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有你
红色的手绳服帖地环住我的手腕。我24岁了。
走出首饰店,她不看我地往前走,没有留意到我已经停下了脚步,将掌心伸向天空。阳光像藤蔓一样柔顺的缠绕在红色的绳子上。
母亲扭头,看到我,却又不愿多看我。她说:“当是生日礼物吧。我跟你爸,就不陪你了。”
克制不住的觉得恨。我觉得嘴角有些抽搐,“你们,陪过我吗?”我的手已经从头顶拿下来了,与我的腰平行的放着,阳光不见了,血红色的绳子绕着我,大家都说,本命年是灾年,邪气重,需要带个红绳在身上才好。
母亲那边安静的不说话,我有些窘迫,不该这么说的,又顿了顿,道 “我知道你跟爸爸都不爱给我过生日。我叫朋友陪我便是。”
我选择了跟母亲不同的一条路走,告诉自己,不要转头,一定不要回头看她。我知道,她一定用手捂住她的脸,眼泪像是完美无缺的蝴蝶的翅翼,无声地从她手指的缝隙滑到地面。
我不能看到她这样。
我叫壹壹。
爸妈说我是他们眼中的太阳,唯一的温暖和宝贝。
但是我知道,我不是唯一的,起码不是那么的唯一。毕竟,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更像是在提醒他们过去的错误。过去的沉重的让他们根本无法顾及当前的我,我的成长变成了他们灵魂里最耿耿于怀的伤疤,不断的结疤,却从来不能愈合。很多人如他们一样,总想要试图走出过去,但是你知道的,一旦结疤,倘若人为的揭去这层结疤处,用力过猛时,总是天不遂人愿的看到伤口那里又出现了新的血渍。就这样,再结疤,撕去,结疤。过去就是这样,放着不管无异于放着一颗定时炸弹,坦诚的去面对又绝不可能淡然的正视。虽然人说,脱不下去过的衣服,就穿不上现在的衣服。但是过去,不论你选择哪种应对方式,最后总有能力“将”一军你的现在——造成过去吞噬现在的生活。
我不能说我的父母是这样对过去耿耿于怀的人,但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们从未走出过往昔,又或者,他们不愿意走出来,那段充满浪漫和艰辛却又有些支离破碎的过去。
我要说的故事就是从那些比我重要的多的过去开始。
我母亲没有嫁给我父亲之前,也就是没有成为张太太之前,大家都叫她美美。我的外公外婆大概希望女儿除了聪明可爱以外,充分认识到漂亮也是女人成功的必备资本之一,所以我母亲就有了这么一个名字。
我母亲姓程,小时候总会受到班里的男生欺负,他们嘲笑她的名字,让她抬不起头来,总是选择一个角落羞答答的站着。后来我在我们的心理课上得知,不懂得表达感情的小孩子,通常表现喜欢的方式就是欺辱对方,以换取对方更多的注意力。想想小时候总是习惯找你麻烦的人,连看到你的字都要发自肺腑的贬低一番,很有可能是喜欢你很久了却不知道如可开口,他们占领的方式野蛮且粗鲁,完全没有成人间恋情的温声细语,除去那些擦不干净的鼻涕,满是油滴的上衣,很难想象我们的同桌,那个把三八线本来的印记描的面目全非的他是喜欢着自己的。
做了这么多的铺垫,我不过是想说我母亲从小真的就很漂亮,频频有小男生欺负、作弄她,让她对学校充满了恐惧。可能她课间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打开文具盒,里面躺了一只一动不动的死飞蛾。母亲那样的人,会不顾一切的大叫,毫无意外的满足了放飞蛾到她文具盒的男生的心理。也可能是被切成丁的橡皮不断的砸到身上,更大胆的可能是把她拦在上楼的楼层,用那种居高临下的调侃她。她不懂反抗,似乎发现反抗只能增加其他学生作弄她的乐趣,于是,她总是听到铃声后,第一个冲出教室回家的孩子。
我的外公外婆大概从美美八岁那年发现了她百灵鸟一般的声音,那时候美美上小学二年级,学校要举行合唱比赛。美美本来就漂亮,又温顺乖巧,音乐老师自然挑兵点将一眼就看到她。在集体训练中老师很敏锐的察觉到了美美在唱歌这方面的特质。不久之后,不请自来的找上家门,告诉我的外婆,美美的声音可以多么扣人心弦,沁人心脾。外公外婆知道了二话没说,直接就请来当地有名的歌唱教师,也就是这样,美美一路毫无阻碍的走上了与音乐永远分不开的未来。
二十岁那年,美美由一名资深的老师介绍进入了专业的演唱队伍。那时候的美美,身边的男孩子都不再有儿时的那些怪癖,也没有人要煞费苦心的用言语对她进行攻击。大家叫美美的时候,声音都是那么的轻,仿佛稍稍一个不注意,眼前的百灵鸟就便极有可能因为受到惊吓而展开双翅飞离这块土地。 我的父亲萧成,也是那些不敢大声说话的男青年之一,以美美的眼光看,这样一个没有特点的人,极容易被自己忽略。而我现在能够讲述这个故事,其实归功于我小姨,那个听说眼睛通透的仿佛会讲话的人,占去美美和萧成回忆中极大比重的人。
我的小姨,文琳,比美美小两岁。因为年龄差距小,没有所谓的代沟,两人从小无话不谈,情同手足。文琳羡慕美美的声音,更羡慕她有和名字一样的长相。而美美,没有文琳那样无话不说的开朗性格,却也不隐瞒自己对文琳那双眼睛的喜爱。她宁可用自己的长相来换那双眼睛。文琳的眼睛可以一下子勾住大家的注意力,她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联想到夏日里那一池荷塘的莲花,当文琳眨眼睛的时候,那荷塘便是迎着风摇曳着,轻柔婀娜,没有丁点儿的杂质。我见过小姨文琳的照片,长头发,扎一个马尾辫,我母亲美美说,“你小姨讲起话来的时候,你能想到吗?跟整个世界都欢快得唱起了歌了一样。”
美美有次坐在梳妆镜前整理自己的头发。文琳在床上信手翻着一本刚从书架抽下来的书,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兴趣,抬头看美美,右手拿着梳子,左手握住头发,一缕一缕的编着辫子,阳光很均匀的洒下来,美美周身都镀了一层金色的薄膜。空气里的颗粒在她的身边无声无息的流动着,仿佛稍不小心,就会惊动美美一样。
“你看什么呢?”美美从镜子里看到文琳在望她。
“看你为什么能那么漂亮。”
美美笑了,不再看文琳,“那你拿你的眼睛跟我换。”
“我不要。那样你就不是美美,而我也不再是文琳了。”在文琳的世界里,做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美美的父母,在美美身上不肯吝惜一分钱,能不省就不省,从小就把美美打扮的和小公主一样,逢人便说,“我们美美啊……”他们喜欢这么说,用我们开头,那是父母的一种权利,是拿出来炫耀的资本。美美漂亮,美美聪明,美美懂事,美美的那歌唱的好……只要跟美美有关的,爸妈都要竖起来大拇指,说上几天几夜都挑不出来美美一点儿不好。但是他们最大的失误就是在对美美进行“投资”的时候,没有让美美意识到,物质是人生多么重要的,没有经济基础,过日子都是鬼话,情和爱就更显得肤浅和无力,爱能当饭吃吗?
美美第一次带张萧成回家的时候,美美的父母就把脸拉下来了。从小到大,美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候,漫长,惨淡,无话可谈。美美每次做的打破僵局的努力,最后总是化成父母口气里隐藏不住的不满。
也不怪老人家势利。尽管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虽然嘴上都挂着那句对“对你的婚姻,我们毫不过问,不加干涉”,但其实这些都是在他们的认可后才发生的事情。事实上极有可能是相反的情况。谁家的父母不希望儿女成龙成凤,就算自己的儿女做不了龙凤,也希望孩子能找个龙凤。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可是物质基础就不一定能培养了。特别是女孩,不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以后跟着忍饥挨饿,那像个什么样子?人人都是自私的,父母对孩子的感情,自私到有时候动用各种卑劣的手段去阻隔两个两情相悦的恋人。其实他们也就是从自己的角度去掂量爱情的,掂量的时候最压秤的就是物质基础。过日子久了,他们就忘记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恋爱的了,忘记那时候也耳鬓厮磨,风花雪月的花前月下了。时间冲淡了激情,也让父母对孩子的爱越来越执着,执着的认为只有按照他们希望的走下去,才是最好的。所以铁了心的要干涉,即使不忍看到孩子哭肿双眼,出口成章的用最责备的口吻讨伐他们的努力,他们也要持之以恒的走下去。留下骂名又怎样?将来就知道我们是对他好了。
只可惜美美没有这样的将来。
美美对爸妈哄、吵、闹、威胁,通通无果。美美的父母很开明,但对于萧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表示出相当的宽容度。萧成的好在父母那里看起来就是可有可无。
他给你买最好的东西?他不可能,就那点儿工资,还不如你的多,小小的舞台工作人员,还不如你的工资高。他对你好?
对你好的人多了,又不止他一个。你爸还对你好呢,你嫁吗?找个肯给你蹲下为系鞋带的人你就感动成这样?每场你的演出都一定参加你就感动了?我跟你说,这帮臭男人就会做些表面的,结婚之前是你孙子,结婚的时候是你儿子,结完婚,好啦,变成你老子了。你怎么这么冲动呢?顶大的人了,看事情怎么还是这么肤浅?往长远了看啊,他能给你幸福吗?你以后结婚了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你去哪?和我们挤在一起,你不嫌害臊,我和你爸还觉得受不了呢。
……
那些日子,美美几乎是以泪洗面。从前美美不觉得萧成有多么好,萧成就是那种站在人堆里,你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的人。他的话很少,如果不是文琳在几次参加美美的演出中和萧成熟了,嘴里不断的叨叨萧成多好多好,自己也不可能注意到萧成的。最开始的时候,萧成自己也知道他只是众人中的冰山一角,故而也只是默默的对美美好。但随着萧成的细心和努力,逐渐打入了敌人的内部,美美默认了萧成的男朋友地位。在他们两个人的恋爱中,半路杀出了很多的阻挠者,萧成在应付这些阻挠者中,并并没有表现出极高的天赋和警觉。他的位置之所以没有被撼动,还是要归功于文琳。这就说明了女性闺蜜之间的重要性,一个男人一旦想要夺取某个女人的芳心,首先要做的不是对这个女人大献殷勤,而是应该对她身边的亲友团采取紧锣密鼓的行动。闺蜜打通了,以后的路才好走。当然,萧成是不会考虑的这么深远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买通文琳,他是用他的真心打动了她,让她认定,萧成这个人一定是我未来的姐夫。不论怎样的竞争对手冒出来,文琳总是站在萧成的这边。
萧成能忍的就忍,要争取的机会一次也没有落下。在美美的父母面前,好说说尽了,厨房厅堂忙里忙外的操持着。要说美美的家人对萧成真正有改观,还是在美美的母亲某次从楼梯上滑了一跤不小心摔骨折了左腿。美美刚好那阵子有演出,每天忙的焦头烂额,又害怕父亲一个人照应不过来,再累坏就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儿了。就把照顾母亲的工作交给了萧成。萧成也不含糊,手头闲下来的时候就往医院跑,后来医院的护士都以为萧成是老太太的儿子,总是当着老太太说“您儿子真不错,每天都往医院,跑的那么勤,把您伺候的服服帖帖的,还自个儿跟你炖汤对吧?您真是福气。”
老太太也不说话,就笑笑过去了。
以后父母两个人对萧成就不摆什么脸色看了。想想这萧成也不容易,一个人跑到这边白手起家,有担当,对女儿也真的是好。我们的臭脸拉了这么些日子,人家小伙子也没被吓走,估计是吓不走了。二老这么说着,两个人相视而笑,又忍不住的叹一口气。
最难的时候,其实不是美美和萧成两个人携手走过来的。没有文琳的帮助,他们两个人恐怕也早就支撑不下去了。文琳为了美美和萧成的事情,也没少下功夫,老在二老面前做工作就算了,平时还得体谅美美和萧成的心思。萧成受挫了,文琳就二话不说劝着萧成,说感情多么的来之不易,没有感情的婚姻你能想象吗?和自己不喜欢的人脸对脸一辈子?我姨我姨夫对你是真的没有恶意,他们二老其实很好的,就是觉得你的条件这会儿还要再提升一下。你又不是没有能力,慢慢走走啊,奋斗奋斗,有什么事情不是还有我姐陪着你吗?你自己几斤几两重你也知道啊,这才气你又不是没有,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光的,你别这么沮丧啊。我姐还一颗心横着非跟你一起呢,你这男的要先泄了气,你要我姐可怎么办?
对着美美,文琳还要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想现在这男的都多不是东西,你能遇到萧成这样的,真是你修来的福气。你爸妈是不喜欢他,可是你喜欢啊,你爸妈就是嫌人家萧成没钱,穷,所以他们眼光才那么片面,压根看不到人家萧成的好。你看到的才全面啊,萧成人家现在是没有钱,可是钱可以赚啊,这以攒啊,能有多少男人肯把好几个月的工资存下来,就为了送你件像样的衣服?富家阔少肯为你花钱,是因为那钱九牛一毛,人家根本不在乎,人家萧成肯,是因为他在乎,在乎你。你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人家萧成哪就配不上你了?哄你开心,把你宠成什么德行了?你说说你,还挑,还动摇,有什么动摇的?你这大小姐脾气,谁能把你供成这样?
美美和萧成认识三年以后,牵手迈完了红地毯。文琳是伴娘,远远的站在人群中哭了。她没敢让人看见,擦擦泪看完他们走完的红地毯。
半年以后美美怀孕了。美美是在文琳信手又翻着一本书的时候告诉文琳的,“诶,你该作小姨了。”
文琳睁大眼睛问美美是不是真的?说完还就高兴的哭起来了。惹得美美也耳根子红了,眼角也泛着泪光。斥她“你就不会做点儿高兴的人做的事儿?哪有你这样的,非得把好事儿弄的跟什么一样。你赶紧把你这研究生读完啊,哪有这年纪了还不嫁人的呢?你再读书,我看哪还有男人肯要你。”
“我才不怕呢,我得等着跟萧成一样的男的领着八台轿子来接我。不要我才不嫁,宁可做个尼姑,也不能凑合。凑合就不是我了。”
美美不说话,笑笑。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她知道文琳忘不了萧成。一个人念着另一个人的好,念了这么多年,还把真心喜欢的人推给了自己。倘若文琳讲出来,美美就算离不开萧成,也会把萧成让出去的,可是文琳从来没有提起过,美美就这么干耗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耗到萧成拿着戒指像他求婚,美美才知道,耗不下去了,她离不开这个男人了,文琳错过了萧成,一个错过,便是一辈子。
七个月的肚子像土拨鼠拱起来的田地一样,美美的肚子是越来越圆了。
一日美美回到娘家,觉得燥热无比,难以忍受。便叫萧成拿出西瓜,切成片,递给美美吃。美美拿在手里,看到文琳走进来,擦着额头上的汗,盯着桌子上的西瓜,走上来就要拿。
美美不肯,非要文琳给了钱再拿西瓜。文琳哪肯。要放在平时,文琳一定不会跟美美计较,但文琳刚开始实习,根本就没有工资,被美美一说好像觉得憋屈,脸一红,“我没钱,不吃了。”放下西瓜屁股都没有碰到凳子,拿着包又走了。
屋里剩挺着肚子的美美和萧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萧成先站起来的,有点儿责备的意思,“干嘛这么逗她呢。她这阵子刚工作,心情不好哪能受得住你这样。”
美美也是委屈,没想到会这样,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是文琳再没能回来。
美美接到文琳死与车祸的时候是在当晚。七个月的身孕承受不起这样的消息,当时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萧成还来不急为文琳的死讯感伤,手忙脚乱的把美美先送到医院。
因为悲伤过度,医生告诉萧成,孩子有流产的迹象。
但是万幸,最后我出生了。
24年了。他们跟从前一样,不爱给我过生日。我看着手腕上绕着的猩红色的手环,不知道该对自己的生日说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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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吧,我很想你。
走出首饰店,她不看我地往前走,没有留意到我已经停下了脚步,将掌心伸向天空。阳光像藤蔓一样柔顺的缠绕在红色的绳子上。
母亲扭头,看到我,却又不愿多看我。她说:“当是生日礼物吧。我跟你爸,就不陪你了。”
克制不住的觉得恨。我觉得嘴角有些抽搐,“你们,陪过我吗?”我的手已经从头顶拿下来了,与我的腰平行的放着,阳光不见了,血红色的绳子绕着我,大家都说,本命年是灾年,邪气重,需要带个红绳在身上才好。
母亲那边安静的不说话,我有些窘迫,不该这么说的,又顿了顿,道 “我知道你跟爸爸都不爱给我过生日。我叫朋友陪我便是。”
我选择了跟母亲不同的一条路走,告诉自己,不要转头,一定不要回头看她。我知道,她一定用手捂住她的脸,眼泪像是完美无缺的蝴蝶的翅翼,无声地从她手指的缝隙滑到地面。
我不能看到她这样。
我叫壹壹。
爸妈说我是他们眼中的太阳,唯一的温暖和宝贝。
但是我知道,我不是唯一的,起码不是那么的唯一。毕竟,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更像是在提醒他们过去的错误。过去的沉重的让他们根本无法顾及当前的我,我的成长变成了他们灵魂里最耿耿于怀的伤疤,不断的结疤,却从来不能愈合。很多人如他们一样,总想要试图走出过去,但是你知道的,一旦结疤,倘若人为的揭去这层结疤处,用力过猛时,总是天不遂人愿的看到伤口那里又出现了新的血渍。就这样,再结疤,撕去,结疤。过去就是这样,放着不管无异于放着一颗定时炸弹,坦诚的去面对又绝不可能淡然的正视。虽然人说,脱不下去过的衣服,就穿不上现在的衣服。但是过去,不论你选择哪种应对方式,最后总有能力“将”一军你的现在——造成过去吞噬现在的生活。
我不能说我的父母是这样对过去耿耿于怀的人,但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们从未走出过往昔,又或者,他们不愿意走出来,那段充满浪漫和艰辛却又有些支离破碎的过去。
我要说的故事就是从那些比我重要的多的过去开始。
我母亲没有嫁给我父亲之前,也就是没有成为张太太之前,大家都叫她美美。我的外公外婆大概希望女儿除了聪明可爱以外,充分认识到漂亮也是女人成功的必备资本之一,所以我母亲就有了这么一个名字。
我母亲姓程,小时候总会受到班里的男生欺负,他们嘲笑她的名字,让她抬不起头来,总是选择一个角落羞答答的站着。后来我在我们的心理课上得知,不懂得表达感情的小孩子,通常表现喜欢的方式就是欺辱对方,以换取对方更多的注意力。想想小时候总是习惯找你麻烦的人,连看到你的字都要发自肺腑的贬低一番,很有可能是喜欢你很久了却不知道如可开口,他们占领的方式野蛮且粗鲁,完全没有成人间恋情的温声细语,除去那些擦不干净的鼻涕,满是油滴的上衣,很难想象我们的同桌,那个把三八线本来的印记描的面目全非的他是喜欢着自己的。
做了这么多的铺垫,我不过是想说我母亲从小真的就很漂亮,频频有小男生欺负、作弄她,让她对学校充满了恐惧。可能她课间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打开文具盒,里面躺了一只一动不动的死飞蛾。母亲那样的人,会不顾一切的大叫,毫无意外的满足了放飞蛾到她文具盒的男生的心理。也可能是被切成丁的橡皮不断的砸到身上,更大胆的可能是把她拦在上楼的楼层,用那种居高临下的调侃她。她不懂反抗,似乎发现反抗只能增加其他学生作弄她的乐趣,于是,她总是听到铃声后,第一个冲出教室回家的孩子。
我的外公外婆大概从美美八岁那年发现了她百灵鸟一般的声音,那时候美美上小学二年级,学校要举行合唱比赛。美美本来就漂亮,又温顺乖巧,音乐老师自然挑兵点将一眼就看到她。在集体训练中老师很敏锐的察觉到了美美在唱歌这方面的特质。不久之后,不请自来的找上家门,告诉我的外婆,美美的声音可以多么扣人心弦,沁人心脾。外公外婆知道了二话没说,直接就请来当地有名的歌唱教师,也就是这样,美美一路毫无阻碍的走上了与音乐永远分不开的未来。
二十岁那年,美美由一名资深的老师介绍进入了专业的演唱队伍。那时候的美美,身边的男孩子都不再有儿时的那些怪癖,也没有人要煞费苦心的用言语对她进行攻击。大家叫美美的时候,声音都是那么的轻,仿佛稍稍一个不注意,眼前的百灵鸟就便极有可能因为受到惊吓而展开双翅飞离这块土地。 我的父亲萧成,也是那些不敢大声说话的男青年之一,以美美的眼光看,这样一个没有特点的人,极容易被自己忽略。而我现在能够讲述这个故事,其实归功于我小姨,那个听说眼睛通透的仿佛会讲话的人,占去美美和萧成回忆中极大比重的人。
我的小姨,文琳,比美美小两岁。因为年龄差距小,没有所谓的代沟,两人从小无话不谈,情同手足。文琳羡慕美美的声音,更羡慕她有和名字一样的长相。而美美,没有文琳那样无话不说的开朗性格,却也不隐瞒自己对文琳那双眼睛的喜爱。她宁可用自己的长相来换那双眼睛。文琳的眼睛可以一下子勾住大家的注意力,她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联想到夏日里那一池荷塘的莲花,当文琳眨眼睛的时候,那荷塘便是迎着风摇曳着,轻柔婀娜,没有丁点儿的杂质。我见过小姨文琳的照片,长头发,扎一个马尾辫,我母亲美美说,“你小姨讲起话来的时候,你能想到吗?跟整个世界都欢快得唱起了歌了一样。”
美美有次坐在梳妆镜前整理自己的头发。文琳在床上信手翻着一本刚从书架抽下来的书,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兴趣,抬头看美美,右手拿着梳子,左手握住头发,一缕一缕的编着辫子,阳光很均匀的洒下来,美美周身都镀了一层金色的薄膜。空气里的颗粒在她的身边无声无息的流动着,仿佛稍不小心,就会惊动美美一样。
“你看什么呢?”美美从镜子里看到文琳在望她。
“看你为什么能那么漂亮。”
美美笑了,不再看文琳,“那你拿你的眼睛跟我换。”
“我不要。那样你就不是美美,而我也不再是文琳了。”在文琳的世界里,做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美美的父母,在美美身上不肯吝惜一分钱,能不省就不省,从小就把美美打扮的和小公主一样,逢人便说,“我们美美啊……”他们喜欢这么说,用我们开头,那是父母的一种权利,是拿出来炫耀的资本。美美漂亮,美美聪明,美美懂事,美美的那歌唱的好……只要跟美美有关的,爸妈都要竖起来大拇指,说上几天几夜都挑不出来美美一点儿不好。但是他们最大的失误就是在对美美进行“投资”的时候,没有让美美意识到,物质是人生多么重要的,没有经济基础,过日子都是鬼话,情和爱就更显得肤浅和无力,爱能当饭吃吗?
美美第一次带张萧成回家的时候,美美的父母就把脸拉下来了。从小到大,美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候,漫长,惨淡,无话可谈。美美每次做的打破僵局的努力,最后总是化成父母口气里隐藏不住的不满。
也不怪老人家势利。尽管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虽然嘴上都挂着那句对“对你的婚姻,我们毫不过问,不加干涉”,但其实这些都是在他们的认可后才发生的事情。事实上极有可能是相反的情况。谁家的父母不希望儿女成龙成凤,就算自己的儿女做不了龙凤,也希望孩子能找个龙凤。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可是物质基础就不一定能培养了。特别是女孩,不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以后跟着忍饥挨饿,那像个什么样子?人人都是自私的,父母对孩子的感情,自私到有时候动用各种卑劣的手段去阻隔两个两情相悦的恋人。其实他们也就是从自己的角度去掂量爱情的,掂量的时候最压秤的就是物质基础。过日子久了,他们就忘记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恋爱的了,忘记那时候也耳鬓厮磨,风花雪月的花前月下了。时间冲淡了激情,也让父母对孩子的爱越来越执着,执着的认为只有按照他们希望的走下去,才是最好的。所以铁了心的要干涉,即使不忍看到孩子哭肿双眼,出口成章的用最责备的口吻讨伐他们的努力,他们也要持之以恒的走下去。留下骂名又怎样?将来就知道我们是对他好了。
只可惜美美没有这样的将来。
美美对爸妈哄、吵、闹、威胁,通通无果。美美的父母很开明,但对于萧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表示出相当的宽容度。萧成的好在父母那里看起来就是可有可无。
他给你买最好的东西?他不可能,就那点儿工资,还不如你的多,小小的舞台工作人员,还不如你的工资高。他对你好?
对你好的人多了,又不止他一个。你爸还对你好呢,你嫁吗?找个肯给你蹲下为系鞋带的人你就感动成这样?每场你的演出都一定参加你就感动了?我跟你说,这帮臭男人就会做些表面的,结婚之前是你孙子,结婚的时候是你儿子,结完婚,好啦,变成你老子了。你怎么这么冲动呢?顶大的人了,看事情怎么还是这么肤浅?往长远了看啊,他能给你幸福吗?你以后结婚了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你去哪?和我们挤在一起,你不嫌害臊,我和你爸还觉得受不了呢。
……
那些日子,美美几乎是以泪洗面。从前美美不觉得萧成有多么好,萧成就是那种站在人堆里,你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的人。他的话很少,如果不是文琳在几次参加美美的演出中和萧成熟了,嘴里不断的叨叨萧成多好多好,自己也不可能注意到萧成的。最开始的时候,萧成自己也知道他只是众人中的冰山一角,故而也只是默默的对美美好。但随着萧成的细心和努力,逐渐打入了敌人的内部,美美默认了萧成的男朋友地位。在他们两个人的恋爱中,半路杀出了很多的阻挠者,萧成在应付这些阻挠者中,并并没有表现出极高的天赋和警觉。他的位置之所以没有被撼动,还是要归功于文琳。这就说明了女性闺蜜之间的重要性,一个男人一旦想要夺取某个女人的芳心,首先要做的不是对这个女人大献殷勤,而是应该对她身边的亲友团采取紧锣密鼓的行动。闺蜜打通了,以后的路才好走。当然,萧成是不会考虑的这么深远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买通文琳,他是用他的真心打动了她,让她认定,萧成这个人一定是我未来的姐夫。不论怎样的竞争对手冒出来,文琳总是站在萧成的这边。
萧成能忍的就忍,要争取的机会一次也没有落下。在美美的父母面前,好说说尽了,厨房厅堂忙里忙外的操持着。要说美美的家人对萧成真正有改观,还是在美美的母亲某次从楼梯上滑了一跤不小心摔骨折了左腿。美美刚好那阵子有演出,每天忙的焦头烂额,又害怕父亲一个人照应不过来,再累坏就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儿了。就把照顾母亲的工作交给了萧成。萧成也不含糊,手头闲下来的时候就往医院跑,后来医院的护士都以为萧成是老太太的儿子,总是当着老太太说“您儿子真不错,每天都往医院,跑的那么勤,把您伺候的服服帖帖的,还自个儿跟你炖汤对吧?您真是福气。”
老太太也不说话,就笑笑过去了。
以后父母两个人对萧成就不摆什么脸色看了。想想这萧成也不容易,一个人跑到这边白手起家,有担当,对女儿也真的是好。我们的臭脸拉了这么些日子,人家小伙子也没被吓走,估计是吓不走了。二老这么说着,两个人相视而笑,又忍不住的叹一口气。
最难的时候,其实不是美美和萧成两个人携手走过来的。没有文琳的帮助,他们两个人恐怕也早就支撑不下去了。文琳为了美美和萧成的事情,也没少下功夫,老在二老面前做工作就算了,平时还得体谅美美和萧成的心思。萧成受挫了,文琳就二话不说劝着萧成,说感情多么的来之不易,没有感情的婚姻你能想象吗?和自己不喜欢的人脸对脸一辈子?我姨我姨夫对你是真的没有恶意,他们二老其实很好的,就是觉得你的条件这会儿还要再提升一下。你又不是没有能力,慢慢走走啊,奋斗奋斗,有什么事情不是还有我姐陪着你吗?你自己几斤几两重你也知道啊,这才气你又不是没有,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光的,你别这么沮丧啊。我姐还一颗心横着非跟你一起呢,你这男的要先泄了气,你要我姐可怎么办?
对着美美,文琳还要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想现在这男的都多不是东西,你能遇到萧成这样的,真是你修来的福气。你爸妈是不喜欢他,可是你喜欢啊,你爸妈就是嫌人家萧成没钱,穷,所以他们眼光才那么片面,压根看不到人家萧成的好。你看到的才全面啊,萧成人家现在是没有钱,可是钱可以赚啊,这以攒啊,能有多少男人肯把好几个月的工资存下来,就为了送你件像样的衣服?富家阔少肯为你花钱,是因为那钱九牛一毛,人家根本不在乎,人家萧成肯,是因为他在乎,在乎你。你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人家萧成哪就配不上你了?哄你开心,把你宠成什么德行了?你说说你,还挑,还动摇,有什么动摇的?你这大小姐脾气,谁能把你供成这样?
美美和萧成认识三年以后,牵手迈完了红地毯。文琳是伴娘,远远的站在人群中哭了。她没敢让人看见,擦擦泪看完他们走完的红地毯。
半年以后美美怀孕了。美美是在文琳信手又翻着一本书的时候告诉文琳的,“诶,你该作小姨了。”
文琳睁大眼睛问美美是不是真的?说完还就高兴的哭起来了。惹得美美也耳根子红了,眼角也泛着泪光。斥她“你就不会做点儿高兴的人做的事儿?哪有你这样的,非得把好事儿弄的跟什么一样。你赶紧把你这研究生读完啊,哪有这年纪了还不嫁人的呢?你再读书,我看哪还有男人肯要你。”
“我才不怕呢,我得等着跟萧成一样的男的领着八台轿子来接我。不要我才不嫁,宁可做个尼姑,也不能凑合。凑合就不是我了。”
美美不说话,笑笑。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她知道文琳忘不了萧成。一个人念着另一个人的好,念了这么多年,还把真心喜欢的人推给了自己。倘若文琳讲出来,美美就算离不开萧成,也会把萧成让出去的,可是文琳从来没有提起过,美美就这么干耗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耗到萧成拿着戒指像他求婚,美美才知道,耗不下去了,她离不开这个男人了,文琳错过了萧成,一个错过,便是一辈子。
七个月的肚子像土拨鼠拱起来的田地一样,美美的肚子是越来越圆了。
一日美美回到娘家,觉得燥热无比,难以忍受。便叫萧成拿出西瓜,切成片,递给美美吃。美美拿在手里,看到文琳走进来,擦着额头上的汗,盯着桌子上的西瓜,走上来就要拿。
美美不肯,非要文琳给了钱再拿西瓜。文琳哪肯。要放在平时,文琳一定不会跟美美计较,但文琳刚开始实习,根本就没有工资,被美美一说好像觉得憋屈,脸一红,“我没钱,不吃了。”放下西瓜屁股都没有碰到凳子,拿着包又走了。
屋里剩挺着肚子的美美和萧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萧成先站起来的,有点儿责备的意思,“干嘛这么逗她呢。她这阵子刚工作,心情不好哪能受得住你这样。”
美美也是委屈,没想到会这样,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是文琳再没能回来。
美美接到文琳死与车祸的时候是在当晚。七个月的身孕承受不起这样的消息,当时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萧成还来不急为文琳的死讯感伤,手忙脚乱的把美美先送到医院。
因为悲伤过度,医生告诉萧成,孩子有流产的迹象。
但是万幸,最后我出生了。
24年了。他们跟从前一样,不爱给我过生日。我看着手腕上绕着的猩红色的手环,不知道该对自己的生日说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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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吧,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