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清人
《清人》
by塔巴塔巴
冷。
现在已经是午夜了，我冻得象狗一样。没钱还李马脸的赌债，只能替他出来站夜班岗，不到一个对时，我已经冻得想叛逃了。对面的山林漆黑一片，那些狗日的羽人不知道藏在哪里，可能都抱着龇牙熊，藏在那些臭哄哄的树洞里睡觉吧。不过再这么着也比我好，不用裹着一身破铜烂铁站在土墙上，给一群孙子守夜。
以前的队长说过，要是觉得冻得烦了，就自己扇脸，几个嘴巴子过去，能好一点。我试了试，也不知道有没效果。脸早就冻木了，感觉象扇案板一样。那个队长后来因为扇脸扇的顺手，把安副将的脸也扇了几下，上次巡逻的时候就给丢在林子里了，大概已经变成熊粪了。其实他人不错，赌帐从来都不赖，家里捎过来的棉鞋，他都给了冯瞎子。冯瞎子秋天给射瞎了眼，一直也没往下送，就躺在马房后面的小屋里，有时候李马脸给他送饭，有时候不送，反正到现在也没饿死。知道队长失踪了以后，他非要找安副将拼命，大家可怜他，就把他捆起来了。后来有天早上还是给他跑了，好像是咬了一夜把绳子咬断，断茬上都是血，大概把嘴磨烂了吧。不过他也没找到安副将，还是管大门的薛大个儿把他了回来。自那以后他就不说话了，跟死狗一样蜷在屋角，我也有几天没去看了，说不定已经死了。
我也想扇安副将的脸，大家都想，不过我没有真去扇，要不然，丢在林子里的就是我了。
现在我倒有点想被丢在林子里了，一死百了，省得受这活罪。还有两个对时，天知道我该怎么熬过去。要是实在受不了了，我就叛逃，反正不能为了那帮孙子给冻死在这儿了。孙子们倒是一口一个皇恩啦、国家啦，好像大家来这狗日的澜州，都是为了天气那个狗皇帝，为了旗子上的那个歪歪斜斜的字。其实他们也挺可怜，我们再说也是些卒子，没的选，只能怪自己命不好。那些平时里人模狗样的副将营官们，不少都是图个封妻荫子，心甘情愿把自个儿发配到这儿来，真它妈的可怜。
渐渐的，居然有点困了。这么冷的地儿都能睡着，我也真够可以的。不过以前队长说过，越是困越不能睡，要是在这么冷的野外睡着了，大概就再也醒不了了。我日，也懒得叛逃，冻死算了，李马脸这辈子甭想要回那些帐了。。。。懵懵懂懂间，好像有人扇我的脸，并不疼，只是被扇的晃来晃去，谁啊？队长回来拉？我睁开眼，看见一张刀疤纵横的老脸，是章夆。我站稳了，叫了声夆哥。他劈手又是一个嘴巴子，“你小子不想活啦！敢在这睡！”
我咧咧嘴，没说啥，难道还能说我甘心被冻死？队长失踪后，夆哥就一直带我们队，他是十几年的老兵了，打过无数的仗，什么也没落到，就是这个小小的队长，安副将都不愿意给，只是说让他代理。夆哥打我，我不生气，他倒不是太在乎我玩忽职守啥的，这么冷的天，羽人要是敢进攻，路上也得冻死不少。他的确是怕我冻死了。
夆哥说，“你回去吧，剩下我来替你站完。”我当然不能答应，自己又扇了自己个耳光，“夆哥你说啥呢，赶紧回去吧，天天晚上都来查岗，比我不辛苦多了。”
夆哥哼了一声，“你小子倒也知道，那我回去啦，你可不敢再睡着了，听见没？”说着，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扁壶来，塞到我手里，“拿着，菊花酿的劲头不算大，不过也够你顶了这班岗了。”
我拧开瓶盖，贪婪的闻了闻酒香，“夆哥，你还藏了这好东西？”
“别跟别人讲，那些混蛋知道了，还不来偷光了。好了，我回去了，你要好好呆着啊。”
“知道知道。”我抿了一小口，嘴里反复咂吧，好酒啊。
站完岗，头脑昏沉的往回走，到了营房那边，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小队的屋子。
起初以为是自己冻蒙了，一直还在焦头烂额的找，直到碰上夆哥。他一把拉住我，“别找了，咱们已经搬后寨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这一宿就搬完了？后寨？后寨不是草料场吗？”
夆哥苦笑，“对，就是那边。”
“那冯瞎子呢？他怎么办？”
“也抬过去了，还是一句话不说。你自己过去吧，他就在最南边的棚子里。”夆哥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要走。我注意到他一身甲胄，背上还挂着短弓，觉得有点不对，便一把拉住他，“你呢？你要干什么去？”
“没你的事。”他看起来不想多说，只是要走。
我拉住他不放，不依不饶的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要去哪儿？”
他看我坚持，站住了，半晌才说，“召集人，要去巡逻，你不用去了，就说下了岗没找到营房，没见过我。”
我感到头上嗡的一声，眼前一下子变得通红，“什么？巡逻？怎么又是我们？上个月队长不是刚死在林子里吗！大家都去吗？李马脸也去？秦胖子也去？苍蝇也去？大家都去，我留下来干什么？”我抓着夆哥，几乎要把他的肩甲扯下来了。
“留着这条命吧，说不定这次大家都回不来了。”夆哥看着我，平静中有些疲倦的感觉。
我笑了，我放开他的肩膀，摸摸下巴上层差不齐的胡子茬，“你们都死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干什么呢？这条烂命，早就不当回事儿了。”
夆哥看了看我，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肩膀，回过身去，还是走了。我听到渐渐远去的声音，“先回去睡一觉，中午出发，北门下集合，来迟了军法处置……”
草料场的确不是人住的地方，我在臭气熏天的马厩边一直睡得心烦意乱，直到中午北门下集合的时候，眼前还模模糊糊的。
大家已经都在了，十几个人男人歪七扭八的靠在门洞里，最外面是两个衣着鲜亮的军官，明亮的锁甲在这群衣衫褴褛的士兵中间，显得非常不协调。我悄悄的捅了下苍蝇。他回国头来，懒洋洋的说，“干吗？”
我指指哪两个军官。他随口回答，“谁它妈的知道，好像都是刚从天启来得，大概是想死了。”
我明白了，又是那家的公子，想立点战功，搞个勋章什么的。这帮孙子，出去巡逻一趟回来，马上就滚蛋，回了天启就是英雄。我们呢，在这里守了四五年，巡逻了二三十趟，屁都没有。
夆哥见人都到齐了，便招呼大家出发。
吊桥吱吱呀呀的放下，干涸的护城壕里，尖利的木桩张牙舞爪斜指天空。一闭上眼，我就会看到自己四肢扭曲躺在壕底，右手放在胸前，紧紧抓着穿破胸口的木桩，崭新的木茬子上可以看到鲜红的血渍凝结。
忽然一个趔趄，我几乎掉到壕里。恼怒回头，看到老四得意洋洋的笑脸。他总是喜欢这种极其幼稚的玩笑，一旦得手，就会把着那根愚蠢之极的长枪得意的笑。我始终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死都要带着那根长枪，即使去钻林子都一样。他曾说过他的梦想是做禁卫金甲枪士，站在王宫高高的台阶上，穿着金光闪闪的盔甲，握着银色的长枪，所有的王公贵族经过面前的时候都要毕恭毕敬……连梦想都这么愚蠢。
老四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还在笑。就在他那胡子拉茬的笑脸后面，我看到那两个军官一脸不屑的样子。
这次巡逻，有的瞧了。
巡逻的正式目的，是为了去林子里看看那些羽族杂碎们在干什么，有没有积蓄兵力，有没有撤退，有没有都变成青蛙。这些东西，我们根本不关心。我们关心的，只是能不能活着回来。其实对于我们生命威胁最大的是自己的军官。上次巡逻就是安副将带队，队长就被他逼着半夜去找水，一直到天亮都没回来。结果，那个混蛋又不让我们多等，一清早就开拔了。要不是他身边那个黑袍术师罩着，估计兄弟们早就把他喂呲牙熊了。这次是那俩军官，看上起白白净净的，不像有什么本事。看来这次大概能全队返回了－－只要羽族崽子们不捣乱的话。
一进了林子，光线马上暗了下来，四周也静悄悄的，连个鸟叫的声音都没有。都说羽族不爱杀生，鬼才知道呢。这天寒地冻的，吃的也不好找，说不定他们每天就射鸟吃呢。秦胖子又在唱歌了，他是害怕。他一害怕就会唱歌，大家都知道。不过在打起仗来的时候他也唱，那时候倒是越唱劲头越足，跟疯了一样。上次解冷杉林之围的时候，他一路高歌，杀得满脸是血，我就在他身后，生怕他以后永远就这么疯下去－－如果还有以后得话。老四听得烦了，就用长枪杆子戳他。秦胖子就一路跳着躲闪，嘴里却不停。
幽暗寂静的林中，回荡着他嘶哑破碎的歌声，有点说不出的压抑。
走了约莫三四里路，夆哥示意大家停下来。我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再往前走－－多半就要遇到扁毛的游哨了。
我们黄崖城处在战线最前端，西靠黄石崖，南边是后方一路修来的粮道，北面和东面都是无边无际的森林，那些长翅膀的东西们就藏在里面。我们巡逻是出北门进林子，走上一段然后往东拐，再走，再往南拐，最后差不多从东门回来。一路大概要两天时间。不过也说不准，那次安副将带队，一直往被北了十几里，钻到林子深处，我估摸着差不多都能找到羽族前锋了。那一次一直走了五天才回来，连队长一共丢了三个人。说是丢了，我们心里都清楚，一定不会有命在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只要我们一进林子，羽族的游哨就发现了，他们一路默默跟踪我们，看看我们到底想干啥。要只是擦林子边溜个弯，就不理我们，要是想深入，估计就得动真格的了。我们十几个人，真还不够他们玩的。
看来夆哥的意思是要在此打住，就要右拐了。
不过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两个军官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走都夆哥跟前，黑着脸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夆哥淡淡的回答，“差不多该往东了，再往里就危险。”
“危险？笑话！怕危险就不要来！”那军官声色俱厉的呵斥。
“大人，这里可不是天启，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要掉脑袋的。”苍蝇斜靠在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树上，他总是懒到说话都不舍得大声。
那军官哼了一声，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弓，弓弦响处，利刃破风，所有人都蓦然警觉，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再看苍蝇那边，三只短箭堪堪钉在他头顶和脖颈两旁，余力未消，尤自嗡嗡作响。苍蝇此时脑袋几乎被卡死，动弹不得，可是却一点也不慌张，反倒面带微笑，赞许的拍两下巴掌，“好箭法，好箭法。”
那军官看到苍蝇居然不怕，也有些意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身后另一个军官走上来圆场，“陈副将是禁军中有名的神箭，春试弓马虎翼七营的魁首，有他在，大家尽可放心。”
那陈副将似乎不屑与我们多说，只是背过身去，跟那军官说，“简兄过誉了。”
李马脸走到苍蝇身边，把那三只短箭一一拔下来。然后举起来，借着枝叶缝隙间投下的微弱光亮仔细审视，口中不停赞叹，“好箭啊好箭，你们过来看，这箭头三棱倒刺，全是手工打磨，卖上一只，就顶我全身的行头。”说完，往军官哪里偷瞄两眼，便把那箭收到自己怀里。
陈副将自以为露一手震震场子，结果落得这哭笑不得的局面，脸上愤愤的，有气也发不出来。
最后，一直沉默的夆哥走到中间，挥挥手，“那，再走二里。”说完，迈开步子，自己开路去了。
秦胖子一步跳到他前面，回头一呲牙，“老规矩，我开路。”
队伍又开拔了。
又走了二里，队伍往东拐了。那陈副将还是黑着脸，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急于送死。难道是被女人甩了？还是嫖娼多了得了花柳……那个姓简的倒是一脸高深莫测，看不出有什么想法。走了大概不到一个对时，天色渐渐的暗了，老四又开始照例得骂。他的长枪在昏暗的林子里磕磕绊绊，搞得大家都很不爽。我咬着牙暗暗发誓，这次回去一定把那破杆子烧了。
大家一路沉默得走着，我忽然注意到，那个姓简的时常俯下身去，捏一把泥土，或者在一株参天巨木前站住，仔细扒拉树皮。怪人。苍蝇好像也注意到了，他在我身边拖沓得挪着脚步，嘴里嘟嘟囔囔：“真它妈的邪门，好像有人打算在这儿置地……”老四回头看了一眼，“是买坟地吧。”
李马脸从旁边伸过头来，“说不定还真挺便宜的。那些鸟人卖吗？”
那军官扫了我们一眼，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看上去并不生气。
可是陈副将却已经忍耐到极限，“大胆！没用的卒子，竟然如此无理！你们不知道军法吗？”
“军法？哼哼，老子根本没打算活过这个冬天。”苍蝇冷冷得看着他，那眼神里仿佛有冰霜凝结。夆哥过来拉了他一把，“开路去，轮到你了。”
秦胖子三步两步跳了过来，“苍蝇快去，该你踩陷阱了，”说着，他瞄了陈副将一眼，“让我来保护天启的大老爷。”
陈副将面若寒冰，一把推开秦胖子，几个箭步走到队伍前头，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保护？笑话！”说完，迈开大步，自顾自的走了。简军官本来做势要拉，看他态度坚决，于是也没上去，只是对夆哥使了个眼色。
夆哥挥挥手，老四马上几步跟上，紧随陈副将身后。
大家也都各自打点，依着最简略的搜索队形，继续前行。
我看看四周昏暗的光线，心中默数路程。看来，明晚之前，我们够戗能回去了。
本来按照规矩，一入夜队伍就要扎营。这林子已经长了千万年，大得漫无边际，也不知道积蓄了多少毒虫猛兽，尸腐瘴气，就算没有那些扁毛畜生，也是危机四伏。可是陈副将在前面走得急，大家只能紧跟他脚步，却没机会停住。那简军官还是表情淡定，一点都没有疲惫的样子。整个队伍中，体力最差的大概是苍蝇，头上已经热气蒸腾，一直喘着粗气。大概是不愿意示弱吧，他始终也没叫苦，一直咬着牙，紧紧跟在陈副将的身后，说不定见了陷阱什么的，还想着推一把。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走到后来，我一直觉得头上不时有点簌簌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树枝上悄悄移动。我看看夆哥，他点点头，看来他也留意到了——那一定就是羽族的游哨。老四仿佛浑然不觉，一路哼着小曲，自得其乐，其实完全没在什么调子。我忍不住停了片刻，等他过来，拉拉他的袖子。可是他却摇摇头，悄悄伸出手指，往头上点点。原来我还真的小瞧他了。
一路走着，明月渐渐升了起来。昏暗的林间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月光，平静中渗着一丝阴森。
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不到一个对时吧。那简军官几步走到队伍前头，拉住陈副将，“该歇了。”
陈副将仿佛还没尽兴，回头看看我们，特别是看看汗流满面的苍蝇，嗤笑了一声，“那扎营吧。”
简军官好像真的很不简单。我们驻足的地点，正在一片林中的空地，大大减少了偷袭的危险；还有一条小溪从中流过，解决了水源的问题。我们都是久经战阵的卒子，轻车熟路的扎起一座营地，夆哥吩咐好守夜的人选，大家吃着干粮，喝两口冰冷的溪水，很快的要休息了。我走到夆哥身边，悄悄的问：“扁毛游哨一直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夆哥皱着眉头：“这次我们钻的不深，应该不至于危险。不过今天的游哨……”
我明白他的意思。游哨能被我们分辨出来，说明数量真的不少，说不定已经不是游哨这么简单，搞不好他们的前锋已经推进到这里，难道要攻城了吗？夆哥大概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他轻轻的自语：“四年了，四年了，又要来了吗？”
四年前的七夕，羽族大举进攻黄崖城。那时我还不算老兵，看到羽族兵士大举起飞，遮蔽天空的景象，几乎都吓破了胆。等到那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我已经忘了闪避，完全丧失了生存的希望。还是夆哥把我拉到城墙下，几百人挤在狭小的门洞里，汗臭、血腥、哭号、咒骂混杂在一起，那是毕生难忘的经历。那次要不是索桥关来的神弩营拼死力战，大概黄崖城早就失守了。大概羽族崽子们也没想到会有那么顽强的抵抗，没想到我们也会还以漫天的箭雨，要是他们稍微有点准备，等神弩营的箭矢消耗差不多了再冲锋的话，城还是守不住的。可他们还是大意了，在强冲中军大营的时候，尸体已经落了满地。说也奇怪，他们只要一死，尸体落到地面以后，翅膀不一会就不见了，好像都是戏法变出来的一样。那次神弩营五百强弓，一千二百弟兄，返回索桥关的时候，大概剩下不到三百活人。不过扁毛的尸体也撒得到处都是，光是清理都花了整整五天，后来都堆在北门外，一直烧了两天才烧净。烧的时候还居然还来了个扁毛，打了白旗，一直走到城下。我们奉了主将的命，长弓卸弦，铁枪束缨，列了整整三百人的队，毕恭毕敬地看着他，把骨灰一点一点撒到门外的枯叶河里。
草草搭就的棚子并不保暖，我抱着冰冷的长刀，翻来覆去。苍蝇就在我左手边，一动不动，不知道睡着没有。冷一点其实无所谓，澜州呆了六年，再冷也习惯了，况且这林子里毕竟没什么风，比城头上强多了。但是白天里扁毛游哨一直跟着，动静还那么大，我心里一直有点不安，总觉得四周的树梢上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
冷也罢，不安也罢，到了半夜，我终究还是迷迷糊糊的半睡了过去。忽然一阵冷风吹倒脸上，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右手搭在刀柄上。是夆哥。他正掀开棚子的布帘，伸手要拍打我们的身体。看到我醒来，他侧过身，拍拍苍蝇的小腿，“起来，起来，马上出发。”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林子里已经没有月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看到大家一个个起身，默默收拾兵器，不一会儿便整起了队伍。
我悄悄问夆哥，“怎么了，不等到天亮么？”
他摇摇头，“这次扁毛可能有什么动作，我们再睡下去，等不到天亮，怕是都没命了。”
我往四周看去，幽暗的寂静中，仿佛有一张大网越收越紧。而我们现在就要在收网之前，找个缝隙钻出去。
简军官走到夆哥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夆哥点点头，随机招呼大家：“往南走，收紧队伍，越快越好。”
这次应该是真的危险了，我们走的时候连营地都没收，多余的干粮营具都扔下了，下个天黑之前我们一定要走出去。
开拔的时候，我是后卫。兄弟们一个个在我身边走过，连陈副将都一言不发，脸色铁青。最后离开营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沉重，高处的树梢好像在轻轻摇晃。我不敢停留，几步追上队伍的尾巴，匆匆的走了。
走了一柱香的时间，什么都没发生。大家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夆哥也把手里的短弓又挂回肩上。只有那简军官还是皱着眉头，不时催促大家，“快，快。”陈副将昨天看起来勇悍，其实没什么长力，昨晚上大约也没睡好，此时已经有些气喘了。不过他倒也是条汉子，决不肯开口说累，只是咬着牙，闷不做声的跟着。走到后来，他已经落到我的身边，一身锁甲笨重不堪，随着他的步子发出哗哗的响声。
不管怎么躲避，危险终归是来了。
正在行进间，忽然队伍左侧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黑黝黝的人影蓦得腾空而起，紧接着就是利刃破风，“嘶”～“嘶”～“嘶”，然后又是一声惨叫，这次惨叫的声音已经在头顶了。大家马上原地站住，亮出兵器，背靠背摆出防御的队形。夆哥大喝：“别乱，靠右！”
过了半晌，却不再有任何动静。
我迅速扫视四周，人，少了一个。
等到那伙伴的尸体从树上解下来时，已经不剩多少热气了。简军官蹲在尸体前，伸手扒拉了一下插在尸体胸前的箭，又看看那右腿上的半截藤索，抬头对夆哥说：“没事，很老的机关。”夆哥问道：“你说不是伏兵，只是意外？”简军官点点头：“是。这机关大概已经埋了两年以上。”
陈副将在一边有点不耐烦：“快走吧，死个卒子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沉默。
夆哥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陈副将嗤笑一声：“你？你不也是个卒子？”
简军官拉了他一把：“不要再说了。”说罢看着夆哥，似乎有歉意的表示。
夆哥疲倦地摇摇头。
队伍又继续前进了。我回头看了看被树枝简单遮盖的尸体，那是一个新兵，去年秋天来的，从来没打过仗。
林子毕竟是扁毛的地盘，我们提前拔营，最多只算搅乱他们的部署，根本算不上逃离他们的掌握。队伍在默默前进，在簌簌的脚步声和兵器盔甲摩擦的响动中，头顶枝叶摇动得比昨天更厉害了。看来那几个游哨，为了跟上我们，已经不太顾及隐蔽行藏了。夆哥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即使是我，也知道这次凶多吉少。老四已经不再哼他那不成调的曲子，苍蝇在大口喘气，只有秦胖子还是没心没肺的摇晃着刀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天渐渐开始亮了，我们一直都安然无恙，很奇怪，那些游哨绝对不会把我们礼送出境，可是为什么还不动手？这样走下去，不到中午我们就能到马尾溪，过了那三道溪水，林子就稀了，我们就越走越安全，我们放出讯号，城里的守军也有接应的可能了——当然，关于这点，我绝对不指望。难道扁毛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涉过马尾溪，逃回城里吗？不像，不像。再看那个简军官，表情也没有一点放松的迹象，夆哥也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的匆匆前行。
林中的正午丝毫没有一点日头当空的意思，阳光透过层层枝桠，照下来的时候已经剩不下多少光亮和热度，若不是晒在脸上，几乎感觉不到。我已经隐隐听到马尾溪的水声，难道我们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很快，我们来到溪边。
马尾溪是枯叶河的支流，不知源自哪里，我们只能看到它从林子里蜿蜒而出，于城南十三里处汇入枯叶河，汇流之处还有我们一个哨卡，李马脸就在那儿驻过一个夏天。溪水并不深，而我们面前正是一个可以涉渡的浅滩，大概十三四步宽，最深处不过没腰。队伍在溪边停了下来，收拾兵甲，准备涉水过河。水声在寂静的林间回响，扁毛们好像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看着对岸渐渐稀疏的林子，黄崖城，好像触手可及了。
第一个下水的，是秦胖子。他摘掉胸甲，扒下裤子，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一步踩进水里。那水一定冷的刺骨，胖子是我们当中最抗冻的，但是一入水，还是浑身一个激灵。溪水不但冷的厉害，而且水流湍急，卷着零零星星的枯枝败叶冲在他的腿上，看着都觉得浑身打颤。胖子走在水里，剩下的人都握紧兵器，四下警戒——其实没这个必要。要是扁毛想偷袭，也会等到全队涉渡的时候。那个死胖子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扁毛们凭啥冒死来射他？
溪水虽然流得急，秦胖子毕竟也是好大一砣，分量在那儿，不一会就走过河心，腰已经渐渐露出水面。他回过头来，对着我们呲牙一乐，胸毛上还挂着片东西，亮晶晶的，看不清是什么。此时，我左边的简军官突然脸色一变，三两步冲到水边，对着龇牙咧嘴的胖子大喝：“快回来！ 快！”
所有人都楞住了，秦胖子也站在水中，一脸困惑。
简军官不管众人的惊愕，一步已经跨在水里，撕心裂肺的喊：“快！快回来！”
秦胖子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转过身来，摇摇晃晃的往回走来。
这时候，我们忽然看到水面上泛起一道突兀的波纹，一条水线斜着切过水流，急速向秦胖子逼进。胖子也看到了，本来他双手高举，托着胸甲裤子和长刀，这下也顾不上了，反手就把衣甲丢在水中，双手握刀，对着那水线当头斩了下去。刀锋划过水面，溅起一层薄薄的水幕，横在他和我们当中。那道水线吃了这一刀，去势顿了一下，在河心搅荡几下，似乎要散去了。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水面，不知道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简军官不管所有人的反应，还在声嘶力竭的叫喊，“不要停!”
秦胖子收刀在胸，小心翼翼的往前挪动。这时，那水线不但没消散，反而在水中又凝聚起来，去势更急，向胖子胸口射去。他长吸口气，举刀过顶，大喝一声，全力斩下。这一刀辟得猛，刀势所及，水花四溅，从林梢透下丝丝缕缕的阳光，照在水面上，星星点点闪过五彩的斑斓。这一刀看来是见效了，等他收刀，那水线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在他下游几步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翻出水面。
我们都看到了，那是一条相貌狰狞的怪鱼，脑袋几乎裂成两半。
秦胖子脸上有点发慌，不由得也加快了步子，粗壮的身体搅得水流哗哗作响。简军官还在嘶喊着，额头上青筋暴跳。我们都伸长了脖子，看着胖子一步步走近过来。
眼看着胖子已经走了过来，差几步就要上岸了，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水中又有波纹一搅，然后胖子一声惨叫，五官便扭曲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只见他挥着手里的长刀，向着水中胡乱劈了下去。简军官喊道，“别乱！等着！”说完三两步跳在水中，便要去拉他。陈副将在一旁看到简军官下水，也站不住了，一个大步跳在水里，便要去拉他回来。这时候秦胖子已经在惨叫声中跌倒在水里，胖大的身体被水流冲得晃来晃去。简军官看来并不以身手见长，虽然先下了水，动作却不够迅捷，几步间就被陈副将一把拉住，拽回岸上。这时候大家已经能看到水面上乱流搅荡，无数怪鱼在秦胖子身边聚集，我们终于明白了简军官怕的是什么了。
不能再看下去了，胖子已经被冲回河心，要不了多久，他大概就会被啃成一堆白骨。我嘎崩一声拽断皮甲的带子，一手把它甩在地上，一手扔了长刀，跳进水里。下来的不止我一个，我听到右手边也有水声响起，却也顾不上回头看是谁。不过，不用看了，三四步过后，我便感到疾风掠过我的耳边，长枪如鞭，自上而下劈在水边上，水花飞溅中，我可以清楚的看到鱼群向两边分开。我抢上几步，右手一把钩住秦胖子的脖子，左手抓住枪杆。老四心领神会，大喝一声，全力一拉，我便借力回冲，跌跌撞撞就奔回浅水里，夆哥他们这时都已经涉到水中，等我们过来，七手八脚就拖到岸上。
一回到岸上，我把秦胖子随手就掼在枯草地上，大家围在他的身边，止血的止血，包扎的包扎。而我自己也跌坐下来，靠着一棵粗大的葛杉，心脏还在砰砰的跳。李马脸走到我的身前，俯身下去，一把撕开我小腿的裤管，我一愣，低下头，便看到右小腿肚子上，血淋淋的，有点吓人。这时候，我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不由得嘴一咧，吸溜一口凉气，愤愤的骂了一声。
简军官走了过来，靠在我身边坐下来，脸上有点愧疚。他看了看我的伤口，“是我的错，我早该想到的。”
来澜州这些年了，已经磨烂了十几双草鞋，可是一个军官向我道歉，这倒还是第一次。我没有正视他的目光，只是淡淡的回答，“没什么，擦破点皮没什么。”
“暴鳞的牙，骨头都咬得碎，幸亏没咬在迎面骨上，要不然你的腿就废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壶，拧开盖自己喝了一口，递到我的手里。我迟疑了一下，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火辣辣的，舌头都大了。我对他皱了皱眉，还给他。
他笑了，把酒壶又揣回怀里。
夆哥也走了过来，蹲在我们面前，神情严肃的说，“这是什么鱼，马尾溪里从来没见过，枯叶河里也没有，过了索桥关方圆百里也从来没见过。大人知道吗？”
简军官点点头，“嗯，这本来就不是北澜州的东西。”
李马脸已经把我的小腿包扎好，这时抬起头来问道，“你刚才说过什么暴鳞，就是这个吗？”
简军官答道，“对，就是暴鳞。这是夜沼以南的九曲溪的特产。秋天北边犬牙山一战，你们可听说过？”
夆哥接上话来，“知道，但是不太详细。我只知道那一仗打输了，犬牙山也丢了，黄崖城已经又成了孤城。”
“是，那一仗里，羽族用的是夜袭，然后在营寨里四处放火，把我们四营的兵都逼了出来。其实我军退到山下，队伍还没散，就是过响水河的时候，中了埋伏，损了一半人，剩下的被逼到水里，结果被河里的暴鳞吃的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他简简单单的说下来，我们在旁边听起来都有点毛骨悚然。要知道犬牙山有两千五百守军，这么说的话，被暴鳞吃掉的，恐怕至少有一千人。要早知道河里的东西这么可怕，我刚才真不一定有胆量跳下去。再看看那边躺在地上呻吟的秦胖子，要是刚才我和老四晚了一步，他恐怕已经变成鱼粪了。
苍蝇也从胖子那边走了过来，满手都是血污。他把手往裤子上蹭了蹭，便抓住夆哥的胳膊，“得快点回去，胖子估计最多撑三天。”
三天，我们早上扔掉了大半的补给，三天要是还出不去，别说胖子，大家全都完了。
没花多少时间，我们把胖子的伤口包扎好，砍了树枝做了副担架，抬着他上路了。从溪里上来以后，他哼了两声以后就昏了过去，一直都没醒，紧紧的咬着牙，怎么叫都不应。那暴鳞的确凶的出奇，只是那么短短的一阵，胖子一身的的五花肉已经被啃的七零八落。也幸好他肉厚，那么多鱼围着，居然没太咬到骨头，要是这次还有命回去，过两个月肯定又是一条精壮的汉子。不过，伤口太多，血流得不少，苍蝇说的没错，这么拖下去，用不了三天，他一定挂了。我看着担架上那个血迹斑斑的躯体，暗暗攥紧了手中的刀柄。
我们顺着马尾溪一直往南走，希望在天黑以前赶到渡口，那里有我们的哨所，有他们的接应，我们应该能渡过溪水。
十三里，要是在平原上，就像我的宛北老家，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像我们这么精悍的队伍，最多半个对时，一路狂奔就过去了。我记得小时候带着家里的长毛黄狗追狐狸，一口气就能跑出十里，可是在这狗日的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还得时时提防陷阱或者偷袭，队伍走得象乌龟爬。
老四又在哼着小调，这狗东西命好，跟我一起跳到溪里，居然一根毛都没少，不像我，小腿上白白丢了好大一块肉，每踏出一步就钻心的疼。好几年了，他一直都命大，也不是没打过惨仗，可就是偏偏没受过一点小伤。说起来，他总是得意洋洋，一副真命天子的派头，说什么要是受了重伤，落了残疾，那还怎么入禁卫营，怎么做金甲枪士，怎么拿杆子抽那些大肚子的王公贵族们。说不定他真的就是好命，真的能活蹦乱跳的走出这片林子，走过晋北走廊，回到他时时念叨的天启老家——对了，他可是天启人呢，虽然一样从小穷的叮当响，可毕竟是长在天子脚下，要不怎么会有那么愚蠢的理想。我不象他，我的老家的在宛北的平原上，那是一个并不繁华的小镇，我在那里一直长到十七岁，才告别了爹娘，钻到这暗无天日的澜州林子里。有时候我也会想家，想起家乡一望无际的原野，想起从来不跟我说一句废话的爹，还有那个在床上瘫了半辈子的娘。我应该还有一个哥哥，但是他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跟一个流浪的杂耍班子走了。家里没粮食，养不起俩小子。说实话，我并不怀念我的童年，那时候太饿了，除了饿，几乎没有其它的回忆。
“哎，黑哥，”一个新兵拉了拉我的袖子，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回来，“你说我们晚上能到渡口吗？”
谁它妈的知道。
我看了看他，那是一张充满渴望的脸。毫无疑问，他不想死，或者说，他对生还仍然保有极大的希望。
我不忍心打击他，便随便点点头，“嗯，差不多吧。”
“你说扁毛们为什么不来打我们呢？”他看来是挺害怕的，想从我这里找点安慰。
我还没张口，苍蝇从一边伸过脑袋来，抢答一句，“因为你长的漂亮，扁毛不舍得。”
那新兵看了看苍蝇讥诮的嘴角，讪讪的闪到一旁。
夆哥瞪了苍蝇一眼，“胡扯什么，老实点。”他总是护着新兵，怪不得大家都服他，毕竟我们都是从新兵那时候过来的，大家都记得从前夆哥的好，苍蝇也不例外。他呲了呲牙，继续往前走了。
其实那个新兵的问题，并不难回答。自从四年前七夕一战后，我们当面的羽族军队就大伤元气，再也不肯跟我们硬拼，只是躲在林子里，藏的一根毛都看不见。即使偶尔出动出击，可总是一击不中便马上撤退，逃的比兔子还快。去年在城南冷杉林，他们截住我们的补给车队，只要豁出点本钱来，一天之内肯定能吃得干干净净。可是他们就是不肯硬攻，只是围着车队远远的射，过了一天两夜也没拿下来，等到我们黄崖城和南边走马山的援兵到了，他们呼啦啦就撤了，一根毛都不剩。我们营当时是从他们背后杀了过去，还算抓到他们的一个尾巴，一仗下来，也不过杀了三四十个，我们自己倒是折了百十号人。不过那仗就算我们营打得最长脸，安副将那混蛋，从那以后一直趾高气扬，再也不把周围的那几个同僚副将放在眼里。我们都说，早晚有一天，他得给人捅了黑刀，就算我们弟兄们不捅，那些混蛋副将们也得捅。
回头想想，扁毛们也不容易，他们那体格，一个个跟小鸡似的，根本就不适合打仗。要是空手摔跤，我一个能摔他们仨，要是秦胖子，大概能摔五个。他们人又少，死一个都心疼的不行。哪象我们，每年都有几百新兵往这黄崖城里填，一茬又一茬，却还没几个能完完整整回去的。冯瞎子还躺在草料场里吧，我们出来两天了，不知道有没人给他送饭，要是我们这次埋在林子里，估计他也得饿死。
傍晚时分，我们果然赶到了渡口。
在这里，马尾溪收拢起几道溪水，规规矩矩的归成一股汇入枯叶河中。而枯叶河也放缓了脚步，算是喘口气，等等林子里钻出来的伙伴，再一起奔流向南。我们的哨所就建在两河汇流之处，靠西的河岸边。这里水流平缓，河面宽阔，黄崖城以南一直到走马山，我们和羽族的分界线其实就是这条枯叶河，这个哨所也算是我们前哨的一个据点。不过在走马山我们驻有重兵，那边树木稀疏，扁毛是不敢跟我们骑兵交锋的。所以十几年来黄崖城以南还没有什么大的战事。这个哨所也只算是名义的前哨，基本上是没啥危险的。前年李马脸能来这里过夏，还是因为他那阵子赢多了钱，多给安副将交了点份子。这里平时驻着两个小队，三十来号人，多半是老弱。
抵达的时候，我是队伍的后卫，等我最后一个钻出林子，走到枯叶河边的时候，已经知道事情不妙了。河水静静流淌，对面的哨所一片死寂，没有一个走动的哨兵，甚至没有一点人气。所有人都站在河岸边，默默的看着对岸。我随着大家的目光看去，最高的哨塔上，一个老兵姿势奇怪的仰靠在挡板上，三只长箭分别穿破他的咽喉和胸口，把他的尸体牢牢地订木板上，像是一个标本。在简军官第一个转过身来，回头又扎进林子里，夆哥是第二个，然后大家都默默的转身，钻回幽暗的林子里，秦胖子还没醒过来。
找了块空地，大家简单安扎下来。营具都丢了，我们啃了几口冰冷的干粮，围着坐成一圈。
简军官先开口了，他问夆哥，“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夆哥压着嗓子，低声说道，“看来别人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我们自己走出去。”
那边有人哼了一声，是陈副将。他冷冷的说，“废话。你倒是说说怎么走？”
苍蝇接过话头，“大老爷神通广大，还用我们这些短命的卒子们出主意吗？”
“住嘴！”夆哥低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记得斗嘴！”
简军官也说道，“现在我们大家命运相连，绝对不能内讧。”他说什么总是和和气气，可如今听来，却有一种骨子里的威严，大家都不由得收起不忿，那陈副将也不吭声了。
一个新兵怯怯的问，“我们是不是完了？”
“没有，恰恰相反。”简军官笑了，真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
“我们这两天不会有什么危险，可黄崖城就难说了。”夆哥的声音里略有点颤抖，或许因为忧虑，或许是庆幸。
我忍不住插话，“你是说，扁毛端了这个哨所，就是要围攻黄崖城了？”
“对，”简军官的口气，倒是听不出一点不安，“刚才我们都看到了，那个哨所已经无声无息地被攻占。这次一定是羽族的精兵，速战速决，眨眼功夫就把这两队老弱消灭的干干净净，根本就不给哨兵示警的机会。我们已经四年没见过羽族的主力了，他们下了这样的本钱，只有是为了拿下黄崖城。这方圆几十里的哨所，大概都不保了。”
“那为什么我们还安全了？”那新兵还是不明就里。
“扁毛往马尾溪枯叶河里放了暴鳞，又端了渡口，一定觉得我们绝对渡不过河，大可以放我们在林子里打转，过不了两天就垮了。就算那时候我们能渡过河去，黄崖城已经失守了，我们又能怎么样？”简军官娓娓道来，好像在说得不是我们自己。
老四忍不住问道，“那我们怎么办，就任由黄崖城失守？然后都饿死在这里？”
“不会，一定不会。你们队长说不定已经有办法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夆哥轻轻咳了一声，“本来我还拿不准，不过你这么一说，看来我们周围最多有一两个游哨，没有多大威胁了。”
“对，攻城在即，他们不会浪费兵力在我们这些必死的人身上。”
“那我们的确还有点办法。”夆哥转头向李马脸，“绳子，你带了多少？”
李马脸答道，“四丈多一点。”
夆哥点点头，“差不多，加上我的四丈，差不多了。”
我心里一亮，“你说要溜索？”
“对，溜索。要是周围扁毛人多，那就是找死，不过要是只有一两个游哨，恐怕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绝望之中又显出一线生机，每个人都兴奋起来。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胖子怎么办？”
夆哥坚定的说，“捆起来，溜过去。”
我们顺着河往下游走了大半里，找到一处比较合适的所在。这里水面较窄，大概七丈多一点，我们所在的东岸地势还要略高，比较适合架索。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冰冷的水面上时不时流过一点散碎的月光。苍蝇把绳子挂在勾箭尾翎的搭扣上，瞄着对岸的树冠一箭射去，马脸手里的绳子飞速减少，最后“嘭”得一声拉直了。老四咧咧嘴，“好险，刚刚好够。”
马脸解下皮甲，拽着绳头呼哧呼哧得爬上一颗冷杉树梢，牢牢地打了个死结。
其实溜索这本事，我们是跟扁毛学的。他们不是都会飞，所以过起河来也挺麻烦的。好在他们骨头轻，风吹都打晃。随便在树上拉跟细绳，轻飘飘的就能溜好远。我们虽然学了这本事，可是体格不能比，加上刀枪盔甲，一个个死沉死沉的，至少也得用指头粗的牛皮绳才经的住。一个人要是背上条过河的绳子，累赘得要命。所以也就是我们这种斥候小队，才会分着人带条绳子，过个小河小渠的，至于枯叶河这么宽的，我们还真没试过。
第一个上溜索的是老四。他把长枪竖着别在腰里，解下脖子上套的皮围子，轻飘飘的就溜了下去。他虽然个子高，但瘦得可以，没多少分量，很快就溜到对岸。我们隐约看到他拿下围子，拽着长枪四处溜达了一圈，然后就听到了两声不伦不类的口哨。他总是不肯按着规矩，学点做暗号的鸟叫。
接着，陈副将和几个新兵都陆续上了溜索，顺利溜到对岸。
剩下我们几个把胖子抬起来，用马脸的盔甲把他勉强裹起来，挂在溜索上。中间胖子好像醒了一下，还睁开那双浑浊的胖眼看了看我们，嘴里还咕哝了句什么，随即又昏睡了过去。这么精壮的一条汉子，瞬间就被一群恶鱼咬成这副模样，想一想都冒冷汗。我看了看泛着波纹的水面，宁静而平和，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条河就像李马脸的聚赌的营房，从外面看规规矩矩，只要一掀开帘子，迈进一条腿，它就会吸干你最后一滴血,不死不休。妈的，我宁愿死在马脸的赌场里，也不愿意被鱼吃。
胖子也溜过去了，中间在两条绳子打结的地方卡了一下，我们都吓了一跳，不过幸好他够重，磕巴一下还是过去了。
然后夆哥、简军官还有苍蝇他们都一一溜了过去，最后剩下的是李马脸和我。
我推了推他的胳膊，“过去，我殿后。”
“别，你先过。”他眯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
“咋了，这玩意还谦让？”
他嘿嘿一笑，从腰里解下一条鼓鼓囊囊的腰带，交到我手里。我认识，那是他的家产——他从来都把自己的全部家当绑在腰里。他奸诈的笑着，“我块头大，加上我这些宝贝，怕把绳子压断了。你分量轻，先带着我的宝贝过去。我跟着你。”
“胡扯，胖子都溜过去了，你有他砣大？”
“他能跟我的宝贝比？他死了就死了，我的宝贝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妈的。财迷。”我一边愤愤的骂，一边把腰带缠在膀子上，挂上溜索。
“快点，快点。”他还不住的催。
溜到一半，过那个绳结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明月又从云间钻了出来，我看到李马脸正伸着脖子，紧张的盯着我的动作。我故意腾出一只手，把他那宝贝腰带解下来，晃来晃去。腰带在我手里哗啦啦的响，里面的银子好像还不少。不过，只要我一送手，他这些年坑蒙拐骗的全部心血，可就全喂鱼了。马脸立刻急了，忍不住叫出声来，“黑哥！黑爷爷！你饶了我吧！求您了！”我得意笑着，向对岸的伙计们挥舞着马脸的财宝，夆哥在向我猛挥手，示意我别闹了。我回头向马脸那边打了个呼哨，把腰带又挂回脖子，耀武扬威地溜到对岸。一直到快碰到树杈时我才松手跳了下来，腾得一下摔倒在一层厚厚的枯树叶上。其实马脸的宝贝，分量还真不轻。
我回过身，隔着波光鳞鳞的枯叶河，看着马脸麻利地套上绳索，向这边溜过来。看来让他跟这宝贝哪怕分离片刻，他都舍不得。这时候月亮好明，他溜到河心，我几乎都能分辨出他脸上焦虑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我好像听到空气中簌得一声，好像身边有谁轻轻掸了一下衣服上的尘土，或者拽断了头发的束带。
李马脸停住了，就停在绳子打结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脸好像凝固了，阴影重叠，看不出是渴望还是焦虑的表情。但是他的嘴巴张得好大好大，一只明晃晃的箭头从他嘴里露了出来。
一只羽族的扁头短箭射穿了李马脸的脑袋。
他慢慢地松开手，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他死了。
我手忙脚乱地爬到一棵树后，蜷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感到心跳得很快，砰砰砰，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腔。一个新兵蜷在我脚下，全身缩成一团，脊背紧紧地贴在我的小腿上。我一脚把他踢开，侧过身往水里看。
水面上很平静，只有几缕细碎的波纹微微搅动。
“回去！”我听到了夆哥低声的呵斥。他就在我对面不远的一棵树后，向我做着隐蔽的手势。
我缩回头，闭上眼睛，心跳平缓了一点。
马脸的宝贝还完完整整的挂在我脖子上，而他自己，已经尸骨无存。他不像苍蝇，他是要长命百岁的，等打完仗了他要带着自己攒的钱回老家，盖两间青砖大瓦的房子，讨一个大屁股的老婆，生一大窝孩子。
全都是扯淡。
我们都在死在这里，一个都回不去。
我解下马脸的宝贝，撕开个口子，掏了一把。里面有些纸，有些铜钱，有些粗硬的东西。我侧了侧身子，借点月光低头看去。几大把借据，三四串铜钱，剩下的，都是碎铜烂铁,一块银子都没有。殿后的本来是我，就是这些破烂救了我的命，又害死了它的主人。
那边夆哥没工夫象我一样多愁善感，他解下短弓，搭上一只箭，在箭头上扎了几圈油布，掏出火石点着。然后把弓箭伸出树外，也不瞄，径直射向对岸。短箭噗得一声闷响，扎在树干上。这边大家一起挥动兵器，乒乒乓乓地敲打树干，制造出嘈杂的响动来。陈副将从树后露出半边脸和一只弯弩。在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中，他扣动弓弦，随即闪回身去。河那边突然一阵簌簌的响，耳边马上传来简军官的大喊：“撤！快撤！”大家马上停下手中的动作，矮着身子向远处奔去。
我把马脸的腰带重新扎上，轮圆了胳膊，一把抛到河里。扑通一声，李马脸的全部家当就这样随他去了。
撤退的路上，没有人说话，连担架上的胖子也睡得昏天黑地。忽然我有点羡慕他，要是我也能这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有多好，最好就这样睡到死，没有恐惧，没有烦恼。
林子越来越稀疏，大家走得很小心，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羽族的主力——这好像是迟早的事。不过我们都相信，至少现在我们已经摆脱了扁毛的监视，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大概向西走了三四里样子，林子眼看就要到尽头，再往前走就是粮道了。十二年前忠勇候征十五万民夫，以五万军兵为护卫，花了两年，自索桥关过走马山，修了三百里粮道，终点就是黄崖城。修路并不是天大的难题，但是为了防备扁毛的袭扰，粮道两侧一里半的林子都被砍得干干净净，西澜州暗无天日的莽林中，硬是被砍出一条白地，而天启西城却多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重影宫。这些都是以前队长跟我说的，他在澜州呆了十四年，曾经属于先皇昭文帝亲征澜州的第一批大军。先皇一战即薨，把我们队长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北澜州，狼狈不堪地过了十四年，终于还是随驾而去了。
夆哥示意大家停下，把胖子的担架安置好，围坐在一起。陈副将大马金刀地端坐在一棵枯倒的老树上，这位老爷不管处境多狼狈，架子总是不丢。简军官坐在我和苍蝇中间，耐心的摆弄身上薄薄的锁甲，努力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来。
夆哥压着嗓子，低低的说，“现在我们已经走到粮道，往西已经没多少路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大家合计一下。”
一个新兵先耐不住性子开了口，“什么怎么办？我们不是要回黄崖吗？”他的头巾上沾着不少草屑，河边的时候就是他蜷在我的脚下。他叫郭喜，是今年开春才来的黄崖城，没打过一次正经仗。
那边陈副将马上呵斥了一句，“笨蛋！现在还怎么回去？送死吗？”
那几个新兵脸上马上就显出恐慌的神色来。另一个第二年兵嗓音颤抖的问：“那我们怎么办？逃走吗？”
“大家不要慌，事情没有那么坏。至少扁毛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行踪，只要我们自己不要乱了阵脚，还是大有机会的。”简军官不知道心里是不是也紧张，但是从脸上可看不出来。
苍蝇也是一如既往，拉着个死人脸，“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那好，先听听我的分析。首先，我们来看看自己的处境。我们已经丢了两个人，重伤一个，还剩十个能打的，不过已经丢了给养，只能再维持一天左右。不过有利条件是，目前我们已经摆脱了羽族游哨的监视，敌人不知道我们的位置。然后再看看周围的条件。现在我们已经可以肯定，羽族的主力就在附近，而且即将大举进攻黄崖城，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我们很可能已经夹在他们的中间。”
“简兄，不用跟他们那么罗嗦。直说了吧，黄崖城马上就要陷落，我们就算能冲破羽人阻隔回到城里，只不过是晚死一天。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掉头向南，撤到走马山。”陈副将粗声说道，眼睛只是看着简军官，并不肯扫我们半眼。
我忍不住说道，“陈将军，扁毛不是白痴，他们既然要攻下黄崖城，那肯定不会忘了走马山的援兵，他们一定会在半路上设下埋伏或是阻击。往南不一定好走。”
“哼，那也好过回去送死。”
“不用争，你们两个都有自己的道理，”简军官淡淡地说，“回黄崖城危险太大，但是往走马山路途远得多，路上并不安全，带着伤员也走不快。”
夆哥突然插话，“即使回黄崖城很危险，但我们已经知道扁毛要进攻，而城里还一无所知，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送信回去？”
陈副将冷笑一声，“要回去你自己去吧。”
那个郭喜瞪大眼睛，怯怯的说，“我们不用回去吧，只要想办法发出点警报就行吧。”
苍蝇道，“你怎么报警？点火？吹哨子？你怕扁毛找不到我们吗？”
郭喜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陈副将忽得站起身来，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说的？黄崖城一定回不去了，也别相什么蠢办法报警，我们能活着离开才是关键。”
夆哥并没有抬头，手里攥着弓梢，声音坚定，“黄崖城我守了十年，我不能看着它被攻破，自己逃命。”
我紧接着说，“我六年。”
老四：“我也六年。”
苍蝇：“五年。”
夆哥：“我们得回去。”
那几个新兵交换了一下颜色，那个郭喜轻声说道，“我有好多弟兄都在城里，我也不想见死不救。我承认，我很害怕。”
陈副将啐了一口，一把拽下头盔，丢在地上，看上起怒不可遏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简军官没有理他，只不过表情怪怪地看着我们，继而笑了笑，“这么说，你们决定要回去了？”大家谁也没有回答。黄崖城多半是守不住的，回去送死并不是一句话的事。
尴尬的沉默。
陈副将嗤笑了一声，“你们不是要回去吗？怎么，改主意了？”
苍蝇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对，要回去，你跟我们走吗？”
陈副将转头看着简军官，明显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支持。
简军官扫视四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也加入，我们不撤。”
陈副将很是懊丧，一脚把地上的头盔踢出老远，愤愤地回到那棵枯树旁，背对着我们也不坐下，不知道是不是想把树连根拔起来。
夆哥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一句，“您的意思是，不撤?”
“对，不撤，但大家不一定非要一起回去。只是报信，两三个人足矣，人多了反而不方便。再说我们还有伤员。我看剩下的人不如找个地方隐蔽，躲起来等待时机。”
“时机，什么时机？”
简军官并没有马上做答。他拉了拉身上的锁甲束带，发出一点哗哗的声音，嘴角咧咧，“这锁甲，我还是穿不惯啊。”这时候一片乌云遮住月光，黑暗中大家都面目不清，只有眼睛闪出一点微微的亮光。除了陈副将和胖子，所有人都抬着头等待他的答案。
“我朝的大军，现在已经过索桥关了吧。”
一言既出，众人一片愕然。
“犬牙山一战，朝野震动。禁军营官以上七十五名将领联名上书，恳请圣上降旨发兵，荡平澜州。圣上已经令青石候点十万大军，誓师东征。我是禁军踏白营的参议，此次和陈副将来黄崖城，就是为大军勘查地形，做进攻的准备。计算日期，大军应该比我们行程晚五天，应该是三日后才能到。不过自从发现羽族的进攻企图，我就已经摔破了信玉，”说着他拿出一块裂成两半的墨色玉石，给大家看了一眼，“大军已经收到信息，前锋营会立刻轻装疾进，现在多半已过了走马山，用不了一天就能到黄崖。”
一个新兵兴奋的问道，“这么说黄崖城有救了？”
简军官摇摇头，“说不定，就算我们把信送到，也说不定。羽族这次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和准备，黄崖城三千守军不见得能顶多久。”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们还是要回去。”老四突然斜刺里冒出一句，这个混蛋有时候真的以为自己懂得很多。
夆哥轻轻的咳了一声，“老四，你还记不记得那条上黄石崖的小路？一会儿你带大家上山，带好路，要不然回来我砍你的脑袋。”
苍蝇一愣，“那条路？”其实我也不明白，在黄崖城守了六年，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路，而夆哥和老四居然知道？
老四看到我们的疑惑，不禁有点自鸣得意，“哈哈，去年我和夆哥几个，在城外套獾，不小心发现了一条废弃的小路，居然能爬到崖顶，正好就在城的头顶。乖乖，那次可套了不少，还有马脸，这混蛋最傻……”
提到李马脸的名字，他突然便停住了，讪讪地矮下身子，扶着他的杆子不说话了。
简军官并不掩饰自己的满意，径直对夆哥说，“那好，主力上黄石崖。我和夆哥回去报信。”
陈副将忽得转回身来，几步上来，抓着简军官的肩膀，“你怎么能去冒险呢？黄崖城是他们守的，跟我们有什么相干。你别忘了，嫂子和孩子都在家里等你！”
简军官盯着他的眼睛，“陈兄，不必过虑。我对自己还有些信心。再说我们做将官的，不就是要冲锋陷阵，死在前面的吗？要不然怎么让弟兄们心服。”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热，要是让简军官做我们的营官，那该有多好。就是冲着这句话，不知道多少兄弟会甘愿为他而死。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想起以前队长的话。他总是说我太单纯。平时看起来做事有分寸，但遇事头脑容易发热。今天简军官就说了这句话，我几乎热血上冲，便要为他拼命了。算了，不管那么多了，该如何便如何吧，生死有命，该谁死都是谷玄定的，躲着也没用。
“简将军，两边队伍都要有人带，夆哥可以带队上山，这边我跟你走便可以。”我还是顺应了心中的冲动，让热血蒙了自己的眼睛。
夆哥摇摇头，“不行，你不认识路，要是万一有什么闪失，撤回来怎么找我们？”
听到这话，我不由一梗，的确，我不认识路啊。
简军官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好了，听我说。我们两个往城里去，章队长带两个人就在这儿隐蔽接应，要是天亮以后我们还没回来，就不用等了。”
夆哥现在对简军官的话也颇为信服，他点点头，不说话了。
计划很快安排停当。
老四、陈副将、除了郭喜以外的所有新兵，还有担架上的胖子一起上黄石崖；夆哥带苍蝇和郭喜接应；简军官带我往城里摸。
老四他们首先出发了。临走的时候，夆哥抓着他的胳膊，严肃的说，“队伍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带好。”老四重重地点点头，神情中也显出少有的坚定——我一直认为，他只要把什么事当真了，那是一万头犀牛也拉不回的。
其实这么说来也怪，队伍里明明有个副将在，却让一个卒子带队。陈副将这次到没有挑理，只是站在简军官的身前，有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嘴里不住嘟囔，“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这样我回去怎么跟候爷交代……”
简军官把脸拉了下来，“不要胡说，那边队伍还要你照顾，禁军的神箭如何能让他人小瞧了？”
陈副将闻言似乎有些羞愧，不过终于还是抬起头来，“简兄自己要保重，我等你回来。”说完转身随着队伍便走了。
可笑，我们要是顺利进入黄崖城了，如何还会回来？
现在应该是午夜了吧。我和简军官都扔了甲胄，在林子的边缘悄悄前进。他脱了锁甲以后看上去弱不经风，真不知道这两天怎么能跟上我们的队伍。我也并不十分强壮，但是这么些年来征战无论如何也在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前年冬天巡逻掉了队，我一个人在林子中的大雪地里硬是撑了三天，历尽艰辛终于走回黄崖城。回去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已经在整点我的“遗物”了。这简军官皮肤白皙，身材纤细，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但这一路跟我们捱了下来，没叫一声苦，端得是不易。
我们一路隐蔽，走得也并不慢，不一会儿身上就微微见了汗，冷风一吹，冻得够戗。以前队长说过，要是太冷了，还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这样就把冷忘了。我随口问简军官，“简将军，为什么你刚才答应我去？”
他瞅了我一眼，“因为你瘦。这个队伍里体型最像羽人的，就是我们两个。万一出点事，夜里也可以蒙混一下。若是让你们章队长来，他那么粗壮，一眼就露了底。”
说得也是，我不再言语，只管默默得在前头带路。
说来也怪，走了一大半路程，还没见到半个羽人的影子。我心里一面庆幸，一面又忍不住犯嘀咕，扁毛明显摆出了突袭黄崖城的打算，可是把主力都藏到哪儿了呢？难不成半路改主意了？全体收兵了？乖乖，不要玩我们好不好。
离着城越来越近，心越来越不踏实。
暗夜无边，树影憧憧，在乌云的笼罩下，明月忽隐忽现。我的眼皮不住的跳，不知道是什么兆头。简军官一路都在身后，却仿佛看到了我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不要歇一歇。”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脚下步子赶得更紧了。
林子越来越稀，远处已经能看到影影憧憧的城墙，还是没有半个羽人的影子。四下里静的出奇，让我想起了宛北老家的月夜。不过眼下的寂静可没那么安详，也不会有皮包骨头的黄狗有事没事的吠。看着前面白花花的空地，我心里一阵发毛。这时候我禁不住暗自的骂，要是在城边能多留一片些树就好了，那样我们今晚就能无声无息的潜到城下，唤一个睡不着的哨兵，把我们拉上城去。不过要是那样，估计这城也早给扁毛摸了。
我们隐在几棵大树之下，面前是三百步的空地和一条黑漆漆的护城河——或者叫壕沟。我不知道该如何过去。
忽然简军官抽了几下鼻子，眉头一皱，又用手往面前闪了闪风，眉毛就锁得更紧了。怎么回事，难道有羽人在附近拉屎么？这天寒地冻的，即使真的有，估计也冻上了，哪会有什么味道。这时他凑在我的耳边问道，“你在黄崖六年了是吗？”
我点点头。
“那我问你，整个秋冬黄崖城吹什么风？”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北风。这里林子砍得多，风就大些。”
“那春夏可是南风？”
“是，这里春夏都短，一年也只吹四五个月南风。”
“那冬春之交，总有些日子北风已停，南风还没成气候吧。”
“是，大概就在二月中旬的样子——”说道这里，我忽然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到了二月中旬，无风的日子该到了。可不是吗，今晚我们猫在林子边缘，耳边一丝风都没有。
简军官脸色乌青，却没有答话。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黑色的短刀，从衣襟上割下一大块布来，撕成两块，递一块在我的手里。我看着他，一头雾水。
他没有作声，只是俯下身轻轻拨开地面的落叶，用那短刀向地下戳去。我看了不禁一阵心疼，简军官手里的兵器，一定不是寻常物事，便这样来挖土，损了锋刃实在可惜。那短刀的确是好家伙，北澜州的土地一冬天都冻得石头一般，他一刀下去便插到柄，搅两下带起一大块来，用刀柄磕碎了摊在旁边。三两下工夫我们面前就堆起一小片松土。他虎着脸说，“把布拿来，照我的样子做。”
他先把自己那块布摊在地上，把土撒上去，再细细的碾开，用布裹了起来。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照他的样子做了一遍。他把布做成了一条装土的褡裢，围在了自己脖子上，对我说道，“黄崖城多半已经完了，城里守军此时不是昏睡便是已经死光，但我们还是要走一趟。到了城边，把这个围在口鼻间，千万不可放下，要是我们也中了毒气，那就完了。”
我们前后脚踏出林子，走在硬梆梆的空地上，四下里月色惨白，死一般的寂静。
前面的城墙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大厚实，随着一步步逼进，我越来越害怕。因为那城墙上没有一个哨兵的影子。身边没有一丝风，我却感到背上有些湿湿的冷。简军官在我面前，一言不发的走着，瘦削的背影在月色中显得分外单薄，乍一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羽人的影子。
到了城边上，我们看到护城河上的吊桥已经放了下来，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看守。我们把土包围在脸上，系紧了以后呼吸有些难受，但是想到简军官刚才说的话，手下不禁又加了一把力，直到把鼻子勒疼。我们默默地往城里走，一直穿过敞开的城门，一个人都没看到。简军官回头看了我一眼，做了个手势，我便跟在他身后拐上城墙。
一上了城墙，我心里格楞一下，脚下有些发软。
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我的面前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尸体，所有人都盔甲齐整，兵器好端端的摆在一边。我走到尸体旁边，弯下腰去看，所有人的脖子都被利刃割开，黑红的血管和白色的气管翻着硬邦邦的茬子，大片大片的血块已经在胸前凝结成黑紫色的硬壳。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身上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看来都是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简军官拍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到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正顺着城墙向这边走来。我站起身，右手握住刀柄，喉咙里火辣辣的烫。简军官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不由分说把我拉下城楼。
我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他摇摇头，隔着厚厚的土包，好像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此时绝对不能败露行藏，只能低下头，对着他摆了摆手。
简军官看我反过味来，便指指那边的街道，我点点头，又跟在他身后，往城里走去。
其实他来黄崖没几天，地形远不如我熟悉，走了几步我便跨到他前头，领他往后寨的草料场那边走去。我们小队的兄弟，只有冯瞎子还留在城里，我得去看看他还有没有命在。
月光还是一片惨白，我和简军官一路顺着墙根往里走，渐渐了听到了一些动静。远处也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个个单薄得像稻草人，但手脚轻快，在左右的房子里进进出出，手里的兵刃在惨白的月光中闪着荧荧的光。我不敢想象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自己脖子里凉飕飕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拐进草料场大门的时候，我们看到对面的兵器库大门敞开，一个纤细的影子从里面走出来，脸上也像我们一样裹着厚厚的东西，手里的短刀滴滴答答地还在往下滴血。我感到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右手不由自主又紧紧地攥住刀柄。简军官在身后轻轻推了我一把，我旋即明白过来，低下脑袋，快步往草料场里走去。那个扁毛好像没注意到我们，自顾自地拎着刀往东去了。我的心一直砰砰地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进到草料场里，我的心凉了半截，几个辎重营的老兵都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血溅得到处都是。
找到冯瞎子住的窝棚以后，我站在门口几乎不敢进去。明知到瞎子多半没有命在了，我真不忍心面对他被人割断脖子的惨状。简军官看我迟疑，便一步迈过来，推开门径直便往里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这个棚子本来就不是住人的，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牛马粪，即使隔了厚厚的土包，仍然能闻到刺鼻的臭气。
我心里忽然一动，这里气味这么浓，是不是能隔了外面的毒气呢？不过转念一想，即使瞎子神智清明，但他一个人面对满城的扁毛，怎么也不会有命了。
这时简军官已经发现了冯瞎子的尸体，他蹲在尸体旁边，回过头招呼我过去。
我有些不忍心，不过还是走到他身边。瞎子的尸体半坐着靠在屋角，低着头，双手捧在胸口。他已经死了很久，尸体硬得像石头。不过他的脖子没断，心口上却插着一把短刀。那是我们的刀，瞎子不是扁毛杀的。
窝棚里光线黯淡，只因为墙板订得不严，才能漏过些许月光，撒在屋里，投下斑驳的影子。我俯下身，拨开冯瞎子肮脏零乱的头发。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已经被冻得死硬，脸色也泛着青白，一双空洞洞的眼眶也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死的时候心里是清楚的。我不该有多少悲愤的，瞎子本来也只剩下半条命，谁也不会以为他还能活着离开黄崖，但是看到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心里又有压不下的怒火。
在我把瞎子的尸体放倒，用一堆柴草掩上的时候，简军官已经把脸上的罩子取下来，试探的吸了几口气，果然安全。不知道是这里的臭气顶着，还是毒气的浓度已经渐渐的淡了。我安顿好瞎子尸身，便站起身，也把罩子撸下来，对简军官说，“我们该怎么办？”
他转头向我，光影暗淡看不清他的表情，“什么都不用做了，出城去，尽快跟他们回合，估计再有一阵，他们也该动上手了。”
我没听懂，“他们不是上崖顶吗？路上一定会遇到扁毛吗？”
他摇摇头，“不是路上，崖顶上便有羽族的人。城里的毒气是雾水葛藤的花粉，人类吸入以后可以昏睡两到三天。不过这种植物只在夜沼中才有，秋天开一次花，很难攒出实战用的剂量。而且这花粉分量轻，极易飘散，若是有风的话，三两下就吹得灰飞烟灭了。所以只能拣没风的日子，从正头顶上往下撒，才能保证效用。我本来还心存侥幸，看看城里还有没有剩下能打的士兵，这下看来是没希望了。这一仗他们打得太过狡猾，不费一兵一卒便杀尽了全城的守军，我们输得实在没什么话说。”
他轻描淡写地说下来，仿佛说的只是某个遥远的典故，而不是眼前惨不忍睹的浩劫，不是血流成河的黄崖城。
我定了定神，问道，“那么他们怎么知道上崖的路呢？”
他笑了笑，“这澜州本来就是羽族的地盘，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吧，只是等到一举破城的时候才会派上用场。”
我心里一阵发冷，那边是老四和陈副将，带着几个新兵，还抬着秦胖子，如何是崖顶羽族精锐的对手？“那我们赶快，早点追上去啊。”我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墙板的缝隙跟前，往前张望。这时月亮又被乌云掩住，只投下一点微弱昏暗的光芒，正是出城的好机会。
简军官走到我跟前，“你这位兄弟怕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不过凶手一定也逃不过今夜，他也能安息了吧。”
我回过头，往掩埋瞎子的柴草那边看了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没说话，默默地把脖子上的罩子套好，向门口走去。
出了门，天色还是一样的暗。我和简军官正要往大门那边走，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轻声叫我的名字，声音还颇为熟悉。我停住脚步，往四周看去。又在叫了，声音比上次稍微急促了一些，我定睛看去，那是一栋高大的草垛，里面好像有人露出小半截身子，正在拼命向我招手。
“还有人活着？”我心中又惊又喜，不过往那边走了两步我突然明白过来——他是安副将。
他看到我走过来，极力压低的嗓音中也不禁带了一丝颤抖，“快来救我，太好了，太好了，快救我出去。”
我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狂喜的脸，冷冷的问道，“你来这里作什么？”
他看到我的表情，脸上的兴奋一下子褪了不少，诺诺地说，“我……我来巡营，正好碰上扁毛的夜袭，自己就躲起来来了，”他顿了一下，又换上讨好的嘴脸，“你们来得正好，快把我带出出城去，日后论功，我一定拼死保荐。”
我没搭他的腔，继续问道，“冯瞎子是不是你杀的？”
他脸上一寒，几乎要拿出往日的威严来骂我，转而又搭拉下眉眼，“怎么会是我，我是你们的将军啊。”他若无其事地把双手向身后掩去，嘴里还不住的说，“平日里我待你们严，可我那是爱护……”其实我已经看到他满手的血污，藏是藏不住的。
简军官此时从我身后走过来，“不要在此耽搁，安将军你继续在此藏好，不会被发现的。你身材太高大，走在路上瞒不住的。”
安副将一下子变了脸，嗓门也不禁提高了几分，“难道你们要把我抛弃！”
简军官脸也变了，压着嗓子呵斥他，“叫什么叫！再叫莫怪我们无情！”
安副将还不依，正要继续纠缠，突然我们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几个纤细的影子隐约出现在大门口。安副将一下子噤了声，便要缩回去，但是已经迟了，几个人看到我们，便马上朝这边走了过来，手里兵刃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简军官就站在我身边，我俩迅速对视一眼，我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冰冷彻骨。我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刀，反手一刀，噗得一声，安副将还没来得及缩回的脑袋就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几步远去，我感到脸上一热，腥骚而粘稠的液体喷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睛。简军官捡起人头，向那几个人抛了过去，喊了一声：“撒叶曼，斯卡哈里叶。”他说的是羽族话，我听不懂。
那几个扁毛看到滴着血的人头飞过来，谁都不去接，等人头落在脚下，走在前面的一个蹲下去，拿刀扒拉一下，抬起头，低声喝道，“提卡尔，帕依库特。”说完起身，招呼那几个人回头走了。
剁了安副将的脑袋，心里像灌了一大杯烧酒，火辣辣的痛快。就算今晚我死在黄崖城，都觉得不屈了。不过老四他们还在危急中，我们得回去支援。耽搁不得，简军官和我匆匆就出发了。
拐出草料场，我们发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羽人多了，一般三四个一组，分持弓弩和短刀，个个身上满是血污，走在最后的一个，手里都拎着一大串什么东西。我们依旧沿着墙根一路前行，悄无声息，安副将的血也溅了我们满身，就算是混在扁毛中间，一时半晌也不见得露馅。
走到城门附近，我们不得不离开阴影，跟扁毛走得近了。不过幸好现在乌云浓重，月光晦暗，一步之外人物面目不清。我们埋着头一声不响的走，只盼望早一刻混出城去。长刀贴在背上有些碍事，这件兵器对于羽人来说太大也太重了。快要拐到城门前的时候，我不得不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把刀扔在地上。这样我手里的兵器就只剩下一把七寸多长的短刀，揣在怀里暖得热乎乎的，我总是忍不住把手伸进怀中，紧紧攥住刀柄，这样心里才会踏实一点。
拐过最后一个弯，城门就在眼前了。城门前是一片空场，平时后营和辎重营的那些笨蛋都在这里操练，虽然他们的操练混乱而丑陋，而且已经名声在外，押运粮草的走马山锐风骑每次来到黄崖城，总不忘好好的嘲笑他们一通。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前营的滚刀手号称精锐，连赌钱都从来不进马脸的场子，今晚还不是一样，都成了扁毛刀下的冤魂。
看到小校场的时候，我心里不由得一惊。我看到无数扁毛正从三个方向向那里汇合，都是三四个一组，最后一个手里柃着大串的东西。我回头看了简军官一眼，虽然看不见表情，但能感觉出来他沉稳而坚定。我定定神，鼓起勇气往前走，心里不住的给自己打气：“你已经宰了安副将那个畜生，今晚就算死了，也不亏。”
走过校场中心的时候，我们身边的扁毛都把手里那大串东西放在地上，一个穿银色衣服的高个子羽人把这些东西拿起来，交给旁边的两个人。我们手里没什么可交的，路过的时候忐忑不安，生怕被人截下来质问。不过幸好那高个子羽人手里太忙，根本无暇搭理我们。只是路过地上那大堆东西的时候，我感到胃里一翻，几乎当场呕吐出来。原来那地上密密麻麻的东西，都是刚割下来不久新鲜的人耳。
走过三千人耳堆积的地狱，迈进城门洞的时候，我仍然感到膝盖发软。我不是没见过血腥的场面，刚在安副将的血喷得满脸，我心里也没有一点迟疑或者惊惧。但是今天我第一次发现，三千个血迹斑斑的耳朵拢在一起只是那么小小一堆，一个大柳条筐便装得下。黄崖城三千条活蹦乱跳的生命，一个柳条筐便装走了。
门洞里站着四个扁毛，看到我们过来，为首的一个便迎着走了上来，手里刀锋雪亮，看来今晚还没有饮过血腥。我拉拉脸上的罩子，往后缩了缩；简军官走到我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亮了一下，径直操着一口标准的通用语说道，“墨影团，不要挡路。”
那羽人却不肯轻易放我们走，抢上一步来，伸手夺过简军官的木牌，然后左手拇指和中指轻轻一捻，指尖便亮起一点蓝色的荧光。他把木牌举在眼前，借着荧光仔细辨认，那时一张年轻的脸孔，有着薄薄的嘴唇和银灰色的瞳孔。他把木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突然转向我们，嘴角掠过一丝诡异的笑。我心里一惊，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麻布缠裹的刀柄涩涩的，很是吃手。不过那笑容转瞬即逝，他马上把荧光捻灭，木牌也交还到简军官手中。然后他也用通用语说，“走吧，雪雾团和白鸟团就在冷杉林，你们不妨先去那里。”
简军官点点头，收起木牌，带着我匆匆走出城门。直到迈过吊桥，走过那三百步的白地，进了稀疏的林子，血流成河的黄崖城已经变成身后模糊的黑影，我才把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
我憋不住心里的疑问，直接问简军官，“将军刚才怎么说通用语？他又怎么肯放我们走？还有，他怎么还告诉我们他们的布防？”
简军官笑了笑，“我是冒充羽族的斥候墨影团，本来就该说通用语。”
我不满足，“那他就这么容易相信？”
“我在禁军踏白营十一年，做了这么多年探子，今晚的场面多少还能对付过去。”
这个解释应该足够了，而且按说我这种最底层的卒子，根本不该向军官刨根问底，不过今晚一道在敌人刀口上走了一遭，平白地便生出许多亲切感来。我索性追问到底。
“我好像看到那扁毛笑了。”
简军官此时已经摘下罩子，扔在树后，用落叶掩了起来。此时明月又透过云层，在林子里投下稀疏的光影，我看到他的嘴角也浮出一丝微笑，跟那羽人一般的诡异。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没想到你心思这么细。算了，要是我们活过这一战，我便举荐你到我们踏白营去，以你的天分，不作个斥候可惜了。”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不过我也没有追问，我知道肯定还有下文。
“那守门洞的羽人，其实是我们的人。”
我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想过，面对了四年的仇敌中，竟然隐藏着自己的战友。这可不是中州的诸侯纷争，我们是两个种族来着。一个羽人怎么可能投靠我们，种族间巨大的鸿沟可以这样轻易跨越吗？
“他们的祖先是从前羽族王位之争的失败者，流落到中州被我们收留。自从跟羽族开战之后，我们便从他们的家族中挑选了一些少年，潜回澜州从了军，作为内应。这是禁军里的绝密，本来我的官阶也够不到这个秘密，不过当年他们就在我们踏白营受训，而且跟他们联络，一直就是踏白营的差事，所以我能知道一些。今天他一眼就看破了我们的身份，却打了个马虎眼，不但我们放走，还把他们打援伏兵的位置泄了出来，这下帮了大忙。对了，在我们内部，把他们叫做赝羽。”
我明白了。
不过简军官既然肯告诉我这秘密，看来我以后只有两条路走，要么随他回到天启禁军；要么就只有战死在这里了。
随着黎明的临近，天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我感到背上的汗水已经结了冰，仿佛背了一层薄薄的硬壳。简军官虽然看上去仍然镇定自若，但脚步却渐渐有些慢了下来，折腾了这么久，看来他的体力有些下降。我有心放慢脚步，就一就他的速度，不过想到老四他们生死未卜，心里不免有些急，便咬咬牙，暗暗鼓一把力气，继续前行。
回去的一路仍然没有半个扁毛的影子，夆哥他们三个还在原地等着，看到我们回来，便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郭喜离我们最近，不过他看到我脸色阴沉，长刀也没了，踌躇了一下，没有开口。夆哥走到我们面前，沉声问道：“进去了 吗？那边这么样？”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简军官简短的说，“他们用了毒气，城里的守军已经死绝了。”
夆哥沉默了。
那边苍蝇插了句，“看到瞎子了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苦笑了一声，“看到了，他早死了。不过是安副将杀的，那个混蛋已经被我砍了头。”说着我抬起胳膊，“你看，身上渐得都是他的血。”
苍蝇点点头，“痛快。”
郭喜惶惑地看着大家，“那，那，那我们该这么办？”
夆哥抬起头，看着简军官，“我们上山去？”
简军官点点头，“要赶快，山顶上有羽人在。我们得快去增援。”
夆哥脸色一变，“怎么会？那——郭喜，把他们的衣甲拿来，没时间等了。”
话音刚落，一声尖利的呼哨划破林中的寂静，刺入每个人的耳膜。举头望去，我们身后蒙亮的天空中有一点紫色的光芒急速升起，然后一闪而没。我下意思地靠到身后的树干上，伸手去摸腰间并不存在的刀柄。大家也都警觉地握紧了兵刃，四下观望。只有简军官站定身形，没有一丝慌乱。他摆摆手，“不用紧张，这是羽族斥候的求援讯号，应该是陈副将他们遇敌了。”
这时候已经容不得我们多做思量，扁毛的援兵很快就要上路了。
我们匆匆套上衣甲，苍蝇把他的长刀递给我，自己解下肩甲上的短弓，拿在手中。其实我们小队中，他的箭术是最好的，四年前七夕一战的时候，增援黄崖的神弩营唐副将就看上了他，想要带他回去。不过苍蝇知道索桥关那边的神威将军潘昊治军出了名的严，像他这种兵，一个月之内必定被就地正法，所以就装了半个月的病，躲了这趟美差。一直到去年，唐副将押解粮草到黄崖，说起来念念不忘，不过等看到了他现在的病痨鬼模样，便大摇其头，此事于是作罢。说实话，苍蝇现在已经没有当年的力气，拉不开四石的硬弓，不过现在用短弓，七八十步内准头还是丝毫不差。
天光已经大亮，我们一路上小心翼翼，脚下却丝毫不敢放慢。过了大约半个对时，我们便来到上山的路口。这里地势隐蔽，我们先要下一截三四人高的陡崖，然后再在密密的灌木林中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条荒芜的小路。寻到路后，我和夆哥伏在地上仔细辨认那些零乱的足迹。靴印边缘整齐的是陈副将；老四的比常人宽大，旁边往往有枪柄戳地留下的痕迹；还有一前一后距离固定的两对，踩得特别重，那一定是抬担架的两个新兵。在他们的脚印踩踏下，还有几对痕迹模糊的印记，扁毛身子轻，枯枝有时都踩不断，他们的脚印乍眼一看，几乎分辨不出来。我和夆哥对视一眼，心领神会。最新的脚印就是老四他们，说明扁毛的援兵还没到；不过那旧的脚印至少也有五六双，老四一共才六个人，再抬一个伤兵，他们不一定敌得过那些狡猾的扁毛妖怪。
我们站起身来，夆哥看了看四周的地势，这里刚刚出了灌木林，小路正要往沿着一条石壁上的缝隙向上攀升。他指着路对我们说，“只有这一条路，你们一直走，快的话大概有两个对时就能到顶。希望他们撑得住。”
“那你呢？”苍蝇问了句。
“我殿后。扁毛的援兵说不定就要来了，他们速度快，要是赶上我们的尾巴，事情就麻烦了。我留下来抵挡一阵，你们快点赶路吧。”
我不依，抢在他身前，“一直不是我殿后吗？”
他咧嘴笑了笑，“你用刀，这里劈不开。再说，游击埋伏的事，你做的可没我多。”
简军官过来拉住我，“还是章队长经验最多，这事的确他最合适。上边一样危险，我们得赶快。”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夆哥拍了拍我的胳膊，“快走吧。”
苍蝇一直没说什么，他看了夆哥一眼，淡淡地说了句，“保重。”随即转身，第一个往上爬了。
告别了夆哥，我们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不一会儿就累得满身大汗。太阳还没有出来，或许已经出来，但是我们陷在山坳里，无从看到。周围的草木上都覆着一层白白的霜，沁人的寒意刺破重衣，直接渗到骨头里来。没有人抱怨，简军官把头上的软盔摘下来拿在手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白气蒸腾。我看他着实累了，便夺过他的短刀和软盔，帮他挎着。不过这两件东西一上手，却觉得轻若无物，简直比我们以前缴获的羽族家什还要轻上几分。他见我主动搭手，也不推辞，只是对我笑了笑，“再怎么练，身手还是不能跟你们比。”
郭喜在前边回过头来，抹一把汗水，“那是。将军啊，你们禁军再怎么操练，也不如在这天寒地冻的澜州，真刀真枪的比划两年。”
听了这话，我心里不禁暗笑。其实郭喜也是半个新兵，没赶上过什么大仗，现在说起来口气这么大，好像这北澜州三百里的天下都是他一手打下来的。不过简军官也没有笑他，只是随和的点点头，“中州数十载未动刀兵，百姓舒服的日子过得长了，总是忘了边关将士吃了多大的苦，付出多大的牺牲，才换来这几十年的和平。你们辛苦了。”
六年来不是没有别的将官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只有简军官跟我们一道，呼哧呼哧地像狗一样爬在荒芜的山地里，一边忍饥挨饿，不知什么时候开膛破腹血溅五步，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来，听起来让人心里热烘烘的。
by塔巴塔巴
冷。
现在已经是午夜了，我冻得象狗一样。没钱还李马脸的赌债，只能替他出来站夜班岗，不到一个对时，我已经冻得想叛逃了。对面的山林漆黑一片，那些狗日的羽人不知道藏在哪里，可能都抱着龇牙熊，藏在那些臭哄哄的树洞里睡觉吧。不过再这么着也比我好，不用裹着一身破铜烂铁站在土墙上，给一群孙子守夜。
以前的队长说过，要是觉得冻得烦了，就自己扇脸，几个嘴巴子过去，能好一点。我试了试，也不知道有没效果。脸早就冻木了，感觉象扇案板一样。那个队长后来因为扇脸扇的顺手，把安副将的脸也扇了几下，上次巡逻的时候就给丢在林子里了，大概已经变成熊粪了。其实他人不错，赌帐从来都不赖，家里捎过来的棉鞋，他都给了冯瞎子。冯瞎子秋天给射瞎了眼，一直也没往下送，就躺在马房后面的小屋里，有时候李马脸给他送饭，有时候不送，反正到现在也没饿死。知道队长失踪了以后，他非要找安副将拼命，大家可怜他，就把他捆起来了。后来有天早上还是给他跑了，好像是咬了一夜把绳子咬断，断茬上都是血，大概把嘴磨烂了吧。不过他也没找到安副将，还是管大门的薛大个儿把他了回来。自那以后他就不说话了，跟死狗一样蜷在屋角，我也有几天没去看了，说不定已经死了。
我也想扇安副将的脸，大家都想，不过我没有真去扇，要不然，丢在林子里的就是我了。
现在我倒有点想被丢在林子里了，一死百了，省得受这活罪。还有两个对时，天知道我该怎么熬过去。要是实在受不了了，我就叛逃，反正不能为了那帮孙子给冻死在这儿了。孙子们倒是一口一个皇恩啦、国家啦，好像大家来这狗日的澜州，都是为了天气那个狗皇帝，为了旗子上的那个歪歪斜斜的字。其实他们也挺可怜，我们再说也是些卒子，没的选，只能怪自己命不好。那些平时里人模狗样的副将营官们，不少都是图个封妻荫子，心甘情愿把自个儿发配到这儿来，真它妈的可怜。
渐渐的，居然有点困了。这么冷的地儿都能睡着，我也真够可以的。不过以前队长说过，越是困越不能睡，要是在这么冷的野外睡着了，大概就再也醒不了了。我日，也懒得叛逃，冻死算了，李马脸这辈子甭想要回那些帐了。。。。懵懵懂懂间，好像有人扇我的脸，并不疼，只是被扇的晃来晃去，谁啊？队长回来拉？我睁开眼，看见一张刀疤纵横的老脸，是章夆。我站稳了，叫了声夆哥。他劈手又是一个嘴巴子，“你小子不想活啦！敢在这睡！”
我咧咧嘴，没说啥，难道还能说我甘心被冻死？队长失踪后，夆哥就一直带我们队，他是十几年的老兵了，打过无数的仗，什么也没落到，就是这个小小的队长，安副将都不愿意给，只是说让他代理。夆哥打我，我不生气，他倒不是太在乎我玩忽职守啥的，这么冷的天，羽人要是敢进攻，路上也得冻死不少。他的确是怕我冻死了。
夆哥说，“你回去吧，剩下我来替你站完。”我当然不能答应，自己又扇了自己个耳光，“夆哥你说啥呢，赶紧回去吧，天天晚上都来查岗，比我不辛苦多了。”
夆哥哼了一声，“你小子倒也知道，那我回去啦，你可不敢再睡着了，听见没？”说着，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扁壶来，塞到我手里，“拿着，菊花酿的劲头不算大，不过也够你顶了这班岗了。”
我拧开瓶盖，贪婪的闻了闻酒香，“夆哥，你还藏了这好东西？”
“别跟别人讲，那些混蛋知道了，还不来偷光了。好了，我回去了，你要好好呆着啊。”
“知道知道。”我抿了一小口，嘴里反复咂吧，好酒啊。
站完岗，头脑昏沉的往回走，到了营房那边，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小队的屋子。
起初以为是自己冻蒙了，一直还在焦头烂额的找，直到碰上夆哥。他一把拉住我，“别找了，咱们已经搬后寨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这一宿就搬完了？后寨？后寨不是草料场吗？”
夆哥苦笑，“对，就是那边。”
“那冯瞎子呢？他怎么办？”
“也抬过去了，还是一句话不说。你自己过去吧，他就在最南边的棚子里。”夆哥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要走。我注意到他一身甲胄，背上还挂着短弓，觉得有点不对，便一把拉住他，“你呢？你要干什么去？”
“没你的事。”他看起来不想多说，只是要走。
我拉住他不放，不依不饶的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要去哪儿？”
他看我坚持，站住了，半晌才说，“召集人，要去巡逻，你不用去了，就说下了岗没找到营房，没见过我。”
我感到头上嗡的一声，眼前一下子变得通红，“什么？巡逻？怎么又是我们？上个月队长不是刚死在林子里吗！大家都去吗？李马脸也去？秦胖子也去？苍蝇也去？大家都去，我留下来干什么？”我抓着夆哥，几乎要把他的肩甲扯下来了。
“留着这条命吧，说不定这次大家都回不来了。”夆哥看着我，平静中有些疲倦的感觉。
我笑了，我放开他的肩膀，摸摸下巴上层差不齐的胡子茬，“你们都死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干什么呢？这条烂命，早就不当回事儿了。”
夆哥看了看我，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肩膀，回过身去，还是走了。我听到渐渐远去的声音，“先回去睡一觉，中午出发，北门下集合，来迟了军法处置……”
草料场的确不是人住的地方，我在臭气熏天的马厩边一直睡得心烦意乱，直到中午北门下集合的时候，眼前还模模糊糊的。
大家已经都在了，十几个人男人歪七扭八的靠在门洞里，最外面是两个衣着鲜亮的军官，明亮的锁甲在这群衣衫褴褛的士兵中间，显得非常不协调。我悄悄的捅了下苍蝇。他回国头来，懒洋洋的说，“干吗？”
我指指哪两个军官。他随口回答，“谁它妈的知道，好像都是刚从天启来得，大概是想死了。”
我明白了，又是那家的公子，想立点战功，搞个勋章什么的。这帮孙子，出去巡逻一趟回来，马上就滚蛋，回了天启就是英雄。我们呢，在这里守了四五年，巡逻了二三十趟，屁都没有。
夆哥见人都到齐了，便招呼大家出发。
吊桥吱吱呀呀的放下，干涸的护城壕里，尖利的木桩张牙舞爪斜指天空。一闭上眼，我就会看到自己四肢扭曲躺在壕底，右手放在胸前，紧紧抓着穿破胸口的木桩，崭新的木茬子上可以看到鲜红的血渍凝结。
忽然一个趔趄，我几乎掉到壕里。恼怒回头，看到老四得意洋洋的笑脸。他总是喜欢这种极其幼稚的玩笑，一旦得手，就会把着那根愚蠢之极的长枪得意的笑。我始终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死都要带着那根长枪，即使去钻林子都一样。他曾说过他的梦想是做禁卫金甲枪士，站在王宫高高的台阶上，穿着金光闪闪的盔甲，握着银色的长枪，所有的王公贵族经过面前的时候都要毕恭毕敬……连梦想都这么愚蠢。
老四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还在笑。就在他那胡子拉茬的笑脸后面，我看到那两个军官一脸不屑的样子。
这次巡逻，有的瞧了。
巡逻的正式目的，是为了去林子里看看那些羽族杂碎们在干什么，有没有积蓄兵力，有没有撤退，有没有都变成青蛙。这些东西，我们根本不关心。我们关心的，只是能不能活着回来。其实对于我们生命威胁最大的是自己的军官。上次巡逻就是安副将带队，队长就被他逼着半夜去找水，一直到天亮都没回来。结果，那个混蛋又不让我们多等，一清早就开拔了。要不是他身边那个黑袍术师罩着，估计兄弟们早就把他喂呲牙熊了。这次是那俩军官，看上起白白净净的，不像有什么本事。看来这次大概能全队返回了－－只要羽族崽子们不捣乱的话。
一进了林子，光线马上暗了下来，四周也静悄悄的，连个鸟叫的声音都没有。都说羽族不爱杀生，鬼才知道呢。这天寒地冻的，吃的也不好找，说不定他们每天就射鸟吃呢。秦胖子又在唱歌了，他是害怕。他一害怕就会唱歌，大家都知道。不过在打起仗来的时候他也唱，那时候倒是越唱劲头越足，跟疯了一样。上次解冷杉林之围的时候，他一路高歌，杀得满脸是血，我就在他身后，生怕他以后永远就这么疯下去－－如果还有以后得话。老四听得烦了，就用长枪杆子戳他。秦胖子就一路跳着躲闪，嘴里却不停。
幽暗寂静的林中，回荡着他嘶哑破碎的歌声，有点说不出的压抑。
走了约莫三四里路，夆哥示意大家停下来。我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再往前走－－多半就要遇到扁毛的游哨了。
我们黄崖城处在战线最前端，西靠黄石崖，南边是后方一路修来的粮道，北面和东面都是无边无际的森林，那些长翅膀的东西们就藏在里面。我们巡逻是出北门进林子，走上一段然后往东拐，再走，再往南拐，最后差不多从东门回来。一路大概要两天时间。不过也说不准，那次安副将带队，一直往被北了十几里，钻到林子深处，我估摸着差不多都能找到羽族前锋了。那一次一直走了五天才回来，连队长一共丢了三个人。说是丢了，我们心里都清楚，一定不会有命在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只要我们一进林子，羽族的游哨就发现了，他们一路默默跟踪我们，看看我们到底想干啥。要只是擦林子边溜个弯，就不理我们，要是想深入，估计就得动真格的了。我们十几个人，真还不够他们玩的。
看来夆哥的意思是要在此打住，就要右拐了。
不过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两个军官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走都夆哥跟前，黑着脸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夆哥淡淡的回答，“差不多该往东了，再往里就危险。”
“危险？笑话！怕危险就不要来！”那军官声色俱厉的呵斥。
“大人，这里可不是天启，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要掉脑袋的。”苍蝇斜靠在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树上，他总是懒到说话都不舍得大声。
那军官哼了一声，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弓，弓弦响处，利刃破风，所有人都蓦然警觉，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再看苍蝇那边，三只短箭堪堪钉在他头顶和脖颈两旁，余力未消，尤自嗡嗡作响。苍蝇此时脑袋几乎被卡死，动弹不得，可是却一点也不慌张，反倒面带微笑，赞许的拍两下巴掌，“好箭法，好箭法。”
那军官看到苍蝇居然不怕，也有些意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身后另一个军官走上来圆场，“陈副将是禁军中有名的神箭，春试弓马虎翼七营的魁首，有他在，大家尽可放心。”
那陈副将似乎不屑与我们多说，只是背过身去，跟那军官说，“简兄过誉了。”
李马脸走到苍蝇身边，把那三只短箭一一拔下来。然后举起来，借着枝叶缝隙间投下的微弱光亮仔细审视，口中不停赞叹，“好箭啊好箭，你们过来看，这箭头三棱倒刺，全是手工打磨，卖上一只，就顶我全身的行头。”说完，往军官哪里偷瞄两眼，便把那箭收到自己怀里。
陈副将自以为露一手震震场子，结果落得这哭笑不得的局面，脸上愤愤的，有气也发不出来。
最后，一直沉默的夆哥走到中间，挥挥手，“那，再走二里。”说完，迈开步子，自己开路去了。
秦胖子一步跳到他前面，回头一呲牙，“老规矩，我开路。”
队伍又开拔了。
又走了二里，队伍往东拐了。那陈副将还是黑着脸，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急于送死。难道是被女人甩了？还是嫖娼多了得了花柳……那个姓简的倒是一脸高深莫测，看不出有什么想法。走了大概不到一个对时，天色渐渐的暗了，老四又开始照例得骂。他的长枪在昏暗的林子里磕磕绊绊，搞得大家都很不爽。我咬着牙暗暗发誓，这次回去一定把那破杆子烧了。
大家一路沉默得走着，我忽然注意到，那个姓简的时常俯下身去，捏一把泥土，或者在一株参天巨木前站住，仔细扒拉树皮。怪人。苍蝇好像也注意到了，他在我身边拖沓得挪着脚步，嘴里嘟嘟囔囔：“真它妈的邪门，好像有人打算在这儿置地……”老四回头看了一眼，“是买坟地吧。”
李马脸从旁边伸过头来，“说不定还真挺便宜的。那些鸟人卖吗？”
那军官扫了我们一眼，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看上去并不生气。
可是陈副将却已经忍耐到极限，“大胆！没用的卒子，竟然如此无理！你们不知道军法吗？”
“军法？哼哼，老子根本没打算活过这个冬天。”苍蝇冷冷得看着他，那眼神里仿佛有冰霜凝结。夆哥过来拉了他一把，“开路去，轮到你了。”
秦胖子三步两步跳了过来，“苍蝇快去，该你踩陷阱了，”说着，他瞄了陈副将一眼，“让我来保护天启的大老爷。”
陈副将面若寒冰，一把推开秦胖子，几个箭步走到队伍前头，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保护？笑话！”说完，迈开大步，自顾自的走了。简军官本来做势要拉，看他态度坚决，于是也没上去，只是对夆哥使了个眼色。
夆哥挥挥手，老四马上几步跟上，紧随陈副将身后。
大家也都各自打点，依着最简略的搜索队形，继续前行。
我看看四周昏暗的光线，心中默数路程。看来，明晚之前，我们够戗能回去了。
本来按照规矩，一入夜队伍就要扎营。这林子已经长了千万年，大得漫无边际，也不知道积蓄了多少毒虫猛兽，尸腐瘴气，就算没有那些扁毛畜生，也是危机四伏。可是陈副将在前面走得急，大家只能紧跟他脚步，却没机会停住。那简军官还是表情淡定，一点都没有疲惫的样子。整个队伍中，体力最差的大概是苍蝇，头上已经热气蒸腾，一直喘着粗气。大概是不愿意示弱吧，他始终也没叫苦，一直咬着牙，紧紧跟在陈副将的身后，说不定见了陷阱什么的，还想着推一把。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走到后来，我一直觉得头上不时有点簌簌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树枝上悄悄移动。我看看夆哥，他点点头，看来他也留意到了——那一定就是羽族的游哨。老四仿佛浑然不觉，一路哼着小曲，自得其乐，其实完全没在什么调子。我忍不住停了片刻，等他过来，拉拉他的袖子。可是他却摇摇头，悄悄伸出手指，往头上点点。原来我还真的小瞧他了。
一路走着，明月渐渐升了起来。昏暗的林间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月光，平静中渗着一丝阴森。
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不到一个对时吧。那简军官几步走到队伍前头，拉住陈副将，“该歇了。”
陈副将仿佛还没尽兴，回头看看我们，特别是看看汗流满面的苍蝇，嗤笑了一声，“那扎营吧。”
简军官好像真的很不简单。我们驻足的地点，正在一片林中的空地，大大减少了偷袭的危险；还有一条小溪从中流过，解决了水源的问题。我们都是久经战阵的卒子，轻车熟路的扎起一座营地，夆哥吩咐好守夜的人选，大家吃着干粮，喝两口冰冷的溪水，很快的要休息了。我走到夆哥身边，悄悄的问：“扁毛游哨一直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夆哥皱着眉头：“这次我们钻的不深，应该不至于危险。不过今天的游哨……”
我明白他的意思。游哨能被我们分辨出来，说明数量真的不少，说不定已经不是游哨这么简单，搞不好他们的前锋已经推进到这里，难道要攻城了吗？夆哥大概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他轻轻的自语：“四年了，四年了，又要来了吗？”
四年前的七夕，羽族大举进攻黄崖城。那时我还不算老兵，看到羽族兵士大举起飞，遮蔽天空的景象，几乎都吓破了胆。等到那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我已经忘了闪避，完全丧失了生存的希望。还是夆哥把我拉到城墙下，几百人挤在狭小的门洞里，汗臭、血腥、哭号、咒骂混杂在一起，那是毕生难忘的经历。那次要不是索桥关来的神弩营拼死力战，大概黄崖城早就失守了。大概羽族崽子们也没想到会有那么顽强的抵抗，没想到我们也会还以漫天的箭雨，要是他们稍微有点准备，等神弩营的箭矢消耗差不多了再冲锋的话，城还是守不住的。可他们还是大意了，在强冲中军大营的时候，尸体已经落了满地。说也奇怪，他们只要一死，尸体落到地面以后，翅膀不一会就不见了，好像都是戏法变出来的一样。那次神弩营五百强弓，一千二百弟兄，返回索桥关的时候，大概剩下不到三百活人。不过扁毛的尸体也撒得到处都是，光是清理都花了整整五天，后来都堆在北门外，一直烧了两天才烧净。烧的时候还居然还来了个扁毛，打了白旗，一直走到城下。我们奉了主将的命，长弓卸弦，铁枪束缨，列了整整三百人的队，毕恭毕敬地看着他，把骨灰一点一点撒到门外的枯叶河里。
草草搭就的棚子并不保暖，我抱着冰冷的长刀，翻来覆去。苍蝇就在我左手边，一动不动，不知道睡着没有。冷一点其实无所谓，澜州呆了六年，再冷也习惯了，况且这林子里毕竟没什么风，比城头上强多了。但是白天里扁毛游哨一直跟着，动静还那么大，我心里一直有点不安，总觉得四周的树梢上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
冷也罢，不安也罢，到了半夜，我终究还是迷迷糊糊的半睡了过去。忽然一阵冷风吹倒脸上，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右手搭在刀柄上。是夆哥。他正掀开棚子的布帘，伸手要拍打我们的身体。看到我醒来，他侧过身，拍拍苍蝇的小腿，“起来，起来，马上出发。”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林子里已经没有月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看到大家一个个起身，默默收拾兵器，不一会儿便整起了队伍。
我悄悄问夆哥，“怎么了，不等到天亮么？”
他摇摇头，“这次扁毛可能有什么动作，我们再睡下去，等不到天亮，怕是都没命了。”
我往四周看去，幽暗的寂静中，仿佛有一张大网越收越紧。而我们现在就要在收网之前，找个缝隙钻出去。
简军官走到夆哥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夆哥点点头，随机招呼大家：“往南走，收紧队伍，越快越好。”
这次应该是真的危险了，我们走的时候连营地都没收，多余的干粮营具都扔下了，下个天黑之前我们一定要走出去。
开拔的时候，我是后卫。兄弟们一个个在我身边走过，连陈副将都一言不发，脸色铁青。最后离开营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沉重，高处的树梢好像在轻轻摇晃。我不敢停留，几步追上队伍的尾巴，匆匆的走了。
走了一柱香的时间，什么都没发生。大家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夆哥也把手里的短弓又挂回肩上。只有那简军官还是皱着眉头，不时催促大家，“快，快。”陈副将昨天看起来勇悍，其实没什么长力，昨晚上大约也没睡好，此时已经有些气喘了。不过他倒也是条汉子，决不肯开口说累，只是咬着牙，闷不做声的跟着。走到后来，他已经落到我的身边，一身锁甲笨重不堪，随着他的步子发出哗哗的响声。
不管怎么躲避，危险终归是来了。
正在行进间，忽然队伍左侧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黑黝黝的人影蓦得腾空而起，紧接着就是利刃破风，“嘶”～“嘶”～“嘶”，然后又是一声惨叫，这次惨叫的声音已经在头顶了。大家马上原地站住，亮出兵器，背靠背摆出防御的队形。夆哥大喝：“别乱，靠右！”
过了半晌，却不再有任何动静。
我迅速扫视四周，人，少了一个。
等到那伙伴的尸体从树上解下来时，已经不剩多少热气了。简军官蹲在尸体前，伸手扒拉了一下插在尸体胸前的箭，又看看那右腿上的半截藤索，抬头对夆哥说：“没事，很老的机关。”夆哥问道：“你说不是伏兵，只是意外？”简军官点点头：“是。这机关大概已经埋了两年以上。”
陈副将在一边有点不耐烦：“快走吧，死个卒子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沉默。
夆哥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陈副将嗤笑一声：“你？你不也是个卒子？”
简军官拉了他一把：“不要再说了。”说罢看着夆哥，似乎有歉意的表示。
夆哥疲倦地摇摇头。
队伍又继续前进了。我回头看了看被树枝简单遮盖的尸体，那是一个新兵，去年秋天来的，从来没打过仗。
林子毕竟是扁毛的地盘，我们提前拔营，最多只算搅乱他们的部署，根本算不上逃离他们的掌握。队伍在默默前进，在簌簌的脚步声和兵器盔甲摩擦的响动中，头顶枝叶摇动得比昨天更厉害了。看来那几个游哨，为了跟上我们，已经不太顾及隐蔽行藏了。夆哥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即使是我，也知道这次凶多吉少。老四已经不再哼他那不成调的曲子，苍蝇在大口喘气，只有秦胖子还是没心没肺的摇晃着刀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天渐渐开始亮了，我们一直都安然无恙，很奇怪，那些游哨绝对不会把我们礼送出境，可是为什么还不动手？这样走下去，不到中午我们就能到马尾溪，过了那三道溪水，林子就稀了，我们就越走越安全，我们放出讯号，城里的守军也有接应的可能了——当然，关于这点，我绝对不指望。难道扁毛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涉过马尾溪，逃回城里吗？不像，不像。再看那个简军官，表情也没有一点放松的迹象，夆哥也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的匆匆前行。
林中的正午丝毫没有一点日头当空的意思，阳光透过层层枝桠，照下来的时候已经剩不下多少光亮和热度，若不是晒在脸上，几乎感觉不到。我已经隐隐听到马尾溪的水声，难道我们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很快，我们来到溪边。
马尾溪是枯叶河的支流，不知源自哪里，我们只能看到它从林子里蜿蜒而出，于城南十三里处汇入枯叶河，汇流之处还有我们一个哨卡，李马脸就在那儿驻过一个夏天。溪水并不深，而我们面前正是一个可以涉渡的浅滩，大概十三四步宽，最深处不过没腰。队伍在溪边停了下来，收拾兵甲，准备涉水过河。水声在寂静的林间回响，扁毛们好像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看着对岸渐渐稀疏的林子，黄崖城，好像触手可及了。
第一个下水的，是秦胖子。他摘掉胸甲，扒下裤子，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一步踩进水里。那水一定冷的刺骨，胖子是我们当中最抗冻的，但是一入水，还是浑身一个激灵。溪水不但冷的厉害，而且水流湍急，卷着零零星星的枯枝败叶冲在他的腿上，看着都觉得浑身打颤。胖子走在水里，剩下的人都握紧兵器，四下警戒——其实没这个必要。要是扁毛想偷袭，也会等到全队涉渡的时候。那个死胖子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扁毛们凭啥冒死来射他？
溪水虽然流得急，秦胖子毕竟也是好大一砣，分量在那儿，不一会就走过河心，腰已经渐渐露出水面。他回过头来，对着我们呲牙一乐，胸毛上还挂着片东西，亮晶晶的，看不清是什么。此时，我左边的简军官突然脸色一变，三两步冲到水边，对着龇牙咧嘴的胖子大喝：“快回来！ 快！”
所有人都楞住了，秦胖子也站在水中，一脸困惑。
简军官不管众人的惊愕，一步已经跨在水里，撕心裂肺的喊：“快！快回来！”
秦胖子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转过身来，摇摇晃晃的往回走来。
这时候，我们忽然看到水面上泛起一道突兀的波纹，一条水线斜着切过水流，急速向秦胖子逼进。胖子也看到了，本来他双手高举，托着胸甲裤子和长刀，这下也顾不上了，反手就把衣甲丢在水中，双手握刀，对着那水线当头斩了下去。刀锋划过水面，溅起一层薄薄的水幕，横在他和我们当中。那道水线吃了这一刀，去势顿了一下，在河心搅荡几下，似乎要散去了。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水面，不知道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简军官不管所有人的反应，还在声嘶力竭的叫喊，“不要停!”
秦胖子收刀在胸，小心翼翼的往前挪动。这时，那水线不但没消散，反而在水中又凝聚起来，去势更急，向胖子胸口射去。他长吸口气，举刀过顶，大喝一声，全力斩下。这一刀辟得猛，刀势所及，水花四溅，从林梢透下丝丝缕缕的阳光，照在水面上，星星点点闪过五彩的斑斓。这一刀看来是见效了，等他收刀，那水线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在他下游几步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翻出水面。
我们都看到了，那是一条相貌狰狞的怪鱼，脑袋几乎裂成两半。
秦胖子脸上有点发慌，不由得也加快了步子，粗壮的身体搅得水流哗哗作响。简军官还在嘶喊着，额头上青筋暴跳。我们都伸长了脖子，看着胖子一步步走近过来。
眼看着胖子已经走了过来，差几步就要上岸了，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水中又有波纹一搅，然后胖子一声惨叫，五官便扭曲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只见他挥着手里的长刀，向着水中胡乱劈了下去。简军官喊道，“别乱！等着！”说完三两步跳在水中，便要去拉他。陈副将在一旁看到简军官下水，也站不住了，一个大步跳在水里，便要去拉他回来。这时候秦胖子已经在惨叫声中跌倒在水里，胖大的身体被水流冲得晃来晃去。简军官看来并不以身手见长，虽然先下了水，动作却不够迅捷，几步间就被陈副将一把拉住，拽回岸上。这时候大家已经能看到水面上乱流搅荡，无数怪鱼在秦胖子身边聚集，我们终于明白了简军官怕的是什么了。
不能再看下去了，胖子已经被冲回河心，要不了多久，他大概就会被啃成一堆白骨。我嘎崩一声拽断皮甲的带子，一手把它甩在地上，一手扔了长刀，跳进水里。下来的不止我一个，我听到右手边也有水声响起，却也顾不上回头看是谁。不过，不用看了，三四步过后，我便感到疾风掠过我的耳边，长枪如鞭，自上而下劈在水边上，水花飞溅中，我可以清楚的看到鱼群向两边分开。我抢上几步，右手一把钩住秦胖子的脖子，左手抓住枪杆。老四心领神会，大喝一声，全力一拉，我便借力回冲，跌跌撞撞就奔回浅水里，夆哥他们这时都已经涉到水中，等我们过来，七手八脚就拖到岸上。
一回到岸上，我把秦胖子随手就掼在枯草地上，大家围在他的身边，止血的止血，包扎的包扎。而我自己也跌坐下来，靠着一棵粗大的葛杉，心脏还在砰砰的跳。李马脸走到我的身前，俯身下去，一把撕开我小腿的裤管，我一愣，低下头，便看到右小腿肚子上，血淋淋的，有点吓人。这时候，我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不由得嘴一咧，吸溜一口凉气，愤愤的骂了一声。
简军官走了过来，靠在我身边坐下来，脸上有点愧疚。他看了看我的伤口，“是我的错，我早该想到的。”
来澜州这些年了，已经磨烂了十几双草鞋，可是一个军官向我道歉，这倒还是第一次。我没有正视他的目光，只是淡淡的回答，“没什么，擦破点皮没什么。”
“暴鳞的牙，骨头都咬得碎，幸亏没咬在迎面骨上，要不然你的腿就废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壶，拧开盖自己喝了一口，递到我的手里。我迟疑了一下，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火辣辣的，舌头都大了。我对他皱了皱眉，还给他。
他笑了，把酒壶又揣回怀里。
夆哥也走了过来，蹲在我们面前，神情严肃的说，“这是什么鱼，马尾溪里从来没见过，枯叶河里也没有，过了索桥关方圆百里也从来没见过。大人知道吗？”
简军官点点头，“嗯，这本来就不是北澜州的东西。”
李马脸已经把我的小腿包扎好，这时抬起头来问道，“你刚才说过什么暴鳞，就是这个吗？”
简军官答道，“对，就是暴鳞。这是夜沼以南的九曲溪的特产。秋天北边犬牙山一战，你们可听说过？”
夆哥接上话来，“知道，但是不太详细。我只知道那一仗打输了，犬牙山也丢了，黄崖城已经又成了孤城。”
“是，那一仗里，羽族用的是夜袭，然后在营寨里四处放火，把我们四营的兵都逼了出来。其实我军退到山下，队伍还没散，就是过响水河的时候，中了埋伏，损了一半人，剩下的被逼到水里，结果被河里的暴鳞吃的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他简简单单的说下来，我们在旁边听起来都有点毛骨悚然。要知道犬牙山有两千五百守军，这么说的话，被暴鳞吃掉的，恐怕至少有一千人。要早知道河里的东西这么可怕，我刚才真不一定有胆量跳下去。再看看那边躺在地上呻吟的秦胖子，要是刚才我和老四晚了一步，他恐怕已经变成鱼粪了。
苍蝇也从胖子那边走了过来，满手都是血污。他把手往裤子上蹭了蹭，便抓住夆哥的胳膊，“得快点回去，胖子估计最多撑三天。”
三天，我们早上扔掉了大半的补给，三天要是还出不去，别说胖子，大家全都完了。
没花多少时间，我们把胖子的伤口包扎好，砍了树枝做了副担架，抬着他上路了。从溪里上来以后，他哼了两声以后就昏了过去，一直都没醒，紧紧的咬着牙，怎么叫都不应。那暴鳞的确凶的出奇，只是那么短短的一阵，胖子一身的的五花肉已经被啃的七零八落。也幸好他肉厚，那么多鱼围着，居然没太咬到骨头，要是这次还有命回去，过两个月肯定又是一条精壮的汉子。不过，伤口太多，血流得不少，苍蝇说的没错，这么拖下去，用不了三天，他一定挂了。我看着担架上那个血迹斑斑的躯体，暗暗攥紧了手中的刀柄。
我们顺着马尾溪一直往南走，希望在天黑以前赶到渡口，那里有我们的哨所，有他们的接应，我们应该能渡过溪水。
十三里，要是在平原上，就像我的宛北老家，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像我们这么精悍的队伍，最多半个对时，一路狂奔就过去了。我记得小时候带着家里的长毛黄狗追狐狸，一口气就能跑出十里，可是在这狗日的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还得时时提防陷阱或者偷袭，队伍走得象乌龟爬。
老四又在哼着小调，这狗东西命好，跟我一起跳到溪里，居然一根毛都没少，不像我，小腿上白白丢了好大一块肉，每踏出一步就钻心的疼。好几年了，他一直都命大，也不是没打过惨仗，可就是偏偏没受过一点小伤。说起来，他总是得意洋洋，一副真命天子的派头，说什么要是受了重伤，落了残疾，那还怎么入禁卫营，怎么做金甲枪士，怎么拿杆子抽那些大肚子的王公贵族们。说不定他真的就是好命，真的能活蹦乱跳的走出这片林子，走过晋北走廊，回到他时时念叨的天启老家——对了，他可是天启人呢，虽然一样从小穷的叮当响，可毕竟是长在天子脚下，要不怎么会有那么愚蠢的理想。我不象他，我的老家的在宛北的平原上，那是一个并不繁华的小镇，我在那里一直长到十七岁，才告别了爹娘，钻到这暗无天日的澜州林子里。有时候我也会想家，想起家乡一望无际的原野，想起从来不跟我说一句废话的爹，还有那个在床上瘫了半辈子的娘。我应该还有一个哥哥，但是他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跟一个流浪的杂耍班子走了。家里没粮食，养不起俩小子。说实话，我并不怀念我的童年，那时候太饿了，除了饿，几乎没有其它的回忆。
“哎，黑哥，”一个新兵拉了拉我的袖子，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回来，“你说我们晚上能到渡口吗？”
谁它妈的知道。
我看了看他，那是一张充满渴望的脸。毫无疑问，他不想死，或者说，他对生还仍然保有极大的希望。
我不忍心打击他，便随便点点头，“嗯，差不多吧。”
“你说扁毛们为什么不来打我们呢？”他看来是挺害怕的，想从我这里找点安慰。
我还没张口，苍蝇从一边伸过脑袋来，抢答一句，“因为你长的漂亮，扁毛不舍得。”
那新兵看了看苍蝇讥诮的嘴角，讪讪的闪到一旁。
夆哥瞪了苍蝇一眼，“胡扯什么，老实点。”他总是护着新兵，怪不得大家都服他，毕竟我们都是从新兵那时候过来的，大家都记得从前夆哥的好，苍蝇也不例外。他呲了呲牙，继续往前走了。
其实那个新兵的问题，并不难回答。自从四年前七夕一战后，我们当面的羽族军队就大伤元气，再也不肯跟我们硬拼，只是躲在林子里，藏的一根毛都看不见。即使偶尔出动出击，可总是一击不中便马上撤退，逃的比兔子还快。去年在城南冷杉林，他们截住我们的补给车队，只要豁出点本钱来，一天之内肯定能吃得干干净净。可是他们就是不肯硬攻，只是围着车队远远的射，过了一天两夜也没拿下来，等到我们黄崖城和南边走马山的援兵到了，他们呼啦啦就撤了，一根毛都不剩。我们营当时是从他们背后杀了过去，还算抓到他们的一个尾巴，一仗下来，也不过杀了三四十个，我们自己倒是折了百十号人。不过那仗就算我们营打得最长脸，安副将那混蛋，从那以后一直趾高气扬，再也不把周围的那几个同僚副将放在眼里。我们都说，早晚有一天，他得给人捅了黑刀，就算我们弟兄们不捅，那些混蛋副将们也得捅。
回头想想，扁毛们也不容易，他们那体格，一个个跟小鸡似的，根本就不适合打仗。要是空手摔跤，我一个能摔他们仨，要是秦胖子，大概能摔五个。他们人又少，死一个都心疼的不行。哪象我们，每年都有几百新兵往这黄崖城里填，一茬又一茬，却还没几个能完完整整回去的。冯瞎子还躺在草料场里吧，我们出来两天了，不知道有没人给他送饭，要是我们这次埋在林子里，估计他也得饿死。
傍晚时分，我们果然赶到了渡口。
在这里，马尾溪收拢起几道溪水，规规矩矩的归成一股汇入枯叶河中。而枯叶河也放缓了脚步，算是喘口气，等等林子里钻出来的伙伴，再一起奔流向南。我们的哨所就建在两河汇流之处，靠西的河岸边。这里水流平缓，河面宽阔，黄崖城以南一直到走马山，我们和羽族的分界线其实就是这条枯叶河，这个哨所也算是我们前哨的一个据点。不过在走马山我们驻有重兵，那边树木稀疏，扁毛是不敢跟我们骑兵交锋的。所以十几年来黄崖城以南还没有什么大的战事。这个哨所也只算是名义的前哨，基本上是没啥危险的。前年李马脸能来这里过夏，还是因为他那阵子赢多了钱，多给安副将交了点份子。这里平时驻着两个小队，三十来号人，多半是老弱。
抵达的时候，我是队伍的后卫，等我最后一个钻出林子，走到枯叶河边的时候，已经知道事情不妙了。河水静静流淌，对面的哨所一片死寂，没有一个走动的哨兵，甚至没有一点人气。所有人都站在河岸边，默默的看着对岸。我随着大家的目光看去，最高的哨塔上，一个老兵姿势奇怪的仰靠在挡板上，三只长箭分别穿破他的咽喉和胸口，把他的尸体牢牢地订木板上，像是一个标本。在简军官第一个转过身来，回头又扎进林子里，夆哥是第二个，然后大家都默默的转身，钻回幽暗的林子里，秦胖子还没醒过来。
找了块空地，大家简单安扎下来。营具都丢了，我们啃了几口冰冷的干粮，围着坐成一圈。
简军官先开口了，他问夆哥，“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夆哥压着嗓子，低声说道，“看来别人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我们自己走出去。”
那边有人哼了一声，是陈副将。他冷冷的说，“废话。你倒是说说怎么走？”
苍蝇接过话头，“大老爷神通广大，还用我们这些短命的卒子们出主意吗？”
“住嘴！”夆哥低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记得斗嘴！”
简军官也说道，“现在我们大家命运相连，绝对不能内讧。”他说什么总是和和气气，可如今听来，却有一种骨子里的威严，大家都不由得收起不忿，那陈副将也不吭声了。
一个新兵怯怯的问，“我们是不是完了？”
“没有，恰恰相反。”简军官笑了，真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
“我们这两天不会有什么危险，可黄崖城就难说了。”夆哥的声音里略有点颤抖，或许因为忧虑，或许是庆幸。
我忍不住插话，“你是说，扁毛端了这个哨所，就是要围攻黄崖城了？”
“对，”简军官的口气，倒是听不出一点不安，“刚才我们都看到了，那个哨所已经无声无息地被攻占。这次一定是羽族的精兵，速战速决，眨眼功夫就把这两队老弱消灭的干干净净，根本就不给哨兵示警的机会。我们已经四年没见过羽族的主力了，他们下了这样的本钱，只有是为了拿下黄崖城。这方圆几十里的哨所，大概都不保了。”
“那为什么我们还安全了？”那新兵还是不明就里。
“扁毛往马尾溪枯叶河里放了暴鳞，又端了渡口，一定觉得我们绝对渡不过河，大可以放我们在林子里打转，过不了两天就垮了。就算那时候我们能渡过河去，黄崖城已经失守了，我们又能怎么样？”简军官娓娓道来，好像在说得不是我们自己。
老四忍不住问道，“那我们怎么办，就任由黄崖城失守？然后都饿死在这里？”
“不会，一定不会。你们队长说不定已经有办法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夆哥轻轻咳了一声，“本来我还拿不准，不过你这么一说，看来我们周围最多有一两个游哨，没有多大威胁了。”
“对，攻城在即，他们不会浪费兵力在我们这些必死的人身上。”
“那我们的确还有点办法。”夆哥转头向李马脸，“绳子，你带了多少？”
李马脸答道，“四丈多一点。”
夆哥点点头，“差不多，加上我的四丈，差不多了。”
我心里一亮，“你说要溜索？”
“对，溜索。要是周围扁毛人多，那就是找死，不过要是只有一两个游哨，恐怕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绝望之中又显出一线生机，每个人都兴奋起来。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胖子怎么办？”
夆哥坚定的说，“捆起来，溜过去。”
我们顺着河往下游走了大半里，找到一处比较合适的所在。这里水面较窄，大概七丈多一点，我们所在的东岸地势还要略高，比较适合架索。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冰冷的水面上时不时流过一点散碎的月光。苍蝇把绳子挂在勾箭尾翎的搭扣上，瞄着对岸的树冠一箭射去，马脸手里的绳子飞速减少，最后“嘭”得一声拉直了。老四咧咧嘴，“好险，刚刚好够。”
马脸解下皮甲，拽着绳头呼哧呼哧得爬上一颗冷杉树梢，牢牢地打了个死结。
其实溜索这本事，我们是跟扁毛学的。他们不是都会飞，所以过起河来也挺麻烦的。好在他们骨头轻，风吹都打晃。随便在树上拉跟细绳，轻飘飘的就能溜好远。我们虽然学了这本事，可是体格不能比，加上刀枪盔甲，一个个死沉死沉的，至少也得用指头粗的牛皮绳才经的住。一个人要是背上条过河的绳子，累赘得要命。所以也就是我们这种斥候小队，才会分着人带条绳子，过个小河小渠的，至于枯叶河这么宽的，我们还真没试过。
第一个上溜索的是老四。他把长枪竖着别在腰里，解下脖子上套的皮围子，轻飘飘的就溜了下去。他虽然个子高，但瘦得可以，没多少分量，很快就溜到对岸。我们隐约看到他拿下围子，拽着长枪四处溜达了一圈，然后就听到了两声不伦不类的口哨。他总是不肯按着规矩，学点做暗号的鸟叫。
接着，陈副将和几个新兵都陆续上了溜索，顺利溜到对岸。
剩下我们几个把胖子抬起来，用马脸的盔甲把他勉强裹起来，挂在溜索上。中间胖子好像醒了一下，还睁开那双浑浊的胖眼看了看我们，嘴里还咕哝了句什么，随即又昏睡了过去。这么精壮的一条汉子，瞬间就被一群恶鱼咬成这副模样，想一想都冒冷汗。我看了看泛着波纹的水面，宁静而平和，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条河就像李马脸的聚赌的营房，从外面看规规矩矩，只要一掀开帘子，迈进一条腿，它就会吸干你最后一滴血,不死不休。妈的，我宁愿死在马脸的赌场里，也不愿意被鱼吃。
胖子也溜过去了，中间在两条绳子打结的地方卡了一下，我们都吓了一跳，不过幸好他够重，磕巴一下还是过去了。
然后夆哥、简军官还有苍蝇他们都一一溜了过去，最后剩下的是李马脸和我。
我推了推他的胳膊，“过去，我殿后。”
“别，你先过。”他眯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
“咋了，这玩意还谦让？”
他嘿嘿一笑，从腰里解下一条鼓鼓囊囊的腰带，交到我手里。我认识，那是他的家产——他从来都把自己的全部家当绑在腰里。他奸诈的笑着，“我块头大，加上我这些宝贝，怕把绳子压断了。你分量轻，先带着我的宝贝过去。我跟着你。”
“胡扯，胖子都溜过去了，你有他砣大？”
“他能跟我的宝贝比？他死了就死了，我的宝贝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妈的。财迷。”我一边愤愤的骂，一边把腰带缠在膀子上，挂上溜索。
“快点，快点。”他还不住的催。
溜到一半，过那个绳结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明月又从云间钻了出来，我看到李马脸正伸着脖子，紧张的盯着我的动作。我故意腾出一只手，把他那宝贝腰带解下来，晃来晃去。腰带在我手里哗啦啦的响，里面的银子好像还不少。不过，只要我一送手，他这些年坑蒙拐骗的全部心血，可就全喂鱼了。马脸立刻急了，忍不住叫出声来，“黑哥！黑爷爷！你饶了我吧！求您了！”我得意笑着，向对岸的伙计们挥舞着马脸的财宝，夆哥在向我猛挥手，示意我别闹了。我回头向马脸那边打了个呼哨，把腰带又挂回脖子，耀武扬威地溜到对岸。一直到快碰到树杈时我才松手跳了下来，腾得一下摔倒在一层厚厚的枯树叶上。其实马脸的宝贝，分量还真不轻。
我回过身，隔着波光鳞鳞的枯叶河，看着马脸麻利地套上绳索，向这边溜过来。看来让他跟这宝贝哪怕分离片刻，他都舍不得。这时候月亮好明，他溜到河心，我几乎都能分辨出他脸上焦虑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我好像听到空气中簌得一声，好像身边有谁轻轻掸了一下衣服上的尘土，或者拽断了头发的束带。
李马脸停住了，就停在绳子打结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脸好像凝固了，阴影重叠，看不出是渴望还是焦虑的表情。但是他的嘴巴张得好大好大，一只明晃晃的箭头从他嘴里露了出来。
一只羽族的扁头短箭射穿了李马脸的脑袋。
他慢慢地松开手，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他死了。
我手忙脚乱地爬到一棵树后，蜷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感到心跳得很快，砰砰砰，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腔。一个新兵蜷在我脚下，全身缩成一团，脊背紧紧地贴在我的小腿上。我一脚把他踢开，侧过身往水里看。
水面上很平静，只有几缕细碎的波纹微微搅动。
“回去！”我听到了夆哥低声的呵斥。他就在我对面不远的一棵树后，向我做着隐蔽的手势。
我缩回头，闭上眼睛，心跳平缓了一点。
马脸的宝贝还完完整整的挂在我脖子上，而他自己，已经尸骨无存。他不像苍蝇，他是要长命百岁的，等打完仗了他要带着自己攒的钱回老家，盖两间青砖大瓦的房子，讨一个大屁股的老婆，生一大窝孩子。
全都是扯淡。
我们都在死在这里，一个都回不去。
我解下马脸的宝贝，撕开个口子，掏了一把。里面有些纸，有些铜钱，有些粗硬的东西。我侧了侧身子，借点月光低头看去。几大把借据，三四串铜钱，剩下的，都是碎铜烂铁,一块银子都没有。殿后的本来是我，就是这些破烂救了我的命，又害死了它的主人。
那边夆哥没工夫象我一样多愁善感，他解下短弓，搭上一只箭，在箭头上扎了几圈油布，掏出火石点着。然后把弓箭伸出树外，也不瞄，径直射向对岸。短箭噗得一声闷响，扎在树干上。这边大家一起挥动兵器，乒乒乓乓地敲打树干，制造出嘈杂的响动来。陈副将从树后露出半边脸和一只弯弩。在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中，他扣动弓弦，随即闪回身去。河那边突然一阵簌簌的响，耳边马上传来简军官的大喊：“撤！快撤！”大家马上停下手中的动作，矮着身子向远处奔去。
我把马脸的腰带重新扎上，轮圆了胳膊，一把抛到河里。扑通一声，李马脸的全部家当就这样随他去了。
撤退的路上，没有人说话，连担架上的胖子也睡得昏天黑地。忽然我有点羡慕他，要是我也能这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有多好，最好就这样睡到死，没有恐惧，没有烦恼。
林子越来越稀疏，大家走得很小心，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羽族的主力——这好像是迟早的事。不过我们都相信，至少现在我们已经摆脱了扁毛的监视，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大概向西走了三四里样子，林子眼看就要到尽头，再往前走就是粮道了。十二年前忠勇候征十五万民夫，以五万军兵为护卫，花了两年，自索桥关过走马山，修了三百里粮道，终点就是黄崖城。修路并不是天大的难题，但是为了防备扁毛的袭扰，粮道两侧一里半的林子都被砍得干干净净，西澜州暗无天日的莽林中，硬是被砍出一条白地，而天启西城却多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重影宫。这些都是以前队长跟我说的，他在澜州呆了十四年，曾经属于先皇昭文帝亲征澜州的第一批大军。先皇一战即薨，把我们队长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北澜州，狼狈不堪地过了十四年，终于还是随驾而去了。
夆哥示意大家停下，把胖子的担架安置好，围坐在一起。陈副将大马金刀地端坐在一棵枯倒的老树上，这位老爷不管处境多狼狈，架子总是不丢。简军官坐在我和苍蝇中间，耐心的摆弄身上薄薄的锁甲，努力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来。
夆哥压着嗓子，低低的说，“现在我们已经走到粮道，往西已经没多少路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大家合计一下。”
一个新兵先耐不住性子开了口，“什么怎么办？我们不是要回黄崖吗？”他的头巾上沾着不少草屑，河边的时候就是他蜷在我的脚下。他叫郭喜，是今年开春才来的黄崖城，没打过一次正经仗。
那边陈副将马上呵斥了一句，“笨蛋！现在还怎么回去？送死吗？”
那几个新兵脸上马上就显出恐慌的神色来。另一个第二年兵嗓音颤抖的问：“那我们怎么办？逃走吗？”
“大家不要慌，事情没有那么坏。至少扁毛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行踪，只要我们自己不要乱了阵脚，还是大有机会的。”简军官不知道心里是不是也紧张，但是从脸上可看不出来。
苍蝇也是一如既往，拉着个死人脸，“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那好，先听听我的分析。首先，我们来看看自己的处境。我们已经丢了两个人，重伤一个，还剩十个能打的，不过已经丢了给养，只能再维持一天左右。不过有利条件是，目前我们已经摆脱了羽族游哨的监视，敌人不知道我们的位置。然后再看看周围的条件。现在我们已经可以肯定，羽族的主力就在附近，而且即将大举进攻黄崖城，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我们很可能已经夹在他们的中间。”
“简兄，不用跟他们那么罗嗦。直说了吧，黄崖城马上就要陷落，我们就算能冲破羽人阻隔回到城里，只不过是晚死一天。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掉头向南，撤到走马山。”陈副将粗声说道，眼睛只是看着简军官，并不肯扫我们半眼。
我忍不住说道，“陈将军，扁毛不是白痴，他们既然要攻下黄崖城，那肯定不会忘了走马山的援兵，他们一定会在半路上设下埋伏或是阻击。往南不一定好走。”
“哼，那也好过回去送死。”
“不用争，你们两个都有自己的道理，”简军官淡淡地说，“回黄崖城危险太大，但是往走马山路途远得多，路上并不安全，带着伤员也走不快。”
夆哥突然插话，“即使回黄崖城很危险，但我们已经知道扁毛要进攻，而城里还一无所知，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送信回去？”
陈副将冷笑一声，“要回去你自己去吧。”
那个郭喜瞪大眼睛，怯怯的说，“我们不用回去吧，只要想办法发出点警报就行吧。”
苍蝇道，“你怎么报警？点火？吹哨子？你怕扁毛找不到我们吗？”
郭喜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陈副将忽得站起身来，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说的？黄崖城一定回不去了，也别相什么蠢办法报警，我们能活着离开才是关键。”
夆哥并没有抬头，手里攥着弓梢，声音坚定，“黄崖城我守了十年，我不能看着它被攻破，自己逃命。”
我紧接着说，“我六年。”
老四：“我也六年。”
苍蝇：“五年。”
夆哥：“我们得回去。”
那几个新兵交换了一下颜色，那个郭喜轻声说道，“我有好多弟兄都在城里，我也不想见死不救。我承认，我很害怕。”
陈副将啐了一口，一把拽下头盔，丢在地上，看上起怒不可遏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简军官没有理他，只不过表情怪怪地看着我们，继而笑了笑，“这么说，你们决定要回去了？”大家谁也没有回答。黄崖城多半是守不住的，回去送死并不是一句话的事。
尴尬的沉默。
陈副将嗤笑了一声，“你们不是要回去吗？怎么，改主意了？”
苍蝇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对，要回去，你跟我们走吗？”
陈副将转头看着简军官，明显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支持。
简军官扫视四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也加入，我们不撤。”
陈副将很是懊丧，一脚把地上的头盔踢出老远，愤愤地回到那棵枯树旁，背对着我们也不坐下，不知道是不是想把树连根拔起来。
夆哥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一句，“您的意思是，不撤?”
“对，不撤，但大家不一定非要一起回去。只是报信，两三个人足矣，人多了反而不方便。再说我们还有伤员。我看剩下的人不如找个地方隐蔽，躲起来等待时机。”
“时机，什么时机？”
简军官并没有马上做答。他拉了拉身上的锁甲束带，发出一点哗哗的声音，嘴角咧咧，“这锁甲，我还是穿不惯啊。”这时候一片乌云遮住月光，黑暗中大家都面目不清，只有眼睛闪出一点微微的亮光。除了陈副将和胖子，所有人都抬着头等待他的答案。
“我朝的大军，现在已经过索桥关了吧。”
一言既出，众人一片愕然。
“犬牙山一战，朝野震动。禁军营官以上七十五名将领联名上书，恳请圣上降旨发兵，荡平澜州。圣上已经令青石候点十万大军，誓师东征。我是禁军踏白营的参议，此次和陈副将来黄崖城，就是为大军勘查地形，做进攻的准备。计算日期，大军应该比我们行程晚五天，应该是三日后才能到。不过自从发现羽族的进攻企图，我就已经摔破了信玉，”说着他拿出一块裂成两半的墨色玉石，给大家看了一眼，“大军已经收到信息，前锋营会立刻轻装疾进，现在多半已过了走马山，用不了一天就能到黄崖。”
一个新兵兴奋的问道，“这么说黄崖城有救了？”
简军官摇摇头，“说不定，就算我们把信送到，也说不定。羽族这次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和准备，黄崖城三千守军不见得能顶多久。”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们还是要回去。”老四突然斜刺里冒出一句，这个混蛋有时候真的以为自己懂得很多。
夆哥轻轻的咳了一声，“老四，你还记不记得那条上黄石崖的小路？一会儿你带大家上山，带好路，要不然回来我砍你的脑袋。”
苍蝇一愣，“那条路？”其实我也不明白，在黄崖城守了六年，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路，而夆哥和老四居然知道？
老四看到我们的疑惑，不禁有点自鸣得意，“哈哈，去年我和夆哥几个，在城外套獾，不小心发现了一条废弃的小路，居然能爬到崖顶，正好就在城的头顶。乖乖，那次可套了不少，还有马脸，这混蛋最傻……”
提到李马脸的名字，他突然便停住了，讪讪地矮下身子，扶着他的杆子不说话了。
简军官并不掩饰自己的满意，径直对夆哥说，“那好，主力上黄石崖。我和夆哥回去报信。”
陈副将忽得转回身来，几步上来，抓着简军官的肩膀，“你怎么能去冒险呢？黄崖城是他们守的，跟我们有什么相干。你别忘了，嫂子和孩子都在家里等你！”
简军官盯着他的眼睛，“陈兄，不必过虑。我对自己还有些信心。再说我们做将官的，不就是要冲锋陷阵，死在前面的吗？要不然怎么让弟兄们心服。”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热，要是让简军官做我们的营官，那该有多好。就是冲着这句话，不知道多少兄弟会甘愿为他而死。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想起以前队长的话。他总是说我太单纯。平时看起来做事有分寸，但遇事头脑容易发热。今天简军官就说了这句话，我几乎热血上冲，便要为他拼命了。算了，不管那么多了，该如何便如何吧，生死有命，该谁死都是谷玄定的，躲着也没用。
“简将军，两边队伍都要有人带，夆哥可以带队上山，这边我跟你走便可以。”我还是顺应了心中的冲动，让热血蒙了自己的眼睛。
夆哥摇摇头，“不行，你不认识路，要是万一有什么闪失，撤回来怎么找我们？”
听到这话，我不由一梗，的确，我不认识路啊。
简军官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好了，听我说。我们两个往城里去，章队长带两个人就在这儿隐蔽接应，要是天亮以后我们还没回来，就不用等了。”
夆哥现在对简军官的话也颇为信服，他点点头，不说话了。
计划很快安排停当。
老四、陈副将、除了郭喜以外的所有新兵，还有担架上的胖子一起上黄石崖；夆哥带苍蝇和郭喜接应；简军官带我往城里摸。
老四他们首先出发了。临走的时候，夆哥抓着他的胳膊，严肃的说，“队伍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带好。”老四重重地点点头，神情中也显出少有的坚定——我一直认为，他只要把什么事当真了，那是一万头犀牛也拉不回的。
其实这么说来也怪，队伍里明明有个副将在，却让一个卒子带队。陈副将这次到没有挑理，只是站在简军官的身前，有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嘴里不住嘟囔，“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这样我回去怎么跟候爷交代……”
简军官把脸拉了下来，“不要胡说，那边队伍还要你照顾，禁军的神箭如何能让他人小瞧了？”
陈副将闻言似乎有些羞愧，不过终于还是抬起头来，“简兄自己要保重，我等你回来。”说完转身随着队伍便走了。
可笑，我们要是顺利进入黄崖城了，如何还会回来？
现在应该是午夜了吧。我和简军官都扔了甲胄，在林子的边缘悄悄前进。他脱了锁甲以后看上去弱不经风，真不知道这两天怎么能跟上我们的队伍。我也并不十分强壮，但是这么些年来征战无论如何也在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前年冬天巡逻掉了队，我一个人在林子中的大雪地里硬是撑了三天，历尽艰辛终于走回黄崖城。回去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已经在整点我的“遗物”了。这简军官皮肤白皙，身材纤细，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但这一路跟我们捱了下来，没叫一声苦，端得是不易。
我们一路隐蔽，走得也并不慢，不一会儿身上就微微见了汗，冷风一吹，冻得够戗。以前队长说过，要是太冷了，还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这样就把冷忘了。我随口问简军官，“简将军，为什么你刚才答应我去？”
他瞅了我一眼，“因为你瘦。这个队伍里体型最像羽人的，就是我们两个。万一出点事，夜里也可以蒙混一下。若是让你们章队长来，他那么粗壮，一眼就露了底。”
说得也是，我不再言语，只管默默得在前头带路。
说来也怪，走了一大半路程，还没见到半个羽人的影子。我心里一面庆幸，一面又忍不住犯嘀咕，扁毛明显摆出了突袭黄崖城的打算，可是把主力都藏到哪儿了呢？难不成半路改主意了？全体收兵了？乖乖，不要玩我们好不好。
离着城越来越近，心越来越不踏实。
暗夜无边，树影憧憧，在乌云的笼罩下，明月忽隐忽现。我的眼皮不住的跳，不知道是什么兆头。简军官一路都在身后，却仿佛看到了我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不要歇一歇。”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脚下步子赶得更紧了。
林子越来越稀，远处已经能看到影影憧憧的城墙，还是没有半个羽人的影子。四下里静的出奇，让我想起了宛北老家的月夜。不过眼下的寂静可没那么安详，也不会有皮包骨头的黄狗有事没事的吠。看着前面白花花的空地，我心里一阵发毛。这时候我禁不住暗自的骂，要是在城边能多留一片些树就好了，那样我们今晚就能无声无息的潜到城下，唤一个睡不着的哨兵，把我们拉上城去。不过要是那样，估计这城也早给扁毛摸了。
我们隐在几棵大树之下，面前是三百步的空地和一条黑漆漆的护城河——或者叫壕沟。我不知道该如何过去。
忽然简军官抽了几下鼻子，眉头一皱，又用手往面前闪了闪风，眉毛就锁得更紧了。怎么回事，难道有羽人在附近拉屎么？这天寒地冻的，即使真的有，估计也冻上了，哪会有什么味道。这时他凑在我的耳边问道，“你在黄崖六年了是吗？”
我点点头。
“那我问你，整个秋冬黄崖城吹什么风？”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北风。这里林子砍得多，风就大些。”
“那春夏可是南风？”
“是，这里春夏都短，一年也只吹四五个月南风。”
“那冬春之交，总有些日子北风已停，南风还没成气候吧。”
“是，大概就在二月中旬的样子——”说道这里，我忽然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到了二月中旬，无风的日子该到了。可不是吗，今晚我们猫在林子边缘，耳边一丝风都没有。
简军官脸色乌青，却没有答话。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黑色的短刀，从衣襟上割下一大块布来，撕成两块，递一块在我的手里。我看着他，一头雾水。
他没有作声，只是俯下身轻轻拨开地面的落叶，用那短刀向地下戳去。我看了不禁一阵心疼，简军官手里的兵器，一定不是寻常物事，便这样来挖土，损了锋刃实在可惜。那短刀的确是好家伙，北澜州的土地一冬天都冻得石头一般，他一刀下去便插到柄，搅两下带起一大块来，用刀柄磕碎了摊在旁边。三两下工夫我们面前就堆起一小片松土。他虎着脸说，“把布拿来，照我的样子做。”
他先把自己那块布摊在地上，把土撒上去，再细细的碾开，用布裹了起来。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照他的样子做了一遍。他把布做成了一条装土的褡裢，围在了自己脖子上，对我说道，“黄崖城多半已经完了，城里守军此时不是昏睡便是已经死光，但我们还是要走一趟。到了城边，把这个围在口鼻间，千万不可放下，要是我们也中了毒气，那就完了。”
我们前后脚踏出林子，走在硬梆梆的空地上，四下里月色惨白，死一般的寂静。
前面的城墙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大厚实，随着一步步逼进，我越来越害怕。因为那城墙上没有一个哨兵的影子。身边没有一丝风，我却感到背上有些湿湿的冷。简军官在我面前，一言不发的走着，瘦削的背影在月色中显得分外单薄，乍一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羽人的影子。
到了城边上，我们看到护城河上的吊桥已经放了下来，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看守。我们把土包围在脸上，系紧了以后呼吸有些难受，但是想到简军官刚才说的话，手下不禁又加了一把力，直到把鼻子勒疼。我们默默地往城里走，一直穿过敞开的城门，一个人都没看到。简军官回头看了我一眼，做了个手势，我便跟在他身后拐上城墙。
一上了城墙，我心里格楞一下，脚下有些发软。
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我的面前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尸体，所有人都盔甲齐整，兵器好端端的摆在一边。我走到尸体旁边，弯下腰去看，所有人的脖子都被利刃割开，黑红的血管和白色的气管翻着硬邦邦的茬子，大片大片的血块已经在胸前凝结成黑紫色的硬壳。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身上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看来都是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简军官拍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到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正顺着城墙向这边走来。我站起身，右手握住刀柄，喉咙里火辣辣的烫。简军官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不由分说把我拉下城楼。
我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他摇摇头，隔着厚厚的土包，好像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此时绝对不能败露行藏，只能低下头，对着他摆了摆手。
简军官看我反过味来，便指指那边的街道，我点点头，又跟在他身后，往城里走去。
其实他来黄崖没几天，地形远不如我熟悉，走了几步我便跨到他前头，领他往后寨的草料场那边走去。我们小队的兄弟，只有冯瞎子还留在城里，我得去看看他还有没有命在。
月光还是一片惨白，我和简军官一路顺着墙根往里走，渐渐了听到了一些动静。远处也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个个单薄得像稻草人，但手脚轻快，在左右的房子里进进出出，手里的兵刃在惨白的月光中闪着荧荧的光。我不敢想象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自己脖子里凉飕飕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拐进草料场大门的时候，我们看到对面的兵器库大门敞开，一个纤细的影子从里面走出来，脸上也像我们一样裹着厚厚的东西，手里的短刀滴滴答答地还在往下滴血。我感到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右手不由自主又紧紧地攥住刀柄。简军官在身后轻轻推了我一把，我旋即明白过来，低下脑袋，快步往草料场里走去。那个扁毛好像没注意到我们，自顾自地拎着刀往东去了。我的心一直砰砰地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进到草料场里，我的心凉了半截，几个辎重营的老兵都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血溅得到处都是。
找到冯瞎子住的窝棚以后，我站在门口几乎不敢进去。明知到瞎子多半没有命在了，我真不忍心面对他被人割断脖子的惨状。简军官看我迟疑，便一步迈过来，推开门径直便往里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这个棚子本来就不是住人的，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牛马粪，即使隔了厚厚的土包，仍然能闻到刺鼻的臭气。
我心里忽然一动，这里气味这么浓，是不是能隔了外面的毒气呢？不过转念一想，即使瞎子神智清明，但他一个人面对满城的扁毛，怎么也不会有命了。
这时简军官已经发现了冯瞎子的尸体，他蹲在尸体旁边，回过头招呼我过去。
我有些不忍心，不过还是走到他身边。瞎子的尸体半坐着靠在屋角，低着头，双手捧在胸口。他已经死了很久，尸体硬得像石头。不过他的脖子没断，心口上却插着一把短刀。那是我们的刀，瞎子不是扁毛杀的。
窝棚里光线黯淡，只因为墙板订得不严，才能漏过些许月光，撒在屋里，投下斑驳的影子。我俯下身，拨开冯瞎子肮脏零乱的头发。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已经被冻得死硬，脸色也泛着青白，一双空洞洞的眼眶也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死的时候心里是清楚的。我不该有多少悲愤的，瞎子本来也只剩下半条命，谁也不会以为他还能活着离开黄崖，但是看到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心里又有压不下的怒火。
在我把瞎子的尸体放倒，用一堆柴草掩上的时候，简军官已经把脸上的罩子取下来，试探的吸了几口气，果然安全。不知道是这里的臭气顶着，还是毒气的浓度已经渐渐的淡了。我安顿好瞎子尸身，便站起身，也把罩子撸下来，对简军官说，“我们该怎么办？”
他转头向我，光影暗淡看不清他的表情，“什么都不用做了，出城去，尽快跟他们回合，估计再有一阵，他们也该动上手了。”
我没听懂，“他们不是上崖顶吗？路上一定会遇到扁毛吗？”
他摇摇头，“不是路上，崖顶上便有羽族的人。城里的毒气是雾水葛藤的花粉，人类吸入以后可以昏睡两到三天。不过这种植物只在夜沼中才有，秋天开一次花，很难攒出实战用的剂量。而且这花粉分量轻，极易飘散，若是有风的话，三两下就吹得灰飞烟灭了。所以只能拣没风的日子，从正头顶上往下撒，才能保证效用。我本来还心存侥幸，看看城里还有没有剩下能打的士兵，这下看来是没希望了。这一仗他们打得太过狡猾，不费一兵一卒便杀尽了全城的守军，我们输得实在没什么话说。”
他轻描淡写地说下来，仿佛说的只是某个遥远的典故，而不是眼前惨不忍睹的浩劫，不是血流成河的黄崖城。
我定了定神，问道，“那么他们怎么知道上崖的路呢？”
他笑了笑，“这澜州本来就是羽族的地盘，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吧，只是等到一举破城的时候才会派上用场。”
我心里一阵发冷，那边是老四和陈副将，带着几个新兵，还抬着秦胖子，如何是崖顶羽族精锐的对手？“那我们赶快，早点追上去啊。”我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墙板的缝隙跟前，往前张望。这时月亮又被乌云掩住，只投下一点微弱昏暗的光芒，正是出城的好机会。
简军官走到我跟前，“你这位兄弟怕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不过凶手一定也逃不过今夜，他也能安息了吧。”
我回过头，往掩埋瞎子的柴草那边看了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没说话，默默地把脖子上的罩子套好，向门口走去。
出了门，天色还是一样的暗。我和简军官正要往大门那边走，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轻声叫我的名字，声音还颇为熟悉。我停住脚步，往四周看去。又在叫了，声音比上次稍微急促了一些，我定睛看去，那是一栋高大的草垛，里面好像有人露出小半截身子，正在拼命向我招手。
“还有人活着？”我心中又惊又喜，不过往那边走了两步我突然明白过来——他是安副将。
他看到我走过来，极力压低的嗓音中也不禁带了一丝颤抖，“快来救我，太好了，太好了，快救我出去。”
我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狂喜的脸，冷冷的问道，“你来这里作什么？”
他看到我的表情，脸上的兴奋一下子褪了不少，诺诺地说，“我……我来巡营，正好碰上扁毛的夜袭，自己就躲起来来了，”他顿了一下，又换上讨好的嘴脸，“你们来得正好，快把我带出出城去，日后论功，我一定拼死保荐。”
我没搭他的腔，继续问道，“冯瞎子是不是你杀的？”
他脸上一寒，几乎要拿出往日的威严来骂我，转而又搭拉下眉眼，“怎么会是我，我是你们的将军啊。”他若无其事地把双手向身后掩去，嘴里还不住的说，“平日里我待你们严，可我那是爱护……”其实我已经看到他满手的血污，藏是藏不住的。
简军官此时从我身后走过来，“不要在此耽搁，安将军你继续在此藏好，不会被发现的。你身材太高大，走在路上瞒不住的。”
安副将一下子变了脸，嗓门也不禁提高了几分，“难道你们要把我抛弃！”
简军官脸也变了，压着嗓子呵斥他，“叫什么叫！再叫莫怪我们无情！”
安副将还不依，正要继续纠缠，突然我们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几个纤细的影子隐约出现在大门口。安副将一下子噤了声，便要缩回去，但是已经迟了，几个人看到我们，便马上朝这边走了过来，手里兵刃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简军官就站在我身边，我俩迅速对视一眼，我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冰冷彻骨。我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刀，反手一刀，噗得一声，安副将还没来得及缩回的脑袋就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几步远去，我感到脸上一热，腥骚而粘稠的液体喷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睛。简军官捡起人头，向那几个人抛了过去，喊了一声：“撒叶曼，斯卡哈里叶。”他说的是羽族话，我听不懂。
那几个扁毛看到滴着血的人头飞过来，谁都不去接，等人头落在脚下，走在前面的一个蹲下去，拿刀扒拉一下，抬起头，低声喝道，“提卡尔，帕依库特。”说完起身，招呼那几个人回头走了。
剁了安副将的脑袋，心里像灌了一大杯烧酒，火辣辣的痛快。就算今晚我死在黄崖城，都觉得不屈了。不过老四他们还在危急中，我们得回去支援。耽搁不得，简军官和我匆匆就出发了。
拐出草料场，我们发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羽人多了，一般三四个一组，分持弓弩和短刀，个个身上满是血污，走在最后的一个，手里都拎着一大串什么东西。我们依旧沿着墙根一路前行，悄无声息，安副将的血也溅了我们满身，就算是混在扁毛中间，一时半晌也不见得露馅。
走到城门附近，我们不得不离开阴影，跟扁毛走得近了。不过幸好现在乌云浓重，月光晦暗，一步之外人物面目不清。我们埋着头一声不响的走，只盼望早一刻混出城去。长刀贴在背上有些碍事，这件兵器对于羽人来说太大也太重了。快要拐到城门前的时候，我不得不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把刀扔在地上。这样我手里的兵器就只剩下一把七寸多长的短刀，揣在怀里暖得热乎乎的，我总是忍不住把手伸进怀中，紧紧攥住刀柄，这样心里才会踏实一点。
拐过最后一个弯，城门就在眼前了。城门前是一片空场，平时后营和辎重营的那些笨蛋都在这里操练，虽然他们的操练混乱而丑陋，而且已经名声在外，押运粮草的走马山锐风骑每次来到黄崖城，总不忘好好的嘲笑他们一通。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前营的滚刀手号称精锐，连赌钱都从来不进马脸的场子，今晚还不是一样，都成了扁毛刀下的冤魂。
看到小校场的时候，我心里不由得一惊。我看到无数扁毛正从三个方向向那里汇合，都是三四个一组，最后一个手里柃着大串的东西。我回头看了简军官一眼，虽然看不见表情，但能感觉出来他沉稳而坚定。我定定神，鼓起勇气往前走，心里不住的给自己打气：“你已经宰了安副将那个畜生，今晚就算死了，也不亏。”
走过校场中心的时候，我们身边的扁毛都把手里那大串东西放在地上，一个穿银色衣服的高个子羽人把这些东西拿起来，交给旁边的两个人。我们手里没什么可交的，路过的时候忐忑不安，生怕被人截下来质问。不过幸好那高个子羽人手里太忙，根本无暇搭理我们。只是路过地上那大堆东西的时候，我感到胃里一翻，几乎当场呕吐出来。原来那地上密密麻麻的东西，都是刚割下来不久新鲜的人耳。
走过三千人耳堆积的地狱，迈进城门洞的时候，我仍然感到膝盖发软。我不是没见过血腥的场面，刚在安副将的血喷得满脸，我心里也没有一点迟疑或者惊惧。但是今天我第一次发现，三千个血迹斑斑的耳朵拢在一起只是那么小小一堆，一个大柳条筐便装得下。黄崖城三千条活蹦乱跳的生命，一个柳条筐便装走了。
门洞里站着四个扁毛，看到我们过来，为首的一个便迎着走了上来，手里刀锋雪亮，看来今晚还没有饮过血腥。我拉拉脸上的罩子，往后缩了缩；简军官走到我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亮了一下，径直操着一口标准的通用语说道，“墨影团，不要挡路。”
那羽人却不肯轻易放我们走，抢上一步来，伸手夺过简军官的木牌，然后左手拇指和中指轻轻一捻，指尖便亮起一点蓝色的荧光。他把木牌举在眼前，借着荧光仔细辨认，那时一张年轻的脸孔，有着薄薄的嘴唇和银灰色的瞳孔。他把木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突然转向我们，嘴角掠过一丝诡异的笑。我心里一惊，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麻布缠裹的刀柄涩涩的，很是吃手。不过那笑容转瞬即逝，他马上把荧光捻灭，木牌也交还到简军官手中。然后他也用通用语说，“走吧，雪雾团和白鸟团就在冷杉林，你们不妨先去那里。”
简军官点点头，收起木牌，带着我匆匆走出城门。直到迈过吊桥，走过那三百步的白地，进了稀疏的林子，血流成河的黄崖城已经变成身后模糊的黑影，我才把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
我憋不住心里的疑问，直接问简军官，“将军刚才怎么说通用语？他又怎么肯放我们走？还有，他怎么还告诉我们他们的布防？”
简军官笑了笑，“我是冒充羽族的斥候墨影团，本来就该说通用语。”
我不满足，“那他就这么容易相信？”
“我在禁军踏白营十一年，做了这么多年探子，今晚的场面多少还能对付过去。”
这个解释应该足够了，而且按说我这种最底层的卒子，根本不该向军官刨根问底，不过今晚一道在敌人刀口上走了一遭，平白地便生出许多亲切感来。我索性追问到底。
“我好像看到那扁毛笑了。”
简军官此时已经摘下罩子，扔在树后，用落叶掩了起来。此时明月又透过云层，在林子里投下稀疏的光影，我看到他的嘴角也浮出一丝微笑，跟那羽人一般的诡异。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没想到你心思这么细。算了，要是我们活过这一战，我便举荐你到我们踏白营去，以你的天分，不作个斥候可惜了。”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不过我也没有追问，我知道肯定还有下文。
“那守门洞的羽人，其实是我们的人。”
我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想过，面对了四年的仇敌中，竟然隐藏着自己的战友。这可不是中州的诸侯纷争，我们是两个种族来着。一个羽人怎么可能投靠我们，种族间巨大的鸿沟可以这样轻易跨越吗？
“他们的祖先是从前羽族王位之争的失败者，流落到中州被我们收留。自从跟羽族开战之后，我们便从他们的家族中挑选了一些少年，潜回澜州从了军，作为内应。这是禁军里的绝密，本来我的官阶也够不到这个秘密，不过当年他们就在我们踏白营受训，而且跟他们联络，一直就是踏白营的差事，所以我能知道一些。今天他一眼就看破了我们的身份，却打了个马虎眼，不但我们放走，还把他们打援伏兵的位置泄了出来，这下帮了大忙。对了，在我们内部，把他们叫做赝羽。”
我明白了。
不过简军官既然肯告诉我这秘密，看来我以后只有两条路走，要么随他回到天启禁军；要么就只有战死在这里了。
随着黎明的临近，天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我感到背上的汗水已经结了冰，仿佛背了一层薄薄的硬壳。简军官虽然看上去仍然镇定自若，但脚步却渐渐有些慢了下来，折腾了这么久，看来他的体力有些下降。我有心放慢脚步，就一就他的速度，不过想到老四他们生死未卜，心里不免有些急，便咬咬牙，暗暗鼓一把力气，继续前行。
回去的一路仍然没有半个扁毛的影子，夆哥他们三个还在原地等着，看到我们回来，便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郭喜离我们最近，不过他看到我脸色阴沉，长刀也没了，踌躇了一下，没有开口。夆哥走到我们面前，沉声问道：“进去了 吗？那边这么样？”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简军官简短的说，“他们用了毒气，城里的守军已经死绝了。”
夆哥沉默了。
那边苍蝇插了句，“看到瞎子了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苦笑了一声，“看到了，他早死了。不过是安副将杀的，那个混蛋已经被我砍了头。”说着我抬起胳膊，“你看，身上渐得都是他的血。”
苍蝇点点头，“痛快。”
郭喜惶惑地看着大家，“那，那，那我们该这么办？”
夆哥抬起头，看着简军官，“我们上山去？”
简军官点点头，“要赶快，山顶上有羽人在。我们得快去增援。”
夆哥脸色一变，“怎么会？那——郭喜，把他们的衣甲拿来，没时间等了。”
话音刚落，一声尖利的呼哨划破林中的寂静，刺入每个人的耳膜。举头望去，我们身后蒙亮的天空中有一点紫色的光芒急速升起，然后一闪而没。我下意思地靠到身后的树干上，伸手去摸腰间并不存在的刀柄。大家也都警觉地握紧了兵刃，四下观望。只有简军官站定身形，没有一丝慌乱。他摆摆手，“不用紧张，这是羽族斥候的求援讯号，应该是陈副将他们遇敌了。”
这时候已经容不得我们多做思量，扁毛的援兵很快就要上路了。
我们匆匆套上衣甲，苍蝇把他的长刀递给我，自己解下肩甲上的短弓，拿在手中。其实我们小队中，他的箭术是最好的，四年前七夕一战的时候，增援黄崖的神弩营唐副将就看上了他，想要带他回去。不过苍蝇知道索桥关那边的神威将军潘昊治军出了名的严，像他这种兵，一个月之内必定被就地正法，所以就装了半个月的病，躲了这趟美差。一直到去年，唐副将押解粮草到黄崖，说起来念念不忘，不过等看到了他现在的病痨鬼模样，便大摇其头，此事于是作罢。说实话，苍蝇现在已经没有当年的力气，拉不开四石的硬弓，不过现在用短弓，七八十步内准头还是丝毫不差。
天光已经大亮，我们一路上小心翼翼，脚下却丝毫不敢放慢。过了大约半个对时，我们便来到上山的路口。这里地势隐蔽，我们先要下一截三四人高的陡崖，然后再在密密的灌木林中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条荒芜的小路。寻到路后，我和夆哥伏在地上仔细辨认那些零乱的足迹。靴印边缘整齐的是陈副将；老四的比常人宽大，旁边往往有枪柄戳地留下的痕迹；还有一前一后距离固定的两对，踩得特别重，那一定是抬担架的两个新兵。在他们的脚印踩踏下，还有几对痕迹模糊的印记，扁毛身子轻，枯枝有时都踩不断，他们的脚印乍眼一看，几乎分辨不出来。我和夆哥对视一眼，心领神会。最新的脚印就是老四他们，说明扁毛的援兵还没到；不过那旧的脚印至少也有五六双，老四一共才六个人，再抬一个伤兵，他们不一定敌得过那些狡猾的扁毛妖怪。
我们站起身来，夆哥看了看四周的地势，这里刚刚出了灌木林，小路正要往沿着一条石壁上的缝隙向上攀升。他指着路对我们说，“只有这一条路，你们一直走，快的话大概有两个对时就能到顶。希望他们撑得住。”
“那你呢？”苍蝇问了句。
“我殿后。扁毛的援兵说不定就要来了，他们速度快，要是赶上我们的尾巴，事情就麻烦了。我留下来抵挡一阵，你们快点赶路吧。”
我不依，抢在他身前，“一直不是我殿后吗？”
他咧嘴笑了笑，“你用刀，这里劈不开。再说，游击埋伏的事，你做的可没我多。”
简军官过来拉住我，“还是章队长经验最多，这事的确他最合适。上边一样危险，我们得赶快。”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夆哥拍了拍我的胳膊，“快走吧。”
苍蝇一直没说什么，他看了夆哥一眼，淡淡地说了句，“保重。”随即转身，第一个往上爬了。
告别了夆哥，我们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不一会儿就累得满身大汗。太阳还没有出来，或许已经出来，但是我们陷在山坳里，无从看到。周围的草木上都覆着一层白白的霜，沁人的寒意刺破重衣，直接渗到骨头里来。没有人抱怨，简军官把头上的软盔摘下来拿在手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白气蒸腾。我看他着实累了，便夺过他的短刀和软盔，帮他挎着。不过这两件东西一上手，却觉得轻若无物，简直比我们以前缴获的羽族家什还要轻上几分。他见我主动搭手，也不推辞，只是对我笑了笑，“再怎么练，身手还是不能跟你们比。”
郭喜在前边回过头来，抹一把汗水，“那是。将军啊，你们禁军再怎么操练，也不如在这天寒地冻的澜州，真刀真枪的比划两年。”
听了这话，我心里不禁暗笑。其实郭喜也是半个新兵，没赶上过什么大仗，现在说起来口气这么大，好像这北澜州三百里的天下都是他一手打下来的。不过简军官也没有笑他，只是随和的点点头，“中州数十载未动刀兵，百姓舒服的日子过得长了，总是忘了边关将士吃了多大的苦，付出多大的牺牲，才换来这几十年的和平。你们辛苦了。”
六年来不是没有别的将官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只有简军官跟我们一道，呼哧呼哧地像狗一样爬在荒芜的山地里，一边忍饥挨饿，不知什么时候开膛破腹血溅五步，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来，听起来让人心里热烘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