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雨夜。绵绵细雨沉默地浸泡着这个城市，像一位母亲温柔地抱着熟睡的婴儿。路灯的光透过雨帘变得模糊柔弱，无声地站在路边俯视脚下那一小片能够照亮的湿漉漉的地面。
他坐在出租车里，无力地窝在座位上，透过沾满了雨水的车窗无神地向外看着，灯光斑驳地照在他眼睛里，让他迷离而恍惚。仿佛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出租车司机不时地瞥他一眼，这位好心的中年人看出苏成心中郁结，想要跟他说说话，而苏成的姿态让他觉得无法找到一个切入点。这辆出租车平静地划过路面，经过一盏盏路灯，缓缓亮起，缓缓黯淡，车后带起一阵破碎的水雾。
他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刚刚他们说他在听见那条消息的时候，表情就像快哭出来了一样。他的脑中出现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云雾遮住了谷底，不知深浅。他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然而一阵微风吹来，他无可避免地坠落了，为了保持平衡所做的一切努力在此时看来就像风中的尘埃一样无力。然而最让人难受的不是最后死亡的一刹那，而是在坠落中看见大地扑面而来的时刻，由绝望而麻木，最终心灰意冷。
那阵微风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吹拂了好几个月，终于在这一天到来，将他推下了悬崖。一阵沉重的微风，带着命运不可抗拒的力量。
而这一切，旁人怎能看到。他此时坐在一辆出租车里，昏暗的路灯光透过水花照在他的脸上，车后带着水雾，穿过绵密的雨丝，从这被打湿的橙黄色城市的一个角落滑向另一个角落。就像一滴水从丝绸上滑过。
昨天的深夜，他拿出日记本，用一支银白色的罗氏781特细钢笔写下一些残碎的字句。他盯着那支钢笔看了很久，眼神抚摸着那只钢笔就像抚摸着一根光滑细嫩的手指。在他的眼中，那是一个隐秘的契约在生活中的具象化身，虽然他对于同样一个契约在另一个地点是不是存在并没有把握。而24小时之后，这一切都有了答案，而答案到来的方式却是这样的让他不适。
去南京吧，离开这里，一切就会好起来。他心里这么想着。接着他开始想象未来的生活，眼前出现了南京的街道、行人、灯火阑珊的夜晚、一瓶瓶酒、一包包烟。然后闪过一个影子，一切戛然而止。他皱着眉头回想脑海中那个不可见的身影。那影子模糊不清，接着变成了一个黑洞，慢慢地扩大，最终侵蚀了存在他脑子里的整个南京城，再无丝毫的明亮，无丝毫的声音，没有一丝风。那片深渊将要冲出他的想象吞噬他，而他正无可阻挡地坐在一辆车上向那深渊奔驰而去。他用双手抱住头，用力地揉了揉。南京城的街道，街道上行走的人们，向路上伸出强壮臂膀的梧桐树，由无数的灰色的长方形大石砖构成的古城墙，雷阵雨后迅速消退了的乌云向天空的四方奔去，阳光照在这座城市，在他眼前再次渐渐显现出来。
那是离开现在离开过去的时刻，那是一座未来的城市。
他把车窗玻璃慢慢地摇下来，细微的雨点轻轻地落在他的面颊上，清凉舒适。他递给中年司机一支烟，中年人面带微笑地接下来。自己也拿出一支点着了，轻轻地吸了一口。
南京代表着未来。
他就像是一滩水，在这里结成了冰，他要在这里融化掉，留下结在冰块中的杂质，纯净的水流向南京，再结成另一块形状不一样的冰块。然而，都是冰块。
半年来，他不愿意接触到新的人和事。正因为他准备抛开这里的一切，到一个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南京就像他心中最后的堡垒，是乌龟的壳，是保护伤痕累累的他的最后的希望。然而现在，他远远望去，发现壳上出现了一个裂缝，那堡垒已经摇摇欲坠。这是令人绝望的发现。
半个小时前，他坐在一张桌子边，在燕子的家里，和方云过来吃饭。
在这之前，他奔波了一天，处理在这个城市最后的一些事务，回到家里后，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觉。燕子打电话过来喊他去吃饭。他想起已经很久没见过燕子了——大概有一个月——难得厨艺很好的她想要请他吃饭，马上就起床收拾了一下出门了。
燕子的厨艺是公认的好，饭菜美味可口，一会儿就吃完了。然后他们几个放下碗筷，点起烟坐在桌边聊天。他们聊起过去，聊起现在，聊起未来。燕子把话锋一转，聊起了远在拉萨的一个人，并且带着促狭的笑容透露了一个消息。苏成感到胸口像被打了一拳一样，呼吸微弱。燕子盯着苏成的脸，带着报复般的表情。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方云，发现他也笑眯眯地盯着他看，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一时间苏成感觉到自己就像被剥光了摆在他们面前一般。
两个身体，曾经无数次交缠在一起，分开后也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纽带相连。那一刻，苏成恍惚了。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赤裸裸的男性身体也曾经在一个深夜里压在自己的身上，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有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男人，捧起曾经无数次捧起的乳房，拜倒在曾经无数次拜倒的躯体前。他回忆起那个身体的样子，饱满的乳房是两个桃子，细长的脖子像天鹅的颈项，锁骨是蝴蝶的翅膀，阴毛的形状像是用毛笔轻轻勾勒出来的一般优美，肩胛上纹着两朵并蒂而开的莲花……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记忆竟然这样深刻，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在恍惚中，他发现那变成了自己的身体，而另一个人，面目模糊而陌生，身体丑陋而陌生，趴在自己的身上，用陌生的手捧起熟悉的乳房，陌生的舌头游走在熟悉的小腹上，一个陌生的东西进入了自己的身体，粗鄙而暴烈地律动着。他惶惑且恐惧，然而喉咙里却发出抑制不住的呻吟……
一瞬间他的思绪回到了这个房间里，燕子和方云依然盯着他的脸，耻辱和难受以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红色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支支吾吾地说：那很好啊，有个人照顾她很不错……他拿出一根烟放在嘴上，拿起打火机，手却在发抖，试了几次才点着。
他着急地想，这没什么，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了……可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燕子带着满意的笑容说：难过了吧，叫你们以前老跟我提他跟姑娘们的事情，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哈哈。
方云依然眯眼笑着，发出无声的大笑。
羞耻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当他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那些画面依然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弱小，被这种感觉所击败的事实让他无法原谅自己。几个月来，他自信已经看透了情欲这种事情，然而人的第一反应是不会欺骗自己的。出租车停了下来，到达了湿漉漉的目的地，他下了车，关上门，对司机说了一声再见。
转过头来，他迷迷糊糊地把自己所站的地方看成了去年十一月的南京。那时候他第一次去南京，也是像这样细雨绵绵，湿润着大地。总统府，玄武湖，新街口，夫子庙，狮子桥，笼罩在数百年朦胧的细雨里……
回过神，这个时候温度还不高，他的身上沾着雨水被冷风一吹，凉飕飕的，冻得有点发抖。旁边有一间新疆烧烤店，天气太坏，今天生意不好。一年前的一个夜晚，苏成和她以及几个朋友就坐在现在苏成眼前那个路边上吃烧烤。那天在座的有一个双性恋冒充同性恋，借机对她毛手毛脚。他愤怒了，立刻跳起来将那个双性恋踹翻在地，把他打得面目全非。苏成想起那个夜晚的最后，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挽着他的胳膊特别用力，他也觉得自己像武士一般孔武有力，无所畏惧地保护着她。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些美好的回忆，无形的纽带，无声的约定，都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踩在了脚下。
他慢慢地走回家，打开灯，脱掉外套，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抽了支烟。他看了看时间，坐到桌前，拿出日记本——从她走后他就开始用那只罗氏钢笔写日记。现在他再看那支钢笔，仿佛一只小小的发卡，不经意间从某个角落里出现，然而却不再有意义。
现在是接近午夜时分，苏成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小区里橙黄的路灯，只能给脚下一小片空间里的事物蒙上一层昏黄的光影，汽车、花坛、电线杆。它们安安分分地呆在那潮湿的幽光里一动不动。在更广阔的黑黢黢的幽暗里，能看见一个个发光的窗户，不费力就能看见室内，就像透过一扇扇通往异世界的门看见了一片片迥然不同的空间。而远处更深沉的黑暗里，只能看见遥远的一个个小光斑，它们是一些更远的窗户，孤独的人们悬挂在高空中的一间间斗室里度过这寂寥的夜晚。那些遥远的光斑一个一个陆续熄灭，湮没到更深的黑暗与孤独中。
——2011.05.04
他坐在出租车里，无力地窝在座位上，透过沾满了雨水的车窗无神地向外看着，灯光斑驳地照在他眼睛里，让他迷离而恍惚。仿佛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出租车司机不时地瞥他一眼，这位好心的中年人看出苏成心中郁结，想要跟他说说话，而苏成的姿态让他觉得无法找到一个切入点。这辆出租车平静地划过路面，经过一盏盏路灯，缓缓亮起，缓缓黯淡，车后带起一阵破碎的水雾。
他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刚刚他们说他在听见那条消息的时候，表情就像快哭出来了一样。他的脑中出现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云雾遮住了谷底，不知深浅。他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然而一阵微风吹来，他无可避免地坠落了，为了保持平衡所做的一切努力在此时看来就像风中的尘埃一样无力。然而最让人难受的不是最后死亡的一刹那，而是在坠落中看见大地扑面而来的时刻，由绝望而麻木，最终心灰意冷。
那阵微风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吹拂了好几个月，终于在这一天到来，将他推下了悬崖。一阵沉重的微风，带着命运不可抗拒的力量。
而这一切，旁人怎能看到。他此时坐在一辆出租车里，昏暗的路灯光透过水花照在他的脸上，车后带着水雾，穿过绵密的雨丝，从这被打湿的橙黄色城市的一个角落滑向另一个角落。就像一滴水从丝绸上滑过。
昨天的深夜，他拿出日记本，用一支银白色的罗氏781特细钢笔写下一些残碎的字句。他盯着那支钢笔看了很久，眼神抚摸着那只钢笔就像抚摸着一根光滑细嫩的手指。在他的眼中，那是一个隐秘的契约在生活中的具象化身，虽然他对于同样一个契约在另一个地点是不是存在并没有把握。而24小时之后，这一切都有了答案，而答案到来的方式却是这样的让他不适。
去南京吧，离开这里，一切就会好起来。他心里这么想着。接着他开始想象未来的生活，眼前出现了南京的街道、行人、灯火阑珊的夜晚、一瓶瓶酒、一包包烟。然后闪过一个影子，一切戛然而止。他皱着眉头回想脑海中那个不可见的身影。那影子模糊不清，接着变成了一个黑洞，慢慢地扩大，最终侵蚀了存在他脑子里的整个南京城，再无丝毫的明亮，无丝毫的声音，没有一丝风。那片深渊将要冲出他的想象吞噬他，而他正无可阻挡地坐在一辆车上向那深渊奔驰而去。他用双手抱住头，用力地揉了揉。南京城的街道，街道上行走的人们，向路上伸出强壮臂膀的梧桐树，由无数的灰色的长方形大石砖构成的古城墙，雷阵雨后迅速消退了的乌云向天空的四方奔去，阳光照在这座城市，在他眼前再次渐渐显现出来。
那是离开现在离开过去的时刻，那是一座未来的城市。
他把车窗玻璃慢慢地摇下来，细微的雨点轻轻地落在他的面颊上，清凉舒适。他递给中年司机一支烟，中年人面带微笑地接下来。自己也拿出一支点着了，轻轻地吸了一口。
南京代表着未来。
他就像是一滩水，在这里结成了冰，他要在这里融化掉，留下结在冰块中的杂质，纯净的水流向南京，再结成另一块形状不一样的冰块。然而，都是冰块。
半年来，他不愿意接触到新的人和事。正因为他准备抛开这里的一切，到一个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南京就像他心中最后的堡垒，是乌龟的壳，是保护伤痕累累的他的最后的希望。然而现在，他远远望去，发现壳上出现了一个裂缝，那堡垒已经摇摇欲坠。这是令人绝望的发现。
半个小时前，他坐在一张桌子边，在燕子的家里，和方云过来吃饭。
在这之前，他奔波了一天，处理在这个城市最后的一些事务，回到家里后，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觉。燕子打电话过来喊他去吃饭。他想起已经很久没见过燕子了——大概有一个月——难得厨艺很好的她想要请他吃饭，马上就起床收拾了一下出门了。
燕子的厨艺是公认的好，饭菜美味可口，一会儿就吃完了。然后他们几个放下碗筷，点起烟坐在桌边聊天。他们聊起过去，聊起现在，聊起未来。燕子把话锋一转，聊起了远在拉萨的一个人，并且带着促狭的笑容透露了一个消息。苏成感到胸口像被打了一拳一样，呼吸微弱。燕子盯着苏成的脸，带着报复般的表情。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方云，发现他也笑眯眯地盯着他看，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一时间苏成感觉到自己就像被剥光了摆在他们面前一般。
两个身体，曾经无数次交缠在一起，分开后也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纽带相连。那一刻，苏成恍惚了。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赤裸裸的男性身体也曾经在一个深夜里压在自己的身上，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有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男人，捧起曾经无数次捧起的乳房，拜倒在曾经无数次拜倒的躯体前。他回忆起那个身体的样子，饱满的乳房是两个桃子，细长的脖子像天鹅的颈项，锁骨是蝴蝶的翅膀，阴毛的形状像是用毛笔轻轻勾勒出来的一般优美，肩胛上纹着两朵并蒂而开的莲花……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记忆竟然这样深刻，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在恍惚中，他发现那变成了自己的身体，而另一个人，面目模糊而陌生，身体丑陋而陌生，趴在自己的身上，用陌生的手捧起熟悉的乳房，陌生的舌头游走在熟悉的小腹上，一个陌生的东西进入了自己的身体，粗鄙而暴烈地律动着。他惶惑且恐惧，然而喉咙里却发出抑制不住的呻吟……
一瞬间他的思绪回到了这个房间里，燕子和方云依然盯着他的脸，耻辱和难受以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红色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支支吾吾地说：那很好啊，有个人照顾她很不错……他拿出一根烟放在嘴上，拿起打火机，手却在发抖，试了几次才点着。
他着急地想，这没什么，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了……可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燕子带着满意的笑容说：难过了吧，叫你们以前老跟我提他跟姑娘们的事情，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哈哈。
方云依然眯眼笑着，发出无声的大笑。
羞耻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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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头来，他迷迷糊糊地把自己所站的地方看成了去年十一月的南京。那时候他第一次去南京，也是像这样细雨绵绵，湿润着大地。总统府，玄武湖，新街口，夫子庙，狮子桥，笼罩在数百年朦胧的细雨里……
回过神，这个时候温度还不高，他的身上沾着雨水被冷风一吹，凉飕飕的，冻得有点发抖。旁边有一间新疆烧烤店，天气太坏，今天生意不好。一年前的一个夜晚，苏成和她以及几个朋友就坐在现在苏成眼前那个路边上吃烧烤。那天在座的有一个双性恋冒充同性恋，借机对她毛手毛脚。他愤怒了，立刻跳起来将那个双性恋踹翻在地，把他打得面目全非。苏成想起那个夜晚的最后，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挽着他的胳膊特别用力，他也觉得自己像武士一般孔武有力，无所畏惧地保护着她。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些美好的回忆，无形的纽带，无声的约定，都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踩在了脚下。
他慢慢地走回家，打开灯，脱掉外套，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抽了支烟。他看了看时间，坐到桌前，拿出日记本——从她走后他就开始用那只罗氏钢笔写日记。现在他再看那支钢笔，仿佛一只小小的发卡，不经意间从某个角落里出现，然而却不再有意义。
现在是接近午夜时分，苏成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小区里橙黄的路灯，只能给脚下一小片空间里的事物蒙上一层昏黄的光影，汽车、花坛、电线杆。它们安安分分地呆在那潮湿的幽光里一动不动。在更广阔的黑黢黢的幽暗里，能看见一个个发光的窗户，不费力就能看见室内，就像透过一扇扇通往异世界的门看见了一片片迥然不同的空间。而远处更深沉的黑暗里，只能看见遥远的一个个小光斑，它们是一些更远的窗户，孤独的人们悬挂在高空中的一间间斗室里度过这寂寥的夜晚。那些遥远的光斑一个一个陆续熄灭，湮没到更深的黑暗与孤独中。
——2011.05.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