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教育和美国大学政治

 最后一个学期了，论文的进度还在赶，又不想让自己太闲着，结果选了一门美国教育史的课。选课时候的考虑有两个。一是论文中会用到一部分内容，二是想在毕业之前对于美国教育有更深一层的了解。上课老师Michael是学院的副院长，历史学家，也是资深的管理者（administrator），主管学院的学科建设。我进学校上的第一门课就是跟着老头子上的，没想到最后一门也是。
昨天第一次上课，他讲到这门课的一个特色（他30年来第一次开），是想把他作为当事人——参与大学的课程改革（主要是教师教育课程）的一些经验加入到学术讨论里面给大家一些不同的思考角度。他说很遗憾的是大部分研究美国高等教育的历史学家缺乏这种视角，因为他们本人参与实际政策制定的机会并不多。
这门课的中心是围绕着教师教育（Teacher Education）展开的。以这个角度切入美国的高等教育是我从来没思考过的问题。TE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在绝大多数的公立大学（美国高等教育的主干），教育学院（College of edcuation，或者school of education）是一般是人数最多的系科。传统上来说，和医学院（医生、护士）、法学院，这三个学院并称专业学院“Professional school”，因为是以职业为导向的，而非严格意义上以博雅（Liberal Arts）为导向的大学教育。在大学扩招如火如荼的二战之后，这三个学院得到了大力发展。其中教育学院因为肩负培养教师——而教师的人数基本上肯定是最多的——的职责，所以拥有大量的学生。
美国的教师教育是怎样的呢？Michael给我们看了一个60年代的大学教师教育课程要求。在那个例子里，中小学教师在4年里需要完成110个课时/学分（semester credit hour, SCH）的培训，其中将近30个学分是上博雅教育（美国史、西方哲学、世界史，等等），其他的80个学分是所谓专业课程（professional courses），从儿童心理学、教学方法、算数、实用生物到体育、个人卫生等等。这个30/80的划分其实是一个力量分配。因为在高等教育——记住这是美国的例子——SCH就是校园内部的货币！想象一下学生就是顾客，他们“购买”课程（以学分计费），从而完成他们在每个专业的毕业需求。长期以来教育学院臭名昭著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垄断了课程的制定权利，而要求学生选修大量的本学院/科系的专业课程，并且赚取了相当丰厚的利润，这就是所谓钱牛“Cash Cow”的由来，也是美国培养教师的一个主要方式。
在这个模式之下，学生（也即将来的教师）所能接触到的学科教育（disciplinary training）非常的弱，博雅教育本身虽然是美国高等教育的皇冠，但是他们开放给教育学院学生的课程都是大路货，最基本的东西。这个结果往往是博雅学院和教育学院妥协的结果。每个学院都希望学生多来修自己的课程（因为学院之间的收入是不共享的，就像现在管院经院是国内大学最富庶的学科一样），像博雅学院这样阳春白雪的地方在面临大众市场——这是美国的高中、大学教育的一个基本特征——的时候基本上是买方市场。购买力掌握在学生手里（同时也掌握在每个院系课程制定者的手里，但是同样地，学生可以自由地转专业，所以他们依然拥有决定权），普通大众对于博雅教育的需求是非常低的。若非教育学院规定所有的未来教师都必须接受博雅教育，可想而知光顾那些课程的学生会有多少，博雅学院的营收又会减少多少。所以在这个权利关系上，教育学院凭借学生人数众多在各大学内部建立起了很强大的讨价还价资本，而其他的学院为了能够推销自己的课程（想想这还关系到这些学院能够聘用多少教员、增设哪些学术科目等等），必须在他们想要开设和消费者（上课的学生）愿意接受的课程之间做出妥协。
而在教育学院内部，由于美国教师认证资格的特色——相当的分散化，往往由高校联盟或者州教育部制定——来监管教师教育课程设置的力量很薄弱，基本上每个学院都能够自己说了算。对于专业课程的批评从不绝于耳，从专业人士到普通大众很多人都认为这样的培训太弱了，只是给教育学院内部既得利益把持了（到了上世纪90年代很多学校还有所谓“驾驶教育”这样的专业，居然还给终身教职的）。
时代的大潮在不断改变，过去的50年间见证了专业教育的弱化。或者说应该是专业教育的“专门化”，有一个运动在不断尝试重新定义教师身份的核心内容（所谓的职业化运动，这个以后再谈）。同时对于学科教育开始不断重视。从宏观的角度来说，由于经济状况的不断恶化，教师作为一个职业本身的吸引力下降，所以教育学院不再能稳稳依靠源源不断的学生来垄断收入，入学学生的质量也开始大幅下降。有不少学院开始尝试着变革而不是想着怎么抱住自己的钱包。我们学校，根据Micheal的介绍，在二十几年前就做出了这样一个决断，把学科教育和专业教育的比重倒个，现在学科教育占据了80，而专业教育只有30。
这样的转变势必导致了学校内部权力关系的转化。教育学院的领导得去各个专业学院里和对方一一商议重新制定新的课程标准。对于各专业学院来说这是一个利益重新分配的好时机，他们可以扩张自己的专业课程（当然也意味着更多的教员、研究经费）。对教育学院来说牺牲自己财源的做法有什么好处？对于有远见的人来说，暂时的收入减少只是一个方面，他们想要在长远内做到的，是一个有别于传统教师教育模式的新培养方法。从而让他们的毕业生在就业市场上有着别人所没有的比较优势。这个策略在我们学校是相当成功的，本校毕业的教师一直是各个学校追逐的首选（另一点就是这里采取了5年制，4年本科教育，1年上岗培训的做法），从而在就业市场上独树一帜。能够做到在整个价值链的上游，又让学院在招生的时候拥有更多的话语权。简单来说，品牌建立了，现在是学院挑学生了，就能保证生源。
这真是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