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喝

 我送周垚上火车的时候，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窗望着他那张迷人的笑脸。他的笑容在大学的时候是有感染力的，是活着的美的一种象征，如今眼角已经有些下坠了，牙因为嚼槟榔、抽烟而逐渐变黑，并且疲惫地受着感情上的某种折磨。他是一个能折腾的人，有着典型湖南人的生命力。我没等火车开走便挥挥手和他道别了，因为站在站台上唧唧歪歪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
昨天中午，我和他在楼下的小店买了块儿五花肉。回来以后用大锅，加上花椒、八角、桂皮、香叶、草蔻和辣椒，小火熬煮。煮透以后用刀切成片。刀碰触到果冻一样质感的肉皮，肉皮下边渗出油油的脂肪，还弹弹地。从冰箱中拿出一盒儿辣白菜，烧热油，放入，煸炒，把肉扔进锅里，一翻，就可以出盘了。当时，我端着一盘辣白菜炒五花肉，对他说，我应该写一些关于吃喝，关于做饭的东西。他对我说，当你在非常认真的做一件事儿，并且嘴里自言自语的时候真的很帅。
我对吃的兴趣大概来自于母亲那边的血缘遗传，我对做饭的兴趣大概来自于父亲那边的血缘遗传。
小的时候，先天发育不良，常常闹肚子（现在已经不存在发育不良的问题了，可是依然经常闹肚子），所以只能消化一些精心打成浆糊的东西。我听我母亲说，那时候，我常常半夜哭，因为肚子疼，可是不肯痛快的说，因为怕打针。后来，把我交给姥姥带，她每天给我煮苹果吃。把苹果用锅煮烂，拿一个小勺儿一点儿一点儿的挖着喂我吃，渐渐地，肚子就养好了一些，能吃些正常的食物了。小的时候，我很瘦，食欲依然是不好的。家里人带我去看了一个老中医，说我不爱吃饭，总爱喝汤。老中医念着胡子，说：“喝汤好啊！营养可是全在汤里！喝汤好，喝汤好！”于是又给我开了些中药，叫带回去用砂锅熬了喝汤。我所记得的那些中药，不过是一些树枝。爸爸把它们掰剁成小段，放在砂锅中熬煮。满屋子里都会充满那种清苦的熬中药的味道，我躺在小床上，夜里床头灯的昏黄灯光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围，影子在房间里变得巨大。咕嘟嘟、咕嘟嘟，小砂锅在炉子上冒泡儿，我感到安全，而且暖和。那种味道，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致使我现在还是挺喜欢闻各种中药、调料的味道。有时想想中国人真奇怪，喜欢熬煮以及冲泡各种草根树皮，这大概和原始萨满教中的巫医跳大神儿有关吧。
幼儿园那段时间，基本上是吃集体大锅饭。印象比较深的是排队打饭。带我的那个阿姨姓王，是我母亲的朋友。我当时在我母亲所在的那个幼儿园（省政府第一幼儿园），因为她是我母亲的朋友，我母亲又是她的上司，所以每次她都会在我的碗里多加几块肉。我本是长得瘦小，于是园里的阿姨们便常常母性泛滥，总是照顾我。可小朋友们并不买这个账，看到我受到格外的照顾，便常常用各种方法骗取、抢夺，我不大好意思告状，因为觉得这样太像个猥琐的小人，又纠结于无法在体力上制胜，也无法暗中加害，因为还是觉得太像个猥琐的小人，所以只好任其拿去吧。那时候，我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男孩儿，名字叫曲进（大概是这个“进”，我那时候是不认得字的），一个是女孩儿，名字叫黄静（大概是这个“静”，我那时候不认得字的）。他们常常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替我说话（我当时并不懂得控诉，因为觉得遭受欺辱是一件羞于出口的事情）。曲进替我打过架，黄静帮我把弄丢的鞋子找回来过，还说过一些善良的话。不过这些人都已经随着时间消失了，我所能得到的记忆和印象便是曲进和我一起坐在一块黑板前，想象它是太空的背景，我们驾驶飞船穿越时空去别的星球探险，而黄静是我的“妻子”，我帮她把宇航服背后的拉链儿系上（其实是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下午的阳光透过大窗子照进来，她耳朵边的绒毛儿有一层金闪闪的光。我想，那时我了解到，真正的友谊可能不只是分食酒肉，而是危难时的挺身而出。
母亲家的人都是非常好吃的，一共五个姐妹，我妈妈是最小的。她们五姐妹凑到一起一个很重要的话题便是吃。关于她们吃喝的一些有趣的事儿挺多的，尤其是二姨和我妈妈。二姨年轻的时候上山下乡过，为了能有更好的伙食待遇，便主动请求去喂猪，管理后勤伙食之类的工作。猪喂得很肥，时常也能有机会在厨房偷嘴。据说有一年她从乡下回来，家里蒸了包子，晚上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住把那些包子馅挨个儿的掏出来吃了，留下包子皮原样儿摆回笼屉里，大概是心虚怕被发现吧。她曾经跟我说，当时听说毛主席死了，她在乡下喂猪，别人在街上哭，她躲在角落里笑了......
我妈妈是全家有名儿的“吃货”，她时常跟我说要是人生少了吃真是少了很多乐趣。年轻时，她能用极快的速度解决掉一大盆西红柿。她时常说小时候会做一个梦，梦到走在街上，看到糖果店中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有蜜钱、巧克力、奶糖、大虾糖、水果罐头等等等等，梦着梦着就流口水醒了。这个梦好像五个姐妹都梦到过。她说在她怀孕的时候很想吃水果，可是那时候冬天是很难买到水果的，爸爸跑了很远，只买会一罐儿黄桃罐头，我妈妈把罐头吃得连玻璃瓶儿都用手指刮得很干净。小时候，有一次家里做排骨，我吃饭慢，看到妈妈不断地从盘子中拿排骨出来吃，吃得很香，盘子中的排骨渐渐少了，我便着急了，要哭了，对她喊：“妈妈，妈妈，你慢点儿吃，给我留一点儿啊！”她依然吃得很香，一甩手，把剩下的所有排骨都倒到我的碗里了，于是我便安心慢慢吃。前几天，她跟我说，学校里有个老师说今年单位分的秋梨很好吃，半个小时就吃了半箱儿，她在旁边儿偷着乐了，没好意思说，其实她十五分钟就能吃完一箱儿。“她实力太弱了”妈妈对我笑着说。
三姨住在上海，很会做西餐。我第一次吃沙拉就是在六岁左右，她给我们做的。用土豆煮熟以后切成小块儿，放洋葱、红肠拌上自己调制的沙拉酱。沙拉酱的调制很有趣，用蛋黄、黄油、白糖和白醋加一点儿点儿盐调制而成。那年是夏天，三姨带着表姐来哈尔滨避暑。我们把厨房那张白色的圆形餐桌儿搬到后院儿的小空地上，摆上两个椅背上带雕花儿的白色扶手椅子，一家人坐在下午的阳光中，很是舒服。那时候，家里后院儿还种着牵牛花儿攀援在窗栏上。
我和我星星姐的感情很好，她比我大一岁，学习成绩很优秀，读过很多书，时常给我讲《红楼梦》、《战争与和平》。《红楼梦》中的那些好吃的她也很喜欢津津有味儿的读给我听。就是六岁那年，他们从上海来哈尔滨，我记得绿皮火车，车站的廊柱，等待，晚点，等待，到来，黑天，她们从车上下来，她梳着两个小牛角辫儿，瘦瘦的，比我高许多，穿着花连衣裙，路过家附近的一条没有路灯的窄道，我说这里没有灯，走路要小心，拉起了她的手。我现在还能找到那年她来的时候，我们一起照得照片。
姥爷过八十大寿那年，全家人都聚到哈尔滨来了，热闹得很。我们去华梅西餐厅吃中饭，五个姐妹在去之前便忙着换衣服，一套又一套的互相换着穿，还在家门口的小院子里照了相。当时的菜品我还记得，有餐前面包、鱼子酱、红菜汤、沙拉、俄式菜卷儿、罐焖羊肉（或者是牛肉，我记不清了）、软煎马哈鱼、法国炸蛋、奶汁杂拌儿、烤乳猪等等，那时候俄式大餐还不太流行吃牛排。姥爷坐在主座，背后的落地窗可以望到街对面的俄式建筑。那些高大的立柱和房檐儿上总有成群的鸽子聚集，咕咕地叫。姥爷没怎么说话，倒是吃得挺多，而且心情很不错。吃完饭，集体去往江边儿的斯大林公园儿逛逛，一大家人走成一排照了张相片。这张相片现在大概在二姨或者三姨那里保存，前几年在上海看到过。宁宁哥那时还真是年轻啊！
姥爷去世的时候卧床不起足足有将近一年左右。有时候他会想要起床出去溜达溜达，有时候却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原本他是一个大胖子，最后一段时间两腿肌肉已经萎缩了，好像一个长着巨大头颅的婴儿，常常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
他去世的时候是二零零二年，时年九十二岁
去年我去上海参加姐姐的婚礼，三姨又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招待我，姐姐因为工作忙，没能回家吃饭。饭后我坐在沙发上和三姨聊天，她说起姥姥、姥爷临死时候的一些事情，又说起死去的四姨，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大概十点左右，姐姐回来了，说还没有吃晚饭，于是三姨便去厨房煮了两碗酒酿小圆子，每个碗里卧了一个鸡蛋，白白嫩嫩，蛋黄还是软的。姐姐边吃边问我的近况，我说我找了个女朋友，她很高兴......
 我和四姨的接触不多，她是家中最早一个出来做生意的。那时候大概是家里几乎所有人都反对的，只有姥姥说了一句：“以后中国再不会像过去那样子了”。最开始做的生意应该是摆地摊儿买小杂货，后来开始搞批发酒，再后来就开个礼品鲜花店，批发酒的生意给了我母亲，最后来北京开始了游戏厅的生意，做了好几年，一直到最后去世。去世那年我正好要考大学，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哈尔滨，那时她正好来哈尔滨办事儿。晚上我做了一道辣椒炒肉。很简单，先把锅烧热，放油，再放花椒面儿，然后把肉片儿放下烹香，烹料酒，放糖和酱油，最后把青辣椒扔进锅里撒点儿盐一翻就可以出盘了。她说觉得好吃 。我想大概是她总在外面吃馆子，偶尔吃这家常菜，便觉得好吃。第二天她回北京了，大概过了三、四天，我听说她住院了。当时的情况大概是，她晚上和人吃完饭走在街上，忽然就说头晕，然后就倒下了。他那时的男朋友叫了急救车，到医院昏迷了一周，就死去了。原因是脑淤血。四姨死去不久姥姥也便去世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姥是在上海，她已经经常卧床不起了。我那时候刚从国外回来，跟高二的美术生学绘画。我妈妈对于我的前途很担忧，她问姥姥说我学美术到底能不能有出息，姥姥躺在床上说，只要坚持就行。我喂姥姥吃饭，她已经只能消化些稀粥了，而且有三叉神经痛的毛病，很难咀嚼。我拿小勺儿喂她，她吃了几口，便叫三姨来喂，因为我喂得太快，太不小心。我出去了。
后来她去世了，时年八十八岁，比我姥爷晚去世两年。
我想起小时候，我常常躺在她身边，揪起她手上紧裹着的那层薄薄的皮，透过皮肤可以直接看到血管和骨头的形状。她笑了，说在她小时候也总是这么揪起外婆手背上的皮肤揉搓。我小说时候大多数时光还是和姥姥、姥爷一起度过的。我还记得每天放学就和姥姥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她推着一个铁做的可以折叠的老式婴儿车，买来的东西就可以装在车里推着走，不用用手提。姥姥是浙江人，烧菜很清淡，有时会给我煮卷心菜吃。用开水把卷心菜叶煮熟，撒一点儿盐，吃起来微微有点儿发甜，简直是滋养脾胃的佳品。周末的时候她会做鸡或者做带鱼吃。她比较喜欢蒸煮。买来的整鸡放到蒸锅里，鸡肚子里塞上一些切成块儿的水果蒸好以后味道特别鲜嫩。带鱼的做法关键是去除腥味。鱼鳞要刮干净，然后切成段儿，用盐、花椒粉、葱、姜和料酒腌上。之后油煎也可以，红烧也可以，清蒸也好吃......
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她，再也看不到她带着笑容在厨房中忙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