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
亲爱的文章：
我昨晚梦见了山。山卧在加利佛尼亚的海岸线，和我所见过的不同，平静而且洁白，海鸥的叫声远远地传来。这是个不同于往常的梦。它像梦里的群山一样是年轻的，当我把手伸进土地的时候，梦是湿润、柔软又温暖的。这既不像是我的梦，也不像是你的，却像是个我们会在其中遇见的梦。
我诚实地躺在山里，比我现在写下的任何一个字都诚实。然后你来了，从无边的梦里来，模样也很年轻。你走得很慢，好像走在一个孩童的胃里。那也是我的胃。我从远处看着，没有起身。你永远也走不到我的眼前来。梦的卵石如此坚硬又透彻。
于是我写信叫醒你，告诉你我所想。
一天中的某些时间，我感觉非常的痛苦。痛苦，因为这是唯一真实的词。这些天夜晚到来时，我因为堵塞的记忆通道惊醒。逼仄的房间倾斜，我双手挥舞着落进布满灰尘的河，河水黑，而且冷，让我忘记来路。 仿佛一个人在触摸下体的时候上身突然分崩离析，我的脚下没有坚实的土地。没有母语，没有祖国，我的梦没有开始。
与痛苦和无根性共生却如此必要。 如福克纳所言，在痛苦的生存和不生存中，选择痛苦的生存。选择寻找我的任务，——只有我一人可完成的，在这宇宙中绝无仅有的任务。为了我在无意识中的独特性选择生存 。“只是一直怀有死的愿望，却仍然活着，单单这本身就是爱。” 卡夫卡、柏索亚，这些沉默的人，这就是未来和过去，闪光的死亡。你也是一样。我们坐在尘土的淤青里揉捏双脚，吸尘器嗡嗡作响。头沉浸在黑色的海里，满鼻子满嘴都是水，聋哑且盲，苦得咳不出来。可是必须如此， 必须知道自己的聋哑，知道自己的盲。必须圆睁着盲眼，竖起无用的耳朵。必须寻找自己的土地，柔软、湿润而且温暖的土地。必须独自一人上路，盗取火焰，承受最沉重的爱。因为我们的身体不能平躺；因为它们放不下在现代的土地上。我们的头和脚必须伸到宇宙去。
你要笑我自大吧。可是这就是我想做的。我想把自己给他们，开始时零星地，然后仿佛瓢泼大雨。我为自己盗窃明亮的火，但是我要把自己给他们。
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想与时代亲密，先生，然而我时常想着人们。如同雷蒙鲁塞尔驾船来到印度，只看一眼便掉头返航，我希望我们与时代保持距离，做树上的孤独者，低头观察，在死前拉上热气球飞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时常想着自己，想着人们（而不是他们的副产物），想着他们怀里一切早已远逝和即将到来的，还有永恒不变的。你还记得吗，当你睁开眼睛时候看到的世界？这个干净的、忧郁的、含糖的星球。这个充满上帝的厕所。你看到的是新的幻觉，是收音机里流淌的浑浊的痛苦。所有的声音都是痛苦。人们庆祝千年，像猴子一样蹦跳，吱吱叫嚣着各自的痛苦，在黑暗里摸索着不存在的电灯开关。但你还是睁着眼睛（娜嘉一般的、蕨菜似的眼睛）。 仿佛从另一个星球平视地球一般，你和我，我们的盲眼看见的世界是和他们是一样的吗？我们看到的是恶臭、诚实、土和边缘的白光。我们看到的是我梦里我们所在的年轻的山，披覆在阴影里，是无法被重塑的美的世界。我们看到的是被毁坏的、让人不适的、不可重塑且失去往日光辉的美的世界。然而无论如何，她仍然是美的世界。
这是希望的开始，先生，但也只是开始。
你我所看见的这种希望是“巨大的振翅的轰鸣”，从最不起眼的垃圾堆升起。我们必须纪录它，让它变成我们记忆的一部分，这时候它就是美。好像布勒东所说，美必须是内部的痉挛。仅仅是踉跄还不够，先生，必须要摔倒，而且永不爬起来。当它在我们的内部抽搐，被我们的无意识所理解的时候，它就是纯粹的美。 需要解释和分析的都不是美。美来自于我们的懵懂，我们的盲和聋，我们无法阐述的混沌。因此，只有和眼前的做作梦境保持距离的人、对自己诚实的人才能感受美。他们可以把美当食物，从早上起床吃到闭眼前晚风拂在脸上。他们可以在生活里找到痉挛，剔除恶臭的粪便，吞下所有盛开的花，沉重的海洋和群山。可是，当他们试图把美变成文字、画面、音乐和一段录像时，美就被减少了。作品必定是谎言的孩子，排泄物和低级教科书。“真正的诗歌永远在诗集之外。”但是我们别无他法。我们必须为了这排泄物里夹杂的那一缕香气，从死亡的天平上爬回来，与矫揉造作相互依存。所以我在对你说，先生，要把自己给他们，像倾盆大雨那样。住在玻璃房子里，想说的话只说一遍，写下的字从不更改。我们可以竭尽全力地保持诚实，保持赤裸和无意识。如果我们修饰语言，我们也只能用体内的水浇灌它，而不可随便从他处捧来有毒的甘泉。这样，我们的附属品便是我们。这样，头为入海口，躯干为疆界，我们便可以把自己给他们，给那些并不想接受这份礼物的人，连带我胃里未消化的一切：糟了的米饭和青菜，还有这个世界的美，还有不能不生存于此的理由。
最后，先生，我的朋友，不要告诉我你近来怎样，不要给我电话。写下来，但像玻璃做的房子、被刺穿的肉那样透明和原始。 然后我们什么也不能更改。这样当我在梦里躺下，而你从山里走来的时候，你的身影就会非常清晰，未来会从你的背后生长出来。我希望我们都能成为这样诚实的人。我希望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出生。我希望我们能在白的山中，一旦入睡，身下就有温暖的土地。
第一座和最后一座山，先生，我均会睁眼背着。
张妙纯
你的生日前夕于北京
我昨晚梦见了山。山卧在加利佛尼亚的海岸线，和我所见过的不同，平静而且洁白，海鸥的叫声远远地传来。这是个不同于往常的梦。它像梦里的群山一样是年轻的，当我把手伸进土地的时候，梦是湿润、柔软又温暖的。这既不像是我的梦，也不像是你的，却像是个我们会在其中遇见的梦。
我诚实地躺在山里，比我现在写下的任何一个字都诚实。然后你来了，从无边的梦里来，模样也很年轻。你走得很慢，好像走在一个孩童的胃里。那也是我的胃。我从远处看着，没有起身。你永远也走不到我的眼前来。梦的卵石如此坚硬又透彻。
于是我写信叫醒你，告诉你我所想。
一天中的某些时间，我感觉非常的痛苦。痛苦，因为这是唯一真实的词。这些天夜晚到来时，我因为堵塞的记忆通道惊醒。逼仄的房间倾斜，我双手挥舞着落进布满灰尘的河，河水黑，而且冷，让我忘记来路。 仿佛一个人在触摸下体的时候上身突然分崩离析，我的脚下没有坚实的土地。没有母语，没有祖国，我的梦没有开始。
与痛苦和无根性共生却如此必要。 如福克纳所言，在痛苦的生存和不生存中，选择痛苦的生存。选择寻找我的任务，——只有我一人可完成的，在这宇宙中绝无仅有的任务。为了我在无意识中的独特性选择生存 。“只是一直怀有死的愿望，却仍然活着，单单这本身就是爱。” 卡夫卡、柏索亚，这些沉默的人，这就是未来和过去，闪光的死亡。你也是一样。我们坐在尘土的淤青里揉捏双脚，吸尘器嗡嗡作响。头沉浸在黑色的海里，满鼻子满嘴都是水，聋哑且盲，苦得咳不出来。可是必须如此， 必须知道自己的聋哑，知道自己的盲。必须圆睁着盲眼，竖起无用的耳朵。必须寻找自己的土地，柔软、湿润而且温暖的土地。必须独自一人上路，盗取火焰，承受最沉重的爱。因为我们的身体不能平躺；因为它们放不下在现代的土地上。我们的头和脚必须伸到宇宙去。
你要笑我自大吧。可是这就是我想做的。我想把自己给他们，开始时零星地，然后仿佛瓢泼大雨。我为自己盗窃明亮的火，但是我要把自己给他们。
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想与时代亲密，先生，然而我时常想着人们。如同雷蒙鲁塞尔驾船来到印度，只看一眼便掉头返航，我希望我们与时代保持距离，做树上的孤独者，低头观察，在死前拉上热气球飞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时常想着自己，想着人们（而不是他们的副产物），想着他们怀里一切早已远逝和即将到来的，还有永恒不变的。你还记得吗，当你睁开眼睛时候看到的世界？这个干净的、忧郁的、含糖的星球。这个充满上帝的厕所。你看到的是新的幻觉，是收音机里流淌的浑浊的痛苦。所有的声音都是痛苦。人们庆祝千年，像猴子一样蹦跳，吱吱叫嚣着各自的痛苦，在黑暗里摸索着不存在的电灯开关。但你还是睁着眼睛（娜嘉一般的、蕨菜似的眼睛）。 仿佛从另一个星球平视地球一般，你和我，我们的盲眼看见的世界是和他们是一样的吗？我们看到的是恶臭、诚实、土和边缘的白光。我们看到的是我梦里我们所在的年轻的山，披覆在阴影里，是无法被重塑的美的世界。我们看到的是被毁坏的、让人不适的、不可重塑且失去往日光辉的美的世界。然而无论如何，她仍然是美的世界。
这是希望的开始，先生，但也只是开始。
你我所看见的这种希望是“巨大的振翅的轰鸣”，从最不起眼的垃圾堆升起。我们必须纪录它，让它变成我们记忆的一部分，这时候它就是美。好像布勒东所说，美必须是内部的痉挛。仅仅是踉跄还不够，先生，必须要摔倒，而且永不爬起来。当它在我们的内部抽搐，被我们的无意识所理解的时候，它就是纯粹的美。 需要解释和分析的都不是美。美来自于我们的懵懂，我们的盲和聋，我们无法阐述的混沌。因此，只有和眼前的做作梦境保持距离的人、对自己诚实的人才能感受美。他们可以把美当食物，从早上起床吃到闭眼前晚风拂在脸上。他们可以在生活里找到痉挛，剔除恶臭的粪便，吞下所有盛开的花，沉重的海洋和群山。可是，当他们试图把美变成文字、画面、音乐和一段录像时，美就被减少了。作品必定是谎言的孩子，排泄物和低级教科书。“真正的诗歌永远在诗集之外。”但是我们别无他法。我们必须为了这排泄物里夹杂的那一缕香气，从死亡的天平上爬回来，与矫揉造作相互依存。所以我在对你说，先生，要把自己给他们，像倾盆大雨那样。住在玻璃房子里，想说的话只说一遍，写下的字从不更改。我们可以竭尽全力地保持诚实，保持赤裸和无意识。如果我们修饰语言，我们也只能用体内的水浇灌它，而不可随便从他处捧来有毒的甘泉。这样，我们的附属品便是我们。这样，头为入海口，躯干为疆界，我们便可以把自己给他们，给那些并不想接受这份礼物的人，连带我胃里未消化的一切：糟了的米饭和青菜，还有这个世界的美，还有不能不生存于此的理由。
最后，先生，我的朋友，不要告诉我你近来怎样，不要给我电话。写下来，但像玻璃做的房子、被刺穿的肉那样透明和原始。 然后我们什么也不能更改。这样当我在梦里躺下，而你从山里走来的时候，你的身影就会非常清晰，未来会从你的背后生长出来。我希望我们都能成为这样诚实的人。我希望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出生。我希望我们能在白的山中，一旦入睡，身下就有温暖的土地。
第一座和最后一座山，先生，我均会睁眼背着。
张妙纯
你的生日前夕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