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组诗 昌耀等(2012-01-29 22:11:23)
标签： 知觉文学杂志西北组诗昌耀文化 分类： 知觉·问和回答
西北组诗
□昌耀等
一片芳草
□昌耀
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赏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遗迹。
时光不再变作花粉。
飞蛾不必点燃烛泪。
无需阳光寻度。
尚有饿马摇铃。
属于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乡井。
兰州
□ 阿信
黄河边上，低矮的棚屋，入住了最初的居民：
筏子客、篾匠、西域胡商、东土僧道……之后是不绝的流民和兵痞。
羊皮筏子从很远的上游运来一座白塔，安置于北岸荒山之巅；
羊皮筏子从很远的下游运来一尊接引铜佛，安置于南岸兰山。
奇迹接连发生：有人在上游开窟造像，有人在下游设立王廷，
有人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打下第一根木桩，建起一座浮桥。
黜陟使返乡那天，一道黄沙，从金城出发，吹送至咸阳老家。
青白石老实巴交的农夫，在粟麻地里收获了意外的白兰瓜。
有人贪贿，有人通敌，有人贩卖浆水和灰豆。来自靖远的师傅
发明了一种把面团拉扯成细丝的手艺：传男不传女。
清真寺蓝色的穹顶上，升起一弯新月。
兰山根龟裂的滩涂边，出现一架水车。
安宁种桃，雁滩植柳，十里店空旷的沙地
一群穿破旧棉袍的人，从马车上卸下一座学校。
民国政府要员，屁股冒烟，丢下三房姨太太
和半箱购自敦煌的经卷。大胡子王震手提一根马鞭。
西固的炼油厂烟柱冲天，东岗的乱坟滩
建起楼房。高音喇叭架在皋兰山顶上。
1982年，我坐着公社的拖拉机，去师大上学。途径西站
看见三毛厂女工一身蓝布工装，手端搪瓷脸盆，排队进入澡堂。
文学青年追随长粉剌的唐欣。无知少女成日
与穿喇叭裤的铁院子弟厮混。我拿到文凭，乘一辆解放牌汽车离开。
在偏远的甘南草原，我日日听见兰州在成长：河面铺满大桥，
楼房越盖越高，新鲜事每天都有，朋友们已成了人物。
而我正一天天变老：分不清街道的方向，找不见一个熟人。
那天醉酒，一个人转至铁桥边，看着缓缓流淌的浑浊的河水
突然明白：我所热爱的兰州，其实只是
一座鱼龙混杂的旱地码头，几具皮筏，三五朋友，一种古旧的情怀。
张掖大佛寺
□梁积林
我必须热爱这个下午
热爱十一月的阳光，热爱你
热爱朱漆肃穆的大门和人间的门轴
热爱一声梵音之后的三、二声鸟鸣
鸟鸣之后的叶落、风轻
一棵参天的杨树，仿若时间的锦囊
扛在大地的肩上
而睡着的大佛，像世界的中心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是一对镂空的银镯子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丽日碧空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打坐念经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你点亮了一根蜡烛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大兴土木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丢失了你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去了贺兰山缺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你在祁连山下哭泣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是佛的左眼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你是佛的右眼
山花
□李志勇
山坡上，一样也能感觉到人间的困苦
那些花盛开然后枯去，就是其中一种
有的花，必然的就
像是小号，有的像是灯台，有的像是弯月
有的当然，只是一只蜜蜂的站台，而不是我们的
高原山谷里天空净蓝的安静，镶嵌了石头的溪水
更加清澈和冰凉
大部分花，羚羊都能够得上，但都没吃
也许花上面有着一种不让挨近的光焰
在初夏
山坡上，它们都还只有十五岁、六岁，正在
从世界上挑选着山峰
并争取着能给山峰一个名字
搬家的蚂蚁
□人邻
搬家的蚂蚁，
地貌并没有什么异样，
可它们还是弯曲地走。
这秘密甚至连它们自己
也并非清楚。
蚂蚁们勤劳、安详，
筋骨毕露，也依旧勤劳安详。
劳动是光荣的。
我看到这些劳动者，
勤劳、善良、节俭，不多一物，
这确实的至高美德。
我渐渐低下身子，
我真的想和那些搬家的蚂蚁，
一起走走它们的路，
看看
它们的家。
不知不觉间，我感到了凉凉的泥沙。
金沙岛
□杨森君
低处是一片水域
在有光的地方
傍晚堆积着通红的云彩
对面显然有许多白色的鸟
它们正从高处
飞下来
刚才我还是一个陌生人
在木楼的后边
默默注视着一排柏树
暮色就应该是这样
融合着长时间的寂静
丢下个别蝴蝶
遍地的花朵
呈金黄色，它们细小，无欲
被数条弯曲的石径隔成几块
有一些已经落在地上
有一些从来还没有领略过
什么叫做悲伤
金昌：五节铭文上庄语（外一首）
□单永珍
1.命运
两座高原的堆垒：吐蕃的雪域草原，成吉思汗的蒙古高原
淹没的马蹄隐匿进壁画，连同吐火罗文、西夏文、粟特文
李元昊睡梦中的女人，失魂落魄于巴丹吉林边缘
而金川郊野，一株麦田里的向日葵，发疯摆首
一次命运的功课，发生于破伤风的午后——
她在抒写金属的撞击、羌乐、鹰舞以及波斯商人的见闻
当月光笼罩金昌，当工业主义的草书挂在迎风的马车上
矿山深处，两只谈情说爱的蜥蜴
蜷缩在芨芨草下，用彼此的体温取暖
2. 历史
一群逃亡的人，深目棕发
肯定有一条返回的路通往罗马
一群战争爱好者，操练兵阵
肯定有一束目光跟随落日阖上
广场上的雕塑
个头比汉人高些
吃草的座骑
比蒙古马小些
永昌县者来寨村
正在挖土豆的骊騚人
不谈祖国
说着拐弯抹角的汉语
还有别的
□娜夜
当我有了某种想法
谢谢你穿来了去年的衬衫
我看见我的家
和我沾着草香的邻居——
怀孕的小白杨
顶着乌云
还有你们 高高低低的红嘴雀
正叽叽喳喳：瞧
那条小河
还漂着冰渣呢
“我看见一个女孩倾身
倚在她的往事上面”
还有别的
是我想过的
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 （外一首）
□独化
它破败
它空无一人
我嗅到了我点燃的清香
我看到了花木上拂过的泠风
诗经·氓
他粗暴追求
她温柔拒绝
他们共同选择了婚姻
他背叛，他朝三暮四
她忠贞，她含辛茹苦
他们共同品尝着痛苦
最终他逃逸
最终她放弃
两千六百年过去了，我们
依然在重复着他们的故事
习惯
□王笑风
一天最亮的时候
有死者从坟墓里走出，冒着危险
像棵枯树在街边儿移动；那么多人，都看不见
不停地摘下帽子又戴上，三两只鸟就会飞出来
跟还在飘荡的灵魂打招呼，告诉它们一些消息
绝不是留恋这尘世啊，他只是习惯了
在中午，12点左右，到新察哈尔喝壶奶茶
恰卜恰
□牧马
风在草尖上歌唱，远处的油菜花在跳舞
三只羊是幸福的一家，三百只羊是一大片吉祥
云彩从头顶漫过，那白牦牛望了我们好久
我试着用同样的目光回敬他
他是草地上的神，能让一切安静下来
你依然站在那里，有古铜色的皮肤，洁白的牙
从一开始数，直到牛羊归圈，点燃酥油灯
梦见牦牛的一对角，梦见亲爱的兄弟
抱着女人睡觉，在温暖的绿色中，用藏语说出爱
恰卜恰不是一个梦，清晨六点十八分
我被尿憋醒，房间里仍有青稞酒的味道
身上的血无声地流淌，卓玛的黑牛毛帐篷里
燃起了牛粪火，有人会从高原下来
你我在高原走马，像这里最初的居民
再论土豆
□于贵锋
他们说：壅。
我们就这样被壅着
一窝一窝地长大
他们说：穷。
我们就这样被埋在黑暗的窖里
等待被生活吃掉
后来我们一路滚进了
别人的塑料袋
在别人的厨房
长出嫩绿的胡子来逗乐
抹一脸绿色素来美容
夜深人静时想起
满山坡饥饿的叫声
更坚定了演出的决心
炒，蒸，煮，炸
人性的花样变出各种味道
我们满足了舌头
就满足了自己
洗净血里的土
有祖传秘方
载于《知觉》2011年12月刊 总第九期
西北组诗
□昌耀等
一片芳草
□昌耀
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赏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遗迹。
时光不再变作花粉。
飞蛾不必点燃烛泪。
无需阳光寻度。
尚有饿马摇铃。
属于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乡井。
兰州
□ 阿信
黄河边上，低矮的棚屋，入住了最初的居民：
筏子客、篾匠、西域胡商、东土僧道……之后是不绝的流民和兵痞。
羊皮筏子从很远的上游运来一座白塔，安置于北岸荒山之巅；
羊皮筏子从很远的下游运来一尊接引铜佛，安置于南岸兰山。
奇迹接连发生：有人在上游开窟造像，有人在下游设立王廷，
有人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打下第一根木桩，建起一座浮桥。
黜陟使返乡那天，一道黄沙，从金城出发，吹送至咸阳老家。
青白石老实巴交的农夫，在粟麻地里收获了意外的白兰瓜。
有人贪贿，有人通敌，有人贩卖浆水和灰豆。来自靖远的师傅
发明了一种把面团拉扯成细丝的手艺：传男不传女。
清真寺蓝色的穹顶上，升起一弯新月。
兰山根龟裂的滩涂边，出现一架水车。
安宁种桃，雁滩植柳，十里店空旷的沙地
一群穿破旧棉袍的人，从马车上卸下一座学校。
民国政府要员，屁股冒烟，丢下三房姨太太
和半箱购自敦煌的经卷。大胡子王震手提一根马鞭。
西固的炼油厂烟柱冲天，东岗的乱坟滩
建起楼房。高音喇叭架在皋兰山顶上。
1982年，我坐着公社的拖拉机，去师大上学。途径西站
看见三毛厂女工一身蓝布工装，手端搪瓷脸盆，排队进入澡堂。
文学青年追随长粉剌的唐欣。无知少女成日
与穿喇叭裤的铁院子弟厮混。我拿到文凭，乘一辆解放牌汽车离开。
在偏远的甘南草原，我日日听见兰州在成长：河面铺满大桥，
楼房越盖越高，新鲜事每天都有，朋友们已成了人物。
而我正一天天变老：分不清街道的方向，找不见一个熟人。
那天醉酒，一个人转至铁桥边，看着缓缓流淌的浑浊的河水
突然明白：我所热爱的兰州，其实只是
一座鱼龙混杂的旱地码头，几具皮筏，三五朋友，一种古旧的情怀。
张掖大佛寺
□梁积林
我必须热爱这个下午
热爱十一月的阳光，热爱你
热爱朱漆肃穆的大门和人间的门轴
热爱一声梵音之后的三、二声鸟鸣
鸟鸣之后的叶落、风轻
一棵参天的杨树，仿若时间的锦囊
扛在大地的肩上
而睡着的大佛，像世界的中心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是一对镂空的银镯子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丽日碧空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打坐念经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你点亮了一根蜡烛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大兴土木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丢失了你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去了贺兰山缺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你在祁连山下哭泣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是佛的左眼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你是佛的右眼
山花
□李志勇
山坡上，一样也能感觉到人间的困苦
那些花盛开然后枯去，就是其中一种
有的花，必然的就
像是小号，有的像是灯台，有的像是弯月
有的当然，只是一只蜜蜂的站台，而不是我们的
高原山谷里天空净蓝的安静，镶嵌了石头的溪水
更加清澈和冰凉
大部分花，羚羊都能够得上，但都没吃
也许花上面有着一种不让挨近的光焰
在初夏
山坡上，它们都还只有十五岁、六岁，正在
从世界上挑选着山峰
并争取着能给山峰一个名字
搬家的蚂蚁
□人邻
搬家的蚂蚁，
地貌并没有什么异样，
可它们还是弯曲地走。
这秘密甚至连它们自己
也并非清楚。
蚂蚁们勤劳、安详，
筋骨毕露，也依旧勤劳安详。
劳动是光荣的。
我看到这些劳动者，
勤劳、善良、节俭，不多一物，
这确实的至高美德。
我渐渐低下身子，
我真的想和那些搬家的蚂蚁，
一起走走它们的路，
看看
它们的家。
不知不觉间，我感到了凉凉的泥沙。
金沙岛
□杨森君
低处是一片水域
在有光的地方
傍晚堆积着通红的云彩
对面显然有许多白色的鸟
它们正从高处
飞下来
刚才我还是一个陌生人
在木楼的后边
默默注视着一排柏树
暮色就应该是这样
融合着长时间的寂静
丢下个别蝴蝶
遍地的花朵
呈金黄色，它们细小，无欲
被数条弯曲的石径隔成几块
有一些已经落在地上
有一些从来还没有领略过
什么叫做悲伤
金昌：五节铭文上庄语（外一首）
□单永珍
1.命运
两座高原的堆垒：吐蕃的雪域草原，成吉思汗的蒙古高原
淹没的马蹄隐匿进壁画，连同吐火罗文、西夏文、粟特文
李元昊睡梦中的女人，失魂落魄于巴丹吉林边缘
而金川郊野，一株麦田里的向日葵，发疯摆首
一次命运的功课，发生于破伤风的午后——
她在抒写金属的撞击、羌乐、鹰舞以及波斯商人的见闻
当月光笼罩金昌，当工业主义的草书挂在迎风的马车上
矿山深处，两只谈情说爱的蜥蜴
蜷缩在芨芨草下，用彼此的体温取暖
2. 历史
一群逃亡的人，深目棕发
肯定有一条返回的路通往罗马
一群战争爱好者，操练兵阵
肯定有一束目光跟随落日阖上
广场上的雕塑
个头比汉人高些
吃草的座骑
比蒙古马小些
永昌县者来寨村
正在挖土豆的骊騚人
不谈祖国
说着拐弯抹角的汉语
还有别的
□娜夜
当我有了某种想法
谢谢你穿来了去年的衬衫
我看见我的家
和我沾着草香的邻居——
怀孕的小白杨
顶着乌云
还有你们 高高低低的红嘴雀
正叽叽喳喳：瞧
那条小河
还漂着冰渣呢
“我看见一个女孩倾身
倚在她的往事上面”
还有别的
是我想过的
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 （外一首）
□独化
它破败
它空无一人
我嗅到了我点燃的清香
我看到了花木上拂过的泠风
诗经·氓
他粗暴追求
她温柔拒绝
他们共同选择了婚姻
他背叛，他朝三暮四
她忠贞，她含辛茹苦
他们共同品尝着痛苦
最终他逃逸
最终她放弃
两千六百年过去了，我们
依然在重复着他们的故事
习惯
□王笑风
一天最亮的时候
有死者从坟墓里走出，冒着危险
像棵枯树在街边儿移动；那么多人，都看不见
不停地摘下帽子又戴上，三两只鸟就会飞出来
跟还在飘荡的灵魂打招呼，告诉它们一些消息
绝不是留恋这尘世啊，他只是习惯了
在中午，12点左右，到新察哈尔喝壶奶茶
恰卜恰
□牧马
风在草尖上歌唱，远处的油菜花在跳舞
三只羊是幸福的一家，三百只羊是一大片吉祥
云彩从头顶漫过，那白牦牛望了我们好久
我试着用同样的目光回敬他
他是草地上的神，能让一切安静下来
你依然站在那里，有古铜色的皮肤，洁白的牙
从一开始数，直到牛羊归圈，点燃酥油灯
梦见牦牛的一对角，梦见亲爱的兄弟
抱着女人睡觉，在温暖的绿色中，用藏语说出爱
恰卜恰不是一个梦，清晨六点十八分
我被尿憋醒，房间里仍有青稞酒的味道
身上的血无声地流淌，卓玛的黑牛毛帐篷里
燃起了牛粪火，有人会从高原下来
你我在高原走马，像这里最初的居民
再论土豆
□于贵锋
他们说：壅。
我们就这样被壅着
一窝一窝地长大
他们说：穷。
我们就这样被埋在黑暗的窖里
等待被生活吃掉
后来我们一路滚进了
别人的塑料袋
在别人的厨房
长出嫩绿的胡子来逗乐
抹一脸绿色素来美容
夜深人静时想起
满山坡饥饿的叫声
更坚定了演出的决心
炒，蒸，煮，炸
人性的花样变出各种味道
我们满足了舌头
就满足了自己
洗净血里的土
有祖传秘方
载于《知觉》2011年12月刊 总第九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