的模样，然而无论如何努力，却都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只能悻悻然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屋内。男人们则为篝火添了一点枝叶防止这唯一的取暖依靠不会在众人的睡梦中湮灭，而后静静地躺在木屋门前，没过几分钟就进入了沉沉的睡眠，他们都累坏了。
奥克赫斯特先生从来就是一个只需要片刻休憩就能恢复精力的男人。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撒向大地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然而较之昨晚更加寒冷的天气则让他感到身体一阵阵地发木。而当约翰在搅动燃烧的枝条时，一阵大风又吹得他的脸颊完全失去了血色，更让他感到可怕的是，风中卷起了许多细小的白色颗粒，淅淅沥沥得掉落在了自己的肩头，下雪了！
奥克赫斯特先生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招呼还在梦乡里的同伴一起上路，这场雪意味着山中的雪季已经到来，再没有时间给他们耽搁了。然而当他走到原本该是比利大叔躺着的地方时，看见地上根本没有人躺过的痕迹，一个可怕的想法钻入了他的心头令这个以冷静沉着而著称的男人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于是他急速奔向驮着汤姆夫妇带来的补给的走骡，不出所料，本该拴着骡子的绳子已经被割断，而点点蹄印则沿着前往桑迪郡的山路上蔓延开来，只是一愣怔的时间，约翰觉得风雪比之前又大了很多，掉落的雪花滴落在他的眼睑之上，弥漫了他的视线，而那如梅花斑点的蹄印也在风雪的掩盖下渐渐模糊不清了。
当奥克赫斯特先生回到篝火旁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往常的镇定。他不再第一时间去唤醒还在沉睡的其他几位伙伴，而是静静地倚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无辜的汤姆尚在梦乡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原本并不漂亮的点点雀斑也看上去有些可爱，而佩妮则和她的另外两位女伴相拥而眠，甜蜜的样子好像是受到了天使的抚慰。奥克赫斯特先生拿起了横卧在地上的毯子，将它裹在了自己的肩上，捋了捋长出的胡茬，安安静静地等待天亮时刻的来临。雪花还在随风盘旋飘动，折射出的雪光迷晃了约翰的双眼。他看着山谷中的景色在银装素裹的包拢下呈现出迷幻的色彩，脑海中一刻不停地计算着当前的情况和未来的安排时，嘴里却只能念念有词四个字：“大雪封山。”
当所有人都醒了之后，他们清点了一下幸运地未被比利大叔罪恶的双手带走的余粮，这些粮食被佩妮很好地保存在了小木屋中，不知是因为比利大叔尚存几分理智而不好意思闯入女宾的住宿地还是在作恶多端时却一反往常采用了谨小慎微的态度，生怕吵醒众人而东窗事发才
让大家留下最后一点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山谷中活下去的希望。经过精确计算之后，大家得出结论，如果能够省着点儿花，那么大家还可以依靠这些仅剩的粮食存活十天。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奥克赫斯特先生打破了可怕的沉默：“我的建议是佩妮和汤姆好好保留这仅剩下的粮食躲到木屋里去，保持篝火不要被风雪熄灭，并等待比利大叔游山归来，而我和另外两位女士还是赶紧上路不要再叨扰两位的为好。”不知为什么，奥克赫斯特先生并没有将事情真正的真相告诉两位年轻人，相反却提出了一个美丽得多的设想：比利大叔是为大家探路去了。公爵夫人和辛普顿大妈毫无疑问了解比利大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奥克赫斯特先生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事实上如果让两个年轻人也知道真相的话，那么之前一切美好的相处都将化为泡影，而他们作为伯克镇离人的真正身份也将被揭露出来。
然而，奥克赫斯特先生话音刚落，汤姆•辛普森就将这珍贵的粮食整整齐齐地放回到了大家堆在一起的行李中，并且脸上完全不见落寞的神情。“我们可以在这个美丽的山谷中露营一个星期，然后等到雪化了之后再和比利大叔汇合。”出人意料的是，汤姆的乐观与奥克赫斯特先生的沉着冷静在这个关头突然给大家带来了巨大的勇气。大家齐心协力首先再用杉树枝对木屋的屋顶加以修复，公爵夫人则指挥佩妮如何更好地利用屋内有限的空间来摆放更多的毯子，公爵夫人的脸颊显现出了之前从未看到过的红润，蓝色的双眸也露出亮丽的光彩。而佩妮则是满心欢喜地接受眼前这位“奥克赫斯特夫人”的指挥：“您和奥克赫斯特先生的家一定很华美而精致。”听到这句话，公爵夫人的脸上又泛起阵阵红晕，而辛普顿大妈也不再抱怨，只是偶尔还会指责佩妮和公爵夫人不应该在整理房间的时候还随便聊天。当奥克赫斯特先生对周围的环境又进行一番细致地侦查之后，他重新回到木屋前，分明听到屋内又传来了阵阵爽朗的笑声。奥克赫斯特先生下意识的反应是，这不应该是在伯克镇的城市广场内才能听到的没有经过世事洗礼、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才能发出的银铃般的声音吗。
我不知道当奥克赫斯特先生回到屋内之后，有没有将这番想法和众人分享，但可以确定的是，用辛普顿大妈的话说：这个恶赌鬼竟然一个晚上都没有再提过他那些害人的扑克一次，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汤姆像变魔术一样从背袋里拿出了一把手风琴，虽然好多音都已经走了调，可他仍然在他的未婚妻的帮助下完成了一首曲子的演奏。然而当天晚宴的最高潮还是发生在大家唱响圣歌之时，众人随着旋律摇摆着自己的身躯，响亮的声音好似冲破云霄、直穿天际：“我因父之名，骄傲而生，无惧死亡，魂归大地。”
到了半夜的时候，暴风雪好像有所减弱，如浓烟般滚动的密云也分了开来，星星在这群人的头顶闪烁。奥克赫斯特依然如往常一样，只是稍微躺了一小会儿已全然恢复精力。于是，他走出屋门却看见汤姆安静地坐在门前，原来这个年轻人在大伙儿都在睡觉时却自觉承担起了为篝火添枝叶、为众人保平安的重责。汤姆看到奥克赫斯特先生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起床也感到十分诧异，约翰只能向他解释说，自己曾经试过一个礼拜都不曾合上一次眼。
“那您不睡觉都干嘛呢？”“扑克，当然是扑克！”奥克赫斯特先生稍显卖弄地说道：“当一个人运气来到的时候，是挡也挡不住的。这个时候，你就只有听从它的安排，不断地将游戏继续下去。是的，运气这种东西就是这么怪，直到今天我对它几乎仍是一无所知，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它一定会变，当它觉得是时候了，你的好运也就到头了，转而就是一连串的倒霉事。显然我们现在就在经历这样一个阶段。你们在这条山路上碰到了我们，然后我们大家一起遭遇了这一切。”这个精明的职业赌徒以自己奉之如神明的警句作为这番话语的终结：“不过只要你手中还有底牌，游戏就不算完。”说着，奥克赫斯特就慢慢向远处踱去，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分辨，却发现是昨晚众人一起唱响的圣歌：“我因父之名，骄傲而生，无惧死亡，魂归大地。”
暴风雪来临后的第三天，久违了的阳光洒向了山谷，只见这一群人精打细算地用仅剩的粮食做出了早饭，每个人都小口小口地吃着，好像这就是天下间最绝顶的美味。雪花还是在飘洒，六角形的晶体散射出美轮美奂的色彩，看着如虹般耀眼的光芒，吃着早饭的众人禁不住也感到阵阵宽慰，这一定是父带给大家的礼物。然而转眼间，太阳又消失在了密匝匝的云层之后，暴风雪也骤然加剧，木屋之上积雪层层，而两旁的山路也早已不复踪影。奇怪的是，眺望伯克镇的方向，仍能看到有袅袅炊烟盘旋在空中，辛普顿大妈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忍不住朝着那里说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句咒骂，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我看来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咒骂话语好像也带着几分凝重。被辛普顿大妈的破口大骂所感染，公爵夫人也禁不住低声抱怨起来，只有佩妮仍然保持着安静，三个女人、三种神情与态度组成了一副奇特的画面。或许是用尽了力气，辛普顿大妈和公爵夫人停止了咒骂，转而开起了佩妮的玩笑。她们叫佩妮“小雏鸡”，因为她们认为只有未经人事的女子才能如此矜持。佩妮却反驳到自己早已和汤姆私定了终生，而这番辩解却又引起了两人新一轮的调笑。
当夜晚再次来临，手风琴的音韵也不再能填补因为饥饿而带来的空虚。于是佩妮提议不如用讲故事来度过这难熬的时光，可是伯克镇的离人却莫名联想到了自家的身世，于是兴致不高。只有汤姆兴致勃勃地说起了上个月他在地摊上淘到的一本蒲波翻译的《伊利亚特》。他已记不清蒲波高贵的文法，只是用略带桑迪郡的口音认真复述了《伊利亚特》其中的故事。于是在那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里，荷马笔下的半神重新又降临人间。特洛伊的恶棍和狡僪的希腊人在暴风雪中重新战斗，峡谷里的杉树俨若慑服于佩乐斯的儿子——巨人阿喀琉斯的狂怒而低下了头。奥克赫斯特先生聚精会神地听着故事，一心想知道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最终的命运，而汤姆却遗憾地告诉约翰说其实自己最后也没有看完整本书。
就这样，在这些余粮的支撑下，一个礼拜过去了，或许支撑这群人的力量更多的来自于手风琴呜咽的声音和荷马笔下的人物。天气越发地阴晴不定，时而阳光普照，时而狂风大作，然而积雪不可逆转地越来越厚实，篝火也越来越难维持，虽说不断有杉树的枝条被狂风打落，可转瞬间就被湮没在风雪的掩盖下。然而，没有一个人再去抱怨这恶劣的天气和他们悲惨的命运，那对未婚夫妻更是经常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脸上满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坚定。奥克赫斯特先生一如往常，决定在这场生命的游戏终结之前绝不露出一丝慌张，公爵夫人更是比在伯克镇时更快乐，并宣称和佩妮已经结为了姐妹。只有辛普顿大妈，这群人中曾经最为强势的人，如今已然被饥饿和寒冷所击垮了。这天晚上，她把约翰叫到自己的身边：“我快死了，”即使是说临终遗言时，这个倔强的老人仍然维持着一贯恶狠狠的口吻，“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吵醒孩子们。”说着，她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包裹，里面竟然是辛普顿太太本应吃掉的这一个星期以来的口粮。“把它们还给那个孩子吧。”辛普顿太太用尽全身力气指向睡梦中的佩妮。我们的职业赌徒先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怪不得您会饿倒了。”“这份苦是我应得的。”说完，辛普顿太太就闭上了眼睛再没睁开过。
第二天早晨，汤姆把自己的手风琴放到了辛普顿太太的遗体旁边，众人勉强在风雪中为她挖了一个洞穴，辛普顿太太的身体就在风雪中渐渐远离了大家的视线。奥克赫斯特先生把汤姆拉到自己的身边，拿出了两双雪靴放到了年轻人的面前：“带上佩妮走吧，现在走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能够活下去。”“那么您呢？”“我会呆在这里。”“那我们也是。”奥克赫斯特先生不再言语了，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比任何人都更坚强也更倔强。于是他拿着靴子又去找公爵夫人，得到的答案却同样还是“我也一样”这四个字。奥克赫斯特先生看着公爵夫人的双眼，在他眼里，公爵夫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美丽，他突然涌起一阵冲动，于是他俯下身子在公爵夫人脸上留下了深情的一吻。公爵夫人的脸上迅速飞起两朵绯红，嘴唇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看到这幅画面，我不禁感叹道：两个人本来住在同一个镇子这么长时间，为什么偏偏要到这般境地时，才能情意相通呢。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但这个夜晚注定不属于奥克赫斯特先生。汤姆、佩妮和公爵夫人呆在屋内，再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能让笑声与欢乐重回大地，可还有爱与友情。屋外的暴风雪刮得越发凶猛，篝火就这样在无声无息间熄灭了。公爵夫人看着佩妮，问道：“亲爱的，你会祈祷吗？”佩妮摇了摇头，看到她摇头公爵夫人心底却莫名地一阵释怀。于是众人不再言语，只是闭上眼睛默默躺下，佩妮抱着她的姐妹，汤姆睡在她们的身侧，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进入甜美的梦乡。
我不知道最终三个人是否能够逃过这场劫难，我只知道那天晚上奥克赫斯特先生并没有回到木屋。在他常倚靠的那块巨石上，有人用利刃插着一张“草花二”，上面用铅笔写着：“山谷之内，埋葬着一位叫做约翰•奥克赫斯特的人，他在1850年11月23号那天交了坏运气，在1850年12月7号他再也等不到好运气重新降临了。”
悠长的山谷里传来一声枪响，伯克镇的离人中最坚强也最脆弱的人毫无疑问地永远离开了我们。
奥克赫斯特先生依然面带微笑，沉着而又英俊，但哪怕是再细微的征兆也逃不过他的双眼。至于他是否知道昨天晚上那个会议的具体内容就另当别论了。此时的他走在街上，口中念念有词：“我想他们是在跟踪某些特别的人，而我显然是目标之一。”说话间，他从口袋中掏出叠放整齐的棉质手帕掸了掸靴子上沾上的约克镇独有的红色粉尘，同时也放弃了对于脑海中所思所想的进一步探索。
事实是，约翰全中。伯克镇确实正在“跟踪某些人”。镇上最近损失惨重，几千美元的收入不知所终，同时消失的还有两匹名驹和一位杰出人士，而所有人都看出这是某些非法行为所导致的危害结果。于是伯克镇秘密组织集会，决定要将镇上某些“不正派”的人士驱逐出境。而当命令下达之后，更有两个行为极其恶劣的典范遭到了秘密绞杀，同时让人深感遗憾的还有，在这份名单内不乏女性成员，并非出于对女性的歧视，相反她们的恶行早已超出了单纯的性别之分。
奥克赫斯特先生毫无疑问也在这份名单内。召开会议的过程中，约翰一度被列为情节最恶劣的“绞杀名单”中，然而以金姆•惠勒为首的理智人士则阻止了这个灾难。奥克赫斯特确实在某些赌局中狠捞了几笔，然而他同时也曾大方地将赢取的彩头分给一些邻居，事实上与会成员中不少都曾受过约翰的好处。而正是基于此，伯克镇的这次秘密集会才免于蒙上滥杀无辜的阴影。
当奥克赫斯特先生接到他的判决书时，我简直看不出他哪怕有一丝的惊慌与恐惧。即使是当被恐吓性地告知他离死亡曾经只有一步之遥，他依然保持了那份让人折服的冷静。在他看来，生命就是一场不确定的游戏，而庄家总是得利的那一方。
就这样，在一队士兵的看守下，伯克镇的离人正式踏上了他们的放逐之路。除了奥克赫斯特先生之外，被驱逐出境的还包括两位女士，年轻的那位美丽而雍容，被人们称之为“公爵夫人”；年纪稍长的则被叫做“辛普顿大妈”，而永远在那里骂骂咧咧的则是“比利大叔”，很多人怀疑他就是造成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但却苦无证据，但若要称他为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倒是再贴切不过了。一路上围观这群被迫远离故土的苦命人倒是不少，但却都一言不发，这份沉默中包含着对不劳而获者的蔑视和对远走他乡的人的同情，至于哪一份情感更占上风，就不得而知了。当一行四人被押送来到伯克镇的边境时，看守长才打破了一路上的沉默：“你们被永远禁止回到伯克镇，违者处以绞刑。”这就是伯克镇的离人听到的最后一句来自故乡的声音。
士兵们在队长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他们的离开仿佛也带走了沉默与压抑，公爵夫人抑制不住地留下了如瀑般的泪水，仿佛要将悔恨一并带去，而辛普顿大妈和比利大叔则满口大骂，不知情的人可能还会以为他们是在互相咒骂对方呢。唯有奥克赫斯特先生依然肃穆而冷静，不发一言，英俊的脸庞上映衬着夕阳西下的余晖，旁者观来，竟仿佛古希腊人的雕塑，而在我看来奥克赫斯特先生只不过是在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哲学。他耐心地听着辛普顿太太“要剖开提议驱逐她的人的肚腹并挖出心脏”的无聊咒骂、公爵夫人一遍又一遍反复着的“我将死于驱逐的路上”以及比利大叔含混不清的污言秽语。出于绅士的风度，他将自己的坐骑：名马“五蹄”——别人形容它奔驰如飞好像多长了一个蹄子——让给了温柔纤细的公爵夫人，后者原来只能骑一头瘦不经风的走驴。然而这份善意却并不能让这支队伍变得哪怕一丝的团结，相反年轻的女士竟对着我们的哲学家搔首弄姿起来，而辛普顿大妈则将自己的咒骂对象变成了可怜的“五蹄”，比利大叔则毫不留情地说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根本不需要被驱逐，自己就会互相残杀而死了。
他们被驱逐的目的地是桑迪郡边上的一个露营地，伯克镇的敕令并未波及到那里，并且桑迪郡的市民乐于接纳这支可怜又可恨的团队，在山脚下辟出一块土地，让他们生存下去。然而从伯克镇到桑迪郡路途遥远，保守估计都要走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达。就在互相埋怨而又嫉恨的气氛下，一行四人终于走出了伯克镇那潮湿、阴冷的边疆带，将自己的足迹延伸到了连接两地的山路中。然而山路虽然较为干燥适合行走，但天气逐渐转冷，而随着旅途的延伸，路也变得越来越狭窄，终于到了第五天的晌午，公爵夫人连滚带爬地从“五蹄”身上掉了下来，并宣称自己再没有向前迈进哪怕一步的勇气与力量了。就这样，整个队伍陷入了停滞。
让我们把目光转向队伍停滞的地方，不得不说公爵夫人一定是熟虑再三之后才选择在这里停了下来，此地视野宽阔而秀丽。虽说光秃秃的悬崖不能遮挡风雨，但却为行人提供了最佳的极目远眺的瞭望台，而另一边则是高耸入云的杉木风雨无阻的守卫，而在杉树的掩映下赫然还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毫无疑问这里已经是这条曲折山路上所能找到的最适宜的野营地了。即便如此，奥克赫斯特先生仍然敏锐地意识到在前去桑迪郡的旅途中，目前只行进了区区一半的路程，而他们随身携带的补给根本不够他们哪怕一时半会儿的停留。于是约翰毫无保留地将这一事实分享给了另外三位，换来的却是一群人酒气冲天的嘟囔。约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也不再坚持立即上路，斜倚着大石头的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现在就好比在不看底牌的情况下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抛出，太愚蠢了。
奥克赫斯特先生从不喝酒，在他看来，酒这种东西毫无乐趣可言，却只会损害自己的冷静与沉着，并让自己感情从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可负担不起喝酒之后带来的损失”。当他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东倒西歪，第一次感到了失去自己的家园、失去自己的职业、失去自己的生活习惯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灾难。恐惧本身比失去的东西更让约翰感到可怕，于是他强打着精神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装，并仔仔细细地洗净了双手和脸庞，片刻的功夫，奥克赫斯特先生又重新归于镇定。令人遗憾的是，奥克赫斯特先生却从没有想过也帮助他那些远不如他自己坚强而又更加惶恐的同伴们找回失去的勇气和信心。事实上，如果他当时这么做了，或许故事的结局会变得很不一样。而约翰当时只是安静地看着矗立于眼前，高耸入云的杉树，听着风在山谷里吹送乐章，望向自己被太阳拉长的影子，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一位年轻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沿着山路缓缓行了过来，奥克赫斯特先生第一时间认出了他：汤姆•辛普森，当然他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桑迪郡的无辜的汤姆”。第一次见到汤姆是在几个月前，那时约翰和汤姆都在参加一个“小游戏”，一如往常，奥克赫斯特先生凭着自己高超的技艺赢得了全部的彩头，总共40美元的款子，而汤姆则输得连自己亲爱的马儿都要当给奥克赫斯特先生。游戏结束后，约翰悄悄地将汤姆带到自己家中，将全部的钞票都塞回了年轻人的行囊，并给汤姆一个忠告：“汤姆，我的好小伙，不要再赌博了，哪怕只是一个美分，若非如此你将会落得比今天更悲惨的结局。”在汤姆眼中，奥克赫斯特先生是如此善良又英俊，不禁在心里默念：此生绝不再赌、绝不辜负奥克赫斯特先生的期许，并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回报奥克赫斯特先生。
于是当在路上看到奥克赫斯特先生的时候，汤姆禁不住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并策马行来，给了约翰一个大大的拥抱，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汤姆不等奥克赫斯特先生做出反应，就急急忙忙地说了起来：“奥克赫斯特先生，真高兴能见到您！自从上次见到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赌过，事实上我比以前更卖力地工作，而这次我再次去伯克镇绝不是为了重操旧业而是为了追求人生真正的幸福！”“就你一个人？”当然不是，约翰话音未落，就听到了路上再次传来的马蹄声，马背上坐着的是佩妮•伍兹。奥克赫斯特先生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库，可惜一无所获，对于眼前的女孩子，他一无所知。听了汤姆的解说之后，约翰这才了解到原来汤姆和佩妮已经订婚很久了，然而佩妮的父亲老杰克却反对两人共结连理，所以这才决定私奔，并到伯克镇去举办婚礼。然而一路上的出逃使得两人累坏了，于是才来到这里准备休整一会儿之后再重新上路。在汤姆滔滔不绝说话的当儿，奥克赫斯特先生仔细观察了佩妮，她是一个好姑娘，红润的脸颊、丰润的身形，他不禁为汤姆能娶到这样一个女孩儿而感到高兴。
不能说约翰•奥克赫斯特是一个冷血动物，但他确实缺乏情感，同时更不懂得为他人分忧，这和他的冷静沉着共同铸成了这样一个奇妙的个体。然而，此刻他却隐隐然感觉到让汤姆夫妇在这里扎营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当比利大叔看到汤姆夫妇想要大声嚷嚷的时候，奥克赫斯特先生暗暗地踢了他一脚，比利大叔被这一脚踢醒了，于是他也极力劝阻汤姆•辛普森不要在这里停留，他们的供给根本难以支撑余下的路程，可两个人难得的好心却附作流水。无辜的汤姆指着小两口身后的骡子，骡背上驮着满满的粮食和酒，汤姆咧着他的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开心地说道：我先一个人为大家作看守，佩妮可以和奥克赫斯特夫人一起住在木屋里。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用手指向公爵夫人，显然这个年轻人错将伯克镇的离人看作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一家人了。
显然，比利大叔在饱餐一顿之后，才勉强止住了自己一贯骂骂咧咧的习性，而在从酒精的侵蚀中恢复过来之前，他被奥克赫斯特先生要求先到山谷里去游走一番。比利大叔能做的就只有将他那些压箱底的笑话讲给高耸入云的杉树听，树枝乱颤，天晓得是恰好一阵风经过还是真的被他逗乐了。当比利大叔兜了一大圈回到营地之后，这才发觉一群人已经生起了篝火，并围坐四周。山里的天气越发寒冷，天空也变得阴晴不定起来，唯有坐在篝火旁才能让人感受一些温暖。佩妮正在和公爵夫人说着什么，显然这个年轻人也错将公爵夫人认作是约翰的妻子，她那孩子气的语调让公爵夫人感到陌生而愉悦，于是连这位最为忸怩做作的夫人都露出了难得兴趣与微笑。而佩妮的未婚夫汤姆则对其他两位离人不分轩轾，说着一些属于桑迪郡的民间故事，约翰和辛普顿大妈显然也被逗乐了，能听到营地上空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比利大叔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怯生生地问道：“现在，这……是在野营？”显然他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洪亮，说笑中的人们竟无一人听到他的发问并回答他。怀揣着低人一等的心情，比利大叔不禁窘迫地将眼神逃离营地中间的人们，打量起了四周来。看着摇曳的篝火和拴在杉树旁汤姆夫妇带来的那头骡子，突然一个恶意划过了他的脑海，就像以往的那些烈酒一样让他失去了理智。他不禁用手狠狠地砸了几下大腿，而后握拳放在了自己的嘴边，咬了咬牙。显然比利大叔在自己并不清醒的脑海里做了一个决断。
太阳不知不觉间完全不见了踪影，阴影随之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万物的身躯，即使是坚如冷铁的岩石抑或高耸入云的杉木都挡不住它前进的步伐。和阴影一同而来的还有抑制不住的困意，一行人决定互道晚安之后共入梦乡，毫无疑问女士们将会住进那座略显破旧的木屋中御寒，虽然屋顶还是约翰、汤姆和比利大叔共同用杉树枝草草搭建一番之后才略成模样的。佩妮和汤姆临睡之际毫无介意的柔情一吻则让众人的心头都平添一丝暖意。看着两人幸福的模样，娇嫩的公爵夫人和辛普顿大妈都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当年纯真的模样，然而无论如何努力，却都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只能悻悻然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屋内。男人们则为篝火添了一点枝叶防止这唯一的取暖依靠不会在众人的睡梦中湮灭，而后静静地躺在木屋门前，没过几分钟就进入了沉沉的睡眠，他们都累坏了。
奥克赫斯特先生从来就是一个只需要片刻休憩就能恢复精力的男人。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撒向大地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然而较之昨晚更加寒冷的天气则让他感到身体一阵阵地发木。而当约翰在搅动燃烧的枝条时，一阵大风又吹得他的脸颊完全失去了血色，更让他感到可怕的是，风中卷起了许多细小的白色颗粒，淅淅沥沥得掉落在了自己的肩头，下雪了！
奥克赫斯特先生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招呼还在梦乡里的同伴一起上路，这场雪意味着山中的雪季已经到来，再没有时间给他们耽搁了。然而当他走到原本该是比利大叔躺着的地方时，看见地上根本没有人躺过的痕迹，一个可怕的想法钻入了他的心头令这个以冷静沉着而著称的男人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于是他急速奔向驮着汤姆夫妇带来的补给的走骡，不出所料，本该拴着骡子的绳子已经被割断，而点点蹄印则沿着前往桑迪郡的山路上蔓延开来，只是一愣怔的时间，约翰觉得风雪比之前又大了很多，掉落的雪花滴落在他的眼睑之上，弥漫了他的视线，而那如梅花斑点的蹄印也在风雪的掩盖下渐渐模糊不清了。
当奥克赫斯特先生回到篝火旁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往常的镇定。他不再第一时间去唤醒还在沉睡的其他几位伙伴，而是静静地倚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无辜的汤姆尚在梦乡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原本并不漂亮的点点雀斑也看上去有些可爱，而佩妮则和她的另外两位女伴相拥而眠，甜蜜的样子好像是受到了天使的抚慰。奥克赫斯特先生拿起了横卧在地上的毯子，将它裹在了自己的肩上，捋了捋长出的胡茬，安安静静地等待天亮时刻的来临。雪花还在随风盘旋飘动，折射出的雪光迷晃了约翰的双眼。他看着山谷中的景色在银装素裹的包拢下呈现出迷幻的色彩，脑海中一刻不停地计算着当前的情况和未来的安排时，嘴里却只能念念有词四个字：“大雪封山。”
当所有人都醒了之后，他们清点了一下幸运地未被比利大叔罪恶的双手带走的余粮，这些粮食被佩妮很好地保存在了小木屋中，不知是因为比利大叔尚存几分理智而不好意思闯入女宾的住宿地还是在作恶多端时却一反往常采用了谨小慎微的态度，生怕吵醒众人而东窗事发才
让大家留下最后一点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山谷中活下去的希望。经过精确计算之后，大家得出结论，如果能够省着点儿花，那么大家还可以依靠这些仅剩的粮食存活十天。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奥克赫斯特先生打破了可怕的沉默：“我的建议是佩妮和汤姆好好保留这仅剩下的粮食躲到木屋里去，保持篝火不要被风雪熄灭，并等待比利大叔游山归来，而我和另外两位女士还是赶紧上路不要再叨扰两位的为好。”不知为什么，奥克赫斯特先生并没有将事情真正的真相告诉两位年轻人，相反却提出了一个美丽得多的设想：比利大叔是为大家探路去了。公爵夫人和辛普顿大妈毫无疑问了解比利大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奥克赫斯特先生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事实上如果让两个年轻人也知道真相的话，那么之前一切美好的相处都将化为泡影，而他们作为伯克镇离人的真正身份也将被揭露出来。
然而，奥克赫斯特先生话音刚落，汤姆•辛普森就将这珍贵的粮食整整齐齐地放回到了大家堆在一起的行李中，并且脸上完全不见落寞的神情。“我们可以在这个美丽的山谷中露营一个星期，然后等到雪化了之后再和比利大叔汇合。”出人意料的是，汤姆的乐观与奥克赫斯特先生的沉着冷静在这个关头突然给大家带来了巨大的勇气。大家齐心协力首先再用杉树枝对木屋的屋顶加以修复，公爵夫人则指挥佩妮如何更好地利用屋内有限的空间来摆放更多的毯子，公爵夫人的脸颊显现出了之前从未看到过的红润，蓝色的双眸也露出亮丽的光彩。而佩妮则是满心欢喜地接受眼前这位“奥克赫斯特夫人”的指挥：“您和奥克赫斯特先生的家一定很华美而精致。”听到这句话，公爵夫人的脸上又泛起阵阵红晕，而辛普顿大妈也不再抱怨，只是偶尔还会指责佩妮和公爵夫人不应该在整理房间的时候还随便聊天。当奥克赫斯特先生对周围的环境又进行一番细致地侦查之后，他重新回到木屋前，分明听到屋内又传来了阵阵爽朗的笑声。奥克赫斯特先生下意识的反应是，这不应该是在伯克镇的城市广场内才能听到的没有经过世事洗礼、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才能发出的银铃般的声音吗。
我不知道当奥克赫斯特先生回到屋内之后，有没有将这番想法和众人分享，但可以确定的是，用辛普顿大妈的话说：这个恶赌鬼竟然一个晚上都没有再提过他那些害人的扑克一次，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汤姆像变魔术一样从背袋里拿出了一把手风琴，虽然好多音都已经走了调，可他仍然在他的未婚妻的帮助下完成了一首曲子的演奏。然而当天晚宴的最高潮还是发生在大家唱响圣歌之时，众人随着旋律摇摆着自己的身躯，响亮的声音好似冲破云霄、直穿天际：“我因父之名，骄傲而生，无惧死亡，魂归大地。”
到了半夜的时候，暴风雪好像有所减弱，如浓烟般滚动的密云也分了开来，星星在这群人的头顶闪烁。奥克赫斯特依然如往常一样，只是稍微躺了一小会儿已全然恢复精力。于是，他走出屋门却看见汤姆安静地坐在门前，原来这个年轻人在大伙儿都在睡觉时却自觉承担起了为篝火添枝叶、为众人保平安的重责。汤姆看到奥克赫斯特先生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起床也感到十分诧异，约翰只能向他解释说，自己曾经试过一个礼拜都不曾合上一次眼。
“那您不睡觉都干嘛呢？”“扑克，当然是扑克！”奥克赫斯特先生稍显卖弄地说道：“当一个人运气来到的时候，是挡也挡不住的。这个时候，你就只有听从它的安排，不断地将游戏继续下去。是的，运气这种东西就是这么怪，直到今天我对它几乎仍是一无所知，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它一定会变，当它觉得是时候了，你的好运也就到头了，转而就是一连串的倒霉事。显然我们现在就在经历这样一个阶段。你们在这条山路上碰到了我们，然后我们大家一起遭遇了这一切。”这个精明的职业赌徒以自己奉之如神明的警句作为这番话语的终结：“不过只要你手中还有底牌，游戏就不算完。”说着，奥克赫斯特就慢慢向远处踱去，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分辨，却发现是昨晚众人一起唱响的圣歌：“我因父之名，骄傲而生，无惧死亡，魂归大地。”
暴风雪来临后的第三天，久违了的阳光洒向了山谷，只见这一群人精打细算地用仅剩的粮食做出了早饭，每个人都小口小口地吃着，好像这就是天下间最绝顶的美味。雪花还是在飘洒，六角形的晶体散射出美轮美奂的色彩，看着如虹般耀眼的光芒，吃着早饭的众人禁不住也感到阵阵宽慰，这一定是父带给大家的礼物。然而转眼间，太阳又消失在了密匝匝的云层之后，暴风雪也骤然加剧，木屋之上积雪层层，而两旁的山路也早已不复踪影。奇怪的是，眺望伯克镇的方向，仍能看到有袅袅炊烟盘旋在空中，辛普顿大妈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忍不住朝着那里说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句咒骂，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我看来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咒骂话语好像也带着几分凝重。被辛普顿大妈的破口大骂所感染，公爵夫人也禁不住低声抱怨起来，只有佩妮仍然保持着安静，三个女人、三种神情与态度组成了一副奇特的画面。或许是用尽了力气，辛普顿大妈和公爵夫人停止了咒骂，转而开起了佩妮的玩笑。她们叫佩妮“小雏鸡”，因为她们认为只有未经人事的女子才能如此矜持。佩妮却反驳到自己早已和汤姆私定了终生，而这番辩解却又引起了两人新一轮的调笑。
当夜晚再次来临，手风琴的音韵也不再能填补因为饥饿而带来的空虚。于是佩妮提议不如用讲故事来度过这难熬的时光，可是伯克镇的离人却莫名联想到了自家的身世，于是兴致不高。只有汤姆兴致勃勃地说起了上个月他在地摊上淘到的一本蒲波翻译的《伊利亚特》。他已记不清蒲波高贵的文法，只是用略带桑迪郡的口音认真复述了《伊利亚特》其中的故事。于是在那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里，荷马笔下的半神重新又降临人间。特洛伊的恶棍和狡僪的希腊人在暴风雪中重新战斗，峡谷里的杉树俨若慑服于佩乐斯的儿子——巨人阿喀琉斯的狂怒而低下了头。奥克赫斯特先生聚精会神地听着故事，一心想知道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最终的命运，而汤姆却遗憾地告诉约翰说其实自己最后也没有看完整本书。
就这样，在这些余粮的支撑下，一个礼拜过去了，或许支撑这群人的力量更多的来自于手风琴呜咽的声音和荷马笔下的人物。天气越发地阴晴不定，时而阳光普照，时而狂风大作，然而积雪不可逆转地越来越厚实，篝火也越来越难维持，虽说不断有杉树的枝条被狂风打落，可转瞬间就被湮没在风雪的掩盖下。然而，没有一个人再去抱怨这恶劣的天气和他们悲惨的命运，那对未婚夫妻更是经常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脸上满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坚定。奥克赫斯特先生一如往常，决定在这场生命的游戏终结之前绝不露出一丝慌张，公爵夫人更是比在伯克镇时更快乐，并宣称和佩妮已经结为了姐妹。只有辛普顿大妈，这群人中曾经最为强势的人，如今已然被饥饿和寒冷所击垮了。这天晚上，她把约翰叫到自己的身边：“我快死了，”即使是说临终遗言时，这个倔强的老人仍然维持着一贯恶狠狠的口吻，“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吵醒孩子们。”说着，她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包裹，里面竟然是辛普顿太太本应吃掉的这一个星期以来的口粮。“把它们还给那个孩子吧。”辛普顿太太用尽全身力气指向睡梦中的佩妮。我们的职业赌徒先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怪不得您会饿倒了。”“这份苦是我应得的。”说完，辛普顿太太就闭上了眼睛再没睁开过。
第二天早晨，汤姆把自己的手风琴放到了辛普顿太太的遗体旁边，众人勉强在风雪中为她挖了一个洞穴，辛普顿太太的身体就在风雪中渐渐远离了大家的视线。奥克赫斯特先生把汤姆拉到自己的身边，拿出了两双雪靴放到了年轻人的面前：“带上佩妮走吧，现在走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能够活下去。”“那么您呢？”“我会呆在这里。”“那我们也是。”奥克赫斯特先生不再言语了，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比任何人都更坚强也更倔强。于是他拿着靴子又去找公爵夫人，得到的答案却同样还是“我也一样”这四个字。奥克赫斯特先生看着公爵夫人的双眼，在他眼里，公爵夫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美丽，他突然涌起一阵冲动，于是他俯下身子在公爵夫人脸上留下了深情的一吻。公爵夫人的脸上迅速飞起两朵绯红，嘴唇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看到这幅画面，我不禁感叹道：两个人本来住在同一个镇子这么长时间，为什么偏偏要到这般境地时，才能情意相通呢。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但这个夜晚注定不属于奥克赫斯特先生。汤姆、佩妮和公爵夫人呆在屋内，再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能让笑声与欢乐重回大地，可还有爱与友情。屋外的暴风雪刮得越发凶猛，篝火就这样在无声无息间熄灭了。公爵夫人看着佩妮，问道：“亲爱的，你会祈祷吗？”佩妮摇了摇头，看到她摇头公爵夫人心底却莫名地一阵释怀。于是众人不再言语，只是闭上眼睛默默躺下，佩妮抱着她的姐妹，汤姆睡在她们的身侧，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进入甜美的梦乡。
我不知道最终三个人是否能够逃过这场劫难，我只知道那天晚上奥克赫斯特先生并没有回到木屋。在他常倚靠的那块巨石上，有人用利刃插着一张“草花二”，上面用铅笔写着：“山谷之内，埋葬着一位叫做约翰•奥克赫斯特的人，他在1850年11月23号那天交了坏运气，在1850年12月7号他再也等不到好运气重新降临了。”
悠长的山谷里传来一声枪响，伯克镇的离人中最坚强也最脆弱的人毫无疑问地永远离开了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