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你还相信爱情么。

这个，是07还是08年写的吧。那时候我好像热衷写村上春树同人小说哦。
他坐在栏杆上，面向一半以上隐匿在阴翳中的偌大操场，感到自己的内心空无一物。抬手觑了眼腕上的表，八点三十三分。离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但他并不着急，从裤袋里掏出烟来慢慢消磨时间。烟盒是白色的，在稀缺光源的夜色中显出一种异样冰冷的灰绿质感，仿佛均匀分布在凹凸纸面上的霉斑。在第三支烟的最后一片烟雾消散时，被黑压压的灌木丛包裹得严实的僻静路口闪出了她的踪影。穿着紧身白色POLO衫和深色运动短裤，胸口因呼吸的急促而微微起伏，左臂上挎着印有prince字样的塞得鼓鼓囊囊的网球包，脚上颇不登对的高跟鞋踩踏出格外扣人心弦的声响，同身后健身房内进行体育锻炼的学生们所制造出机械乏味的嘈杂有着鲜明的区分。她停下来稍稍张望了一下，即朝着确定的方位径直走来，背对着他，毫不犹豫地倚上凉瓦瓦的铁皮栏杆。他的视线聚焦在正前方的某一点，并未看向她，但绝不是因为对方迟到了半个多小时而赌气沉默，也不吸烟，只是任指间的烟烧成长长的一截烟灰自动落至地面。不想惯常地打出如鲜明旗帜般俗气的问候，只是单纯地沉默不语而已。她似乎感知到了这一点，并未急于开始对话，倒是颇悠闲地将散开的几缕发丝细心地归到耳后，将一对精致的耳分明地暴露给凉润的空气，靠近左耳根的脖颈上缀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好家伙，”他拍拍硕大的包具，“你还是这样，不运动时绝不穿跑鞋。”
她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露趾高跟凉鞋，腼腆地一笑：“习惯嘛，哪能随意改掉。”
“我只有半个小时。”她咬了咬下唇，使劲绞起手来，“错过门禁就回不了寝了。”
他怔怔地看向女孩，多少流露出些许怅然。
“被教练留得太晚……所以，那个，下次吧。”她急切地解释到。
他短促地吻了吻她，安抚到：“没关系，旅馆方面一会儿退掉就是。”
“恩。”她漫不经心地接受了他的吻，垂下目光玩弄起自己的指甲。此刻，他极为认真地盯视着不曾注意过的这双手，并没有像多数女学生那样经过精心修饰，浑然天成的修长，手掌上不可避免的有硬茧和擦伤。她是这所大学的网球特招生。自上而下地打量女孩的侧面，形状姣好的乳房轮廓与纤细的腰肢构架出与生俱来的优雅，素面朝天的脸时常显出未经开化般的蒙昧无邪。以至于他不能将女孩这一现实影象同兼职应召女郎这一职业影象完好无缺地重合在一起，好比现在，眼前的她又回到了纯粹的大学女生框架之中，一声不响地耽于思考，亦或脑中一片空白，仅仅是呈现出一种给人以思考着什么的感想的画面感而已。游荡的视线再次回到其不停拨弄的手指便立刻被吸引住了，此时她正毫无知觉地做着某种奇怪的动作：左手食指指甲竭尽全力掐着右手拇指指甲根部，约莫十秒钟后松弛下来，复又掐紧。如此这般循环复踏，女孩做得不亦乐乎。他照着试了试，痛得一塌糊涂。继而仔细端详女孩的脸，发现眉头、眼睑和嘴角随着持续的痛楚交替产生细微抽搐和平和状态，这时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古怪的念头——他想与女孩感同身受伴随这一自我惩罚游戏似的下意识动作产生的快感。
天空呈现锈红色的莫名通透，观察片刻后，发现操场左侧百米开外的宿舍楼顶上发射出一道巨大的白光，其光源想必是常在剧场或晚会现场见到的转动式镁光灯。想来也怪，何苦在晚间空无一人的学校操场上打这么一道弱不禁风的光呢，莫不是为了给紧急迫降的飞机照明不成？可那样的几率未免也太小了一点。扔掉手里早就熄灭的烟蒂，边掐指甲边死死盯住那道在半空中时而做圆周运动、时而悬停的光。竭尽目力之极，试图潜入光的内部，他以肉眼努力分辨着在半空中跳动的光之分子，捕捉空中光的尽头与暗之初始边界散逸的不安物质。他突然领悟到，组成光束的并非肉眼所见的光束本身，而是作为黑暗中沉沉睡着的尘埃的一部分被光所唤醒，暴露在光亮之下，被迫成了光的载体。而由于光源本身之于黑暗过于微弱，因而到了一半便丧失了继续的气力，便哪里也到达不了。
“在看什么？”她翻转过身子，顺着他的视线所指茫然搜寻着什么。她已厌倦独自玩弄手指，从难以忍受的沉默中挣脱出来。
“没看什么，”他随口敷衍道，又觉不妥，“随便看看，刚在看楼顶上的光。”
“哦。”
“想过阳光为什么会是阳光么？”他若有所思地问她。
“啊？”她掉转过头，不知所以地眨了眨疲惫的双眼。
“我们现在眼见的阳光，是许多年前的阳光吧。”他顿了顿，又开始规律地掐指甲，“不觉得很伤感么。我们之所以能够领受阳光，是阳光历经漫长旅行以后的结果，广袤的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忍受着连形状都没有的孤独寂寞，然后终有一天，到达地球。”
“可是，太阳也晒到水星、金星、木星什么的其他星球上，阳光也充满宇宙空间啊。”
“在那里不是什么也没有么，”他平静地驳斥到，“没有生命，没有动物，没有人类，没有任何的对于阳光的赞美、感恩。空间大得难以忍受，连说话的欲望也无从谈起，孤独得难以忍受。相比之下还是镁光灯打出的光比较幸福：纵使哪里也到达不了，也能吸引作为无所事事的人类的我的目光，引致后发的思考。”
她一副全然给弄糊涂了的表情。
“你这人，真是古怪得够可以的。”末了，她蹦出这么一句总结。她看了看表，表示时间已不允许她再多呆下去。
他不慌不忙掏出整齐的一叠百元大钞递给女孩，她却把他的手推了回来：“什么也没做，给这个做什么。”
“陪离婚的老男人发呆聊天胡思乱想，占用你宝贵的时间，还不算做了什么？”
“我这个人好歹也是有原则的。”她拉着栏杆摇晃起单薄的身体，那光景就如同普通的、稚气未脱的大一新生。
他的脸上展开一缕缓慢的笑容，摸了摸女孩柔顺的前刘海，抽出其中的一张交给她。
“去买零食吃吧，知道你爱吃开心果。”女孩没有推辞，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粉色米老鼠钱包，用甜甜的嗓音礼貌地道了“再见”。
他像个父亲一般目送女孩远去的背影，腹腔内涌起无限宽广的柔情。如发疯陀螺般肆意旋转的光束最终定格他的脸上。
“喜喜！”
十步开外的她听到自己的名字，随即停住脚步往回走。
“还有什么事。”
站在他面前的她的脸，恰如造成日食的硕大月球一般挡住了他与光源的接触，在他的脸上投射下巨大的阴影，他感到喉咙深处潜藏的某种情绪即将爆发。
他垂下眼睛，不敢正视她的脸。
“你还相信爱情么？”他以异常干涩的声音问道，自觉形秽后不得不加上一句，“不想答也可以。”
然后走掉好了。他在心里把话说完整，她或许觉得这样的问题类似羞辱。
由于逆光的关系，致使他无法看请女孩的脸，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女孩又开始掐自己的指甲的小动作，并且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坚定干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作为我，此时此刻，早已丧失理解如此美好字眼的单纯，无法理解和感同身受的东西，何谈相信。”她停下来，用手抵住他的肩，“不过，想那么多也没用，对眼下的我而言，活下去是第一位的。”女孩在男人的额上印下一个吻，旋即转身离开。
“别想太多啦，会长皱纹的。”
“不碍事的，早就一把了。”
喜喜离开以后，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一支烟。身后的健身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了，成群的学生也早已作鸟兽散。不远处的一栋栋宿舍门口常有学生鱼贯而出鱼贯而入，周遭的一切死一般寂静，以致那光景竟遥远地如同海市蜃楼般摇摇欲坠。他坐在那里，佝着身体，一如宇宙中独自旅行的阳光。
——空间大得难以忍受，连说话的欲望也无从谈起，孤独得难以忍受。
他借着烟微弱的火光看了看时间，九点三十二分应声变作了九点三十三分。
一道白光扫过他的脸，然后定格，身体毫无阻拦地被它穿透，融化，像是那些微不足道却舞动不已的尘埃，他如愿以偿地变成了光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