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女儿 2 月亮碗 （未完待续）
我打碎了我娘的碗，我娘就不理我了。这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在我娘看来，碗是天底下第三神圣的东西——前两名是锅盖和核桃夹子——弄坏了可是要遭天谴的。但我把它打碎了。打碎碗的时候，我娘不在家，但月亮在天上。我跑到院子里，把碗高高抛起来，抛起来，就好像天上有两个月亮。
我最喜欢月亮啦。
可是那只碗又圆又滑，存心和我作对。掉下来的时候，它故意从我手指里滑开，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溅起无数碎片，丁丁冬冬跳了几下，噗噗渗进了土里。
这时候我娘就回来啦。看见此情此景，双手合十，念了数十声碎碎平安，接着转过头来吼道：儿子！要死啦！这么大的人啦！我一不在你就糟践东西！我又羞又怕，架不住她凌人的气势，只好逃到街上去。这不叫逃，我爹说，这叫战略转移——以暂时的原地踏步换取更大的进步。你说，我一打碎碗，我娘就回来，哪有这么巧的事？这肯定是个阴谋，我娘和碗串通好了的。我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找只善良的碗，一只没有心计的碗，一只不和我作对的碗，随时随地和我站在同一个立场，怎么扔都能接住的好碗回去。可是，世界那么大啊，混蛋，去哪儿找这样的碗呢。
我心里窝着火，脚底下却小心翼翼，街上结着露水一样的月光，神圣又纤弱，我绝不会把脚踩在上面。我四下找着房屋和墙壁投下的黑影，在街上游荡，来回跳跃。心里盘算着新碗的线索。
我想起了赵素娥。不不不，应该这么说，一见到月亮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赵素娥。
赵素娥是个仙姑，这不是天生的，她十四岁的时候才突然成了仙姑。她十四岁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
赵素娥成了仙姑，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本来以为仙姑是个骗钱的行业，可是至少赵素娥不是这样，她从不作法，也不用下神，不会焚香祝福，甚至有时候不用听来人问题。就直接告诉对方答案。比如一个满脸愁绪的年轻人进来，赵素娥看他一眼，就说，回去吧，你和林翠芳成不了。或者一对夫妇进来，没等她开口，赵素娥就说，你男人养小三了。赵素娥的预言从来没有错过，但正是因为这样——或许还因为她的直率——赶走了她的顾客，怕她看见他们心里有鬼。
我也不敢去找她。我心里没鬼，但我爱上了她。这远比心里有鬼更令人难以启齿。她十四岁以后，我就再没找过她，街上看见了就躲着走。但这次我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除了她，谁还能帮我。可是，如果因此被她看见我的心思，怎么办呢。我每天都在想她，如果被她知道了，实在是很难为情。
纠结归纠结，无论绕着多大圈，故意走多少远路，我的脚都替我做出来选择。我刚刚走到赵素娥家门口，正在琢磨要不要敲门的时候，她端着洗脚水出来了。我被吓了一跳。她好像也被吓了一跳。劈头就问我，你来干嘛。
这种反应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本来以为赵素娥会老早算计到这件事，我的重点应该是怎么把我喜欢她这件事搪塞过去。可是她问我你来干嘛，这是不是有什么深意？我抓抓头皮，支支吾吾说，我来找碗。
找碗？来我们家？
我认定她是在那我开玩笑，又羞又恼对她说，赵素娥，你不要拿我耍笑！我现在着急着呢！你的神力呢，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今天打了碗？
赵素娥定定的看着我，那眼里有火在烧，又好像有水在涌，摄住了我的魂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脸泛了红，把眼皮顺下来，低头说：
看不出来，你的事我看不出来。
我爹说过，士可杀不可辱，我爱上了她，可是不能被她这么调戏。我低头就走，可是她捏住了我的衣角。我就没力气了。
真的。赵素娥说，我不骗你，我看不见你。赵素娥的眼睛散了，好像在看我身后十里外的山，在看月光，在看那些浮游在虚空中的灵体。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说的看不见我，是说看不见我的心，看不见我的未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卸下了好多年的包袱，可同时我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虚无和悲哀。我长了十七岁，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没来由的悲哀，就好像漂浮在海上，四周无边无际，你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得了。那种东西猛烈地袭来。我感受到了孤独。
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矫情也不能这么没下限啊。把这个奇怪的文艺情绪压上一压，转身对赵素娥说，好吧我信你了。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素娥。赵素娥本来很憔悴，又瘦，但是这件事她听得很精神，在我说到我的（那只碗和我娘串通好了一起对付我这个）想法，赵素娥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笑！我是认真的。
好吧，我信我信。赵素娥敷衍着我，显然她认为我是头蠢猪。但是我不在乎。后来我又强调了我需要的碗的特点，像月亮一样洁白，透亮，而且对我忠心耿耿。赵素娥仔细想了想，说，我知道！这样的碗在哪儿。
说着，她拉着我的手，狂奔起来。
（未完待续）
我最喜欢月亮啦。
可是那只碗又圆又滑，存心和我作对。掉下来的时候，它故意从我手指里滑开，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溅起无数碎片，丁丁冬冬跳了几下，噗噗渗进了土里。
这时候我娘就回来啦。看见此情此景，双手合十，念了数十声碎碎平安，接着转过头来吼道：儿子！要死啦！这么大的人啦！我一不在你就糟践东西！我又羞又怕，架不住她凌人的气势，只好逃到街上去。这不叫逃，我爹说，这叫战略转移——以暂时的原地踏步换取更大的进步。你说，我一打碎碗，我娘就回来，哪有这么巧的事？这肯定是个阴谋，我娘和碗串通好了的。我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找只善良的碗，一只没有心计的碗，一只不和我作对的碗，随时随地和我站在同一个立场，怎么扔都能接住的好碗回去。可是，世界那么大啊，混蛋，去哪儿找这样的碗呢。
我心里窝着火，脚底下却小心翼翼，街上结着露水一样的月光，神圣又纤弱，我绝不会把脚踩在上面。我四下找着房屋和墙壁投下的黑影，在街上游荡，来回跳跃。心里盘算着新碗的线索。
我想起了赵素娥。不不不，应该这么说，一见到月亮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赵素娥。
赵素娥是个仙姑，这不是天生的，她十四岁的时候才突然成了仙姑。她十四岁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
赵素娥成了仙姑，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本来以为仙姑是个骗钱的行业，可是至少赵素娥不是这样，她从不作法，也不用下神，不会焚香祝福，甚至有时候不用听来人问题。就直接告诉对方答案。比如一个满脸愁绪的年轻人进来，赵素娥看他一眼，就说，回去吧，你和林翠芳成不了。或者一对夫妇进来，没等她开口，赵素娥就说，你男人养小三了。赵素娥的预言从来没有错过，但正是因为这样——或许还因为她的直率——赶走了她的顾客，怕她看见他们心里有鬼。
我也不敢去找她。我心里没鬼，但我爱上了她。这远比心里有鬼更令人难以启齿。她十四岁以后，我就再没找过她，街上看见了就躲着走。但这次我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除了她，谁还能帮我。可是，如果因此被她看见我的心思，怎么办呢。我每天都在想她，如果被她知道了，实在是很难为情。
纠结归纠结，无论绕着多大圈，故意走多少远路，我的脚都替我做出来选择。我刚刚走到赵素娥家门口，正在琢磨要不要敲门的时候，她端着洗脚水出来了。我被吓了一跳。她好像也被吓了一跳。劈头就问我，你来干嘛。
这种反应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本来以为赵素娥会老早算计到这件事，我的重点应该是怎么把我喜欢她这件事搪塞过去。可是她问我你来干嘛，这是不是有什么深意？我抓抓头皮，支支吾吾说，我来找碗。
找碗？来我们家？
我认定她是在那我开玩笑，又羞又恼对她说，赵素娥，你不要拿我耍笑！我现在着急着呢！你的神力呢，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今天打了碗？
赵素娥定定的看着我，那眼里有火在烧，又好像有水在涌，摄住了我的魂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脸泛了红，把眼皮顺下来，低头说：
看不出来，你的事我看不出来。
我爹说过，士可杀不可辱，我爱上了她，可是不能被她这么调戏。我低头就走，可是她捏住了我的衣角。我就没力气了。
真的。赵素娥说，我不骗你，我看不见你。赵素娥的眼睛散了，好像在看我身后十里外的山，在看月光，在看那些浮游在虚空中的灵体。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说的看不见我，是说看不见我的心，看不见我的未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卸下了好多年的包袱，可同时我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虚无和悲哀。我长了十七岁，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没来由的悲哀，就好像漂浮在海上，四周无边无际，你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得了。那种东西猛烈地袭来。我感受到了孤独。
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矫情也不能这么没下限啊。把这个奇怪的文艺情绪压上一压，转身对赵素娥说，好吧我信你了。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素娥。赵素娥本来很憔悴，又瘦，但是这件事她听得很精神，在我说到我的（那只碗和我娘串通好了一起对付我这个）想法，赵素娥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笑！我是认真的。
好吧，我信我信。赵素娥敷衍着我，显然她认为我是头蠢猪。但是我不在乎。后来我又强调了我需要的碗的特点，像月亮一样洁白，透亮，而且对我忠心耿耿。赵素娥仔细想了想，说，我知道！这样的碗在哪儿。
说着，她拉着我的手，狂奔起来。
（未完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