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星光照亮你
那年我五岁,尚不知离别的痛苦,奶奶就离开了。 那天母亲接到一个电话,就急匆匆了出了门,回来的时候直抹泪,我看着她哭,心里充满胆怯,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心里大约知道是不好的。 因为年纪大小,我是不被允许守灵的,只是在奶奶出殡那天随整个家族的人披麻戴孝。在去清真寺的路上,家里人告诫我,如果有人问我想不想奶奶,一定要说不想,懵懂如我,只是顺从地点头,却并不清楚个中含义。 后来跪在清真寺的灵堂中,身边的一众人等都在放声哭,我只当奶奶睡着了,究竟什么时候醒来,谁也不能告诉我,所以并不伤悲。身边同跪的是我从未晤面的堂哥,他徐徐地说:“奶奶回不来了呢,你再也见不到奶奶了……”我却以为他在诓骗我,于是趁阿訇给奶奶净身的时候跑去问二伯:“二伯二伯,刚刚有个人说是我哥哥,他说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我是不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二伯抚抚我的头,只说“奶奶回不来了,你会想她吗?”这时的我已全然不记得家人的叮嘱,只想着再也见不到我的小脚奶奶,再也没办法跟她在一起玩,再也没办法一回家就扑到奶奶怀里了,于是难过地说想。怎么能不想呢?那时候我几乎天天和奶奶呆在一起,她多疼我呵,总是给我准备好多好吃的甜食,偶尔做错了事也被她护着,有一次下大雨,没人来幼儿园接我放学,我被老师背回家,刚到四楼转角,就看到奶奶在家门口来回踱着小脚,奶奶看到我立刻扶着扶手蹒跚着走下来,一把抱起了我……我真的很想我的奶奶呀,即便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也非常想念她。 我的奶奶,在我记忆里她总是着蓝色右襟短褂、青色长裤,还有一双她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我想她大概可以被称为中国封建社会所有女性的缩影——她自幼裹脚,曾有一次我在她的卧房看到过她那双褪下裹脚布的三寸金莲,真是畸形得厉害,除了大脚趾,其他几个脚趾连同脚背都被不同程度的弯曲到脚底,脚背高高的隆起,形状十分恐怖。就是这样一个小脚女人,幼年丧母,十七八岁便嫁给了我的爷爷做续弦,而那时候我爷爷已经四十多岁了,还带了一个前妻生的孩子,就是我大伯,那时他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据说结婚当天,奶奶还以为爷爷是闹洞房的宾客,好一通气赧。奶奶就这样开始了她作为女人的生活,她后来和爷爷一共生育了四个子女,十多年后,爷爷撒手人寰,留下几个年幼的孩子和挺着大肚子的奶奶——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是我爸爸。自此,奶奶开始守寡的生活。 并不是像电视上所演的那样,守寡的女人住在一所大房子里,守着丈夫留下的田地和钱财过活——爷爷年轻时在海关供职,家里的田地早已被其他两个兄弟分走,况且在那个年代,自家填饱肚子都是一件难事,谁还有余粮去可怜这母子六人呢?奶奶这个小脚女人就挑起扁担,挨家串户卖东西。现在很多像我一般大的年轻人大概都不知道那个年代是禁止个人卖东西这种行为的,若是被抓到会被冠以走资派的帽子,并且还会被拉到批斗会上进行批斗。可即使冒着这样的风险,为了生存,奶奶还是会起早贪黑的迈着她的一双小脚去卖东西。曾有一次,奶奶又挑着东西去卖,半道上遇到了红卫兵,奶奶转身就疾疾地走,因为那天的篾筐里还有我爸爸,又是裹足的小脚,哪里走得过身强体健的年轻人?奶奶无法,只得将爸爸藏在半山坡的草窠里,看着自己的亲娘将自己丢下便悄然走开了,小小年纪的爸爸吓得大哭,哭声招来了那些红卫兵,奶奶最终还是折回来,眼睁睁看着篾筐里的茶叶被他们扬了一地,心疼得不得了。好在他们几人发了善心,放了这对孤儿寡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几个儿女相继成家,奶奶才算过上了清闲的日子。 爸爸说奶奶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她能却教给人许多人生的哲理。尽管我并没有与她一起经历过这些苦难,可仅凭爸爸口中的那些故事,我也认为我奶奶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女性。 那年秋天,我坐在二伯的自行车大梁上问他,“二伯,奶奶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来了?我想她了怎么办啊?”二伯说,“你看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那是奶奶变的,你想奶奶的时候,就找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就行了,奶奶在那里看着你呢……”从此每当我想她时便找寻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口中还默念着“奶奶我想你了……”长大之后,我已经知道天上星辰的分布,也知道那只不过是二伯一个善意的谎言,可我仍然固执的坚持奶奶就是最亮的那颗星,还是会在满腹心事时对着最亮的那颗星低诉“奶奶,我很想你”。 就像是老旧的放映机,不知是谁在摇着摇杆,往事在“吱嘎吱嘎”声中投映到粗制发黄的幕布上——粗壮的法桐树下,一群老太太围坐在一起拉着家常,有个小女孩,穿着花裙子跑到其中一个老太太身后,趴倒在她背上说:“奶奶,你为什么要做我的奶奶,不去做别人的奶奶呢?”老太太转身,一手搂过她小小的身体,笑呵呵地说:“因为,我看见你就喜欢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