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二三事
戊子正月初二凌晨,万家花炮的硝烟弥漫在夜空,雪花细细碎碎飘落,秋千一个人静悄悄走了,远离这个让她并不快乐的世界。师兄告知消息的时候,我在大明湖畔对着灰色的湖水、树杈发愣,眼前一片萧瑟,心中一片荒芜。闭上眼睛,全是临回家前,她进出我宿舍的样子,粉红色的哥伦比亚抓绒,顺直长发,小心翼翼而又坚持己见的讨论、求证。我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伤感且绝望。
早早晚晚我会忘记她,不管现在多么的悲伤、痛心,时间能够抹杀任何一个人的面孔,所以我一定要写点什么,记录秋千在我脑中的琐事,现在我放不下。
秋千的名字不常见,因此时时被写错、认错,每次她都很无奈地笑笑。当有人准确无误念对她的名字,秋千发自内心欣喜,那份真诚的快乐仿佛对方给予她莫大礼遇。我很小心的不要写错,就是怕她无可奈何的失落,期盼看见她笑嘻嘻的样子,觉得周围都会温暖起来。
安静,是很多人对秋千的印象。她不喜欢花枝招展,衣着窈窕,高声说笑,总是淡淡的柔和的颜色,平底鞋,像猫一样轻轻来去,也像猫一样敏感。在公开场合,秋千端坐着,表情沉静,眼神专注,演讲者会因为有这样的听众格外兴致盎然,才思飞扬。私下里,秋千也常常充当听众,在谈笑圈边缘微微笑,听奇谈怪论。06年秋天,非常偶然的一次机会,主任组的学生凑到一处,个个将经历的苦楚添油加醋后当笑料交流,眉飞色舞间仿佛真的在讲别人的笑话,那些苦也都变成抖落的包袱。原定晚间9点半结束实验回宿舍的计划一拖再拖,最后索性大家一发去了老薛吃宵夜。秋千也在,乐得前仰后合,献宝般也讲述自己转换成笑谈的苦闷。那次是我印象中她最开怀的一次,无所顾忌,笑逐颜开,可谁能够真正体会我们在大笑深处潜藏的焦虑不安?
秋千从网上订购了很多花种子,薰衣草、迷迭香、薄荷、含羞草等等,有美丽的名字,抽芽后释放浅浅香气。秋千和老公去西光厂附近的花卉市场精心挑选大大小小花盆,白胎底上釉彩描绘大团浓烈奔放的花朵。那阵子,她的小窝充满田园芳香,盈盈生机。香花香草大多喜干燥喜阳光,她的小屋偏生在阴面,眼瞅着嫩芽逐渐蔫黄枯萎,阳面的朋友们接手过去,我的任务是薰衣草。芳草依旧在,伊人香消玉殒。
科里需要从ADCC购细胞株,秋千因实验关联,承担起相关所有工作。在ADCC上慢慢查找合适细胞株,到与公司签订合同,等待再等待,差不多半年之久。一日去实验室,细胞室冰箱门上贴着告示:亲爱的兄弟姐妹们,请把细胞室冰箱里的瓶瓶们精简一下吧!拜托啦!11株新细胞系给大哥大姐们鞠躬啦!下面是整整齐齐的11个小笑脸。典型的秋千风格。
去年春天,秋千的手意外砸伤,我去病房看她。那一双眼睛,让我惊骇到恐惧。一双年轻姑娘的眼睛,异常宁静,却不是看尽千帆过的超脱,竟是浓浓的迟暮厌世之色。那里面空洞茫然,抱定一切皆无所谓的黯淡,大家绞尽脑汁的关心像投入无底深渊,没有声响没有回应,就那样静静地没有任何生气。我仓皇逃离,怕再多一分钟的两相面对会让自己窒息,回视同来的朋友,多少也带张皇神气。过一阵子,秋千告诉我,她那时整夜整夜睡不着,睁着眼等待天明。
前前后后几个月,秋千逐渐恢复神采,至少表面上和以前一样了。有一天,我出去买东西,接到秋千电话,她在另一端问我,你是要出去吗?我看到你了。我环顾四周,她远远在研究生院门口朝我招手。我也招手说,是啊,有事么?我找你去。秋千说,你别过来,我没事,就是告诉你中环在打折,很实惠的。收了电话,我笑笑,为着她郑重其事的通知,有暖意涌上来。
秋千9月换课题,进入新一轮焦躁。新的课题,意味大量新知识涌入,朋友们有心帮忙,她倔强地要求自己点点滴滴都熟稔。长夜无眠的生活重新袭击,区别在于,以前是慢慢耐时间,不说不动不声响不做任何事,这次是盯着屏幕,和大堆大堆枯燥无味的数字纠缠。我知道和数字打交道的痛苦,对我们这类人来说,数字没有感情缺乏逻辑,往来交锋久,抓狂指数直线上升。寂静的长夜,遇到困难症结,秋千一个人如何面对?
我和秋千开始比肩做实验。冬天临近,实验室温度下降得比室外更快,阳光穿透窗户也没有带来太多热度,需要把自己包裹得狗熊一样才坐得住,绕是如此,手依旧冰凉。秋千买了印有黄色维尼熊的暖手宝,认真告诉我使用方法,平时放的位置,生怕我挨冻。我非常感动,还是跟她开玩笑,怎么是维尼熊呢,我喜欢SNOOPY的。秋千笑,我也喜欢SNOOPY,可是那里只有维尼和米老鼠,我也没办法啊。我握着小小的暖手宝,为有这个细致的朋友心生欢喜。
秋千的老公因实验去外地,她妈妈从老家过来陪她。一样细致平实,寡言少语,也一样亲切温暖。她们两个人专门买菜买面买鱼,给我们蒸饱满的大馅包子,汤白白的清炖鱼,木耳炒肉,尝出家里的味道。
我走前问秋千,过年回家吗?秋千说,不回去了,因为实验紧张也因为状态不好,怕家里担心。我点点头,也好,抓紧时间,那我们年后见。据说,再有人问,她却回答,大年初一。现在想来,她早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走,不是回家,是去了永远无法回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