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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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伯努瓦.雅克为杜拉斯拍摄的纪录片《写作》中,杜拉斯讲述了一个故事。
有一天,杜拉斯在家里等她的朋友米歇尔.波尔特。杜拉斯的房子很大,200多平米,再加上她一个人住,在心里感觉上,显然更加空旷。这个房子是杜拉斯用《抵挡太平洋堤坝》一书的版税买来的。在通往客厅的尽头,有一个储藏室,杜拉斯就在这个储藏室里等她的朋友。在写作上向来不拘一格的杜拉斯,行事想必亦是如此。
就在这个储藏室的墙上,杜拉斯发现了一只苍蝇。
“我经常这样独自待在安静而空荡荡的地方。待上很久。那一天,在寂静中,我突然看到和听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贴着墙,一只普通的苍蝇在做垂死挣扎。”
一般人如果在自家的墙壁上发现一只苍蝇,通常的反应是,拿起苍蝇拍,快刀斩乱麻,何况那只苍蝇“在做垂死挣扎”,助它一臂之力,也算人道。不过,杜拉斯可不是一般人,她没有这样做。
她把身子凑过去,仔细的看着这只苍蝇在死亡中挣扎,直到死亡完全成了这场博弈中的胜利者。那时正好是下午三点二十分,那只苍蝇与死亡搏斗了十五分钟。如果每一个作家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瞬间,能完成对其作品的全面映像,就如同魔镜一般,反射出他们作品中那看不见的灵魂,我想杜拉斯的魔镜就是那天下午、那个储藏间、那面墙上的那只垂死的苍蝇。
那只苍蝇在孤独中死去。只有一个见证者,杜拉斯。
“我的在场使它的死亡更显得残酷。这我知道,但我仍待在那里。为了看。看死亡如何逐步地入侵这只苍蝇。也试着看看死亡来自何处。来自外面,还是来自厚墙,或者地面。它来自怎样的黑暗,来自大地或天空,来自附近的森林或者尚无以名之的虚无——它也许近在咫尺——也许它来自我这个试图寻找正在进入永恒的苍蝇的轨迹的人。”
很多人提起杜拉斯,就想起了她的《广岛之恋》,想起了她的《情人》。从字面来看,何等浪漫,可是等到果然看过她的作品后,才发现,事实远非如此,看得越多,这种感觉离你越远。
在这部《写作》的纪录片中,关于写作,杜拉斯提到的最多的两个字,竟然是“死亡”和“孤独”。如果孤独是抽象的,是难以言说的,那么,死亡却是实实在在的,它就摆在你的面前,甚至无需言说。几乎在她的每一部作品中,杜拉斯都让主人公与死亡打交道。即便无需对死亡着墨太多,只是偶尔提及一下,恰如影片的画外音一样,那死亡的气息便弥漫开来。从作为电影经典的《广岛之恋》到她的巅峰之作《情人》,从早期的《厚颜无耻的人》到中期的《副领事》,死亡至始至终,挥之不去。即便在后期的作品《乌发碧眼》中,虽然没有人死去,但是,她却用这样的话来作为故事的过渡:“事情随着死亡的突然降临而发生。”
记得第一次看杜拉斯的书,没有看懂,于是到处找关于她的评论,有一句话,触目惊心:“她的作品中有一种男性作家才有的苍凉…..”,貌似是在用男性作家的标准来界定女性作家,实则道出了杜拉斯作品中独特的气质。这种苍凉是不是正好来自她所说的“死亡”与“孤独”?,就像午后的那只苍蝇?
说道杜拉斯作品中的这种“死亡情结”,很多人认为是源自她小哥哥的死。
杜拉斯生活在一个很奇怪的家庭,小时候她就与母亲、大哥、小哥去越南生活。大哥非常霸道,母亲却十分溺爱他,小哥体弱多病,经常受大哥的欺负,杜拉斯和小哥哥的关系非常好,在《情人》一书中,有详细的记载,他们兄妹俩到处乱跑、爬树、抓鸟、猎猴子,像当地的越南人一样生活,讲越南话,和越南孩子一起玩耍。这段时光成了杜拉斯最美好的回忆。后来小哥哥得病死了,成了她一辈子的阴影,同时,也成就了她的文学造诣。在很多作品中,杜拉斯都提及到她小哥哥的死。而且在提及她和她小哥哥的关系时,言辞闪烁。但是在《阿加塔或无限的阅读》这部电影中,她把这一段感情很纯粹的写出来了。尽管依然闪烁其词,但是,与其说是隐晦,不如说是她的写作风格使然。尽管,也有人说,它是在用“法国新小说”的形式,包装了一个兄妹乱伦的故事。
这是不是就让人理解了为什么她会对一只苍蝇的死,如此在意?就在这件事发生二十年后,杜拉斯对那只苍蝇依然记忆犹新,甚至它死亡的时间。“苍蝇死亡时刻的精确性使它有了秘密葬礼。证据就在这里,它死了二十年,我还在谈论它。”
当然,杜拉斯的苍蝇故事,其意义不仅仅在于它折射出了其作品的灵魂元素,更重要的是,对很多想从事写作的人来说,它有一种启示性的意义。一个作家为何能够写出这样的伟大的作品?
其实,那个故事还没有讲完。
就在那个下午,那只苍蝇死后不久,杜拉斯等的那个朋友终于来了,杜拉斯就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米歇尔.波尔特来的时候,我把那个地方指给她看,对她说有只苍蝇在三点二十分时在那里死去。米歇尔.波尔特大笑。狂笑。她有理由。我对她微笑,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是不:她还在笑。”
两相对比,一个作家和一个普通人的差别,便昭然若揭。普通人是以实用性来判断一件事物的价值,苍蝇的死并无实用价值,关注它只能是一个笑话,而作家则是以感受性来作为判断事物价值的准则。因此杜拉斯说:“现在我想,以可笑的方式讲述苍蝇死亡的人也许不是我。”人们对一只狗,一匹马的死很在意,但是对一只苍蝇的死,却熟视无睹。然而对一个作家或艺术家来说,死亡是平等的。正是这一点,使他们具备了一种独到的眼光,并以这种眼光看到了平凡中的另外一个世界。
我记得在《审美教育书简》一书中,席勒将那个世界称之为“美”,其目的是“自由”。然而,在实用性作为唯一标准的当今社会,那个世界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杜拉斯的苍蝇也如其它任何一只苍蝇一样,最终只得到了杀虫剂和苍蝇拍的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