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趣味与思考的书——《史记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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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上全国书架)
以下是部分篇章节选
刺客列传:为尊严而战的死士
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史记•刺客列传》
豫让,姬姓,毕氏。春秋时期晋国人,当时晋国国君大权旁落,掌权的是所谓的“六卿”,他先后在权臣范氏、中行氏、智氏等家族中担任“家臣”。这里的家臣并非高级仆人,而具备真正的“臣”的地位,这还要和西周以来的制度说起。周武王灭商之后,奖赏有功之臣,进行了大肆分封。他保留了一片自己直属的领地,然后把全国的土地按照公、侯、伯、子、男五个等级封给有功之臣和姬姓家族的成员。这些得到封赏的人称之为诸侯,诸侯的领地称为“国”。诸侯们有权在自己的领地任命官吏、获取税收、制定法令,而且他们的后代还可以世袭他们的地位,只不过继承的时候需要向周天子报告。周天子做为所有诸侯的宗主,以间接统治的方式管理全国。诸侯们也可以将土地分封给同宗的贵族或者臣下,同样,得到封赏的人有权在自己的领地内自主行事,比如获得税收,任命官吏等等。通常大夫的领地称为“家”,则他的臣下称为“家臣”。当然,拥有封地的不一定是大夫,很多公室贵族和有功将领都有自己的封地,他们的臣属也被称为家臣。
诸侯内乱
周平王东迁之后,周天子对诸侯的控制越来越弱,诸侯们几乎都不向周天子朝贡了,有的甚至侵夺周天子的土地。春秋时期,周天子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诸侯们互相攻伐,争夺土地和人口,早已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晋国属于周天子的同宗,也是姬姓,到晋文公时期成为实力最雄厚的诸侯国,也是称霸时期最长的诸侯国,不过悲哀的是晋国国君和周天子一样,对臣下失去了控制,使得掌握实权的几大家族争权夺利,那个家族占了上风,就等于把持了晋国,在晋国出现了国君和大臣共同执政的局面。晋顷公十二年(前514年),权臣赵简子联合智氏、韩氏、魏氏、范氏、中行氏灭了公族祁氏、羊舌氏,六大家族完全将晋国国君架空,掌握了晋国的大权。他们豢养了大量的刺客死士,拥有自己的城池和武装部队,历史上称他们为“晋国六卿”。
春秋时期是个混乱的时代,不但周天子失去了最高统治权,各国的君主也都岌岌可危,因为他们的臣下也都窥伺着国君的权力,同样大臣家族内部也争权夺利。晋国六卿灭掉了诸多豪族,内部又开始争夺权力。六卿中最大的权臣中行氏为了对抗其他四个家族,和范氏结成同盟,豫让就是中行氏家族的众多击刺之士之一。前497年,赵氏家族的掌门人赵简子和族子赵午(时任邯郸大夫,为了和晋阳的赵氏家族区别,称邯郸赵氏)发生争执,赵午被杀。而赵午是中行氏掌门人中行文子荀寅的外甥,为了替外甥报仇,中行文子联合范氏,邯郸赵氏发兵进攻晋阳赵氏。赵简子当即起兵抵抗,智氏、魏氏、韩氏等家族也都与中行氏有矛盾,因此极力支持赵简子,并请求晋定公作出裁决。晋国国君本就受制于六大家族,如今四大家族联合,他也只能倾向于强者了。结果四家打着晋定公的旗号围攻中行氏和范氏。中行氏和范氏遭到惨败,占据坚城朝歌,在哪里负隅顽抗。经过八年的战斗,朝歌城守军被击溃,中行氏和范氏逃到齐国。长期在晋国占据优势地位的中行氏家族灭亡了。豫让逃奔智氏家族,成了智氏家族的死士。智氏家族对豫让非常看重,待之以国士之礼。
三家攻赵
智氏家族崛起后,也和中行氏一样,企图独霸晋国朝政。前453年,智氏家族的掌门人智伯瑶以恢复晋国霸业为名向韩、赵、魏三家卿大夫索要土地,他说:“晋国本来是中原的霸主,但后来却失去了霸主地位,为了重新树立晋国的霸主地位,我请每个大夫家拿出一百里土地和人口交给公家。”韩氏家族和魏氏家族畏惧于智氏的强大,被迫交出了土地和人口,但赵氏家族的掌门人赵襄子却拒绝了智伯瑶的建议。于是,智伯瑶以此为借口,联合韩、魏两家进攻赵氏。赵襄子坐镇耿城(今山西河津南),亲自指挥军队抵抗三家联军。但形势岌岌可危,主要是耿城城墙矮小,防御体系不完善,就在他焦急欲绝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赵简子的话“如果赵氏危急,晋阳可以做最后的抵御”,他立即决定退保晋阳。命延陵生率领车兵和老幼先撤,自己率领大军做为最后的掩护,不就全部撤到坚城晋阳。晋阳是一座非常坚固和庞大的城池,城防系统非同完善,府库内的兵器军械充足,粮食积蓄很多,最重要的是当地百姓一直拥戴赵氏。这让赵襄子非常兴奋,当三家军队围攻晋阳后,他丝毫不乱,命令士卒们拆掉晋阳城内宫殿的大铜柱子,销熔后铸造成箭镞,又将宫殿周围的“荻蒿”和“楮楚”等植物砍到,制成箭杆,由此制造了大量的羽箭。
三家联军对晋阳城猛攻三个月,赵氏军队依托坚固工事竭力反抗,不但未被灭,反而用弓箭对联军予以巨大的杀伤。就这样,战争持续了三年,晋阳依然未克。智伯瑶带领士卒观察地形,忽然看见了晋阳城外的汾河,不由的眼前一亮。他当即命令士兵在汾河旁边挖开一条水道,引到晋阳城下,然后在上游筑起一座高高的堤坝,拦住上游的水。当时刚好是雨季,洪水滔滔不绝。智伯瑶命士兵在堤坝上开了一个口子,河水顿时直灌晋阳城。城里顷刻间变成了水乡泽国,老百姓和将士们只好把家搬到屋顶上和城头上,在屋顶上睡觉和做饭。智伯瑶的这一招不但没有挫伤晋阳人的抵抗决心,而且使赵人恨透了他。
智伯覆灭
有一天,智伯瑶和韩康子、魏桓子一起视察战况,望着几乎被河水泡塌的晋阳城,得意的说:“晋阳不是号称固若金汤吗?它的确能够挡住士兵的冲锋,但却挡不住大水的冲击,谁能料到河水也能灭了一个国家。”他的话获得了韩康子和魏桓子的赞同,但也把二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韩氏家族的老巢平阳(今山西临汾县西南)、魏氏家族的老巢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也都傍河而建,如果智氏要攻打他们,同样可以引水灌城。
韩康子和魏恒子这两个老狐狸回到自己的营地一想,自己干的岂不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勾当么,当即就有了二心。恰在这时,赵襄子派来的使者张孟同也来拜访他们,并以“唇亡齿寒”的道理劝谕二人,二人随即和赵襄子达成密约。三月的夜晚,风依然寒冷。韩、魏的士兵秘密出动,杀死了堤坝上智伯瑶的士兵,然后把水引到智伯瑶的营地,放水灌营。还在梦中的智伯瑶突然醒来,发现到处都是水,急忙调兵防水。韩、魏两军早已从两翼杀来,晋阳城的赵军精锐又从正面进攻,智伯瑶战败被杀。韩、赵、魏三家尽灭智氏家族,将其领地全部瓜分,甚至还瓜分了晋国的其他土地,只留给晋国国君两座城,这就是“三家分晋”。
厕所行刺
赵襄子恨透了智伯瑶,将他的头砍下来制成了酒器。当时智氏家族的追随者大多逃散,或者改换门庭,只有豫让发誓要给智伯瑶报仇。他逃入山中,苦练击刺之术,之后又改名换姓,并伪装成受过刑的建筑工。当时赵襄子宫内正整修厕所,他便混在建筑工中进了赵襄子的宫殿。有一天,赵襄子去上厕所,忽然感到心乱跳。同时发现粉刷厕所墙的人形迹可疑,当即命令士兵把他抓了过来,结果在这个人怀里发现了锋利的匕首,这就是豫让(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如此看来,赵襄子多次不死,还真不是偶然,此人的第六感觉或者说警觉心真是太敏锐了,简直可以和某些动物相比。
豫让被抓后,赵襄子问他为何行刺,豫让毫不讳言的说:“为智伯瑶报仇。”左右的侍卫准备杀了豫让,赵襄子却说:“这个人是个贤士,我小心躲避就是了。况且智伯瑶没有后嗣,他的家臣替他报仇,实在是天下义士啊。”然后将豫让放了。
毁容改装
豫让第一次行刺失败,并未因赵襄子的大度而软化意志。而是准备第二次刺杀,因为赵襄子认识自己,所以他把漆涂在身上,使皮肤溃烂;又吞下火炭,毁坏声带,使声音嘶哑。他沿街乞讨,就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他,更别说赵襄子了。后来,他的朋友认出了他,说道:“这不是豫让吗?”豫让回答说:“是我。”他的朋友望着他的惨状,流着眼泪说:“以你的才干,难道不能获得赵襄子的赏识吗?等他充分信任你之后,你在杀了他,岂不是很容易么?为何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豫让却说:“如果我投靠赵襄子,而不为智伯报仇,这是不忠;如果赵襄子善待我,而我却怀着杀他之心,这是不仁;如果我以为智伯复仇为名,而欺骗赵襄子,这是不义。”在这里,豫让真正阐述了他行刺的意义。他的报仇并非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找回人的尊严。赵襄子杀了智伯瑶,并将智伯瑶的头颅做成酒器,这时对智伯瑶尊严的极大毁损。智伯瑶被杀,而豫让未能挽回,这是他作为死士的尊严的失去。他必须替主人和自己找回尊严。尊严高于一切,但并非不择手段,他要通过合理的手段来达到目的,而不是用违背道义的方式去做。
《吕氏春秋•不侵篇》记载:豫让的朋友曾问豫让,你曾经追随过中行氏,范氏,但是诸侯灭了他们,你并未替他们报仇;智氏被灭,你为什么一定要为他报仇呢?”
豫让说:“让我来告诉你原因,我追随范氏,中行氏的时候,我寒冷而得不到衣服,我饥饿而得不到食物,我和其他上千人一样,得到的不过是下人的待遇。他们以对待下人的方式对待我,我也以下人的方式对待他们(下人是没有报仇义务的)。智氏对待我则不一样,我出门时给我车坐,并且得到足够的俸禄。大庭广众之时,必然对我施以礼节。这是以对待国士的方式对待我。以国士的态度对待我的人,我也以国士的方式报答他。”(夫众人畜我者,我亦众人事之。至于智氏则不然,出则乘我以车,入则足我以养,众人广朝,而必加礼于吾所,是国士畜我也。夫国士畜我者,我亦国士事之。)
由此看来,智伯并非将豫让当做自己豢养的门客,而是给予了他作为一个人的自尊。当时的社会,贵族和平民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认为贵族比平民高贵。但是,豫让却感觉到了某种平等,智伯不是居高临下的对待他,而是以“知己”情怀,也就是平等情怀对待他。因此,当智伯被灭后,他立志报仇,并说出了“士为知己者死”这句千古名言。这句话体现了一种价值观,一种男人之间以死相酬的情怀。
二次行刺
经历了各种磨难的豫让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他决定尽快实现自己的刺杀。他埋伏在赵襄子的门外,摸准了他的出行规律和路线。《吕氏春秋•王道篇》记载:赵襄子有一天出门游玩,骑着马到了一座桥边,胯下的坐骑却倒退着不肯向前走。赵襄子对自己的侍卫青荓说:“你到桥下去看看,好像有人藏在哪里。”青荓到桥下一看,是豫让躺在地上装死。豫让看见是青荓,就骂道:“快滚,我还有事要做。”
青荓说:“从小我俩就是好友,如今你要做你的大事,如果我告密,是违背为友之道;可是你要杀害我的君上,如果我不报告,是违背为臣之道。”说完,就自杀了。正如《王道篇》所言,青荓非乐死也,重失人臣之节,恶废交友之道也。青荓、豫让可谓之友也。此等豪迈壮烈,恐怕也只有战国之世的人能做到了。而此后的人,有着太多的假仁假义,有着太多的冠冕堂皇,有着太多的苟且偷生。
青荓久久不上来,自然引起了赵襄子的怀疑,豫让也就暴露了,他被抓,第二次刺杀失败。《史记•刺客列传》上记载了赵襄子对豫让的责备,和豫让对自己行为的辩护。“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雠,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雠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这段话的内容和《吕氏春秋•不侵篇》记载的内容基本相似,只是《史记》中是赵襄子责问豫让,《吕氏春秋》中是朋友责问豫让,究竟哪一个更接近真实,也不可考。但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士为知己者死。
刺客尊严
《史记》记载:赵襄子听了豫让的一席话,大为感动,感慨的说:“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赵襄子第一次释放豫让,是感于他的忠义。第二次抓住他,便不再释放他,很有点让他自裁的意思。
豫让却说:“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原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这是何意呢?原来豫让希望赵襄子脱下衣服,让自己击刺。很多人不明白豫让这么做的意义,以为这是意淫或者迂夫所为,实则是大谬。豫让的做法有一种近乎仪式的意义,既然从技术上无法实现刺杀赵襄子,那么不如把它升华为一种“祭祀”。义士的报仇,本身并非为了杀人,更不是为了宣扬暴力,而是为了彰显正义。其意义在于告诉世人,并不是强者可以为所欲为,并不是人死了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作践,总有一种力量在维护属于正义的部分。豫让报仇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报仇本身,或者说是否能够报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一个刺客的尊严与价值。
赵襄子倒也不失为一个英雄,颇能明白豫让的心思,当即脱下自己的衣服。此处太史公的描写非常简短,但却张力十足,犹如精彩的电影短片: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想象吧。当卫士提着赵襄子的衣服面对豫让时,豫让手持匕首,眼中噙着泪水,像一只青黑色的燕子,如同箭镞一般飞跃而起,连续三次腾空,刃刃不空,在赵襄子的衣服上留下了三个透明窟窿。尽管匕首只是刺穿了衣服,恐怕旁边的赵襄子也会汗毛直立,内心发毛吧。当豫让大呼:“我算是报答智伯了”,然后伏剑自杀的时候,剑拔弩张的卫兵们也都为之动容了吧。我仿佛看到豫让如同一头中箭的狮子,扑向刀枪箭雨,扑跃三次,然后带着惨烈的啸声倒下;又如同一只被装进笼子的大雕,三次飞跃撞向桎梏,头破血流而死;这种力量足以撼动最坚硬的心。
明代方孝孺曾有一篇《豫让论》,对豫让很不以为然。认为豫让与其在智伯瑶死后为其报仇,还不如当初为智伯瑶多提建议,让他谨守臣下的本分,不要过于贪暴,以免覆亡。他还认为豫让不如郄疵,因为郄氏至少向智伯瑶劝谏,要他防范魏氏和韩氏。他甚至对豫让的伏剑自杀也不以为然,认为他是“甘自附于刺客之流”。方孝孺的观点颇为迂腐,当智伯瑶围攻赵襄子的时候,显然已经进入癫狂状态,其独断岂是豫让所能改变的。且不说豫让对智伯瑶的影响有多大,但论明代建文帝时期方孝孺对朱允炆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可是最终结局呢?建文帝确实够仁义,没有背上“杀叔”的罪名,保持了方孝孺所说的仁义,可是建文帝也被赶下了台,生死不明。而方孝孺所作的是什么?是大骂明成祖朱棣,并不惜自己九族被杀,不对,是十族,不但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被杀的干干净净,就连和他有师友关系的、师生关系的人也都统统被杀。方孝孺为什么不为明成祖拟诏,无非是因为建文帝曾将他视作知己,将他视为帝者师。他所坚持的正是豫让所说的那句话:士为知己者死。不知道他临死前,是否明白了豫让之死的涵义。是否感到《豫让论》的唐突。
士为知己者死!这不是为了私利,仅仅只是酬知己。拿青史观照,令多少卖友求荣,卖国求荣之辈汗颜。为酬知己不惜沦,义士拔剑可追魂。赵厕藏刃刺襄子,囿梁佯死惊神骏。污面吞炭肝胆烈,含垢忍辱豪气沉。此事昭昭映千秋,风骨犹把燕赵薰。互让想起太史公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的一句话: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又是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典型,又一个追求尊严与承诺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