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让这个性感的时代拧巴起来——崔健《给你一点颜色》

关于崔健的新专辑，我听到了两个有趣的说法：帮Wire杂志写dub专栏的英国乐评人说，呵呵，好象是Peter Gabriel的唱片嘛……不过他最近有点像我们的人呢；然后是三十而立的女编辑：瞧你们把崔健给逼的，成天说人家不创新，结果你看！？……而我的猜测是，老崔家的监听音箱没有问题，他也不是学偏了Brooklyn的抽象Hip-Hop，更谈不上和最近火起来的MF Doom、Mike Ladd有什么瓜葛，这张专辑的拧巴完全是因为他成心要拧巴，是因为在这个性感的时代，老崔的骨头不仅是蓝色的，而且是硬的。这张专辑成心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哼哼唧唧、嘻嘻哈哈，习惯了一对搔首弄姿的主持人在电视上把你当成猪来哄。全世界的文艺青年都在忧伤，这不奇怪，但有些人忧伤之余还要听摇滚、讨论嘻哈，并且拿爵士乐剔牙，这实在让人不爽。崔健挺身而出跟他们作对，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如果你还没明白拧巴是什么意思，就去听《给你一点颜色》吧，不用买机票来北京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里面有摇滚、流行和Hip-Hop，有肉体、智能和摇滚精神。但远远没有这么简单。简单地说，这里面有爵士低音贝司、自己发明的山东/唐山方言、Instrument Hip-Hop节奏、邓丽君、青海花儿的采样、高压Techno音色、德式Drum 'n' Bass、古琴和笛子、非洲节奏、摇滚箱琴……它们经常出现在同一首歌里，整体音色黑暗模糊还有点沉重，同时出现两三个动机完全是家常便饭，你好容易听清楚他在rap什么，肯定又会有另一个老崔向另一个方向放声高歌。我不想夸自己，不过听到最后一首，现场版《超越那一天》的时候，我的确是把他当成我们的人了——老崔已经彻底治好了他的洁癖，他脏得像一个实验者而不再是巨星了。
我没能再找到《时代的晚上》那样让人哭的东西，也没能像《缓冲》那么爽，但《小城故事V21（中）》还是让我感动了，“突然音乐响起像是个葬礼，立刻英雄转世走来拯救大地”，他的发音是一个字一个字砸出来的，他总是在用力，好象跟整个时代较劲，发誓要继续努力，拿出新的勇气，《小城故事》的旋律也从来没有这么悲壮过，而曾经悲壮的那一代人，这会儿都在钱柜把爱情进行到底呢。说真的，从第一首庞大、宽阔、沉重的低音重拍开始，你就能听出来崔健正在找茬。他不是贴胸毛，在做母带处理的时候加宽声场、展开宏大叙事的煽情，不是，他天生骨头硬，而且也不用跟人说自己心软——跟崔健相比，罗大佑只是个不大懂音乐更不懂制作的歌手，心软那简直是一定的了。我翻出来1997年台湾上华的《七月一日生》，那里面的《超越那一天》还没这么重，现在它少了琵琶的清爽，多了萨克斯的混浊，打击乐和电子的节奏部分也不那么亮，Funk吉他也不见了。抽象Hip-Hop或者器乐Hip-Hop或者The Philadelphia Experiment那一路更爵士一点的，都是这样黑和混浊的。像崔健在《蓝色骨头》里放松弦的吉他和计算机处理过的一簇簇半器乐杂音，以及随后用来簇拥小号的超酷的黑色大颗粒的音色。但是，他们都不会这么狠，想想看，一个英雄走来拯救大地，这不是神话，而是就发生在熟视无睹的、信息爆炸的都市。《网络处男》的节奏狠得让人紧张，《农村包围城市》狠得像是革命，《小城故事V21（下）》的唱狠得像在写血书。崔健的确用古琴调节了一些结构、打开了更多的空间，也用笛子和箱琴给了人们安慰，但这专辑真的像一场战争。就拿《舞过38线》来说吧，松弛的非洲节奏，搭配着不和谐的中国铙钹，温柔的箱琴和性感的电琴把人声压了下去，而人声还在坚持，当歌声越来越强，另一个崔健仍然在用力说着，像在狂风中玩命骑着一辆孤独的自行车。风声起了，吉他拧巴起来了，铙钹打破整齐节奏了，抒情的笛子……童声就像白噪音一样让这个世界快要爆炸——最后爆炸的，可能是你头皮的血管。
你看看你看看，老崔连打架都找不到对手，他只好跟自己掐。
要说流行，他得向左小祖咒学习；说舒服，那还是王磊拿手；至于实验，当然有的是先锋和先疯。但拧巴之王只有一个，他同时也是一位超级制作人，因为只有他完成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让整个时代拧巴起来，痛苦地听着，越听越着迷了。
[名词解释]
拧巴：不协调、非常不凑巧、处处发生尴尬——可以想象任何被拧变形了的东西，并揣摩它的感受。
花儿：青海、宁夏、甘肃等地的民歌，《城市船夫》的主要采样来源。
箱琴：acoustic吉他。
钱柜：著名连锁KTV。
找茬：找麻烦（请想象一个碰巧心情不好的条子）。
贴胸毛：假装有男人气概。
掐：打架、吵架。