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秘密的兔子先生

我试着跟几个认识的人说，北郊有个废弃的工厂，其实是兔子先生们的办公室。那个时候我因为工作需要，每个星期要在比北郊更远的地方呆个一整天。早上坐火车过去，晚上坐火车回来。
好吧，其实这个工作不怎么体面。我在一家小型汽车零件制造厂负责更新产品资料册。但是我们厂的产品更新速度不怎么快，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做的更多的是在车间里转悠，看工人们日复一日做着枯燥重复的手工劳动。那些不同的节奏和步骤，伴随着精准到秒的机器声，对我来说就像某种宗教仪式一样，肃穆、平和、规范。
老板早就觉得我的工作略显轻松。于是在前两个月他派给我一件事，那就是每周去一次比北郊更远的地方，催一笔拖欠了大半年的货款。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平均每半年总会有一架飞机失事，每个月都会有地方又响起枪炮声，每星期新闻里都在播哪种食物又是化学勾兑的，每天都有因为贫穷而辍学的儿童。但是世界照样运转着，没有什么事情能使它停下来。
第一天我去那里，给前台打了个招呼，说我是某某厂的。前台大概也猜到我是来干吗的，客客气气对我说，请您在会客室坐一会儿，我们负责这个的领导就快回来了。
这一坐就是一个半月。每周五7点半我带着午饭盒，坐两个小时火车来到比北郊更远的地方，和前台客气寒暄几句，就在会客室坐下，翻一本带来的书，等着他们“就快回来”的领导。到了下午5点，和他们一起下班，再坐两个小时火车回来。他们单位总是一副秩序尽然，每个人都各司其责的样子。没有人对我报以奇怪的目光，也没有人前来搭理我，就像我是他们中一员似的。
大概是两三周之前，我在回去的火车上读完了西德尼•谢尔顿的最后一本小说，抬头揉眼睛的时候，瞥见了北郊那座废弃的工厂里，正在下班的兔子先生们。像是用巨大的气球扎出来的黑色的兔子脑袋的轮廓一个接一个的一闪而过，消失在坍塌了一小半的砖墙后面，轮廓上面镶嵌着更加漆黑的纽扣一样的眼睛。距离有100多米，我推断兔子先生们身高应该在2米30上下，体型应该是我的两倍，而且极其可能的是，他们没有体重。
我环顾四周，乘客们要么在打盹，要么面无表情的注视着窗外，要么在哄抽泣的婴儿，要么百无聊赖的打着扑克。我轻轻对对面那个人说：“嘿，兔子。”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扫了我一眼，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什么意思？”
然后我开始渐渐在意这件事，开始期待每周五的短途旅行。白天兔子先生们更明显的出现在废弃工厂的杂草丛里，甚至有几只还系着领结。他们有些一本正经的站成一个小圈，似乎在窃窃私语，有些在草丛里严肃的跳来跳去，有些坐在地上思考问题。
车内乘客们依然是该干吗干吗，没有人盯着兔子先生们看，也没有人像我一样说什么“嘿，兔子。”
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如果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看见兔子先生们，那就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
和兔子先生们每周两次的见面，成了我生活中唯一在意的事情。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看见，我就认定兔子先生们是在废弃的工厂里上班。至于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完全没有头绪。
生活中唯一在意的事，却是一件不能分享的、无解的、疑似秘密的事，于是开始焦虑了。有一天开始对认识的人假装无意的提起：“我在北郊废弃的工厂里看见兔子先生了，每周都是哦。”几个人的反应都是相似的：“喔，兔子啊，大概吧。”
兔子先生们上下班时间和火车时刻表一样精准。有一次白天，我带着小望远镜瞄准他们的眼睛，可是那眼睛依然和第一次见时一样，漆黑一片没有瞳孔，比我风衣上最大的纽扣还大。他们庞若无人的做着自己的事，一派严肃认真的态度。虽然那眼睛和车内乘客一样没有焦点，但是明显是带着某种深不可测的意义。
解不开的焦虑渐渐变成痛苦。我开始在北郊更远的地方的会客室踌躇不安。带去的书早就没心情看了，捧着前台送上的水呆坐一天之类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对方单位里的员工态度仍然没有变化，当我是空气一样在会客室门外走来走去，对在玻璃空间里的我毫不在意，这倒让我颇感欣慰。
终于在有一个星期五的下午5点，我刚站起来，前台进来收拾水杯。破天荒的对我说了一句：“您慢走。”口气淡淡的，没有表情，再普通不过的一句道别。我脑海里好像有一座倒挂了一百年纹丝不动的巨大铜钟突然被木桩撞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声波在空气里荡漾开，嗡嗡声经久不消。
是的，今天再也不能就这么回家了。
我提前下了火车，往北郊废弃的工厂走去。那段路其实距离不近，但好像我前脚刚下车，后脚就踏进那片草丛了。
黑暗里埋伏在地上的横七竖八的巨大零件似乎对我丝毫不能造成障碍，一转眼我就站在那个坍塌了一小半的砖墙附近了。兔子先生们开始列着不整齐的队伍鱼贯进入砖墙。我之前的估计没有错，身高2米30左右，体型是我的两倍，气球一样没有重量的身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一个个消失在砖墙后面。
我来到最后一只兔子身旁，注意到他带着领结。他离砖墙还有40米左右的距离。我跟着他慢慢往砖墙移动，没有开口说话。
带着领结的兔子先生慢动作一样转过头看着我，身体仍然在前进。过了十多秒，他用没有丝毫辨识度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能跟我过去。”
我平静的回答：“我要一起去，要去你们那儿。”
兔子先生说：“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眼开离砖墙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一把抱住兔子先生说：“必须带我去。”
兔子先生用笨拙的动作试图挣脱我，可我身体里出现一股奇妙的力量，厚重不可抗拒，就好像是那个巨大的铜钟牢牢罩住了兔子先生。
这一切发生的还是异常安静，其他兔子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们。带领结的兔子先生拖着我走进砖墙。在浓墨一样的黑暗里我能感觉到他生出一种极度扭曲的痛苦。
砖墙后面出现梯田一样的悬崖。每一阶的高度都超过百米。兔子先生们一个接一个的跳下去，消失在悬崖底下一座发着白光的大门后面。
大门在渐渐关闭，带领结的兔子先生来到第一个阶梯前面时，大门已经只剩三分之一的高度。门边站着一个看不清样子的人类，对带领结的兔子叫道：“把他放下。”
带领结的兔子先生说：“我必须要走了，如果没进去那道门，所有事情都会乱套。”
我不说话，更加死死的抱着他。
门边的人发出威严的声音：“人类不可能通过。”
我对带领结的兔子先生说：“你再不跳，门就要关了。”
兔子先生的痛苦明显越来越放大。我们跳下第一个阶梯。百来米的距离，我像抱着一个气球一样轻飘飘的落地了，梯沿只有50厘米的宽度，眼皮底下还剩两个阶梯，最后一个的高度明显远大于上面两个，我也不知道是200米还是300米。
站在最后的阶梯上面，兔子先生的身体开始抽搐，门边的人恐慌的挥着手：“绝对不行，快松手！”
所有兔子都通过了，大门将在几秒钟后关闭。
我抬头问兔子先生：“门那边是什么？”
兔子先生第一次用纽扣一样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说：“世界和宇宙的运行规律。”
脊背生起刺骨的凉意，我头晕目眩的跟着兔子先生坠入无止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