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

        早上送完孩子，T到胡同口去买煎饼馃子。卖煎饼的女人穿蓝色衬衣，深蓝色裤子，戴一顶蓝色的确良布小帽，倒很像国营饭店出来的厨子。一问之下，倒真是国营企业下岗的，不过是在食品店工作罢。这情形很多见，现在去问问街边摆摊的，卖水果的，做保安的，十有八九是这种情况。倒也安心自在，和几年前的情形不同了。她的小煎饼车收拾得很干净。中间围了一圈蓝色木头架子，正对着她的那面放了两个纸盖子，一只装薄脆的馃箅儿，另一只装码得齐整的油条。左侧放了满筒的面酱，右面放一只大塑料壶，里面装了清水。下面一层，中间是煎饼铛子，四围放了很多小碗和空饭盒，分别装了辣椒酱、红豆腐酱、面酱、蒜末、葱花，左手外侧是一只满是零钱的盒子。她的男人有时过来，给收收钱，或者看情况给填些新切好的葱花，送过来一桶鸡蛋之类。男人不在的时候，顾客就自己把钱扔到盒子里，需要找钱也自己拿好了，给她过一下目。
     T买了套煎饼馃子，回到车上，赶上红灯的时候就咬上两口。葱花和面酱的香气从金黄色面卷里透出来，T的心情就更舒缓了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T的注意力开始被这些零零碎碎的事物切割，倒有一种把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天的时光零敲碎打了过下去的意思。这在T是种新变化。原来所有的生命都不过是日常，所有的结果也都不过是寻常。看到这一层，T就很为自己新近的变化找到了根据。前面红灯又亮起来，T赶紧刹了车，还是稍微错了线，从后视镜里看出去，后面只有一辆红色的马自达，就松了口气，接着咬自己的煎饼。也许，我也只能走这条路罢。若顺着原来的样子走，估计只有死路一条了。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有些苦笑。这也才意识到，自己过去虽然入世又热闹，但终归有点不那么自然，连带着那些最世俗的事情，由着自己去做，都有点像在做戏，那条理，那层次，分分明明的，不像在过生活，倒更像是读小说了——寻常的日子哪有过得那般分明的呢？寻常生活就该是混混沌沌的，这里那里，虽然有分别，但边界是模糊的，人在这稀里糊涂的日子里，才能体会到即时的快乐与满足的好处。若像她那样过法，要讲究篇章结构，讲究主题立意，讲究直指目标不旁逸斜出，讲究透彻的思考，弄清去路才肯投入进去，那现在的她，已经有了如此混杂的底子，该如何做想呢？设若想到彻底，那也终不过是个“死”字，任你怎样的繁华热闹，或是如何的冷落萧条，到了（LIAO)大伙儿的去处原是一样，如此一想，便觉得无论如何都了无生趣了。那般的消沉了一阵子，放弃了头脑上的锱铢必较，T竟走到这一路上来了。她仍不能放了自己的习惯，什么事还都是要较真儿地总结出一二三四来，便索性由着这习惯去，不过把这目光由那人生啊、世道啊之类的大命题转移到身边的日常琐细上来。年轻时，也是趁了那时气血旺盛，T曾刻意往“大”处培养自己，什么都要从“大”处着眼，从“大”处落手落脚的，似乎这样做才能搁置得下她热切的生命，不然就觉得琐碎平庸该当唾弃的。这样的大格局养了若干年，到底还是破碎了一地，终归还是要由这“小”来收拾。这“小”是零零碎碎的，这个和那个之间似乎没什么联系，但单个的看过去，反倒是贴心贴肉的，不那么空泛，不那么盛气凌人。于是，T终于还是在这“小”里被收服了心气儿，亦乐得在这“小”里消耗了生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